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冒两家,关系至深;方拱乾与冒起宗,乡榜会榜皆为同年,不特通家之好,两家直如一家。方拱乾为子起名,原则是“文头武尾”,即第一字为一点一横开始,第二字末笔为一捺,如玄成、膏茂、亨咸、章等皆是;冒起宗为子起名,亦复如此,虽为单名,亦是“文头武尾”,故冒辟疆名襄,其弟无誉名褒。

两家且共患难,冒辟疆以康熙五年丙午作方拱乾祭文,记其事云:

乙酉先大夫督漕上江,襄辞捧台州之檄,率母避难盐官。时年伯与伯母,俱自北都被贼难,颠沛奔走,率诸兄亦来盐官。未几,大兵南下,连天烽火,再见崩坼;两家咫尺不相顾,荒村漠野,窜逐东西,备历杜老彭衙之惨,卒各罹杀掠。幸府仰俱亡恙,蓬跣再入城,伯母亲为襄剪发。旅馆逼侧,襄与三兄寝檐隙,以一毡并以裹而坐,遂致寒症,寝疾百日,死一夜复生。年伯、伯母与先大夫、老母及诸兄,皆执襄手,悲伤惨痛。作一日襄有“长夜不眠如度岁,此时若死竟无棺”之句,年伯与盐官诸君含泪和之。

盐官即浙江海盐,甲申、乙酉避难情事,影梅庵述之綦详;易言之,董小宛与方家父子亦曾共患难。及至方拱乾遇赦而归,与冒家过从甚密。祭文中又记:

年伯母一鱼一菜必手制相贻,而年伯又继之以诗。至于扬扢风雅,商订笔墨,倡和宣炉,无一聚不尽欢,无一字不溢赞;手札频寄,亦无不淋漓尽致。一日两儿称诸兄,一如襄之称年伯;年伯愀然曰:“尔父齿长,当以诸叔称;且系以吾家行次,方见两家世谊。”其古道如此。(按:这是说冒辟疆两子称方玄成等为“老伯”,而方拱乾以为应照行次称叔,方如一家。)

第四章 世祖(8)

两家是如此深的交情,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曾在“盐官”一起共过患难,且亦必蒙方拱乾夫人怜爱的董小宛“病殁”,以及冒辟疆以《影梅庵忆语》分送友好,题赠不知凡几时,方家兄弟始终无一诗一词之吊。这在情理上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按:自甲申、乙酉以后,方拱乾父子复成新贵,方拱乾仍入詹事府;长子方玄成顺治六年成进士,入翰林,后且为世祖选入“南书房行走”,凡行幸必扈从,是最得宠的文学侍从之臣。当董小宛出事时,方玄成在翰林院当庶吉士;他的诗才极富,《钝斋诗集》动辄数十的排律,果真董小宛香消玉殒,而与冒辟疆九年共患难、享清福,又是如此缠绵悱恻,遇到这样的好题目,岂能无诗

合理的推测,诗是一定有的,而且也应该有安慰的书信,但却不能发表。因为他们的关系太深了,相共的秘密太多了。关系既深,则连遮人耳目的诗文亦不必有;秘密太多,则述及之事,唯有“付诸丙丁”,不留一字。

我相信董小宛入宫以后的情形,由于方玄成还在“南书房行走”,且亦尚未被祸,耳目所及,见闻较真,由他透露出来的真相,一定不少。至于董小宛刚刚被掠至北时,冒辟疆及他的家人,自然要打听行踪,而在北方唯一可托之人,就是方家父子。相信顺治七年由初夏至秋深,方家父子一定有几封信给冒辟疆报告调查的结果;而在顺治七年、八年庚辛之际,冒辟疆有约一百天的行踪不明,我的推断是秘密北行,跟方家父子当面商量有无珠还合浦的可能。

这个假设如果不说,则冒辟疆是亲身经历了睿亲王多尔衮身后沧桑的人;多尔衮死后抄家是在顺治八年二月,当时朝臣承郑亲王济尔哈朗之指,群起而攻,冒辟疆如果据实陈词,自必列为多尔衮的罪状之一,而董小宛亦很可能“遣还”。但终于没有。吴梅村题董小宛画扇两绝,“半折秋风还入袖,任他明月自团圆”,上句自是形同秋扇,而实未捐;下句即指放弃破镜重圆之想。至于放弃的原因,已无可究诘,或者以为没入掖庭,不易放出;或者以为可能因此贾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而言之,董小宛被掠之事,到此才算尘埃落地,冒辟疆决定了处理的原则,视作“亡姬”;而言辛卯“献岁二日长逝”,虽有讳去真相的作用,实亦不得已而云然。因为前一年始终未发董小宛“病殁”的讣闻,对至好亦只说她久病,所以龚芝麓在顺治七年腊月给冒辟疆写信时,还曾问到董小宛的病情。

我曾细检《同人集》,发现冒辟疆为董小宛设灵影梅庵,事先并无至好参加,而以《影梅庵忆语》代替讣闻,因此吊董小宛的诗,在江南者为这年秋天;在北方闻讣较迟,那就到冬天了。如龚芝麓是由赵开心回京,带去了“忆语”及冒辟疆的信,方知此事——当然,真相是心照不宣的,表面上不得不有吊唁之函。

关于董小宛入宫,方孝标深知始末,且必曾助冒辟疆寻访,今于《同人集》中获一消息,《巢民诗集》卷五有一题云:“方楼冈去闽,相别三年,深秋过邗,言怀二首。”诗为七律;此诗应作于康熙七年戊申,其时冒辟疆自苏州至扬州,《同人集》中有“虹桥集”诗;中秋与方孝标父子同泛舟虹桥,作一七律,题为:“广陵中秋客随园,携具同方楼冈世五,令子长文、誉子;姜绮季、徐石霞、孙孟白及儿丹书,泛舟虹桥。夜归,楼冈重开清赏月,即席刻烛限韵,各成二首。”第一首云:“露华浓上桂花枝,明月扬州此会奇。老去快逢良友集,兴来仍共晚舟移。青天碧海心谁见,白发沧江梦自知。多少楼台人已散,偕归密坐更衔卮。”结句“偕归密坐”,则知赏月之宴只方孝标两子长文、誉子及冒辟疆子丹书在座,其余姜、徐、孙三客不与。“密坐”者密谈;而由“青天碧海心谁见”句,可知所谈者必为董小宛。

至于顺治七年秋,冒辟疆曾经北上,《容斋千首诗》中,似亦有迹象可参。

《容斋千首诗》为康熙朝武英殿大学士李天馥的诗集,邓石如说他“安徽桐城籍”,而诗集标明“合肥李天馥”著。他是顺治十五年的进士,端敬(董小宛薨,世祖崩,正在当翰林;以后由检讨历官至大学士,始终不曾外放,因而对京中时事,见闻真切,非远地耳食者可比。邓石如在《清诗纪事初编》中,介绍他的诗说:“其诗体格清俊,自注时事,足为参考之资。”诗集为其门下士毛奇龄所选;“别有古宫词百首,盖为董鄂妃作”,后来“因有避忌,遂未入集”。我所见的本子,果无此百首宫词,不知邓石如又从何得见。或者他所见的是初刻本,以后因有避忌,遂即删去。其他因避忌而有删除之迹,迄今可见。如“随驾恭谒孝陵恭纪二律”,“渔阳东下晓春宜,正是巡陵击”以下空白九字,即第二句少二字,第三句全删,然后接第一联对句:“到来桓表出华蕤。”此九字之讳,无疑地,由于“南山仍锢慎夫人”之故。

这百首“古宫词”的内容,邓石如曾略有介绍,为端敬即董小宛的另一坚强证据,且是正面的,更觉可贵。

诗前有序,邓之所引数语,真字字来历:“昭阳殿里,八百无双;长信宫中,三千第一。愁地茫茫,情天漠漠;泪珠事业,梦蝶生涯。在昔同伤,于今共悼。”我曾推断,董小宛自睿邸没入掖庭,先曾为孝庄女侍,今由“长信宫中”一语证实。“愁地”、“情天”自是咏冒、董两地相思;“泪珠事业”虽为泛写,但亦有李后主入宋,“日夕以泪洗面”之意在内;“梦蝶生涯”,加上下面“在昔同伤,于今共悼”,则连邓石如都无法解释,因为他亦只知道“董鄂妃先入庄邸”,而不知董鄂妃即董小宛。“在昔同伤”者,《影梅庵忆语》中的“亡姬”;“于今共悼”者,世祖御制文中的端敬。玉溪诗:“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如移用为描写董小宛入宫后冒辟疆的心境,亦未尝不可。

邓石如又说:“词中‘日高睡足犹慵起,薄命曾嫌富贵家’,明言董鄂妃先入庄邸。”其实此是明言董鄂妃非鄂硕之女;若为鄂硕之女,则原出于富贵之家,何嫌之有而八旗女子,生为贵妃,殁为皇后,又何得谓之薄命又说:“云‘桃花满地春牢落,万片香魂不可招’,明言悼亡。”其实,此是明言董小宛的出身,与“薄命”呼应;但“轻薄桃花”,殊非美词。在冒辟疆则拟董小宛为梅花,别当有说,此不赘。

现在再掉回笔来,谈冒辟疆可能北行的蛛丝马迹。容斋七言古中,有“行路难八首存三”;周弃子先生说:“凡以‘行路难’为题者,意思是所求难达;必有本事在内,故每多不可解。”诚然,如李诗“其五”有句:“夫何一旦成遐弃今日之真昔日伪。”如不知董小宛曾“死”过一回,即不知此作何语。按:“遐弃”:“不是恐君子二三其德而弃我,恐在外有疾病,或罹王法死亡,皆是。”见《诗会笺》。这两句诗译成白话文便是:“怎么一下子会死了呢如果此刻是真的死掉了,那么以前说她‘长逝’,自然是假的啰”

因此,这“八首存三”的《行路难》,可信其为冒辟疆所作。第一首云:

月明开樽花满堂,蛾眉迭进容仪光。

安歌飞饮欢未剧,揽衣独起思仿佛。

潇湘渺渺秋水长,维山迢递不可望。

我所思兮渺天末,欲往从之限河梁。

行路难、行路难,悲蛇盘,愁鸟道。

丈夫会应抟扶摇,安能踯躅长林草

按:上引者为第一首,起句在《同人集》中亦有印证。庚寅年春天,先有集会龚芝麓寓所的“三十二芙蓉斋倡和”;继有冒辟疆借寓“友云轩倡和”乡思忽动,归后乃知“金炉不复薰,红妆一朝变”;此后有赵而忭将回湖南寄别及冒辟疆和韵七律一首;接着便是“深翠山房倡和”。

第四章 世祖(9)

此一部分一共六首诗。第一首为杜凯所作“辟疆盟兄评点李长吉集歌”结尾一段云:“君有如花女校书,琉璃砚匣随身俱。海壖僻静少人至,更种梅花香绕庐;曷当著述传千秋,此卷珍重为前茅。东野玉溪不足道,还与贺也唤起谪仙才。我今作歌宁妄赞,渔舟偶过桃源岸。”此是谆劝冒辟疆,忘却一时相思之苦,致力名山事业,孟东野、李玉溪不足道,由李贺鬼才上追太白仙才,慰勉甚至,但观最后两语,全篇显然未完,以下必因有碍语而删去。第二首为李长科所作,题为“辟疆招集深翠山房,即席和尊公先生原韵”,而冒起宗的原唱及其他和作一概不见,独存李长科一首者,是因为唯此一首并未泄密。

第三、四、五共七律三首为一组,作者为吴绮、范汝受、李长科。吴绮制题云:“月夜集辟疆社长深翠山房,喜范汝受至自崇川,即席限韵。”所限之韵为十三元,范汝受和吴绮原韵,李长科就元韵另作,而和冒辟疆的和作。

第六首顾大善作,已在辛卯,只以题作“辛卯嘉平月夜宿深翠山房同伯紫赋”,因归刊于此,与前一年秋天的倡和无关。

所谓“月明开樽花满堂”,即指“月夜集辟疆社长深翠山房”。首四句写满座皆欢,唯有冒辟疆触景生情,益病相思,情事如见。“潇湘渺渺”则所思者为洛神,“缑氏”用王子晋仙去之典,皆指董小宛。按:此诗为李天馥于端敬薨后所作,所拟董小宛为洛神、为王子晋;而在当时,行踪固尚不尽明了,“我所思兮渺天末”,用一“渺”字可知。最后亦是劝勉之意,应出山做一番事业,不必隐居自伤。

《行路难》的第二首,标明“其五”;料想其二、三、四等四首,为描写北上及与方孝标聚晤的情形;以及董小宛被掠,多尔衮被抄家,董小宛入“长信宫”——太后所居的慈宁宫的经过。其五的原句是:“桃李花,东风飘泊徒咨嗟。忆昔新婚时,婀娜盛年华。尔时自分鲜更,不谓举动皆言嘉。夫何一旦成遐弃今日之真昔日伪。辞接颇不殊;眉宇之间不相似。还我幼时明月珠,毋令后人增嫌忌。”

自“桃李花”起六句,当是根据《影梅庵忆语》描写董小宛在冒家的情况。起两句指董小宛为宿逋所苦,与自西湖远游黄山诸事。三、四两句,点出在冒家时为盛年;五、六两句,即冒辟疆所描写董小宛的种种长处,而亦兼指御制端敬行状,皮里阳秋,有“情人眼里出西施”之意。

“夫何一旦成遐弃今日之真昔日伪”以下四句颇费推敲,“辞接颇不殊;眉宇之间不相似”,明明是写会面的光景,觉得董小宛说话时的声音语气与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但容貌神情不大相像。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冒辟疆北上后,竟得与董小宛相见?倘或如此,又以何因缘得有此会凡此都是极不可解,也可说极不可能之事。

再四玩味,总觉得这不是冒辟疆眼中的董小宛;昔日爱侣,魂牵梦萦,真所谓“烧了灰都认得”,绝不会有“眉宇之间不相似”的感觉。及至读《容斋千首诗》中另一首题目叫作《月》的古风,方始恍然大悟:方孝标跟董小宛见过面。

这首诗的全文是:“蕊珠仙子宵行部,七宝流辉闲玉斧。蟾蜍自蚀兔自杵,影散清虚大千普。无端人间桥自举,直犯纤和御顿阻。叶家小儿甚鲁莽,为怜三郎行良苦。少示周旋启玉宇,晕华深处召佚女。桂道香开来妩妩,太阴别自有律吕。不事箜篌与羯鼓,广陵散阙霓裳舞。”毛奇龄在“叶家小儿”两句及最后三句密密加圈,“叶家小儿”句旁并有评:“使旧事如创获,笔端另有炉锤。”又诗末总评:“奇材秘料,奔赴毫端;思入云霄,如坐蕊珠深处。”

这首诗有个假设的故事:假设蕊珠仙子出巡,仙轪到处,光满大千。“纤和”即指仙轪,刘伯温送张道士诗:“电掣纤和轪。”“无端人间桥自举”,与“叶家小儿”合看,是活用了有关唐玄宗的三个典故。开宝年间,方士最多,“叶家小儿”指叶法善,新旧《唐书》皆有传,相传元宵夜曾携玄宗至西凉府看花灯,亦曾于中秋携玄宗游月宫,得闻《紫云曲》,玄宗默记其音,归传曲谱,易名《霓裳羽衣曲》。至于上天的方法,只言“闭目距跃,已在霄汉”;掷杖化为银桥,是罗公远的故事;而“上穷碧落下黄泉”,带玄宗去访杨贵妃魂魄的是“临邛道士鸿都客”。李天馥将罗公远、鸿都客的神通,移在叶法善一个人身上,而又渺视为“小儿”,则刺其此举,咸嫌轻率。“三郎”本指玄宗,在此则指冒辟疆;“叶家小儿”必为方孝标;而由“佚女”句,可知“蕊珠仙子”指孝庄太后。

既得人名,可解本事,大致是董小宛为孝庄女侍时,随驾至离宫;而方孝标扈从世祖,亦在此处,乘间请见太后陈情,贸然为冒辟疆请命,乞归小宛。外臣见太后,在后世为不可能,而在顺治及康熙之初,不足为异,因为孝庄奉天主教,由汤若望为其教父,而世祖又最崇敬汤若望,尊称为“玛法”,即“师父”之意,过从甚密。据德国教士魏特所著《汤若望传》说,1657年(顺治十四年3月15日,即阴历正月三十,世祖要求在汤若望寓所过生日,筵开十三席。同时,汤若望由于孝庄母子的关系,得以在京城设立了十四处专供妇女望弥撒的“小教堂”,大多设在一般教堂的左右。因此,方孝标通过汤若望的关系,在教堂内谒见孝庄,亦是极可能的事。

以下“少示周旋启玉宇,晕华深处召佚女,桂道香开来妩妩”之句作一段。孝庄已知其来意,而且决定拒绝他的请求,但不能不稍作敷衍,延见以后,一定表示:“你问她自己的意思。”于是“晕华深处召佚女”,佚女即美女,见《离骚》注,自是指董小宛。

总之,不论南苑还是天主教堂,方孝标求见孝庄,因而得与董小宛见面,事在别无反证以前,已可信有其事;地点则教堂的可能性大于南苑。

方、董会面作何语这就又要拿《月》与《行路难》之五合看了。首先是方孝标的感觉,此即“其五”中的“辞接颇不殊,眉宇之间不相似”。“辞接”者交谈,“不殊”者包括口音、语气、称呼在内。“颇不殊”则是与以前几乎没有两样;但“眉宇之间不相似”,容貌似乎不一样了。

这是不难理解的。申酉之际,冒、方两家一起逃难在海盐,乱中无复内外之别,方孝标跟董小宛极熟;但即使是通家之好,又共患难,方孝标与董小宛有所交谈时,亦不便作刘桢之平视,所以他对董小宛的容貌,远不及声音来得熟悉。而在此时见面,更当谨守礼节,即或不是隔帘相语,亦必俯首应答,只能找机会偷觑一两眼,要想正确印证以前的印象,本有困难;加以董小宛此时必为“内家装”,男子式的旗袍与“两截穿衣”已大异其趣,发髻的变化更大。梅村十绝第五首:“青丝濯濯额黄悬,巧样新妆恰自然;入手三盘几梳掠,便携明镜出花前。”又道:“乱梳云髻下高楼。”凡此蝉动鸦飞之美,与旗下女子梳头务求平整、贴伏,不大相同。因此,“眉宇之间不相似”,是无怪其然的。倘或容貌未变,辞接已殊,那在董小宛的本心,就有问题了。

所见如此,所闻又如何或者问会面的结果如何则在《月》中借“李三郎”在月宫得闻仙乐的典故作隐喻:“太阴别自有律吕,不事箜篌与羯鼓。”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旗人有旗人的想法,破镜虽在,重圆不可,强致或反招祸。结句“广陵散阙霓裳舞”,“佚女”不复落人间了;一唱之叹,耐人深思,参以梅村自谓“半折秋风还入袖,任他明月自团圆”句,颇合当时情事之说,似乎强致亦未尝不可,但对冒辟疆、董小宛来说,都不是聪明的办法,冒辟疆因而决定罢手,又因而乃有宣布董小宛“长逝”之举。至于《行路难》之五结句“还我幼时明月珠,毋令后人增嫌忌”,用罗敷的典故,当是方孝标向孝庄谏请之语。

第四章 世祖(10)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毛奇龄对《月》的评语,“叶家小儿”两句加圈有夹批:“使旧事如创获,笔端另有炉锤。”所谓“另有炉锤”,即熔铸叶法善、罗公远、鸿都客三典而为一。又诗末总评:“奇材秘料,奔赴毫端;思入云霄,如坐蕊珠深处。”此“奇材秘料”四字,可确证有此仿佛不可思议的方、董相晤一事。

“行路难八首存三”的第三首,即原来的最后一首:“峨峨箕山高,孤踪邈奕世。句曲既金笼,弄云谈何易远志徒来小草讥,东山漫为苍生计。我闻蓬岛多奇峰,金花瑶草纷茸茸。琼楼朱户郁相望,陆离矫拂凌清风。仍留刀圭赠灵液,圣石姹沙唯所逢。又闻弱水三千里,蜃楼海市参差起。圆海方诸须飞行,安得云车供驱使辟谷老翁尚鸣珂,导引身轻徒尔尔。计穷决策卜林丘,豹嗥虎啸难淹留。更有人兮披薜荔,空山窈窕来相求。不如且尽杯中酒,醉后颓然偏十洲。”

这是讥刺冒辟疆之作,笔端微伤忠厚。箕山为许由隐居之处;起两句言从古至今,真正不慕荣华富贵者,只许由一人。次两句言既受羁勒,则欲如天马行空又岂可得。“远志”双关,有“小草”服之能益智强志,故名“远志”,见《本草》。“东山”则兼讥冒起宗了。

“我闻蓬岛”以下,谓冒辟疆想过神仙生活。当时水绘园中,胜流如云,歌儿捧砚,红袖添香;冒辟疆又是有名的美男子,望之真如神仙中人,因而诗中有此仙境的描写,而归于“安得云车供驱使?”为言终不过幻想而已。

“辟谷老人尚鸣珂”,这是说冒辟疆颇务声气,人品不无可议之处。“计穷决策卜林丘”谓神仙做不成,只好卜居长林,贪图丰草了。此语已嫌刻薄;下句“豹嗥虎啸难淹留”,言冒辟疆家居连番遭难,语气微觉幸灾乐祸,更欠忠厚。“更有人兮”两句,谓荐举博学鸿词。冒辟疆没有做过明朝的官,如应试入仕,本无所嫌,但他什么朝代的官都可做,就是不能做清朝的官,因为对清帝有夺爱之恨,做清朝的官即等于觍颜事敌,安得复厕于清流高士之列

末二句言其家居多难,入仕不能,则唯有寄苦闷于杯酒,历仙境于梦中。

今按:末首既言及博学鸿词,则为康熙十八年后所作;而第五首应为顺治八年二月,董小宛初为孝庄女侍时事,前后相隔几三十年,则知《行路难》八首,非一时所作。

以上释陈其年《水绘园杂诗》第一首十八句,暂告一段落;结尾尚有两句,关系特重恕我卖个关子,先加一段插曲。

接周弃子先生二月廿四日书:

近读报端连载大作,谈董小宛入宫事,援据浩博,论断成理,不胜赏佩。今(廿四日引邓之诚《清诗纪事》,邓字文如,报载作石如,恐忙中笔误也。此事自孟心史考析后,世人多认为入宫不实,已成定论。孟老清史专家,宜为世重,然其“丛刊”各篇,亦非毫无疵类者,如有关“皇父摄政王”之解释,即十分勉强。小宛事,孟所持两大基本理由,即:①清世祖(顺治与小宛年龄悬殊;②小宛葬影梅庵,且有坟墓。关于①,兄已提出“畸恋”一解,弟则以为“徐娘风味胜雏年”,小宛秦淮名妓,迷阳城,惑下蔡,以其“浑身解数”,对付草野开基之“东夷”幼主,使之“爱你入骨”,斯亦情理之可通者也。至于②,兄已提出“坟墓”之可能为“疑冢”。弟只指出吴梅村诗一句:“墓门深更阻侯门。”如小宛真葬影梅庵中,友朋随时可以凭吊,有何“深”“阻”“侯门”又作如何说法梅村号称“诗史”,非等闲“凑韵”之辈,孟老何以视而不见耶兹更就兄今日所引邓文如介绍李天馥诗集云:“别有古宫词百首,盖为董鄂妃作”;“后来因有避忌,遂未入集”。此数语尤堪注意。鄙意倘此宫“词”主题果属“真董鄂”,则必不能作出百首之多。且既作矣,亦必不敢妄触“真董鄂”之忌讳,而“真董鄂”亦必无如许之多之忌讳。于此只有一种解释:“董鄂妃即董小宛。”其人其事,“一代红妆照汗青”,尽堪描画,百首亦不为多。而其中有“忌”须“避”,自亦必所不免,以此删不入集欤。“邓文如从何得见”今固暂难质究。唯邓博涉多闻,其他著作如《骨董琐记》等,皆极详密,当信其言之必有所本。窃意孟老博极群书,于兄所征引,未必不曾览及。况如《同人集》等,与兄援用,本是一物,而结论乃若背驰。盖自来作者,论事引书,每多就对其主张有利者立言,心之所蔽,名贤亦难悉免。孟老“丛刊”主旨,意在为逊清洗冤雪谤,于自序固明言之。而“诗无达诂”,本亦“横看成岭侧成峰”者。故凡兄之持以驳孟者,虽不遽谓字字铁案,而条贯分明,确能成立。即此时起孟老于九原,正亦不易为驳后之驳。学如积薪,后来居上,孟老地下,其掀髯一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