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有一件很值得安慰的事,独子英和,在京师的贵公子数第一,年少多才,而且是个美男子,为和珅看中了。
和珅有个嫡出的女儿,正室去世,便由吴卿怜照看,有一天和珅对她说:”明天我要请客,客人都是八旗佳子弟;你们在屏风后面看,看得谁好,记在心里,随后告诉我。”
原来和珅是为女择婿;第二天的午宴,是个文酒之会,分韵赋诗,复又联句,至晚方罢。吴卿怜与长二姑一直在槅扇后面细看;到晚来和珅问她们的观感,一致认为穿一件紫缎卧龙袋,戴一顶貂帽的美少年,人材无双。
和珅大感安慰,原来此人正是他所看中的英和,第二天托人到德保家去试探,德保不等来客吐露本意,便即表示,他的独子将来只愿结姻寒族,高门闺秀,不敢仰望。
但也有人劝德保应该结这头亲事;有了和珅这么一个阔亲家,何愁不能开复原官,赏还花翎?至于英和目前虽只是一名举人,但成进士、点翰林,金马玉堂,指顾间事。这些话,德保那里听得进去;只答一句:”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这话传到和珅耳朵里,越发生了志在必得之心,他心里盘算,请出天子来做媒人,便是”指婚”,德保不允,便是抗旨,谅他不敢。
谁知德保是内务府出身,当过总管内务府大臣多年,宫中的耳目亦很广,得知和珅出此一着,威力非凡;但亦不是没有解救之法。原来德保夫妇早看中了一位八旗贤媛,是他同年的女儿;但女家表示,非英和中了进士,不谈亲事;到此事急,老夫妇双双登门,见了他的同年,一起下跪求亲,要求即日下聘,他的同年亦知他有此难处,慨然相许。
于是第二天就下了聘礼,而且选定了合卺的吉期。但和珅要请天子作媒人,却不能这么快;一天找到机会,婉转陈请,得蒙允许,召见德保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奴才只生一子,名叫英和。”
“娶亲了没有?”
“已聘定一女,是——。”
德保将他亲家的姓名职衔,以及选定完婚的日期,详细奏陈,作媒的天子自然开不得口;这一下,和珅跟德保的冤家,算是做定了。
下一年是乾隆五十四年,元旦朝贺时,有人越班至甬道上行礼,降旨查办,鸿胪寺堂官奏请将排班的引赞官交部议处,并自请处分;纠仪的御史道是蒙古的王公行礼错误,请交理藩院查明议处。上谕痛斥御史不能即时纠仪、诿过于人。德保过去兼署左都御史时,亦曾遇见过类似的情形,结果连带处分,罚俸一年;而这回左都御史无事,反是他这个革职留任的礼部尚书,”系管理鸿胪寺大臣,咎实难辞”而交部严加议处。德保心知是和珅捣鬼,气愤难平,加以忧虑不知何日复遭暗算,更有身家之祸,因而中风不起。身后除蒙赏还花翎、顶戴外,别无恤典。
但和珅却并不因为德保去世而解消仇怨,对人表示:”我不能禁止英和不中进士,但他要想点翰林,叫他趁早死心吧!”因此,这年己酉正科会试;下一年庚戌皇帝八十万寿恩科会试,英和都不下场,以示退避。
到了乾隆五十八年癸丑正科,英和跃跃欲试,但又顾虑和珅未忘前嫌,有意作梗,因而踌躇不决,便有人劝道:”和相的红人吴白华,是令尊在乾隆二十八年主持会试取中的门生,你们是师兄弟,他不会不念师门之恩的,请他跟和相说一声,不就甚么事都没有了吗?”
吴白华便是吴省钦,当初和珅派来作媒的人就是他;进言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英和亦不愿细言其事,含糊以应。不过这倒提醒了他,德保当过会试总裁五次之多,门生满朝,不妨找一两个交情深厚,而又不附和珅的”师兄弟”去问计。
英和先想找吏部尚书军机大臣董诰,他亦是乾隆二十八年的进士,殿试是二甲一名的传胪。
但和珅耳目众多,董诰的一举一动,亦在他监视之中,以不惊动为宜。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此人名气很大,但这几年形同蛰伏,去找他商量,决不致为和珅所知。
这个人名叫钱棨,籍隶苏州,是明朝浙江的商辂以后三百三十六年来又一名”三元及第”,胪唱之日,御制五言排律一首:”龙虎传胪唱,太和晓日暾;国朝经百载,春榜得三元;文运风云壮,清时礼乐藩;载咨申四义,数奏近千言;讵止求端楷,所期进谠论;王曾如可继,达弼我心存。”
这是乾隆四十六年的事,那年辛丑会试正科,德保在”四总裁”中居首,照例会元由他取中,所以钱棨对这位会试的座主,特别有知遇之感。但钱棨的遭遇,与恩师相似,乾隆五十四年在上书房为皇孙、皇曾孙、皇元孙授读时,因为连日不到书房,奉旨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方准开复。这一来不特升迁无望,而且这八年之中,连番正科、恩科,本来以他状元授职翰林院修撰的身分,每一科都可望放主考、收贽敬;这一下,所有的考差都落空,举债度日,生活拮据,英和常有接济,交情特厚。
听他道明来意以后,钱棨略一沈吟,开口答说:”向例覆试、殿试、朝考,三试皆在上等,才能点庶吉士,朝考一关是最要紧的,不过你的情况不同,我以为根本还是在殿试,如果你在鼎甲之列,授职修撰或是编修,朝考就毫无关系了。”
“鼎甲非所敢望,能在’进呈十本’之内,已符所愿。”
“进呈十本,中馆选的亦常在十之七、八之间。只怕他要暗算你,还不在名次高下,而是粘两张黄签子,那就永远跟翰林院绝缘了。”
听得这话,英和不免心惊,原来殿试的阅卷官,名为”读卷大臣”,因为临轩发策,天子亲试,读卷大臣不能在卷子上加任何批语,如果文字不妥,或者违犯功令,如应避讳而未避;写了白字等等,另用黄纸签出,浮贴卷面,以候钦裁。但殿试的大卷子,如果被贴上黄签,视作极大的瑕疵,不独馆选无望,连分发为部员都没分,通常以知县归班候补,要等好几年才能分省补缺。
“和相这几科都奉派为读卷大臣,想来这一科亦不会例外;如果——”钱棨停了一下,忽然问道:”赵云崧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赵云崧就是赵翼,诗名极盛,英和当然知道这个人,但不知道他有甚么故事,可供谈论。
“状元得而复失的故事。”
“喔,”英和答说:”听先公谈过,不知其详,你再谈一谈。”
“是这样的──”
乾隆二十六年,皇太后七旬万寿,又以平定西域、武功告成,特举恩科。这年初春,皇帝奉太后巡幸五台山,启銮以前,私下告诉两名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刘统勋及户部侍郎于敏中,主持三月初的恩科会试。
及至试期将近,在山西接到任军机章京的陕西道御史眭朝栋一道封奏,建议本科应行回避的举子,另派考官加以考试。定制,凡是奉派为考官,不论主考、房考,其亲属包括叔侄在内,均不得入围应试。皇帝先疑心眭朝栋有子弟应本科会试,而又怕他自己得了考差,耽误了子弟的功名;因而特点眭朝栋为房考,并命他开列应该回避的亲族的姓名。
谁知眭朝栋并无子弟应试,倒是查出刘统勋有胞弟、胞侄各一人;于敏中有堂侄一人,必须回避。皇帝恍然大悟,作为军机章京的眭朝栋,完全是为了逢迎长官而有此奏,于是降旨切责,”说刘统勋、于敏中既系军机大臣,而眭朝栋现系军机处行走之员,此次刘统勋、于敏中二人不令随驾,外间已揣测其与典试事,而军机处之人,固不待言矣。况朕向刘统勋等曾面谕及之,眭朝栋岂有不知之理?则其所奏,显属迎合上官,此风断不可长。”
接下来引喻前明师生堂属、党援门户之弊,痛斥为”言路恶习”,将眭朝栋拿交刑部治罪。
对刘统勋及于敏中之是否授意,虽”姑不深究”,但有一段话却是”指着和尚骂贼秃”,上谕中说:”今岁恩科会试,已属格外旷典,臣工得与文衡,已可云宠荣逾分,而更欲为宗戚幸中,是于不知足之中,又加甚焉。号称读书者,宜如是乎?”言外之意,认定了眭朝栋之奏,为刘、于所指使;而免于深究之外,仍有薄惩,刘、于两家应该回避的弟侄,罚停乡会试一次,亦就是下一科亦不准入闱,真是欲速则不达了。
不过,刘统勋的人品,皇帝是信得过的,所以会试以后的殿试,仍派”读卷”;军机大臣中奉派此一差使的,还有个乾隆元年举”博学鸿词”制科,取中一等第一的左都御史刘纶。
命下之日军机领班将二刘找了去说:”自从眭朝栋的案子以后,外面流言很多,去年的状元、榜眼,都是军机章京,就说历科鼎甲,都让军机章京占尽了。今年格外要留意,避免嫌疑。”
“今年赵云崧中了,”刘纶答说:”以他的才气,鼎甲可期,要留意的,也只有他。”
“赵云崧志不在小,岂但鼎甲,还想大魁天下。”傅恒又说:”我已经跟他说过了,早早死心吧,反正赵云崧的笔路,两公是看惯了的,想来决不会让他漏网的。”
到得殿试以后,照例以前十卷进呈;其中只有一卷,独得九圈。钱棨谈到这里,为英和插嘴打断了。
“慢慢!”他说:”读卷大臣例派八员,怎会出来九圈?”
原来殿试阅卷的规矩是,收掌官以收卷先后,分为若干束,每束十卷,以次分配给读卷大臣;阅卷后,用”圈、尖、点、直、叉”五种记号,区别高下。然后将卷子留置原处,去看另一桌上的卷子,名为”转桌”,直到转完八桌为止,所以最好的卷子,至多亦只能有八圈,何以多出一圈,岂非怪事。
“这有个缘故,皇上因为这一科是为平定西域而开的恩科,所以加派凯旋班师的将军兆惠为读卷大臣。兆惠面奏,汉文程度极浅,难当衡文之任。皇上告诉他说,你只看圈多的就是好卷子。兆惠’照方吃炒肉’,别人画圈,他亦画圈,别人加一尖三角,他加一尖三角,因此而有个九圈的卷子。”
“这一卷是不是赵云崧的呢?”
“你别打岔,听我往下说——”
当时刘纶特别谨慎,将这本应列为第一的压卷之作,左看右看,端详了好半天,跟刘统勋说:”只怕是赵云崧的卷子。”
刘统勋看完大笑,”你太多疑了。”他说:”赵云崧的字迹,烧了灰亦认得出来。你别忘了,他曾在我家坐过两年馆,他的字我看得太多了。”
“可是,”刘纶又说:”一共两百零七卷,我每一卷都细看了,没有赵云崧的笔迹,那自然是变体了。”
“这话倒也有理。”刘统勋将这一卷细看了一遍说:”赵云崧的文字,一向跅不羁,才气横溢;不能像这一卷的严谨。”
由于刘统勋的坚持,仍照原次序进呈。向来皇帝先阅卷再拆弥封;这一回亦由于流言甚多,有御史奏请改变制度,先拆弥封再阅卷。拆开一看,”赵翼”之名,赫然在目。
皇帝亦是熟悉赵翼的笔迹的,当时派侍卫向刘统勋传旨诘问:”赵翼拟旨,写的是颜字,何以试卷变了率更体?”
刘统勋只好去问明了赵翼自己再行回奏:”赵翼曾在臣家为西席,爱臣子刘墉的书法,弃率更体而习颜字。这回恩科,臣等为避免物议,相约不以军机章京列入前十卷;赵翼志在鼎甲,深恐见摈,故用变体。臣不识赵翼原习率更体,蒙旨诘问,转询赵翼,始知真相。”
“此卷写作俱佳,你们看得不错,不过。”皇帝问道:”本朝曾有陕西的状元没有?”
“据臣所知前朝有康海,在本朝,陕西尚未出过状元。”
皇帝将第一本赵翼的卷子,与第三本陕西韩城王杰的卷子,反复比较,最后将两本卷子换了位置,第一变成第三;第三变成第一,原应大魁天下的赵翼,一下贬落为探花郎。
“江浙多状元,无足为奇。”皇帝为读卷大臣宣示:”王杰的卷子,已列第三,就给他一个状元,亦不为过。如今西域平定,把陕西人中了状元,是彰偃武修文之义;我的这番不得已的苦心,你们要体谅。”
听完这段赵翼的状元得而复失的故事,英和自然懂了钱棨的意思,”你是要我另学一路字,瞒过和相?”他踌躇着说:”这怕不容易,时不我予;另学一路字,要写得象样,起码也得半年工夫。”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今天是花朝,到四月廿四殿试,还有两个多月工夫,何患不成?”钱棨打开抽斗,取出一封英和写给他的信,凝视了好一会说:”你这笔赵字,实在漂亮,不妨改写苏字,化柔媚为厚重,笔路相近,而面目不同,一定瞒得过人。”
“好吧!我试试看。只怕仍旧会露马脚。”
“万一自己觉得会露马脚,你可记住,卷子千万不能早交,如果是在第一束之内,你会落入三甲。”
英和想了一会,懂了其中的道理。原来为防止读卷大臣各凭好恶任意去取,以及高下其手之弊,所以评等时不准相去悬绝,所谓”圈不见点,尖不见直”,便是评定优劣,只准有一等之差;譬如”尖”为第二等,首阅者位后,以后诸人,高则加”圈”,低则加”点”,如果加”直”,评为第四等,则两等之差即是故意贬低,便有私心。
因此,英和卷子交得太早,而和珅如果奉派读卷,位居首列,第一束的十本分给他以后,识出是英和的卷子,只要加上一”直”,定为第四等,以后诸人就受了限制,至多只能加上一”点”,无”圈”无”尖”的卷子,一定列为三甲,想点翰林就很难了。
如钱棨之教,英和会试获隽以后,殿试大卷子的笔迹,果然瞒过了奉派为读卷大臣的和珅,榜发列名二甲第二十五名;名次虽不算高,占了”旗卷”忒少的便宜,仍能点为庶吉士。
其时和珅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庶吉士”散馆”能否”留馆”任编修,需经一番考试,掌院学士又可以操纵其间;因此英和是否始终能居清要之地,仍在未定之天。
幸好,掌院学士有满汉二人,汉缺的掌院学士嵇璜,亦是汉大臣的领班,与乾隆皇帝同年,而生日早两个月,嵇璜本于”臣不敢居君之先”,奏请将生日改在八月十三万寿以后。皇帝嘉许他知礼,代定为八月十九日,正好在”花衣期”之后,八十岁那年,皇帝万寿,宰相千秋,而又适逢成进士花甲一周,重赴礼部的”恩荣宴”,热闹极了。
嵇璜是苏州人,清操绝俗,嫉恶如仇,但立身处世,自有苏州人那一套迂回平和的巧妙手法;有一回和珅请他写一副对联,他欣然相许,带了宣纸回宣武门外烂面胡同府第。
第二天嵇璜请了好几个翰林来喝酒,酒到一半,他的书僮来报,墨已经磨好了,嵇璜很不高兴地申斥,正有客在,何以不识进退?客人询问动怒的缘故,听嵇璜说明以后,大家都说:”正要看中堂如何用笔,好偷一点诀窍。”
于是,抬来条案,铺好和珅所备的宣纸,嵇璜卷起袖子,对客挥毫,写好上联写下联,书僮牵纸不小心,将一砚池的墨泼翻在纸上;嵇璜震怒,痛斥不已,直到客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代为求情,嵇璜方始息怒。第二天特地到军机处向和珅道歉,糟蹋了他的好纸。和珅只能付之一笑。
其实书僮泼墨,是嵇璜的授意;所请的翰林,亦都是跟和珅常有往来的,用意在让他们目睹其事,作个见证。嵇璜深知不附和珅,必遭排斥,是件不易坚持的事,所以对英和格外爱护,加意提携,很快地造就了他的名翰林的地位;见此光景,和珅反过来想笼络以为己用,但英和落落寡合,毫不理会。
嘉庆三年二月底举行翰詹大考。这是对翰林是否勤于进修的一大考验,规定翰林院侍讲、侍读学士以下;詹事府少詹以下,凡是官阶未升至三品的翰林,都得应考,不准回避,因此成翰林已久,年龄较长、学殖荒落的,一听翰詹大考,无不发愁;相反地,新进而有自信的后进,则视作喜讯,因为大考亦是三年”京察”以外,另外为翰林加一次考绩。大考名次分为五等,即是一、二、三、四等以外,另列一类”不入等”。一等至多三名,立即超擢;二等亦是高等,通常可升一级,或赏给文玩缎匹等物;三等无荣无辱;四等降调休致;不入等便须革职,不过这种情形极罕见。
由于大考是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举行,和珅在翰林院特为将英和找了去问道:”你在海甸找好了下处没有?”
由于圆明园在西郊,所以凡是官员奉召赴园,都是前一天在海甸觅妥住处,以便第二天一大早进宫;英和觉得为时尚早,不必亟亟,便老实答说:”还没有找,反正只是一晚上的工夫,那里都可以想法子。”
“不然,虽是一晚上的工夫,也很要紧,吃得香、睡得足,养精蓄锐,文思才会泉涌。煦斋,你不妨到我园子里去住;应试期那天,我带你进园,一切方便。”
“是,多谢中堂!”英和请了个安,作为道谢。
“我们世交,无须客气。”和珅又说:”你要早搬来呢,我那里杏花开得正盛,很可以看看。如果为了用功,前一天搬来亦随你便。”
“是。”英和不置可否。
“到底甚么时候搬,此刻说定了它。”
“我,”英和迟疑着说:”前一天去打搅吧!”
“好!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英和越想越不妥,回家以后,立即修书一封,专人送到和珅府中,大意是说,原来与同僚约定,在海甸同住,未便爽约,改日专诚到他园子去瞻仰,谢谢和珅的盛意。
英和自忖,这一下冤家结得更深了,谁知不然;大考那天,和珅派了他的听差在大宫门迎接,领着他过了金水桥及”出入贤良门”,在正大光明殿内找了个避风而又透光的角落,代他支好了活腿的考桌,方始离去。
大考照例作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等题纸发了下来,英和先凝神构思,等一篇赋有了大意,然后动手作试帖诗,起了草稿,细细检查韵脚,出韵失粘、诗再好亦将列为四等,丝毫马虎不得。
检点无误,开始作赋,起草到一半,侍卫来发食物,照唐朝”红绫饼”的遗制,发御膳房所制的”大八件”一盒。
应试的翰林都自备干粮;当然是冷食,但和珅却命听差送来一个食盒,里面是热腾腾的一盘”门钉馒头”,一碟酱羊肉;另外有一把已盛了茶叶的瓷壶,听差在设在大殿右廊的茶炉中沏上热茶。在料峭春寒中,只有英和的这顿饭吃得最舒服。
饭后继续动手,起完赋稿,开始誊正,试帖诗刚刚写完,奉派监试的和珅来巡视考场,走到英和案前,含笑问道:”一诗、一赋都脱稿了吧?”
英和抬眼一看是和珅,欲待起身行礼,却让和珅拦住了,顺手拿起他的试帖诗稿细看,看到一半,有个侍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成亲王请和中堂去谈事。”
“好!”和珅略为迟疑了一下,将诗稿捏紧了对英和说:”我带去细细拜读。”
等他走了,英和突然省悟,和珅此举可能是善意,也可能是恶意,善则是阅卷时看到这首诗,取在一等或二等;恶则以诗为验,有意点落。善意不愿接受,恶意更是不甘被欺,然则唯一的处置之道,就是另拟一首试帖诗。
因为这一耽误,文卷便很迟了,殿廷试士,向不给烛,二月底的天气,白天黑得早,暮霭四合,而他的卷子,还有三行未曾誊清,正在着急时,救星来了。
救星正是和珅,他捧着一管水烟袋踱了过来问道:”完卷了吧?”
“还有三行。”
“别急!”和珅”噗”地一声,吹旺了纸媒,为英和照明,”你的诗很好,这回一定取在前列。”
英和顾不得道谢,聚精会神地写卷子;和珅便一支续一支点燃了纸媒,续到第四支,英和方才完卷。偌大殿廷,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第二天名次揭晓,英和考在二等前列。由侍读升为侍读学士,及至和珅事败,搜检他的在朝房中的文件,开单奏报,皇帝看到了单子上列有”英和大考试帖诗稿一件”,不免奇怪,当年德保拒婚的经过,他是听人说过的,莫非英和不能成父之志,倚附和珅,所以上年大考,先送试帖诗稿,企求拔擢。
为此,皇帝特地召见英和,登下试帖诗稿问道:”是你的原稿不是?”
“是。”
“怎么会在和珅那里?”
“去年二月底,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大考,和珅奉派监试,对奴才颇为照应,取阅奴才的诗稿,适以成亲王派人邀和珅前往谈事,和珅顺手将诗稿带走。奴才以和珅近年来颇假词色,取走奴才的诗稿,或有凭以为验,取在上列之意;奴才之父,素来不齿和珅的所作所为,奴才岂能受其笼络,因而废原稿不用,另作一首。请皇上调取原卷察看;倘或奴才所言不实,请治以欺罔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