其实此战全为梁化凤的功劳:先则约降,以为缓兵之计;继而穴城奇袭,破人家门户作通路。余新既受其愚,复不能警惕,当此时也,居然在火线上做生日,致为梁化凤所乘。兵败如山倒,至二十八日,清军已大获全胜而回军金陵。张苍水所部亦受牵连,不能不向安徽霍山一带遁走,逾年始得复归舟山。
郑成功曾执贽钱牧斋称弟子,自北征之役始,至郑成功抑郁以殁,钱牧斋先后为赋《后秋兴》一百零八首,编为《投笔集》。细看钱诗,再看张苍水诗文,始知郑成功徒负英雄之名,将略颇成问题。而张苍水于此役厥功甚伟,为郑成功所误,前功尽弃;而后世但知郑成功为“失败的英雄”,殊不知此五字唯苍水足以当之。
关于北征之役,海上义师与金陵守卒强弱之形悬绝霄壤,而何以由大胜而大败,其间因果,殊不分明。此因后世记其事者,多为郑隐饰曲讳之故;张苍水《北征得失纪略》,身在局中,所记虽不免稍有夸饰,但为实录则无疑。亦唯有看此《纪略》,才能明了胜何由胜、败何由败。兹分段引录《纪略》并加解释,以存真相,亦为埋没已久的张苍水吐气。
第四章 世祖(19)
岁在己亥,仲夏,延平藩全军北指,以余练习江上形势,推余前驱。抵崇明,余谓延平:“崇沙乃江海门户,且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为老营。”不听。
按:《清史稿补编郑成功载记》记此较苍水为详,已略见前述。《载记》论断:“崇明为江海门户,进出锁钥,乃进退应据之地,虽费时费力,亦必力争,因其有战略上特殊价值之故;乃成功以清军坚守,遂舍而不攻,绕道直取瓜洲,在当时固收胜利之速效,迨围困金陵之际,崇岛即挥兵由后驰援,此予郑军精神之威胁极大,北伐之败,实先伏机于此。”大致不误。但不攻而围,监视梁化凤的三千兵,使不得越雷池一步,则又何能自江南间道驰援金陵成功将略之疏,于此可见。
既济江,议首取瓜步。时虏于金焦间以铁索横江,夹岸置西洋大炮数百位,欲遏我舟师。延平属余领袖水军,先陆师入。余念国事,敢爱驱命,遂扬帆逆流而上。次炮口,风急流迅,舟不得前。诸艘鳞次且进且却,两岸炮声如雷,弹如雨,诸艘或折樯,或裂帆,水军之伤矢石者,且骨飞而肉舞也。余叱舟人鼓棹,逆入金山;同艨数百艘,得入者仅十七舟,而本辖则十三。嘻危哉。次早,藩师始薄瓜城,一鼓而歼满、汉诸虏殆尽,乘胜克其城。
此记情状如见。“本辖十三”者,得突破防御工事入金山的“十七舟”中;十三艘为张苍水的浙东义师,郑部仅得四舟。清军本以铁索横江,巨炮夹岸为守,此关既破,下二三灯火的瓜洲,摧枯拉朽,何足言功
延平既欲直取石头,余以润州实长江门户,若不先下,则虏舟出没,主客之势殊矣,力赞济师铁瓮,而延平犹虑留都援骑可朝发而夕至也。余谓:“何不遣舟师先捣观音门,则建业震动,将自守不暇,何能分援他郡”延平意悟,即属余督水师往,且以直达芜湖为约。
“石头”、“建业”为金陵别称;“润州”、“铁瓮”,皆指镇江。“观音门”在金陵城北燕子矶之西。《读史方舆纪要》引《金陵记》云:“幕府山东有绝壁临江,梯磴危峻,飞槛凌空者,宏济寺也;与宏济寺对岸相望,翻江石壁,势欲飞动者,燕子矶也,俱为江滨峻险处。”镇江水师,经黄天荡而来,首先到达的攻击点即是观音口;控制了观音口即控制了燕子矶,金陵守军失此险处,自感威胁,义师便达到了牵制的目的。
夫芜湖,固七省孔道,商贾毕集,居江楚下游,为江介锁钥重地。况逾金陵、历采石,悬军深入,此不可居之功也。余一书生耳,兵复单弱,何能胜任虽然,倡义之谓何顾入中原而不图恢复耶余何敢辞于是……海舟行迟,余易沙船牵挽而前。
按:“七省”者:江苏、浙江、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山东。张苍水自以为不可为而为之,哪知民心所向,成就出人意表。
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赉版图迎王师。盖彼邦人士知余姓名有素,故遮道来归。迄余抵仪真,先一夕延平已遣李将军单舸往抚。余辄欲引去,阖郡士民焚香长跪雨中,固邀余登岸。不获已,登江滨公署,延见慰谕之。众以李将军无兵,恐虏骑突至,则无以捍牧圉,咸稽首留余保障;余迄不可,遂行。
舟次六合,得报藩师已于六月二十四日复润州。余计润城已下,藩师由陆逐北,虽步兵,皆铁铠,难疾趋,日行三十里,五日亦当达石头城下,即作书致张茂之,谓:“兵贵神速,若从水道进师,巨舰逆流迟拙,非策”余恐后期,因昼夜牵缆,士卒瑟瑟行芦荻中,兼程而行。
按:“李将军”为李顺,在郑成功左右,其职司类如督抚的中军;“张茂之”名英,为郑成功的先锋。
抵观音门乃六月二十八日也。不意藩师竟从水道来,故金陵得严为之备。余舣棹观音门两宿,藩师战船无一至者。余乃驾轻舟数十,先上芜湖,而身为殿,泊浦口。
按:据郎廷佐奏报:“海寇……于六月二十六日逼犯江宁,城大兵单,难于守御。”即指张苍水的少数部队而言;泊观音门两宿,而金陵清军不敢出击,可知兵力空虚。如郑成功得镇江后能遣一军自陆路兼程驰抵南京,截断要路,则郎廷佐投降,亦非不可能之事。
七月朔,虏侦我大艅尚远,遂发快船百余载劲虏,侵晨出上新河,顺流而下,击棹如飞。余左右不满十舟,且无风,战不利,几困;忽一帆至,则余辖下犁艚也。余即乘之复战,后艅续至,虏始遁去,而日已曛矣。
按:此即郎廷佐奏报中所谓“六月三十日,两路出剿”之战,一就出发之时而言,一就接战之日为准,故有日期上的参差。
至于战船,一谓二十,而获敌船亦二十;一谓“快船百余载劲虏”,而“左右不满十舟”,皆不免炫其以寡敌众。但规模极小,亦可想见,充其量只是百把条快艇之战。“艚”为小船,“犁艚”即有舵的小船,当然此“小船”系与艨艟巨舰对而言,既可张帆,大致与运河中的漕船相仿。
诘朝,整师前进,虏匿不出。余部曲驰报江浦已破,盖余方与虏对垒也,先一哨越浦口旁掠,止七卒抵江城,城中虏骑百余开北门遁,七卒遂由南城入,亦一奇也。
以七卒而克一城,确为一奇,义师的声威,清军的怯弱,都可想见;这样好的机会,轻轻放过,三百年后,犹为扼腕。
捷闻,延平止余毋往芜关,而且扼浦口,以抚江邑。此七月初四日事也。
按:此为郑成功仍缺乏自信,所以想借重张苍水在江宁外围助战。
翌日,延平大军亦抵七里洲,正商量攻建康,而余所遣先往芜湖诸将捷书至,芜城已降矣。尔时上游声灵丕振,而留都守御亦坚;延平谓余:“芜城又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知非公不足办此。”余谦让至再,延平但促余旋发。于是率本辖戈船以行,而幕府之谋,自此不复与闻矣。
按:张苍水为郑成功的监军,至此,各自为战。据郎廷佐奏报,郑成功于七月十二日始到江宁;而据张记,则郑于七月初五已到江宁对岸的七里洲,而梁化凤于七月十五领兵赴援。此十日之间不能攻克江宁,足以坚清军固守之志。
七日,抵芜城。传檄诸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府、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水、溧阳、建平;州则广德、无为以及和阳。或招降,或克复,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焉。
按:张苍水其时所获之地,西至舒城,西南至贵池,直逼安庆,由此迤逦往东,自石埭、太平、旌德至宁国府,凡芜湖以南的繁昌、南陵、铜陵、青阳、泾县、宣城都包括在内,皖南已有其半;自宁国以上,广德、建平、高淳、溧阳、溧水,亦都在握。如果郑成功自镇江发兵,首取丹阳,沿茅山南下,经金坛而至溧阳,则北控长江、东断运河,苏常震动,不战可下;江宁自亦无法坚守;而浙江既有浙东义师,必归掌握。以东南财赋之区,足可自成局面。至于张苍水,以微薄兵力,能拥一此片广大土地,则自有道理在:
先是,余之按芜也,兵不满千,船不满百,唯以先声相号召、大义为感孚,腾书缙绅,驰檄守令。所过地方,秋毫不犯;有游兵闯入剽掠者,余擒治如法,以故远迩壶浆恐后。即江、楚、鲁、卫豪雄,多诣军门受约束,请归隶旗相应。余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郡,以扼上游;一军拔和阳,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逼新安。而身往来姑熟间,名为驻节鸿兹,而其实席不暇暖也。
第四章 世祖(20)
此战略即稳固沿江各郡而东取浙赣,南窥徽州,而以九江为主要目标,其得力在军纪严明。相形之下,郑成功的表现,令人失望:
余日夜部署诸军,正思直取九江。然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簇射城中;而镇守镇江将帅,亦未尝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京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常援虏得长驱入石头。余闻之,即上书延平,大略谓:“顿兵坚城,师老易生他变;亟宜分遣诸帅,尽取畿辅诸郡。若留都出兵他援,我可以邀击歼之;否则,不过自守虏耳。俟四面克复,方可以全力注之,彼直槛羊、阱兽耳。”无何,石头师挫。缘士卒释戈而嬉,樵苏四出,营垒为空;虏谍知,用轻骑袭破前营,延平仓卒移帐。质明,军灶未就,虏倾城出战,军无斗志,竟大败。
由此可见,郑成功的部队毫无训练,义师竟如乌合之众。而郑成功的统御能力,根本大成问题,结果累及浙东义师:
时余在宁国府,受新都降。报至,遽返芜,已七月二十九日矣。初意石头师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且复守镇江。余故弹压上游,不少退。而虏酋郎廷佐、哈哈木、管效忠等遗书相招,余峻词答之。太平守将叛降于虏,余又遣兵复取太平,生擒叛将伏诛。然江中虏舟密布,上下音信阻绝。余遣一僧赍帛书,由间道款延平行营,书云:“兵家胜负何常,今日所恃者民心耳况上游诸郡俱为我守,若能益百艘相助,天下事尚可图也。倘遽舍之而去,如百万生灵何”讵意延平不但舍石头城去,且弃铁瓮城行矣!
如张苍水所言,郑成功的居心殆不可问。就其前后对张苍水的态度来看,始则用之为前驱;及张声威大震,所向有功,曾未闻有一旅之援,亦未闻有桴鼓之应,妒功之心,殊为显然。及其石头小挫,顿成大创,果然心目中尚有一同仇敌忾的张苍水在,亦当呼援就商,而并此亦无,已出情理之外;及至张苍水遣使间道致书,请“百艘相助”,而竟不报,辎重舟楫宁愿委敌,不愿资友,无异明白表示:“我不能成功,亦绝不能让你成功”按:此非张苍水诿过之言、苛责之词,因《北征得失纪略》作于“永历十三年嘉平月”,即顺治十六年冬天,张苍水辗转回至浙东时。《纪略》既成,自必传钞各方,倘为诬词,郑成功必当反驳;而远未见有异辞,可以反证《纪略》为纪实。
以下张苍水自记其处变经过:
留都诸虏,始专意于余,百计截余归路,以为余不降,必就缚。各将士始稍稍色变,而刁斗犹肃然。余欲据城邑,与虏格斗,存亡共之;复念援绝势孤,终不能守,则虏必屠城,余名则成,于士民何辜而辖下将士家属俱在舟,拟沉舟破釜,势难疾驰;欲冲突出江,则池州守兵又调未集。忽谍报:虏艘千余已渡安庆。余虑其与虏值,众寡不敌。因部勒全军,指上游,次繁昌旧县。池兵亦至,共议进退,咸言:“石头师即挫,江、楚尚未闻也,我以艨艟竟趋鄱阳,号召义勇,何不可者若江西略定,回旗再取四郡,发蒙振落耳。”乃决计西上。
按:安庆未下,为清军得以转危为安的一大关键。否则直下九江,舟师由湖口一入鄱阳,浙东义师可以自成局面,一部清史,或当改写。
八月初七日,次铜陵。海舟与江舟参错而行,未免先后失序。余一军将抵乌沙峡,而后队尚维三山所,与楚来虏舟果相值。余横流奋击,沉其四舟,溺死女真兵无算。以天暮,各停舟。夜半,虏舟遁往下流,炮声轰然。辖下官兵误为劫营,断帆解缆,一时惊散,或有转芜湖者,或有入湖者。西江之役,已成画饼矣。
顾虑城破累及士民,而有不忍之心,此为妇人之仁,根本不宜于带兵打仗。项羽以此而败,张苍水腹饱诗书,岂不知其理知而终不能改,此所以书生不可典兵。一误又有以下再误。
余进退维谷,遂沉巨舰于江中,易沙船,由小港至无为州。拟走焦湖,聚散亡为再举计。适英、霍山义士来遮说:“焦湖入冬水涸,未可停舟;不若入英、霍山寨,可持久。”余然之。因尽焚舟,提师登岸。至桐城之黄金弸,有安庆虏兵驻守。此地乃入山隘口,余选锐骑驰击之,夺马数十匹,杀虏殆尽。遂由奇岭进山,一望皆危峰峭壁矣。余辖下将士素不山行,行数日,皆趼;且多携眷挈辎,日行三十里。余禁令焚弃辎重,而甲士涉远多疲。余虽知必有长坂之败,而赴义之众何能弃置?亦按辔徐行。
按:焦湖即巢湖。既累于眷属,当知入山必非所宜。结果单骑突围,由安庆、池州,经徽州入浙东,绕一个大圈子,隆冬始达舟山附近的宁海。间关百折,跋涉两千余里,艰辛万状,无复人形。有《生还》五律四首,其第二首云:
痛定悲畴昔,江皋望阵云。
飞熊先失律,骑虎竟孤军。
卤莽焚舟计,虺汗马勋。
至频扼腕,野哭不堪闻。
自悔焚舟失计;而以结句看,则义师眷属,非死即被掳。而此时之满汉,非三国之魏蜀,结局远较“长坂之败”为悲惨,亦是可想而知之事。
后二年辛丑,即顺治十八年张苍水又有《感事》四首:
箕子明夷后,还从徼外居。
端然殊宋恪,终莫挽殷虚
青海浮天阔,黄山裂地虚。
岂应千载下,摹拟列扶余
闻说扶桑国,依稀弱水东。
人皆传燕语,地亦辟蚕业。
荜路曾无异,桃源恐不同。
鲸波万里外,倘是大王风。
田横尝避汉,徐福亦逃秦。
试问三千女,何如五百人
槎归应有恨,剑在岂无嗔
惭愧荆蛮长,空文采药身。
古曾称白狄,今乃纪红夷。
蛮触谁相斗,雌雄未可知。
鸠居粗得计,蜃市转生疑。
独惜炎洲路,春来断子规。
此为郑成功取台湾而作。全谢山所辑《张苍水年谱》,于康熙元年纪“公有《得故人书至台湾》诗”,下云:“延平以长江之败丧师,自度无若国朝何,以得台湾为休息之计,故不听相国之言。”“国朝”指清朝,“相国”指苍水。当郑成功与荷兰(红夷)相持不下时,遣参军罗纶,早返厦门,其言如此:“古人云:‘宁进一寸死,无退一寸生。’使殿下奄有台湾,亦不免于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别图所进哉!昔年长江之役,虽败犹荣;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诒讥千古,观史载陈宜中、张世杰两人褒贬,可为明鉴。夫虬髯一剧,只是传奇滥说,岂真有扶余足王乎!若箕子之君朝鲜,又非可语于今日也。”
第四章 世祖(21)
《感事》期望郑成功为田横而勿为徐福,期望未免过高。原句作“童女三千笑,孤儿五百嗔”。田横五百壮士集体自裁,身后未闻有何孤儿,则此“孤儿”实兼用“东林孤儿”故事,意谓黄梨洲辈亦不以郑成功的举动为然。
按:顺治年间用兵的主要对象为西南;经略洪承畴一直不愿对永历施以过重的压力,意中似有所待。及至顺治十六年秋,郑成功功败垂成,知事不可为,东南之患既解,必以全力经营西南,永历虽已入缅,亦终难免,因而以目疾乞解任回京,原因即在不愿为陈洪范第二。至于吴三桂,起先亦不大起劲,及至郑成功思为海外扶余,知道他已失恢复中原的大志,清朝终于可以立定了,方始与爱星河积极进兵,贿通缅甸土著,于康熙元年将永历骗至昆明,四月间遇害。凡此铜山崩,洛钟东应的因果关系,为论史者所不可思。郑成功如仍守厦门,力图进取,不仅牵制清军,亦系遗臣志士之望,关系甚重此所以张苍水阻郑成功入台;而当永历遇害的噩耗一传,郑成功旋于五月间病殁,殆深悔失计,抑郁而终。全辑郑谱,康熙元年述张苍水《瓯行志慨》诗,加按语云:
是诗为延平世子(按:郑经而作。岛事自延平殁后,世子无意西出,亲族、兵将大都望风投款以封爵。于是朝议锐意南征,合红毛夷夹攻,郑人退守铜山。官军入岛,堕中左、金门两郭,收其妇女、宝货而北,两岛之民烂焉。世子入台郡,分诸将地,颇有箕裘之志,度曲征歌,偷安岁月,军不满千,船不满百,兵甲戈矛一切顿阙。相国两诗,深有慨乎言之矣
总之,郑成功生平如果脱出政治上号召的意义,纯就史家的眼光来看,尚需另作评价。此处仅就张苍水的志节作一归宿。全谢山传张苍水云:
初,公之航海也,仓卒不得尽室以行,有司系累其家以入告。世祖以公有父,弗籍其家,即令公父以书谕公。公复书曰:“愿大人有儿如李通,弗为徐庶;儿他日不惮作赵苞以自赎。”公父亦潜寄语曰:“汝弗以我为忧也”壬辰,公父以天年终,鄞人李邺嗣任其后事。大吏又强公之夫人及子以书招公,公不发书,焚之。己亥,始籍公家,然犹令镇江将军善抚公夫人及子而弗囚也。呜呼世祖之所以待公者如此,盖亦自来亡国大夫所未有,而公百死不移,不遂其志不已,其亦悲夫
按:此文中前之所谓“世祖”,实指多尔衮。其时世祖方幼,尚未亲政。己亥为顺治十六年。金陵之役以后,方始抄家。而世祖之遇亡国大夫格外优厚者,因为汉化已深,基本上是同情甚至佩服遗民志士的。
于是浙之提督张杰惧公终为患,期必得公而后已。公之诸将孔元章、符瑞源等皆内附,已而募得公之故校,使居舟山之补陀为僧,以伺公。会公告籴之舟至,以其为校,且已为僧,不之忌也。故校出刀以胁之,其将赴水死;又击杀数人,最后者乃告之,曰:“虽然,公不可得也。公畜双猿以候动静,舟在十里之外,则猿鸣木杪,公得为备矣。”故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攀藤而入。暗中执公,并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
按:“补陀”即普陀。时张苍水避居舟山外海,属于浙江南田县所辖的一小岛,名为悬岙。此“故校”,据《鲁春秋》记为宁波人孙惟法;“将”则吴国华;“子木”即罗纶;“冠玉”姓杨,为张苍水乡人子,故家后裔,父母双亡,从张苍水于海上,临刑时,当事者见其年幼,怜而欲释,杨冠玉表示义不独生,竟延颈就刃。
十九日,公至宁,杰以轿迎之,方巾葛衣而入。至公署,叹曰:“此沈文恭故第也,而今为马厩乎”杰以客礼延之,举酒属曰:“迟公久矣”公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今日之举,速死而已”数日,送公于杭,出宁城门,再拜叹曰:“某不肖,有负故乡父老二十年来之望”
又“阙名”著《兵部左侍郎张公传》,记此更翔实而生动:
甲辰秋,逻者获二卒为导,突往执之。被执登舟,所畜一小猴相向哀鸣,跃入水死。至郡城,提督张待以客礼;角巾葛衣,舆而入。张曰:“张先生何以屡邀而不至”答曰:“父死不葬,不孝;国难无匡,不忠。不孝、不忠,羞见江东”劝之降,不答。次日,送之赴省,前此投诚诸将卒者几千人,齐声号恸。煌言神色自若,出西门,曰:“姑缓”望北四拜,辞阙也;望郭门四拜,辞乡也。随与岸上送者拱手而别。登舟,左右翼而行,虑其赴水;笑曰:“无庸此非我死地”
按:此为目击者所记,故推断“阙名”当为万斯同。万氏兄弟与张苍水交好;斯同生于崇祯十六年,康熙三年为廿二岁,当亲见张苍水从容就义,故所记如此。斯同复应聘入史馆,恐有所触忌,遂致“阙名”。
“阙名”又记其解往杭州的情形:
至武林,处于旧府。时总督赵廷臣劝降甚力,始终不答。自被执,即不食,日赋诗自娱。守者叩头哀恳煌言徐曰:“既办一死,何苦累若等。”乃复食,亦唯啖时果数枚而已。一日,督院赴馆,蹙额曰:“老先生部文到矣”煌言即起。肩舆至官巷口,口占曰:“我年四十五,今朝九月亡;含哭从文山,一死万事毕。”端坐于地而正命焉。会城义士朱亶生、张文嘉等葬其遗骸于西湖南屏山(杭人称为南屏先生净慈寺左邵皇亲坟翁仲后之左侧,遥与岳武穆、于忠肃两墓相望。煌言诗:“西子湖头有我师。”从初志也。夫人董,先死;子万祺,前三日亦被刑于京口。幕客句容罗纶、鄞人杨冠玉,与煌言同死,俱葬于左右,三冢巍然。杨冠玉者,大家后裔,与煌言比邻。父母死,从之海上。临刑,当事见其幼,欲释之,冠玉曰:“司马公死于忠,某义不忍独生”延颈就刃。今寒食酒浆,春风纸蝶,岁时浇奠不绝;而部曲过其墓者,犹闻野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