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意祔葬者仍为端敬。“君王自有他生约”,说明端敬得以祔葬的原因,此或出于世祖的遗命,必与端敬同穴。末句设为规劝之词,言废后应学玉真公主,谦退不妒,勿争位号,或者反可邀得世祖见许于泉下。

以上所解,自信可发三百年之覆。由是可知,废后退居侧宫,死于何年,葬于何处,“档案无考”之故何在。

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孟注:“第六首则可疑,若非董小宛与世祖年不相当,几令人谓冒氏爱宠,为或有之事矣。余意此可有二说:(一)或废后非卓礼克图亲王之亲女,当摄政王为世祖聘定之时,由侍女作亲女入选,以故世祖恶摄政王而并及此事,决意废之。(二)或端敬实出废后家,由侍媵入宫。(下略”

心史此两说,第一说绝不可能,因皇室与博尔济吉特氏已三世为婿,中表至亲,岂能以侍女假冒而况作配天子为嫡后,吴克善又何肯以侍女作亲女第二说则端敬如为废后侍媵,则早当见幸,不应迟至“十八岁入侍”。

第四章 世祖(2)

按:《古意》六首,末首与前五首不相连贯,此为最可疑之点。玩味诗意,绝非咏废后,邓石如《清诗纪事初编》叙吴梅村,说“《古意》六首”云:“一废后;二三四五宫人失宠者;六季开生谏买扬州女子。”季开生为季沧苇之兄(其事迹详见拙著《柏台故事》,以谏买扬州女子几遭大辟,减死流尚阳堡,死于戍所。此事固亦为顺治年间压制汉人的一大公案,但以体例而论,不应阑入此处,且语意不及于极谏,邓说难信。

我以为第六首当是言端敬的出身。此诗主要用石崇的典故,即第三句“掌上珊瑚”,亦借用石崇与王恺斗富的故事。“绛纱”有两解,一出《后汉书马融传》,指女乐;一出《晋书胡贵嫔传》:晋武帝多简良家女子充内职,自择其美者,以绛纱系臂,乃指为天子所选中的女子。但细释诗语,仍以指女乐为是。

就诗论诗,照字面看,并不难解:有豪家量珠聘得名妓,颇自珍秘,轻易不为宾客所见,结果竟成宫眷。但其中隐藏的内幕如何,却费猜疑。

如说世祖对此名妓一见倾心,以权势压迫豪家献美,则疑问有二:

第一,豪家是谁是否端敬之父鄂硕,抑其伯父即多尔衮的亲信罗硕(或作罗什?

第二,端敬出身既为名妓,何以又一变而为鄂硕之女

据传教士的记载,端敬原为世祖胞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妃。黎东方博士信此说,以为博穆博果尔无功无德而得封亲王,即为慰其夺妻之恨。按:太宗十一子,除第九子世祖及早殇者外,得封王者四子,一为长子豪格,封肃亲王;一为五子硕塞,封承泽亲王,后改号为庄亲王;一为八子,不知名而封为荣亲王,即太宗所宠的宸妃所出;一即博穆博果尔,其生母亦出于博尔济吉特氏。硕塞封王以战功及多尔衮的提拔;荣亲王则是子以母贵;唯独博穆博果尔,遽封亲王,确有疑问。

今以《古意》第六首而言,如世祖曾夺弟所爱,亦为侍姬,而非嫡室。但博穆博果尔于顺治十二年封王,十三年即薨,得年十六岁;而端敬以十八岁入侍世祖,年长于博穆博果尔,似亦不伦。

走笔至此,不能不谈吴梅村的《清凉山赞佛诗》;向来谈董小宛入宫,及世祖出家,无不重视此诗;尤以一、二首,本事大致可考。程穆衡注未见;若孟心史在《世祖出家考实》一文中,所言固不谬,但实可更详,此当与《古意》六首及《读史有感》八首合看,则情事弥出。

《清凉山赞佛诗》为五古四首;其一起头描写五台山,共有六句之多: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

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

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

有山出台、由台出池、由池出莲,而重点在“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此谓清室与博尔济吉特氏世为婚姻;而一帝娶姑侄姐妹,或兄弟即为连襟,婚姻既密切亦复杂,则如世祖夺弟或其他亲族所爱,亦为可恕而不足为奇之事。是诚诗人温柔敦厚之笔。

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

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

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

此言世祖邂逅端敬,一见倾心,收入后宫,且为孝庄太后所同意。“王母”指孝庄,而“双成”切“董”,确凿无疑。“汉主”指世祖;梅村作此类诗,皆用汉朝故事,因为当时最大的忌讳,在夷夏之辨,谈宫闱犹在其次,梅村必用汉朝故事者,即恐万一兴文字狱,犹有可辩的余地。

起首六句,描写道场,下接“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乃孝庄携端敬来拈香,世祖因而初识端敬,一见恰如汉元帝之初识昭君:“顾景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后汉书南匈奴传》

昭君已许婚匈奴,汉元帝欲留不可;此则不然:“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同心合”典出《隋书后妃传》:炀帝烝父妾宣华夫人,先以小金盒贮同心结示意。梅村用此典,可知端敬为亲藩侍姬,深得孝庄欢心,故行止相携;又用“九子钗”一典,可知世祖纳端敬,为孝庄所同意。《飞燕外传》:“后持昭仪手,抽紫玉九雏钗,为昭仪簪髻。”此“后”在端敬,当然是太后,而非皇后。

翠装雕玉辇,丹髹沉香斋。

护置琉璃屏,立在文石阶。

长恐乘风起,舍我归蓬莱。

前四句既写端敬得宠,亦写端敬纤弱,因而常忧其不永年,于是而有以下一段较“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更为缠绵的描写:

从猎往上林,小队城南隈。

雪鹰异凡羽,果马殊群材。

言过乐游苑,进及长杨街。

张宴奏丝桐,新月穿宫槐。

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

“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

“陛下寿万年,妾命如尘埃。

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

按:“上林”指南苑,“小队”句指方位明甚。“果马”一典最好,说明了许多事实。“果马”者,可于果树下乘骑的小马,自然是为端敬所预备。可以想象得到,端敬娇小纤弱,而且不会骑马,故骑果马,虽倾跌无大碍;从而又可以证明端敬来自江南。倘真为鄂硕亲女,从龙入关,如何不能骑马若废后则蒙古人,从小习于怒马,但“从猎陈仓”偏以“怯马蹄”为言,而“玉鞍扶上却东西”,偏与御马背道而驰,其为妒端敬而赌气,情事显然。

“乐游原”与“上林”为两地,自指西苑而言,下句“西宫杯”虽用王昌龄《长信秋词》“火照西宫知夜饮”典,与“新月”句相应,但只点出“西”字。西苑在明武宗时曾开内操,又有“平台”(即“紫光阁”为召见武臣之地,固可视作“长杨街”。

此言南苑猎罢驾至西苑,张乐夜宴,由“新月”、“白露”知其时为八月初。手头无《顺治实录》,不能细考。

“太息”者世祖,生前之乐至矣尽矣,但愁身后寂寞。于是端敬由“谁追陪”而自陈“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生生死死相共,较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更见情深。

于此可证《古意》第五首,“南山仍锢慎夫人”,确指端敬祔葬。

第四章 世祖(3)

按:其时世祖年不满二十,已虑及身后,自为不祥之语,故有最后一段:

披香淖博士,侧听私惊猜。

今日乐方乐,斯语胡为哉

待诏东方生,执戟前诙谐。

熏炉拂黻帐,白露穹苍苔。

君王慎玉体,对酒毋伤怀。

“披香”典出《飞燕外传》:“宣帝时披香(殿博士淖方成,白发教授宫中,号淖夫人。”按:世祖亲政后,征博学翰林如方玄成等侍从,极其亲密,称方玄成别号楼冈而不名;此处“淖博士”、“东方生”皆有其人。

由“伤怀”领起第二章,写端敬之死,及世祖逾情逾礼: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

严霜被复树,芙蓉雕素质。

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

端敬殁于八月十七日,首四句写时写景亦写情。“千里草”切董字,与“双成”遥相呼应。

孔雀蒲桃锦,亲自红女织。

殊方初云献,知破万家室。

瑟瑟大秦珠,珊瑚高八尺。

割之施精蓝,千佛庄严饰。

持来付一炬,泉路谁能识

“孔雀蒲桃”为“锦”的花样,是最名贵的纺织品;“红”读如工,红女即女工,破万家而织一锦,名贵可知。“瑟瑟”以下四句,言凡此珍饰,本当供佛,而“持来付一炬”,为满洲丧俗,衣饰服御焚之以供冥中之用,称为“丢纸”,并有“大丢纸”、“小丢纸”诸名目。紧接“泉路谁能识”,深慨于暴殄天物。

红颜尚焦土,百万无容惜。

小臣助长号,赐衣或一袭。

只愁许史辈,急泪难时得。

此一段纯为刺笔。“助泣”而哭临,例赐素衣一袭。“许史”典出《汉书盖宽饶传》注:“许伯,宣帝皇后之父;史高,宣帝外家也。”自是指鄂硕、罗什家人。我以为此一句亦有言外之意,倘端敬果为亲生之女,何得无泪急泪难得,不妨视作端敬与鄂硕无血统关系的暗示。

从官进哀诔,黄纸抄名入。

流涕卢郎才,咨嗟谢生笔。

按:世祖极好文墨,端敬之丧,既务极铺张,则词臣广进哀诔,亦可想之事,故以下接连用北齐卢思道挽文宣帝及南朝谢庄两典。谢庄一典,尤为贴切,《南史后妃传》:

宋孝武宣皇帝薨,谢庄作哀策文奏之,帝卧览读,起坐流涕曰:“不谓当世复有此才。”

当时与谢庄后先媲美者,内阁中书张宸,《上海县志》有其传:

张宸,字青雕,博学,工诗文,由诸生入太学,选中书舍人。时词舍拟撰端敬后祭文,三奏草未称旨,最后以属宸,有云:“渺落五夜之箴,永巷之闻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后谁人”章皇帝读之,泣然称善。

又张宸《青雕集》自叙其事云:

端敬皇后丧,中堂命余辈撰拟祭文,山阴学士曰:“吾辈凡再呈稿矣再不允。须尽才情,极哀悼之致。”予具稿,中堂极欲赏。末联有……等语;上阅之,亦为堕泪。

据心史先生考证,“山阴学士”指胡兆龙。“再呈稿,再不允”,独赏张宸一文;世祖在文学上的修养,实为清朝诸帝第一。

尚方列珍膳,天厨供玉粒。

官家未解菜,对案不能食。

此言世祖哀思过甚,眠食俱废。“解菜”一典出《南史》:东昏侯悼女,废食积旬,左右进珍馐,云“为天子解菜”。征典及诸东昏,亦是刺笔。

黑衣召志公,白马驮罗什。

焚香内道场,广坐楞伽译。

资彼象教恩,轻我人王力。

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

此亦记实。“黑衣”谓南朝僧慧琳,善谈论,宋文帝令参机要,有“黑衣宰相”之称。志公、罗什皆高僧,以喻世祖所尊的玉林、木陈两禅师;玉林且为本师。

“焚香内道场”,谓在宫中大作佛事,玉林弟子行峰,随师入京,作《侍香纪略》一书,言端敬之丧,玉林另一弟子茆溪“于宫中奉旨开堂”。以下“广坐”之句,描写内道场;下接“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亦复信而有征。“金鸡诏”大赦令,典出《唐书百官志》。顺治十七年秋决停勾,从端敬之志。《顺治实录》:

十七年十一月壬子朔,谕刑部:“朕览朝审招册,待决之囚甚众,虽各犯自罹法网,国宪难宽,但朕思人命至重,概行正法,于心不忍。明年岁次辛丑,值皇太后本命年,普天同庆;又念端敬皇后弥留时,谆谆以矜恤秋决为言,朕是以体上天好生之德,特沛解网之仁,见在监候各犯,概从减等……尔部即会同法司,将各犯比照减等例,定拟罪名……其中或有应秋决者,今年俱行停刑。”

孝庄生于万历四十一年癸丑,逢丑年为本命年;但从来行赦,未闻有以逢太后本命年作理由者,若是则每逢丑年必赦,作奸犯科得逞侥幸之心,岂有此理于此可知,本命年之说为门面话,实际上是从端敬遗志。

高原营寝庙,近野开陵邑。

南望仓舒坟,掩面添凄恻。

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

第四章 世祖(4)

以上为第二首最后六句,心史先生所释极是,大致谓营庙事所必有。“开陵”即世祖后葬之孝陵。“仓舒坟”者,以魏武帝子邓哀王曹冲字仓舒,比端敬子荣亲王,生于顺治十四年十月,至十五年正月夭折,尚未命名,本不应有王封,而以端敬故,追封“和硕荣亲王”,并有墓园。末联“秣马遨游”,将往五台山礼佛。

第三首的起句是“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以下描写有关清凉山的传说。此山即山西代州的五台山,佛家目之为文殊菩萨的道场,由于“能蓄万古雪”,所以名之为清凉山。

于此我要指出,第一首的清凉山与这一首的清凉山不同。我前面说过,“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实际上写的是北京西山。兹检《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二《京师山川》中“西山”条:

在京西三十里,太行山支阜也。巍峨秀拔,为京师左臂。众山连接,山名甚多,总名曰西山。《金图经》:“西山亦名小清凉。”

此可确证世祖与端敬邂逅于西山某佛寺。至于山西清凉山,世祖本定顺治十八年巡幸,先派内廷供奉的高僧前往筹备,此即“名山初宣幸,衔命释道安;预从最高顶,洒扫七佛坛”云云的由来。以下设为预言,言“道安”遇“天山”,乃“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其下“烟岚倏灭没,流水空潺湲”两语,明其为幻境;紧接“回首长安城,缁素惨不欢,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则世祖已崩。“房星”为天驷,主车驾,“竟未动”谓车驾未发;“白玉棺”用王乔的故事,与“天人”相应,谓世祖仙去。

第四首多用“穆天子”及汉武的典故,中段云:

汉皇好神仙,妻子思脱屣。

东巡并西幸,离宫宿罗绮。

宠夺长门陈,恩盛倾城李。

秾华即修夜,痛入哀蝉诔。

若无不死方,得令昭阳起。

晚抱甘泉病,遽下轮台悔。

此则世祖好佛,好巡幸;废后降封,端敬得宠;因悼端敬过哀而致疾,以及遗诏自责诸本事,皆包含在内。值得注意的是特用“李夫人”典。又《读史有感》八首之三:

昭阳甲帐影婵娟,惭愧深恩未敢前。

催道汉皇天上好,从容恐杀李延年。

心史谓此咏贞妃殉葬事,而用李延年典,凡此皆可说明端敬出身应如《古意》第六首所描写,原来是一名妓。

第四首最后一段是议论,借佛法讽示为帝王之道。综括四首诗意,实为对世祖的讥刺:既好佛而又溺于尘缘,为情所累;以汉武作比,好色、好巡游,不恤物力;求长生反促其寿。

至于董小宛之谜,以前读心史先生的著作,深以为是;但近年的想法已有改变。这桩公案的疑点,实在很多。心史谓董鄂氏绝非董小宛,主要的论证是董小宛的年龄,其言如此:

当小宛艳帜高张之日,正世祖呱呱坠地之年;小宛死于顺治辛卯,辟疆《同人集》中,海内名流以诗词相吊者无数,时世祖尚只十四岁,小宛则二十八岁,所谓年长以倍者也。

按:董小宛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归冒辟疆,前后凡九年;又张明弼作《冒姬董小宛传》谓死时“年仅二十七岁”,则应死于顺治七年庚寅,非八年辛卯。

年龄自是一个问题。但首须了解者,董小宛不一定于顺治七年入宫;如我前面所谈,明明显示,有一名妓,先入豪家,于顺治十三年为世祖所夺。此一名妓如为董小宛,则应为三十三岁,就常情而言,已至所谓“色衰”之时;但天生尤物,不可以常情衡度。《过墟志》所记刘三秀,确有其事,入王府时,其女亦已适人生子,而犹复艳绝人寰。以彼例此,董小宛三十三岁得承恩眷,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至于《同人集》中“以诗词相吊者无数”,并不能证明董小宛必已去世,因为不能明言已入豪门。相反的,吴梅村的诗、龚芝麓的词,都暗示董小宛与冒辟疆是生离而非死别。先谈龚词,为题《影梅庵忆语》的一首《贺新郎》,后半阕有句:

碧海青天何限事,难倩附书黄犬。借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宵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双凤带,再生翦。

李义山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此言董小宛不但未死,且高高在上,故“难倩附书黄犬”。黄犬即“黄耳”,用陆机入洛,遣快犬“黄耳”赍书归吴的故事;若谓已死,不能遣犬入泉台。“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尤为明白:“烟霄”即元宵,用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生离相约,元宵“卖半照”,破镜重圆的故事,谓冒辟疆自叹不如徐德言。凡此皆足以证明董小宛犹在人间,但绝不能通音问,更遑论重圆鸳梦,则唯有寄望于来生复为夫妇了。

最强烈的证据,还是在梅村诗集中,《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绝的最后一句“墓门深更阻侯门”,早有人指出可疑,如罗瘿公《宾退随笔》:

小宛真病殁,则侯门作何解耶岂有人家姬人之墓,谓其深阻侯门者乎

这是提出疑问,罗瘿公如果注意到此八绝句前“四六小引”中的一联,对这句诗更可得一正解。

这一联是:“名留琬琰,迹寄丹青。”下句谓小宛画像,上句何解“琬琰”者《琬琰集》,宋杜大珪撰;又明朝徐纮有《明名臣琬琰录》,辑录宋明两朝大臣碑传。试问董小宛的出身及身份,何得“名留琬琰”?但是端敬却有御制的行状、词臣的诔文,岂非“名留琬琰”我这个看法曾质诸周弃子先生,亦以为然。

于此可知,董小宛画像是在端敬薨后所制,冒辟疆供奉于密室追悼所用。所谓“墓门深更阻侯门”,言冒辟疆“欲吊”墓门亦不可得,因为陵寝重地,寻常百姓所不能到。这是“阻侯门”三字的正解。

此外还有许多证据,指出端敬就是董小宛;这些证据,可分消极与积极两方面来考证。所谓消极的证据是,要证明董小宛未死;积极的证据是,董小宛不但未死,且已入宫承宠。兹再如举一证,先言消极的证据,仍以释“墓门”之谜为主。

陈其年《妇人集》记董小宛,有冒辟疆晚辈作注,下引之文,括弧内即为注释:

秦淮董姬(字小宛,才色擅一时,后归如皋冒推官(名襄;明秀温惠,与推官雅称。居艳月楼,集古今闺帏轶事为一书,名曰《奁艳》。王吏部撰《朱鸟逸史》,往往津逮之。(姬后夭,葬影梅庵旁,张明弼揭阳为传,吴绮兵曹为诔,详载《影梅庵忆语》中。

这段文与注释,骤看了无异处,但既知端敬即董小宛,便知作者与注者,下笔之际,皆别有机杼。

先说原文:第一,不着董小宛及冒辟疆的名字;第二,特意用冒辟疆在清朝征辟而未就的“推官”一官衔;第三,不言“水绘”,不言“影梅”,而用“艳月楼”,凡此皆有所讳。易言之,即不愿读者知此文的董与冒,即为董小宛、冒辟疆。

第四章 世祖(5)

其次,注者欲明本事,自非注出名字不可;但又恐被祸,因而加上一句“姬后夭,葬影梅庵旁”。二十七岁而殁,不得谓夭;端敬三十四岁而殁,更不得谓之夭,特用一“夭”字者,希望导致读者产生一错误的印象:“董姬”不过一雏姬而已。

说“葬于影梅庵”更为欲盖弥彰,用意在抵消吴梅村的“墓门深更阻侯门”,而同时暗示董小宛根本非葬于影梅庵。一义双训,原是中国文字运用的最高技巧,对浅薄者深恐其辗转传闻,随意附会,致肇巨祸,故以简单一句话,表明葬于孝陵的端敬非董小宛;对智者而言,既葬于影梅庵,别置庐墓亦可,何致有“墓门深更阻侯门”之叹但既知其隐衷,必知其轻重,轻则无事,重则有门户之祸,自然心有丘壑,不致信口雌黄。

庚申除夕,读冒辟疆《同人集》至破晓,既喜且惑。喜则从吴梅村、龚芝麓两人致冒书札,获得董小宛即端敬的确证;惑者心史先生作《董小宛考》,广征博引,《同人集》尤为主要凭借,何以对若干关键性的资料,竟尔忽略,以致有明显的疑问存在,其中尤以“小宛之年”,误二十七为二十八,为导致其错误结论的由来。在此有作进一步澄清的必要。心史于《董小宛考》,在分年考证其行谊之前,有一概括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