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果然派人到内阁调取英和的原卷,果然是另一首诗,对英和始终不附和珅,大为赞赏,特旨升英和为内阁学士,原职四品,一下升为二品,是个异数。
白云深处—五
由于吴卿怜曾看见过英和,事隔十年,他那种玉树临风的神采,仍是恍然在目,因此听他的故事,特感亲切,而且也很替他高兴。时已三更,但兴致依旧很好;”还有甚么新闻?”她说,”是该吃消夜的时候了,咱们一面吃,一面谈。”
听得这话,彩霞跟阿莺相互看了一眼,双双出屋,去准备消夜的酒食,彭华想了一下,突然大声说道:”吴大姑,你做的诗,把蒋侍郎的纱帽掀掉了。”
“蒋侍郎?”吴卿怜急急问道:”是蒋戟门?”
“是啊!”
蒋戟门便是蒋赐棨。蒋家是江苏常熟的大族,蒋赐棨的伯父蒋陈锡,以科第起家,官至云贵总督;陈锡之弟廷锡,亦就是蒋赐棨的祖父,为雍正皇帝的宠臣之一,宦途得意,别有因缘。
原来蒋廷锡工诗善画,当圣祖初次南巡时,蒋廷锡以举人被荐,供奉内廷。其时圣祖笼络士林,江南文人召置左右的很多;有的借此招摇,怙权弄势,如高士奇等人;有的为诸王所延揽,如陈梦雷之入诚亲王府。何焯之为皇八子允禩所礼遇。只有蒋廷锡本性安静,循分供职,规规矩矩做个文学侍从之臣。康熙四十二年奉旨与何焯赐进士一体殿试,点了翰林,第二年未曾散馆,即授职为编修。
其时太子被废,诸王暗中较量,觊觎大位;当时被封为雍亲王的雍正皇帝,亦有野心,但心机特深,表面丝毫不露,他的秘诀是独辟蹊径,暗中布置。由于圣祖好西洋天算之学,天主教士,极受优遇,所以诸王皆与西洋教士交往,皇九子允禟的门客,甚至有俄国东正教士。
雍亲王独崇佛教,除了喇嘛以外,府中有一个和尚,苏州人,为东林巨头文震孟之后,法号文觉,恰如明初另一个苏州和尚,本名姚广孝的道衍之于明成祖,”夺嫡”的谋略,都是他一手所策画,雍亲王府不蓄名士,便是他的主张,一则示无大志;再则免得泄密。
另一方面,他劝雍亲王在圣祖左右,密置耳目。蒋廷锡便是很得力的一名”坐探”,因此,雍正即位以后,即蒙大用,他亦谨慎小心,守口如瓶,故能始终获得雍正的恩礼。蒋陈锡于康熙六十年病殁后,查出他在山东巡抚任内,侵蚀公款两百多万银子,部议督追,亦由于蒋廷锡的陈情,减偿一半,别无处分。
蒋廷锡由雍正元年的内阁学士,六年工夫便入阁拜相,授为文华殿大学士,加宫衔太子太傅,雍正七年更赐世职一等都尉,雍正十年病殁,赐谥文肃,恤典极厚,连棺木亦出自内府所颁。
蒋廷锡有两个儿子,长子叫蒋溥,十三岁即蒙雍正召见,雍正七年钦赐进士,下一年中进士、成翰林,入值南书房。及至乾隆即位,亦是一帆风顺,乾隆十年就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十八年当到协办大学士,不久遭遇了一件拂逆之事,胞弟以罪被诛。
蒋溥的胞弟叫蒋洲,乾隆二十二年由山西巡抚调山东,为他在山西的后任严劾,在任贪纵,亏空库款巨万,赴山东之前,命藩司及太原知府,勒派所属,代为弥补;朝廷派大学士刘统勋查办属实,蒋洲正法,但仍须追赃。
蒋溥遭此家门之祸,不能庇护胞弟,心情之恶,可以想见。乾隆亦觉得办得过分了些,因而除了宽免蒋洲完赃以外,特拜蒋溥为东阁学士、兼管户部,又派他主持会试,藉以慰藉,但蒋溥郁郁寡欢,终于一病不起,年纪不过五十刚刚出头。
在蒋溥病重时,乾隆亲临视疾,殁后优加抚恤,最难得的是入祀贤良祠。他有六个儿子,其中有一个叫蒋元枢,据说在台湾发了一笔大财;他在台湾当县官时,与本地一个大丛林的住持,结为莫逆之交,不想有一天接到闽浙总督送来一道极机密的文书,命他立即捉拿这个住持,星夜解送福建省城,倘有疏虞,厥罪甚重。蒋元枢与幕友多方研究,查察旧案,判定这个住持便是多年前横行闽海的江洋大盗,遁入空门,虽未再作案,但一旦被捕,死罪决不可免。
于是蒋元枢邀此住持到衙门里,盘桓数日,始终无法下手,几次欲言又止,始终不敢说破真相;这个住持自然看出来了。
“蒋老爷,”他说:”我看你心事重重。大丈夫做事,落落大方,小家巴气就不对了。”
既然他先提到,蒋元枢便正好吐露心事,”大师,”他说:”有件事,我要做了,于你大不利;不做,于我又不利,所以为难。”说完,出示总督的密札。
住持看完,面色凝重地沈吟了好半天的工夫,方始开口:”蒋老爷,我跟你是前世的缘分,如今亦容不得我退缩了。蒋老爷,如果你不株连大家,我把我这条命交给你。否则,我为了大家,不能不做违反我本心的事;不过,我老实告诉蒋老爷,你手下这点人马,不够看的。”
“当然!当然!”蒋元枢急忙答说:”省里只要你一个人,其他不问,你请放心好了。”
“好!我明天来报到,蒋老爷你如果信不过,我今天就不走。”
“那里,那里,我怎么信不过。你尽管请,明天我等你来喝酒。”
住持告辞而去,召集他手下的头目,俵分财物,劝大家卖刀买犊,从此做个安分良民。第二天下午到了蒋元枢那里,豪饮交谈,一如往日。酒到半酣,有话交代。
“蒋老爷,我从前杀人如麻,如今偿命,也是应该的,不过,你要买一口楠木棺材盛殓我。我已经告诉我寺里的知客了,我住的三间禅房归你处置,禅房的墙壁是银子打的。’千里做官只为财’,我劝蒋老爷赶紧辞了官,回江南去享福;夜长梦多,只怕有人会对你不利。”
“是!”蒋元枢离座一揖:”谨受教。”
第二天启程,坐官船直航福建,一路卧起相共,尊如长辈。到了福州,总督是他的世交,深夜求见,除了”赠金”一事以外,其余据实而陈,请求总督速审速决,勿事株连。
总督倒想照他的意思办,但钦命要犯,必须明正典刑,以昭烱戒。草率从事,对朝廷无法交代,所以仍旧大张旗鼓,亲自审问,但除了直认本人的罪行以外,若问同党,始终只有两个字的回答:”没有。”
不招就得动刑,虽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亦真有能熬刑的狠人,上了夹棍,神色自若,夹得太紧,昏死过去,不能不松下来,因为重囚而无口供,当堂刑毙,问官会有极重的处分。
于是闽浙总督召集福建巡抚及臬司来商量,说军机处的”廷寄”中指明,在本省审问明白后,须将此犯护解至京,尚有其他要案究问。如今只有派重兵押解进京,不必再审了。
臬司反对,福州至京城六千里,路上要走两个月,随时随地可以出走,钦命要犯被劫,这个责任太重,不如”请王命”就地处决方为上策。巡抚亦以为是。
所谓”请王命”,便是封疆大吏运用”先斩后奏”之权。本来人命至重,即便皇帝诛囚,亦须经过”秋审勾决”的程序,但有时情况紧急特殊,不能不因时制宜,因而授权地方大员得有杀人之权。授权的凭证,在明朝是”尚方剑”,只授代天子巡方的巡按御史;在清朝用”王命旗牌”,凡是总督、巡抚、掌一省绿营的提督,及统兵驻守要地的总兵,都由兵部颁发”王命旗牌”,旗用二尺六寸见方的一块蓝绸,悬于八尺长的一支朱漆木杆,上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色”令”字,加盖兵部大印;牌用制枷的椴木,亦就是柚木所制,是直径七寸五分的一块圆牌,亦镌满汉文的”令”字,钉在八尺长的一支榆木杆身铁枪上。旗与牌上都由兵部编了字号,督抚提镇异动移交,除了大印以外,最要紧的便是”王命旗牌”。
这一旗一牌平时供在大堂暖阁的公案后面,请用时,设公案,行大礼,辕门鸣炮,然后决囚,亦是明正典刑。所以此住持毕命之期,阁城皆已前知,法场上人山人海,都是来看热闹的。
其中有一个人,黑面长髯,面对监斩的福州知府,怒目而视;住持一眼发现,扬脸注目,大声喊道:”你过来!”等黑面大汉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他说:”昨天在监狱里面,我是怎么劝你的?再三叮嘱,回心向善,不准轻举妄动;现在你想干甚么?赶紧走!你别以为我现在就不能杀你!”
黑面大汉跪下来磕头诀别,默默离去、消失在人丛中。须臾辕门炮响,监斩官下令开刀;刽子手身手俐落地完成了”行差”,人头落地,颈项上标起丈把高的血雨,只听四面八方如春雷乍动地一声暴喝。监斩官明知这是老百姓看杀头惯有的习俗,要喊这么一嗓子,才能免晦气上身,却仍吓得心惊肉跳,以为是那住持的徒众鼓噪暴动。
看看事情是过去了,不道住持告诫黑面大汉的那番话,传到了总督耳朵里,下令追究,何以钦命要犯能在狱中与徒众会面?层层下饬,最后由福州府的司狱,带同”牢头禁子”去见臬司,接受质询。
“回大人的话,这个和尚,武功了得,脚镣手铐,对他不管用,有一回,小人拿一条牛筋将他捆住,照样制不住他。小人几个只有哀求他,不要连累大家。”
“那么,你怎么放人进去跟他见面呢?”
“小人那里敢!”牢头禁子没口分辨,”他的徒弟都会飞檐走壁,来无踪,去无影,不知道他们是甚么时候来的。”
“大人,”司狱磕个头说:”卑职查过,他们的话不假。卑职求大人不必再追究,不然,只怕另外会惹出很大的麻烦。”
臬司听出言外之意,不敢多事,悄悄劝总督说:”无事是福,这一案既已出奏,就算结案了,让蒋元枢销差回去吧!”
“这蒋元枢的差使办得很漂亮,应该从优奖叙。”总督说道:”你告诉他,销差回去以后,预备办移交吧,我打算把他调到省里来,另有重用。”
当然,蒋元枢不但不想升官,而且还要求辞官,”多谢制台跟大人的提拔。不过卑职另有私衷,要请列位大人,格外体谅。”他从从容容地说:”那住持平时热心公益,地方上凡有兴作,或者水旱灾荒,劝捐赈济,无不踊跃输将,卑职跟他由公务而建私谊,交称莫逆。这回公事上虽有了圆满的交代,可是愧对故人,良心不安,唯有辞官归田,才能略表疚歉。如果因此而受奖励,岂非卖友求荣?想来列位大人亦必不取。再说,即令卑职腼颜居官,他的徒众也一定饶不过卑职。那一来爱之适足以害之,列位大人亦总于心不忍吧?”
臬司听他说得情词恳切,十分同情;总督认为蒋元枢是个难得的能员,还想坚留,臬司劝道:”‘爱之适足以害之’这句话值得警惕;万一出事,还不止于是他个人的祸福,’戕官’的案情极重,会累及大人的前程。”
“啊,啊!”总督被提醒了,”照此说来,还得派兵保护,等他回到苏州府,才能放心。”
因此,蒋元枢发的这笔横财,是由福建水师护送到了江苏松江府属的浏河海口,复有闽浙总督衙门的公事,咨请江苏巡抚派绿营兵丁,循陆路到达常熟。由于辎重过多,道路侧目,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辞官归里,何来如许行李,且劳官军护送?因而流言四起,有各种揣测之词,蒋元枢怕惹是非,就不敢求田问舍了。
不久,蒋赐棨由云南楚雄知府调为京官,回籍扫墓,兄弟俩闭门密议决定,由蒋赐棨出面,买下一座园林,作为蒋溥将来娱老之计,藉以遮人耳目。
这座园林在苏州娄齐二门之间,颇有来历,初建于明朝嘉靖年间,名为”拙政园”,主人是当过御史,在浙江发了财的王献臣;有子不肖,豪赌大输,将它卖了给同里姓徐的富翁。
入清后,拙政园归吴梅村的亲家大学士陈之遴所有;陈之遴获罪充军,家产籍没;其时吴三桂势力方盛,自公家买下此园,给他的女婿王永宁住。三藩之乱,吴三桂亦被抄了家,拙政园改为苏松常道公署,以后苏松常改为苏松太道,道员移驻松江府上海县,拙政园散为民居,逐渐荒凉。蒋赐棨出面买得以后,由蒋元枢经营,改名”复园”,复成苏州有名的园林,春秋佳日,游人如织,吴卿怜就是在逛复园,为蒋赐棨所见,因而归于王亶望。
害得蒋赐棨丢纱帽的是,在进呈御览的吴卿怜诗笺中有这样一首诗:”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念王孙,梁间紫燕来还去,害杀儿家是戟门。”皇帝查问”戟门是谁?”有人说是户部侍郎蒋赐棨,将他引吴卿怜为和珅之妾的经过,和盘托出。皇帝骂一声”无耻”,降旨革职。
“看来倒真是我害了他了!”吴卿怜不胜歉然;复又关切地问:”不知道他以后有甚么打算?”
“蒋侍郎也够了。”张四官接口,”他很会弄钱,和中堂提拔他当’崇文门副监督’去收税,是个日进斗金的差使;他又喜欢玩,正好带着他的四个’线量美人’,回苏州复园去享清福。”
原来蒋赐棨对声色犬马,无一不好;选色好长身玉立的女人,所以买妾时,先用一根线量身高,要够了高度,再论其他,所以他的姬妾,称之为”线量美人”。
“没有那么便宜!”彭华连连摇头,”他的侍郎革掉了,云骑尉的世职还在,皇上已经交代了,等太上皇奉安’裕陵’派他去守陵。当到这个差使,别说唱曲演戏,连朋友都不能上门的。”
“是啊,陵寝重地!”吴卿怜叹口气:”怎么会派了他这么个差使?”
“是内务府的人捣鬼,有意跟他过不去。”彭华又说:”墙倒众人推,京里现在是非很多,最好赶紧离开。”
谈到这里,阿莺来请消夜,山蔬野果,居然也料理出来五、六个下酒的碟子。但张四官却望着三副杯筷,踌躇着不肯落座。
“坐啊!”吴卿怜摆一摆手说。
“咱们,”张四官看着彭华,用商量的语气说:”换个地方去吃吧!”
吴卿怜明白他的心意,是因为身分不侔,不敢跟她同桌,”现在是甚么时候了?还讲那些!”她趁机表明:”我如今是吴大姑,而且是在逃难避世,以后不论在那里,你们都当我是一家人,不光是不论身分,而且也不必讲男女之别的回避。”说着,她自己先坐了下来。
彭华比较放得开,坦然坐下;张四官却还怯怯地有些拘束,直到几杯酒下喉,神态才恢复正常。
“我倒想起来了,”只喝了一碗粥的吴卿怜,放下筷子,问道:”照刘三爷自己写的那副对子,好像烟酒不沾,怎么又陪你们喝丁一顿呢?”
“他是打算戒烟、戒酒。”张四官答说:”烟戒掉了,酒还丢不开。”
“张四爷,”彭华突然问道:”我听人说,刘三爷劝人戒烟戒酒,是打算传甚么教。你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听这一说,张四官的脸色都变了,”那有这回事?”他连连摇手:”你别听人胡说;自己也别提甚么教不教的话。”
他这种心虚情急,讳言其事的神态,使得吴卿怜大惑不解,而且也很不安,等张四官与彭华辞回客房归寝后,她悄悄问彩霞:”你刚才看到了张四官的情形,为甚么彭华一提传教,他那样子气急败坏?倒是甚么教呀?”
“不就是白莲教吗?”
“啊!”吴卿怜吓得一哆嗦,急不择言地说:”那,刘三爷不就成了’教匪’了吗?”
由于惊惶之故,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彩霞急忙警告:”轻点!轻点!这两个字不能随便出口!”
吴卿怜被提醒了,她听人说过,京师及顺天府属各地,查缉教匪极其严厉,以致有些不肖胥吏,藉此为讹诈勒索的手段,每每在夜深人静时窥视窃听,倘有人在言谈中提及”教匪”二字,立即排闼直入,抖着铁链一个劲地追问:”教匪难那儿,教匪在那儿?”说不出来,顿时铁链套颈,往外直拉。
这一来少不得要”讲斤头”,花钱消灾。有那出不起钱,或者与人有仇的,便诬指一人,祸及无辜。是故近畿小民提起”教匪”二字,无不色变。吴卿怜定定神想了一会,低声说道:”话虽如此,有’空穴’才有’来风’,照彭华所说,这位,”她伸三指示意,”似乎也有关连,咱们是不是该敬而远之?”
“大姑的意思是,不打算跟他结干亲家了?”
“你说呢?”
“我看他,决不是为非作歹的人?”彩霞想一想说:”何妨问一问张四官。”
“对!看他那张皇失措的神气,一定知道底细。不过,”吴卿怜迟疑着说:”只怕他不肯说实话。”
“大姑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从他对彭华的态度上看出来的。”
“不!”彩霞是很有把握的声音:”张四官看彭华跟看大姑不同,彭华年纪轻,每天在外面,交接的人不少,怕他年轻不识轻重,跟人随便谈论,惹出很大的是非。跟大姑谈,他就没有这些是非了。”
“说得也是。”吴卿怜想了一下,诡秘地一笑,”这件事不能让彭华知道。明天一早,你到他们客房里,把彭华绊住了,好让我细问张四官。”
“只怕绊不住。”彩霞答说:”要绊住他,就得没话找话,跟他瞎扯。我把阿莺找去,说废话是她拿手。”
“说废话,彭华怎么听得进去?再说,彭华也未见得对阿莺有兴趣。”
吴卿怜正一正脸色又说:”说真的,你何不跟他好好谈一谈?彭华很有出息的人,你嫁了他,决不委屈。他现在就有五品功名在身上,如果运气好,又肯上进,戴红顶子也不算意外,到那时候给你请一副诰封,凤冠霞帔,蓝呢大轿,我还要靠你照应呢!”
彩霞绷着脸不答,意思是根本不可能的戏言,无可赞一词。不过对她的最后一句话,却颇有所感,真的能巴结上一种可以庇护她的身分,只怕是报答故主唯一的一条路了。
白云深处—六
“张四官,”吴卿怜很认真地说:”昨晚上彭华一提到传教的事,彷佛触犯了甚么忌讳。你如果愿意跟我谈呢,你知道我如今的身分,根本不会泄漏任何秘密;你如果不愿意呢,我也不勉强。不过,刘三爷那方面,我就不大敢接近了。”
“大姑,我没有甚么要瞒你的事。”张四官说:”彭华年纪轻,现在一心想建功立业,万一把事情看不透,也不跟人商量,就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会害得人家家破人亡,那时候,我的罪孽就重了。”
“你这话,我不大明白。”吴卿怜问:”这跟彭华建功立业又有甚么关系呢?”
“这,说来话长,”张四官很为难地,”我真不知道从那儿谈起了。”
沈默了一会,吴卿怜看他确是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便即说道:”这样吧?彭华说,刘三爷想传甚么教,到底是甚么教?传教又为甚么要劝人戒烟戒酒?”
“劝人戒烟戒酒是好事不是?”
“当然是好事。”
“好,大姑,你该明白了,劝人做好事,可知所传的不是邪教。”
“我并没有说刘三爷传的是邪教。”
“可是,有人不是这么想,总说白莲教是邪教。彭华或许也是这么个想法。”
“怎么?”吴卿怜是吃惊的语气,”刘三爷要传的是白莲教!那可是个专会造反的教,元朝末年韩山童父子、明朝的唐赛儿、徐鸿儒,史书上都记得有的。”
“大姑,我肚子里可没有你那么多的墨水。不过,要说造反,也是官逼民反!”张四官凝神静思,脸色显得沉重而认真,”打直隶往南,一直到河南,再沿黄河到山东,地方很苦,水旱灾荒总是那些个地方,就算遇见清官,也得靠老天爷帮忙,才有几天好日子过;倘或年成不好,官府征粮加派,毫不放松,加上贪官污吏,额外敲诈勒索,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你说,他能不反吗?”
吴卿怜无言可答,但脸上更有惧色,”造反总不是好事。”她放低了声音说:”张四哥,我看得离着刘三爷一点儿。”
“大姑,你完全弄错了,我是说从前如果有白莲教造反,也是官逼民反,跟刘三爷毫不相干,他不是会造反的人。”张四官停一下又说:”刘三爷确是想立一个劝人戒烟酒的教,他的想法是,既然地方上够苦了,就得省吃俭用才能撑得下去。饭不能不吃,还不能不饱,不然干活儿使不出劲;抽烟喝酒,花费不少,能省下来,日子不就好过一点儿?俗语说:’饥寒起盗心’,为了塞饱肚子犯法,事出无奈,还能原谅,若说犯了烟瘾酒瘾去偷去抢,大姑,就算你这么好心的人,也未见得能饶他吧?”
这一番说词,完全改变了吴卿怜对刘三的想法,”原来他立这个教,不但不是想造反,而且是在消弭乱因。好了,我明白了,咱们揭过这一篇儿去。”她紧接着说:”今天我请你来,是要跟你谈彭华的亲事,我想把彩霞配给他,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