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郎才女貌,挺好的一对。”
“还不是甚么郎才女貌,彭华很有志气,彩霞不光是能干,见识也高人一等,一定能帮彭华成功立业。”吴卿怜紧接着说:”不过,说老实话,我也存着一点儿私心,能把他们这一对造就出来,我将来也有个倚靠。”
“大姑,你这不是私心,是利人利己的长远打算。”张四官问道:”大姑的意思是,要我来做媒?”
“一点不错。如今彭华要去从军,不愿成家,免得有个累赘,这话也在理上。我的意思是,先把事情定下来,两三年以后,再办喜事,未为不可。”
“是。”张四官起身说道:”我这会儿就跟他去谈。不过,大姑,不知道你跟彩霞姑娘说通了没有?如果那面答应了,这面不愿意,这就没趣了。”
“不会。彩霞虽没有点头,可是我有把握。倒是彭华,脾气有点儿倔,你别把话说僵了,不好转圜。”
“不会,不会,大姑你请放心好了。”
等张四官告辞不久,彩霞就回来了,可想而知的,张四官一回去,便表示她羁绊彭华的任务已经终了,功成身退,面无表情,一回来便到厨下,帮着她的表妹玉妞及阿莺料理午餐。
“表姊,”玉妞喊道:”你不是说鱼你来煎?油锅旺了。”
“好!我来。”彩霞随口答应着,走到炉台边,从玉妞捧着的瓷盘中,提起一条腌在清酱中的鲫鱼,往冒着白烟中的油锅中一丢,即时油花四溅,落在玉妞的手背上,烫得她一缩手,”哗啷啷”一声,将瓷盘打碎在地上。
“怎么啦?”阿莺赶来探视。
彩霞微红着脸,窘笑不语;拿围裙掩着手背的玉妞却困惑地问她:”怎么回事?表姊,你没有看见油锅在冒烟?怎么老高地就拿鱼往锅里扔呢?”
阿莺一听明白了,煎鱼入锅,只能轻放,从没有往锅里扔的,何况还是老高地扔?必是彩霞心不在焉,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甚么。
于是她再看一看彩霞的脸色,开口问道:”你有心事?”
“回头跟你说。”
就这时,听得对面堂屋中传来彭华的声音,阿莺便说:”得上紧一点儿了,吃午饭的人都来了。”
“你听听去!”彩霞看了她一眼,”听他跟大姑说些甚么?”
阿莺顿时省悟,这跟她的心神不属有关,赶紧拿了一方擦桌布,将一包用白布包着的筷子捏在手里,匆匆赶到对面,发现除了彭华,还有张四官。
一见阿莺进来,吴卿怜便说:”咱们到里头谈去,让她摆桌子。”
于是阿莺一面收拾餐桌,一面侧着耳朵听,只听张四官笑道:”大姑可是过虑了,用不着我费事,他们自己都谈好了。”
“喔,彭华,”吴卿怜问道:”你们怎么谈的?”
“我问她,我打算娶你,你肯不肯嫁我?她说,你不是要去从军吗?我说:不错。我娶你不是现在,要等两三年以后,我从四川回来。她不开口,我又催了一遍,她才说:这得去求大姑。我现在就是求你来了,还有一句话,要禀告在先。”
“甚么话?”
“我不下聘礼、也不要彩霞的八字,就凭我一点良心,不知道大姑信得过不?”
“我自然信得过。”吴卿怜说:”不过婚姻大事总得有点郑重的表示。你这样做法,显得有点儿戏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倘或我在四川阵亡了,大姑就当我的话是儿戏,替彩霞另找好女婿。”
“原来如此!”吴卿怜沈吟着,开始重新考虑。
“小彭是为彩霞姑娘着想。”张四官开口了,”我自告奋勇,给小彭做个保,包他有良心,将来得意了,一定把一副诰封送给彩霞姑娘。”
“既然张四哥又做媒人又做保,我也无话可说了。”吴卿怜停了一下,正色说道:”我打算让彩霞对我认个名分,彭华,你将来负心,就是对不起我这个干丈母娘。”
在堂屋中的阿莺听得这话,掉头就走;出了屏门,飞也似地奔向厨房,望见彩霞的影子,便笑着嚷道:”双喜临门,彩霞你好造化!”
正在片火腿的彩霞,把手停了下来,”干嘛这样子大呼小叫!”她说:”差点害我在手上拉个口子。”
“我告诉你,”阿莺又喘又笑地,”以后我要管你叫干小姐了。”
“怎么?”玉妞问说:”大姑要收我表姊作干闺女?”
“可不是!连带你也沾光了。”
“那可真是喜事。”玉妞又问:”阿莺姊,你不说双喜临门吗?还有一喜呢?”
“傻丫头!女孩子的喜事,你说是甚么?”
玉妞眨巴着眼,忽然想起,”啊!原来是表姊大喜。新郎倌呢?”语声未落,急急又说:”自然是彭爷了!”
她在府中的身分甚低,属于打杂烧火的”灶下婢”,所以对”跑上房”的听差,皆用尊称;但她只知彩霞将嫁彭华,还不知道彭华当面向彩霞求婚,及至阿莺转述了她听来的隔墙之语,便又喧嚷了。
“怪道呢?那有个煎鱼楞把鱼往油锅里扔的道理?原来手上煎鱼,心里是在想彭爷。害我──”说着玉妞去按她烫起泡的手背。
“别乱按!”彩霞喝道:”刚才不告诉你了,我镜箱里有玉树神油,搽上就好了。快去!”
玉妞舍不得走,因为阿莺的话还没有完,她想听下去;可是彩霞偏不教她听,又喝一声:”去啊!”
阿莺看她万分不愿的神气,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便安抚她说:”你快去吧,回头我原原本本告诉你。快去快回,回来就要开饭了。”
等玉妞委委屈屈地走了,彩霞问道:”甚么原原本本,倒像还有多少话似地,你往下说啊!”
“我,”阿莺发楞,”我刚才说到那儿啦?”
“说到我要他去求大姑。”
“对了!”阿莺说道:”彩霞,人家可真是为你好,替你把好路都想好了;当然,那是决不会有的事。”接着,将彭华不愿下聘礼,张四官作保,以及吴卿怜以”干女婿”视彭华的话,都告诉了她。
彩霞正要答话,只见玉妞三脚两步地赶了来,便住口不语;阿莺不由得笑了。
“慢慢走!再快也赶不上了,新闻说完了。”
“不是我想听新闻,我表姊的喜信,我能不关心吗?”
“好了!多谢你关心!”彩霞指挥着说:”把下酒碟子端出去。”
“等等!”阿莺说道:”桌子还没有摆妥当呢!我们一起走。”
“对了!”彩霞接口:”回头你们俩伺候席面,厨房归我。”
“怎么?”阿莺问说:”你是躲着彭华?”
彩华转过身子去,恍若未闻,显然的,这是默认了。
原来说定的,等喝过吴卿怜收两个干女儿的喜酒,彭华方始回京,摒挡入川,那知有个意外的机缘,提早成行,而且急如星火,连想到通州跟吴卿怜辞行的工夫都抽不出来。
一入川东境界,就不断听人提起”刘知府”、”罗游击”这两个人;言者、听者无不肃然起敬。彭华不免奇怪,一天在驿站中忍不住发问:”刘知府是谁?”
“刘青天!”作东道主的驿丞讶然反问:”足下到四川来投军,连刘青天都不知道吗?”
“原来是刘青天!”彭华又问:”他不是知县吗?”
“刘青天!”是外号,本名刘清、字天一,贵州广顺人,是十二年才选一次的拔贡出身,分发到四川,由县丞升任南充知县。王三槐被擒,原是受刘清招抚,送到经略大臣勒保的大营,勒保听幕僚献策;虚报大捷,俘获匪首,将王三槐解送京城。
王三槐知道刘清决不会出卖他,所以一无怨言。及至皇帝亲自鞫问造反的原因,王三槐答了四个字:”官逼民反。”
“莫非四省通省没有一个好官?”
“有。只有一个。”
“谁?”
“南充知县刘青天。”
皇帝命军机处查报,才知道川东因为刘清公正廉明,清操绝俗,所以将他的单名与别号的第一个字连起来,称之为”刘青天”。
“原来是知县,现在升任忠州直隶州了。”驿丞答说:”照他的功劳,早应该升到道员了;只为大官冒功,小官就只好受委屈;这一回倘或不是皇上有话,还在那里当县大老爷哩!”
“那么,罗游击呢?”
“嘿!”驿丞喝了一大口酒,拍案连称:”奇人、奇人!”
“那,咱们干一杯!”彭华将驿丞的酒杯斟满,举一举杯,”为奇人干杯。”
“这罗游击,是离本县不远的东乡人,早年贫困,是个有名的强盗,足迹遍四川、陕西、河南、湖北四省,不过是个侠盗,专门扶弱锄强,铲除不义,土豪劣绅死在他手里,不计其数。”
“了不起。”彭华复又满斟,”再干一杯。喔,”他复又相问:”他的名字是甚么?”
“叫罗思举,后来自己起了个别号叫天鹏。”
“这是以岳鹏举自期,其志不小。”彭华插嘴说道:”不过,他倒不怕犯忌讳?”
驿丞不懂他的意思,急于谈罗思举,也就不去理会了,管自己往下说道:”罗思举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危险,命大不死。后来听人劝说:你是孝子,做强盗可怎么荣宗耀祖呢?他觉得这话不错,从此洗手。恰好教匪闹事,官兵招募乡勇,罗思举当了团勇,头一回打仗,就遇见王三槐──。”
其时王三槐盘踞东乡的丰城寨,游击罗定国派他去侦察敌情,罗思举回报:”王三槐的人马虽多,全是乌合之众,请你让我挑十个人,晚上去摸他的营,等我得手,官兵在外响应,一下子就把他们统统灭掉了。”
“你在说甚么疯话。”罗定国挥挥手:”走、走!”
连谈都不跟他谈,这可真把罗思举气疯了,好在管军火的把总,是他的知交,悄悄去要了一大包火药,趁月黑风高的天气,看准了风向,沿路散布炸药,直到敌营。三更时分放火烧山,火趁风势,炸药又爆得山鸣谷应,王三槐的部下,烧死的不多,惊恐莫名,自相践踏,以及掉落在山谷中的,却有上万之多。王三槐仓皇走避,过了数十里,才能稳住脚步。
这一战,以”一夫走贼数万,声震川东”。四川总督英喜赏给七品军功状,由此升腾,现在跟罗定国一样,都是游击了。
“罗思举不光是胆大不怕死,他的鬼点子亦真多,所以他的打胜仗,是力敌兼智取。”驿丞思索了一会,突然问道:”阁下到峨嵋山去过没有?”
“我刚刚入川,还没有去过。”
“峨嵋山猴子最多。那些猴儿崽子可讨人厌呢!最喜欢学人样,有一回一个卖折扇小贩,上山做生意,正好遇见猴子,一来就是一群;那小贩刚打开一把扇子招徕买卖,猴子一拥而上,一个一把,抢得精光,个个打开扇子搧了起来。这小贩脑筋也很好,把扇子折起来,在后脑壳上使劲打了两下,然后装作生气似地,把扇子往地上一扔;猴子学样可吃了亏,打得自己吱吱大叫,扇子也照样扔在地上,小贩一一收拾,一把不缺,可是已经损失惨重,因为收回来的扇子,破的破,脏的脏,已经不能卖钱了。”驿丕话锋一转,回入正题:”罗思举有一回带队驻扎在山里防贼,那山上的猴子亦很多,经常一早出来找吃的,专偷粮库,管粮的恨透了,可就是拿畜生没办法。”
“那,”彭华兴味盎然地说道:”那就得请罗思举来拿猴子了?”
“正是。”驿丞答说:”罗思举不会拿猴子,不必多,只要一只就行了。他队上有四五十名弟兄,拿一只猴子,不是难事。等把猴子拿到,罗思举叫人把猴子脸上的毛都剃光,用蓝笔替猴子画两个极浓极大的眼圈,再用红黄颜料替猴子’勾脸’,画得像夜叉似地;接下来把猴子的嘴缝上让牠叫不出来。到了第二天猴子远远地来了,罗思举叫人在猴子屁股挂一串一千五百响的鞭炮,点燃了把猴子放出去;偷食的那群猴子一看,吓得转身就跑,大花脸的猴子急于归群,拚命在后面撵,一面逃、一面追,鞭炮噼噼啪啪乱爆,那份乱劲儿,可真够瞧的!”
彭华听得有趣,不自觉地又干了一杯酒,问说:”从此以后,猴子吓得不敢来了?”
“当然,不过光会收拾畜生,还显不出他的本事。前两个月,他在夔州大破私枭,双方斗智,那才真叫精彩。”
“喔,他是驻扎夔州?”
“对了,夔州有个管收税的关卡,多少年来一直拿闯关的私枭无可奈何,因为三峡滩险水急,不容易拦截;私枭更有一记绝招,拿火毛竹绑在船尾,硬把它弯了过去,用粗麻绳在船头上牵系牢靠,再吊上一两块大石头,如果上游有追下来的缉私船,看看近了,一斧头拿粗麻绳砍断,毛竹向后反弹,大石头打中缉私船,没有个不翻的!缉私船吃过几回亏,都不敢再追私枭了。”
“这是用从前石弩的法子,确是很厉害。罗思举怎么破它呢?”
“罗思举做事,向来谋定后动,他对夔州的地形,早就很熟悉了,但仍旧沿江勘察,选定夔州府东,刘先主伐东吴,兵败退守的白帝城为下手之处——。”
白帝城在三峡之中的瞿唐峡,有个关口即名瞿唐关,关西正对滟滪堆,又为瞿唐峡的险中之险。所谓”堆”,其实是矗立江中的一座小山;江水深浅,因时而异,盛夏水涨,深至八十四丈,冬天水浅,亦仍有三十多丈。滟滪堆绝大部分,隐在水中,而水势湍急异常,不识深浅,不懂趋避之道,行船必然撞上滟滪堆,舟毁人亡。
趋避之道,全在掌舵灵活,如果舵不管用,就一定会撞堆。罗思举便从这一点动脑筋,秘密招募精通水性的土著,身带极锋利的锯子,等私枭船过来,抓住舵板,大锯特锯,但并不锯断,”舵把子”仍能操作,要行过一段路,将近滟滪堆,半断的舵板经水力激荡,终于脱落,船身左飘右荡,无法操纵,一条条都撞沉了。
经此一番大创,私枭再不敢打着锣,大呼小叫,闯关而过。
“罗思举还积了一件极大的阴功,”驿丞又说:”在那些私枭船里面,还有好些人贩子,带着用贱价买来的良家妇女到下江去卖,运气好的,给人家做姨太太、当丫头;不然就落了火坑。等到私枭船不敢横行,到关验税,查验到那些良家妇女,追究起来,人贩子都要充军,就不敢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买卖了。”
听完驿丞的叙述,彭华仰慕英雄之心,油然而生,不自觉地说:”能跟罗思举共事就好了!”
“阁下的官衔是守备?”
“是。”
“守备管大营粮饷,也可以充任参将、游击的中军官。不过,中军管军政——”驿丞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彭华心知,他是笑他忘想,初涉军伍,何能处理军政?但他另有想法,”我打算请勒大人派我到他那里,替他打打杂,跟他学点东西。”彭华问道:”罗思举为人好相与不?”
“当然好相与,不然怎会有人肯跟他一起拚命。”驿丞问说:”阁下跟勒大人很熟?”
“熟也不算熟,不过曾经有人替我引见过。”彭华不愿提和珅的名字,只说能够跟经略大臣勒保见得上面的原因:”这回我是上命差遣,有东西要面呈勒大人。”
原来彭华早就呈文兵部请求分发四川;用兵之地,求才孔亟,自然一请一个准。兵部武选司的司官,以前到军机处跟和珅同事时,彭华曾经照应过他,此时投桃报李,附带替他找了个临时的差使——皇帝赏赐勒保的一对大荷包,一只白玉班指,交彭华带到四川,这一来有盘缠可领,犹其余事,最难得的是得以”驰驿”,六千里迢迢长途,一切不用费心。不过,既算专差,不能耽搁,此所以他连想到通州跟吴卿怜去辞行,亦未能如愿。
“勒大人前一阵子驻梁山,听说要移驻达州,等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驿丞很热心,亲自出马打听勒保的行踪,果然,已经移驻达州了。
“达州在东乡以西,那里的路很难走,而且地方不安靖。我看,”驿丞沈吟了一回说:”只有通知大营,请勒大人派人来接。”
“那不大好吧?”彭华踌躇着,他说:”还没有见着勒大人,先就麻烦他。”
“不然!”驿丞问道:”我看阁下带着一个黄布包裹,那里面是甚么东西?”
“是皇上赏勒大人的一对大荷包,一个白玉班指。”
“那阁下就是钦差啰!”驿丞很起劲地说:”皇上赏的东西,万一叫人给抢走了,别说你担不起责任,勒大人还会怪你大意,听我的话没有错,请大营派人来接。”
“此地到达州三天路程。”驿丞建议:”你自己写封信给勒大人,我托人替你到大营投递,大概六、七天就有人来接你了。”
彭华如言照办。他一直在和珅身边,达官贵人的八行书,不知看过多少,书信款式及措词,颇为内行,这封信写得言简意赅,极其得体;驿丞看完,赞不绝口,随即封好,托一个很老成的驿丞,递到达州大营。
白云深处—七
彭华对此驿丞的热心非常感激,加以见多识广,言语麻利,十分投缘,便有意结交这个朋友,行箧中带了许多小件的珍玩,都是和珅平时随手给的,当下开箱子找出两样礼物,拿块绣花袱子包一包,亲自去送驿丞。
“承老哥种种费心,感激不尽;一点小东西,聊表微意。”
“不敢当,不敢当。”
话是这么说,仍旧将包袱解开来,先看一个猩红色的丝绒小盒,里面是金光闪亮的一只表,便即正色说道:”太贵重了!不敢领。”
一上来就碰了个软钉子,彭华心想就萍水相逢的交情来说,确是太贵重了,只有说了实话,才可望他能够接受。
“实不相瞒,这只打簧表,在你看或许贵重了一点,可是我说句放肆的话,这样的表,我有三只。老实奉告吧,我原是和中堂身边的人。”
“和中堂?就是今年正月里出事的和中堂?”
“是。”彭华又说:”你不必客气;而且这也不是甚么不义之物,都是他自己给我的,来路非常清白。”说着拿起表,拨动机钮,将表凑近驿丞耳际,只听清脆嘹亮地先打三下,再打一下,又打五下,”此刻是三点一刻加五分,申正一刻过了”
驿丞爱不忍释,终于收了下来;接着检视另一样礼,一个长形皮套,两截尺许长的木棍,不识其物,只是把玩猜测。
“这是一支手杖。”彭华将两截木棍接上一起,转了一下,有个搭襻扣住,成了整体,”虽是济胜之具,可也是防身利器。咱们来试一试。”
“怎么试法?”
“伪装我拿手杖揍你,当头砸了下来,你一定夺我的手杖,以便反击。是不是?”
“是,应该是这样。”
“好!我动手了,你可要玩儿真的!”
“是了。”
彭华举杖相击,驿丞抓住了不放手,彭华想夺夺不回,便往右一扭,把子跟手杖分开了,只见银光闪闪,是一把三角形带着血槽的锋利短剑。
驿丞对这只”手杖剑”异常欣赏,喜色满面,没口称谢;但接着却出现非常难为的神情,似乎有话非说不可,而又羞于出口似地。
彭华自然看得出来,便即说道:”我们一见如故,又多蒙你当我自己人看待,有何见教,何须顾忌。”
“我顾忌的是,怕人笑我自己忘了自己是甚么东西,妄想高攀——”
“言重、言重!”彭华抢着打断他的话,”高攀二字,请你收回。”
“既然如此,我也就顾不得甚么叫’羞耻之心,人皆有之’了。朋友投缘,愿意祸福相共,总想另结一重因缘;你说,你是不是这么个想法?”
这一说,彭华自然明白了,而且也很愿意,看那驿丞约莫四十上下年纪,比自己大得很多,便叫一声:”大哥,’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我们收起’老兄’、’阁下’的客套,拣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换个帖。”
“老弟!”驿丞作个揖说:”你是五品守备,我是未入流的驿丞,我又痴长几岁,承你叫声大哥,在我等于荣宗耀祖的喜事。不过,人情浇薄,难免会有人笑我;所以承老弟看得起我,敬谨从命,不过,最好不必让旁人知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只要你我自己知道,情同骨肉就够了。你说呢?”
是这样的一种态度,越使得彭华觉得,官是未入流,人品是”一品”,因而一面还礼,一面恭恭敬敬地答说:”我听大哥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