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论警辟而持平,极为心折。如谓容斋百首宫词果为“真董鄂”而咏,则必不能作出百首之多;而“真董鄂”亦必无如许之多之忌讳,尤为鞭辟入里的看法。台北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件斗殴凶案,但事主为王羽,便成满版大新闻,道理是一样的。
现在有鲜明的迹象显示,李天馥为对此一重公案所知内幕最多的一个。他久在翰苑,且一生为京官,于方孝标的关系为小同乡,为翰林后辈,所闻秘辛必多。李与冒辟疆气味不投,似无往还;但王渔洋与李同年至好,而与冒踪迹极密,所以闻自水绘园的秘密,亦必不在少。此未入集的百首宫词,将是细考此案,最珍贵的材料。
邓文如(笔误为石如,承弃子先生指出,附笔致谢,并向读者致歉收“顺康人集部”,先后所得过七百种,绝无仅有者五十六种,可遇而不可求者三百余种。自谓采诗“但取其事,不限各家,率皆取自全集”,然则所收李天馥的《容斋千首诗》集,必为未删的初刻本,只不知为“绝无仅有”者,抑或为“可遇而不可求”者读者先生中,如藏有此集,赐假一观,馨香祷祝;或知何处有此藏本,请以见示,亦所铭感。
插曲既过,归入正文,陈其年《水绘园杂诗》第一首最后两句是:
妾年三十余,恩爱何由擅
为了一清眉目,兹将全首分段录引如下: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飞燕。
绮态何娟,令颜工婉娈。
红罗为床帷,白玉为钗钿。
出驾六萌车,入障九华扇。
倾城畴不知,秉礼人所羡。
如何盛年时,君子隔江甸
金炉不复薰,红妆一朝变。
客从远方来,长城罢征战。
君子有还期,贱妾无娇面。
妾年三十余,恩爱何由擅
以上共分六段,第一段写董小宛的仪容,以赵飞燕相拟。第二段写入宫封皇贵妃,摄行后职。第三段写冒辟疆留连扬州,而家已生变。第四段说明劫掠者为睿亲王多尔衮所遣。第五段写冒辟疆归来,已不能复见小宛。第六段自然就是写董小宛真正之死了。
“妾年三十余”为对心史先生辟董小宛非董鄂妃“两大基本理由之一”的年龄问题的最有力的答复。董小宛封妃时已三十三岁,色衰则爱弛,早就有此顾虑;就当时她的处境而言,生子而殇实为一致命的打击。结句“恩爱何由擅”,有太多的不尽之意。
第四章 世祖(11)
我前面就吴梅村《古意》前五首分析,世祖嫡后之被废,为妒忌董小宛之故;继后亦几于被废,御制端敬皇后行状曾记其事。顺治十四年冬,孝庄违和,继后无一语询及,亦未遣使问候,世祖以为孝道有亏,有废立之意,董小宛长跪不起,表示“若遽废皇后,妾必不敢生”,因而得以不废。
由此可以想象得到,董小宛必已成为亲贵国戚的众矢之的;她所恃者孝庄母子之宠。顺治十四年十月诞皇四子,生四月而殇,尚未命名,而竟封和硕荣亲王,并建墓园,为自古以来绝无仅有之事。由此推断,世祖必以此子为太子;东宫一立,不论贤愚,废即不易。因为废太子不比废皇后,后者可谓之为家务,大臣争而不得,无可如何;前者则动摇国本,为大臣所必争,观乎前之万历欲易储而不能、后之康熙废太子引起弥天风波,可知其余。是故董小宛虽忧太后不能长相庇护,世祖必因其色衰而爱弛,但生子为东宫,犹有可恃。退一步而言,她跟世祖的感情,有子即有联系,无子则爱弛曾不一顾,彼时博尔济吉特氏联络亲贵,群起而攻,以其出身种族而言,欲加之罪,岂患无词下场之悲惨,恐有不可胜言者。
因此,生子一殇,旋即憔悴得疾。大学士金之俊奉敕撰传:“后患病阅三岁,癯瘁已甚。”董小宛殁于顺治十七年八月,其子殇于十五年正月,“阅三岁”乃前后通算,故知子殇未几即病。
又世祖御制行状:“当后生王时,免身甚艰,朕因念夫妇之谊,即同老友,何必接夕,乃称好合且朕夙耽清静,每喜独处小室,自兹遂异床席。”在世祖彼时,可信其出于体恤;但董小宛的出身是以色事人,于此事自必敏感,以此为失宠之始。憔悴加上忧惧,岂得复有生理
至于御制行状中所谓“朕夙耽清静,每喜独处小室”,则是装点门面的话。世祖自少嬉游好色,示多尔衮以无多大志,为忠于太宗的大臣们所设计的一种自晦的方式。《汤若望传》中,数数提到世祖“易为色欲所燃烧”,第九章第六节记:“1658年,皇帝遭遇一酷烈打击,第三位皇后所生之子,原定为皇位继承者的,于生产后不久,即行去世……顺治自这个时期起,愈久愈陷入太监之影响中……这些人使那些喇嘛僧徒,复行恢复他们旧日的权势。还要恶劣的,是他们引诱性欲本来就很强烈的皇帝,过一种放纵淫逸生活。”
按:1658年即顺治十五年,荣亲王夭折于此年正月。于此可知,世祖不但不是独宿,而且相反地更为放纵,这对董小宛来说,是她色衰的充分反映,独擅专房之宠的局面一去不返了。冒辟疆说她“善病”,加上这些刺激,以致痼疾缠绵,终于不治。如仍在冒家,则夫婿体贴,上下和睦,而最主要的是,在冒家得疾,必为全家关怀的中心,不让她操劳忧烦,得以早占勿药。而在宫中,体制所关,就不能有这种调养的机会。此为“薄命曾嫌富贵家”的另一解。
陈其年《读史杂感》第二首,咏另一董鄂妃,即殉世祖的贞妃,名义上为董小宛的从妹。诗是七律,为之笺释如下:
董承娇女拜充华,别殿沈沈斗钿车。
一自恩波沾戚里,遂令颜色擅官家。
骊山戏马人如玉,虎圈当熊脸似霞。
玉柙珠襦连岁事,茂陵应长并头花。
“充华”为九嫔之一;董承为汉献帝之舅,受密诏诛曹操,事机不密,为曹操所杀,夷三族。其女为贵人,方有妊,竟亦不免。用此典故来咏宫闱,不谈内容,就这一句便足以加上诅咒的罪名,杀身有余。陈其年是大才,亦是捷才,但下笔不免有粗率之处;而用此不祥之典,其重点完全在一“董”字,是一望而知的。
第二句颇费解,累我半日之思,方知应自元微之诗中求得答案。元诗《闻幕中诸公征乐会饮》:“钿车迎妓乐,银翰屈朋侪。”此言世祖在别殿张宴,召教坊伺候,钿车争相奔赴。别殿非南苑即西苑,自九城应召,非车不可。
三、四句“一自恩波沾戚里,遂令颜色擅官家”,可注意者为“一自”、“遂令”。宋人称天子为官家;“擅”为并擅的略语,言姐妹并皆得宠;但并擅在鄂硕因小宛封皇贵妃以后,始得由一等子晋封三等伯,此类似无功受禄,心所不安,因更进从女,借报雨露;用“一自”字样所以明其由来。
第二联皆言殉葬,“骊山戏马”四字,类似八股文的截搭题,原为渺不相关的两典故,“骊山”秦始皇葬处,“戏马”则隋朝宫人葬处。“戏马”为戏马台的略称,《扬州府志》:“戏马台其下有路,号玉钩斜,为隋葬宫女处。”下一句“虎圈当熊”为汉元帝冯倢伃故事。此典双关,一谓妃嫔从猎;一谓冯倢伃后遭傅太后诬陷自杀,影射贞妃自裁殉葬。“人如玉”、“脸似霞”并言殉葬宫人皆在妙年;然既“如玉”,不必再言“似霞”,可知殉葬者不止一人。世祖所尊玉林国师弟子行峰曾作《侍香纪略》一书,谓“端敬皇后崩”,玉林另一弟子“于宫中奉旨开堂,且劝朝廷免殉葬多人之死”,可知彼时原有殉葬的制度。
结句“玉柙珠襦连岁事,茂陵应长并头花”。玉柙即玉匣;《西京杂记》:“汉时送葬者,皆珠襦玉匣,形似铠甲,连以金缕,匣上皆缕如蛟龙。”“连岁事”明言先丧端敬,继崩世祖。汉武茂陵,即指世祖孝陵;“并头花”即姐妹花;端敬祔葬,她的名义上的从妹贞妃又殉葬,故云。
按:“贞妃”为殉后追封,原来的位号不明;追封明诏颁于顺治十八年二月壬辰,是年元旦为辛亥,则壬辰为二月十一或十二,但当随梓宫移景山寿皇殿时,已知有贞妃从死之事;唯会典谓贞妃薨于正月初七,则必有所讳而更改日期。因为世祖之崩,已在正月初七深夜;贞妃即令愿殉,亦当先有遗嘱,而后自裁,事在初八以后了。
从这些日期上的不尽符合事实,参以其他史料,我认为贞妃殉葬一事中,隐藏着一场绝大风波。心史先生在《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中,谈吴梅村《读史有感》八首,为咏贞妃,其说甚精;谓“第三首言,不殉且有门户之忧”,我的看法相同;但何以有门户之忧,心史未言缘故,试为进一解。
原诗为:
昭阳甲帐影婵娟,惭愧恩深未敢前。
催道汉皇天上好,从容恐杀李延年。
此用汉武李夫人的典故。李夫人既死,李延年亦失宠被诛。第二句谓“贞妃”不愿死,“惭愧恩深未敢前”,诗人忠厚之笔。三、四句颇为明白,不速殉将有大祸;换一句话说:以贞妃之殉,换取董鄂一家无事。然则何以如此严重呢即因有废后乞殉之故。
在笺释“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一诗时,我因废后下落不明,推断为殉帝以求恢复位号,得以合葬孝陵。废后之殉,出于己意抑或出于家族的授意,固不可知;但既殉而“南山仍锢慎夫人”,则后家之不平,可想而知。此时太皇太后、太后皆为博尔济吉特氏,是故废后父吴克善欲为女争名分,满朝亲贵,无奈其何。此事势必仍须由孝庄解决。孝庄本人极喜董小宛,又因“君王自有他生约”,世祖必有使端敬祔葬的遗言,孝庄不忍令爱子抱憾于泉下;而复废后位号,则必葬孝陵,又绝非爱子所愿。生前争宠已闹得天翻地覆,如“银海”真成“妒女津”,死亦不得安宁,岂亲人所能不顾因此虽吴克善为胞兄,孝庄仍不能不断然拒绝。这样,吴克善必迁怒于董鄂家,则唯有亦死一女,以平废后家之愤。由“从容恐杀李延年”句,可以想见争执之烈;若非速殉,吴克善擅自采取报复行动,亦非不可能之事。
论证至此,我不知读者先生,对于董小宛即封妃晋后的董鄂氏这一个事实,尚有疑义否倘有怀疑,欢迎指教,当作切实负责的公开答复。
第四章 世祖(12)
不过,董小宛由“长信宫中,三千第一”,变为“昭阳殿里,八百无双”,即由孝庄太后的侍女而封为皇贵妃,中间还有一层曲折。《汤若望传》第九章第六节,在“第三位皇后”(按:指端敬生子夭折以后,接叙世祖的一段恋情,实即指董小宛,唯本末倒置,时间上有绝大的错误,此为原作者对于汤若望所遗留的材料考证未确所致;但所叙事实,自为汤若望在日记或函牍中的记载,因此可靠性是相当高的。
兹摘引如下:
顺治皇帝对于一位满籍军人之夫人,起了一种火热爱恋。当这一位军人因此申斥他的夫人时,他竟被对于他这申斥有所闻知的“天子”,亲手打了一个极怪异的耳掴。这位军人于是乃因怨愤致死,或许竟是自杀而死。皇帝遂即将这位军人的未亡人收入宫中,封为贵妃。这位贵妃于1660年产生一子,是皇帝要规定他为将来的皇太子的,但是数星期之后,这位皇子竟而去世,而其母于其后不久,亦然薨逝。皇帝陡为哀痛所攻,竟致寻死觅活,不顾一切。人们不得不昼夜看守着他,使他不得自杀。太监与宫中女官一共三十名,悉行赐死,免得皇妃在其他世界中缺乏服侍者。
这位“皇妃”显然就是作者在前面所说的“第三位皇后”;变一事为二,则时间之错误,自所不免。问题是这位“满籍军人”是谁
显然的,这也是一大错误。彼时虽有命妇更番入侍后妃的制度,但皇帝驾临时,必然回避;即令有其事,“这一位军人”又岂敢“因此申斥他的夫人”何况,明清以来,也许明武宗亲自动手打过臣下以外,从未闻皇帝会掌掴大臣。所以“满籍军人”四字,必为中德爵位制度不同而误解。
黎东方博士在《细说清朝》中提及此事,他根据各种外文资料,指出被掌掴的是世祖的胞弟博果尔;又说,为了抚慰博果尔,因此无功而封襄亲王。此说是相当可信的。
襄亲王的封号,后来改为庄亲王。“董鄂妃”出于庄邸,为深于清史者所公认。但是,依据各种迹象显示,世祖夺弟之爱,确为事实;唯此“爱”字,另有解释。
这话要从他的身份说起。太宗先称天聪皇帝,以后正式建元崇德,在盛京立五宫,一后四妃,皆为博尔济吉特氏,只是部落不同。后即孝端,称为“清宁中宫”;四妃中最得宠的是“关雎宫宸妃”,即孝端之侄、孝庄之姊。孝庄的封号,是“永福宫庄妃”。
另外两个博尔济吉特氏,她们的部落名阿霸垓,游牧于杭爱山之北,亦属科尔沁旗,但冠以“阿鲁”二字,以别于孝端、孝庄姑侄母家这一族。
阿霸垓的两个博尔济吉特氏,一个封为“麟趾宫贵妃”,在四妃中地位最高;另一位是“衍庆宫淑妃”。麟趾宫贵妃,即为襄亲王博果尔的生母;他生于崇德六年十二月,为太宗最小的儿子。
清宫的制度,妃嫔母以子贵,皇子则子以母贵,中宫嫡子在昆季中的地位当然最高,其次就要看妃嫔的身份了。孝端有女无子;最得宠的宸妃生皇八子,为太宗正式建元以后所生的长子,因而曾行大赦,预备立为东宫,但亦早殇。因此,当太宗上宾时,皇子中应以麟趾宫贵妃所生、三岁的博果尔的身份最贵重。但结果是六岁的皇九子福临得膺大宝,这完全是由于多尔衮与孝庄有特殊感情之故。
由此可见,博果尔是受了委屈的,况且又是太宗的幼子,他之必然获得孝庄太后的恩遇,以及自幼骄纵,亦都可想而知。
既然如此,则当董小宛没入掖庭,获选入慈宁宫当差后,受命照料时方十一岁的博果尔,是件顺理成章的事。至于博果尔智识渐开,会不会如明宪宗那样,对由他祖母宣德孙太后遣来照料、年长十九岁的宫女发生畸恋,固未敢必,但可断言的是,董小宛绝不会如成化万贵妃那样,怀有不正常的心理。
不论如何,任何一个孩子如果能获得像董小宛那样一个保姆,必然会产生强烈的依恋不舍之情。因此,当世祖决定纳董小宛时,亦必然会招致博果尔的强烈反对,推测世祖兄弟发生冲突,当在顺治十二年初,这年世祖十八岁,博果尔十五岁。前者生于正月,后者生于十二月,所以世祖不妨看作十九岁,而博果尔当看作十四岁。十四岁的弟弟,激怒了十九岁的哥哥,出手殴击,岂足为奇?
明了了上述情况,即可以想象得到,世祖这一巴掌打出了极大的家庭风波。在第三者看,博果尔有三重委屈:一是未得到帝位;二是“所爱”被夺;三是遭受屈辱。在博果尔,对第一点感受或许不深;而对二、三两点,必然伤心万分。因此以未成年的皇子,既非立下大功,亦无覃恩庆典,无端封为“和硕襄亲王”,不能不说是一种抚慰的手段。
博果尔之封襄亲王,在顺治十二年二月下旬,因而推断兄弟发生冲突在此年年初;其薨在顺治十三年七月己酉,见《东华录》。手边无历法书,不知此月朔日的干支但亦并不难考,《东华录》载“六月戊寅朔”,而七月第一条记:“戊申广西巡抚”云云,可知六月小,为二十九天;因如月大三十天,则戊申为七月初一,必书“戊申朔”;既未书朔,知戊申为初二,己酉为初三。其薨也与董小宛大有关系。
吴梅村《七夕即事》,为五律四首,心史断为顺治十三年梅村在京时所作,极是。先录原诗,次引孟说,再为重笺。
羽扇西王母,云骈薛夜来。
针神天上落,槎客日边回。
鹊渚星桥回,羊车水殿开。
祗今汉武帝,新起集灵台。
今夜天孙锦,重将聘雒神。
黄金装钿合,宝马立文茵。
刻石昆明水,停梭结绮春。
沉香亭畔语,不数戚夫人。
仙酿陈瓜果,天仙曝绮罗。
高台吹玉笛,复道入银河。
曼倩诙谐笑,延年宛转歌。
江南新乐府,齐唱夜如何。
花萼高楼回,岐王共辇游。
淮南丹未熟,缑岭树先秋。
诏罢骊山宴,恩深汉渚愁。
伤心长枕被,无意候牵牛。
心史谓:“所伤逝之帝子,一则用花萼楼事,再则比以岐王,三则抚长枕被而生怜,皆伤帝之兄弟。”又谓:“董妃以十三年八月册为贤妃,十二月晋皇贵妃,盖本拟七月七日行册礼,以世祖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之丧,暂停,梅村正咏其事。”心史自道:“此虽想当然语,但按其他时日,颇相合。”
按:此咏董小宛得宠,及世祖夺弟之爱的经过。心史谓本拟在七月七日册立小宛为妃,此假设由于第二首起句中一“聘”字,应可成立。重笺此四律,首须指出梅村以古人拟小宛,因事、因人、因地而异,即如此四律中,薛夜来、雒(洛神皆指小宛。薛夜来为魏文帝爱姬,本名灵芸,夜来乃魏文所改,号为“针神”。巧的是小宛亦有“针神”之目,见《影梅庵忆语》,但“羽扇西王母”,接以“云骈薛夜来”,则犹“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之意,一则明其为慈宁宫女侍,再则明其来自睿邸,以魏文帝隐喻多尔衮。薛夜来本非仙女,何得有“云骈”字样?此不过借西王母之女侍自应为仙女的推论,而逼出“针神天上落”五字;因为小宛的出处,不便明言,则唯有用此曲笔。“槎客”疑指方孝标;以下两句,又为曲笔,“鹊渚星桥回”,为“羊车水殿开”的陪笔。此诗作于襄亲王初薨之时,因而务尽其隐曲之能事,咏织女牛郎既是伪装,甚至用典亦煞费苦心,欲讳浅学,不讳知者,如“祗今汉武帝,新起集灵台”,以《三辅黄图》的记载固不谬,殊不知长生殿亦名“集灵台”。
第四章 世祖(13)
汉武的集灵台,是习见的典故,其实应作集灵宫,见《三辅黄图》;误宫为台,可能由玉溪“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那首七绝而始。真正的集灵台,见于正史;《旧唐书明皇纪》:“新成长生殿,曰集灵台,以祀天神。”梅村明明指的是唐明皇的长生殿,却偏说“祗今汉武帝”,加上一层浓厚的烟幕。当时文网虽不如雍乾之密,但论宫闱秘辛,无论如何是个绝大的忌讳,因此《七夕即事》虽重在“即事”,而不能不为“七夕”费却许多闲笔墨。史有曲笔、隐笔,梅村自许“诗史”,后人亦无不以诗为史视梅村,然则诗中多用曲笔、隐笔,亦正是煞费苦心的史笔。如果读梅村诗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实在是辜负了梅村稍存真相于天壤间的苦心。
第二首联,“重将聘雒神”之“将”自应作平声,则与《汉书》颜师古注“主辎重之将,谓之重将”无关。“将”为致送之意,为《诗经》“百两将之”之意。天孙织锦,以聘洛神,莫非为牛郎添一小星可谓奇想其实只是写世祖的恩赏,“黄金装钿合”,自知受赐者谁何下句“宝马立文茵”,疑赐博果尔以为抚慰。“文茵”为虎皮;“宝马”不一定指骏马,装饰华丽之马,亦是“宝马”。然则“宝马立文茵”只是写世祖夸示其所赐贵重。第二联,“刻石昆明水”征七夕典之而毫无意义,亦犹如第一首第二联,只是为“停梭结绮春”作陪衬而已。结语有深意,应与《清凉山赞佛诗》第一首合看。“翠装雕玉辇,丹髹沉香斋”云云,以至“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即为“沉香亭畔语”的内容;他生之约,订于此夕。“戚夫人”当指有子之妃,非康熙生母佟佳氏,即皇二子福全生母宁悫妃。
第三首描写别殿开宴的盛况,亦当与赞佛诗第一首合看,“曼倩诙谐笑,延年宛转歌”,赞佛诗中则有“待诏东方生,执戟前诙谐”,两用东方朔,可知原有此弄臣,以“执戟”观之,其为御前侍卫无疑。
第四首方是正面写博果尔。“花萼高楼回,岐王共辇游”,知此夕之宴亦有博果尔。“淮南丹未熟,缑岭树先秋”,指七月初三之事。“诏罢骊山宴”,即心史断为本定七夕册封,因博果尔之丧暂停典礼之由来。下句“恩深汉渚愁”最可思。
“恩深汉渚愁”自是指洛神,与第二首起句相呼应,则七夕册小宛之说,更为可信。上句“诏罢骊山宴”,为世祖悼弟而停筵宴,但未必不行册妃礼,其说见后。下句“恩深汉渚愁”,则是小宛伤博果尔之逝。梅村咏小宛之诗,因时地不同,而拟古人不一,就冒家而言,直言小宛出身为校书;在入宫以后,则以妃嫔拟小宛,因其情同以《长恨歌》所叙,所以征杨贵妃之典独多;唯此四诗中,先拟之为薛夜来,则是以多尔衮暗拟魏文帝;又拟之为洛神,则是以博果尔暗拟陈思王曹植。但曹植求甄逸之女不得,后为曹丕所得,虽不讳言爱慕,而有原名《感甄赋》的《洛神赋》之作,毕竟未有肌肤之亲,更无任何名分。因此说博果尔对小宛爱慕不释则有之,谓世祖夺弟所爱亦不妨;但如说小宛已为襄亲王妃而世祖夺之,则全非事实。世祖以多尔衮夺肃亲王福晋为大恨,又岂能效多尔衮之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