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沈默了一会,只听得一声咳嗽,彩霞掀帘而入。
水龙吟第二册
白云深处—三
白云深处—四
白云深处—五
白云深处—六
白云深处—七
白云深处—八
白云深处—三
原来她在门外已听了好一会,只为谈的是她,故意躲开这段尴尬的时刻,此时装作毫无所知地问道:”你们在争甚么?”
“你问他!”阿莺向彭华一指,”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彩霞不再接口,彭华自然也不会说破,只笑嘻嘻地向阿莺说:”你的好意我完全明白,你别生气,是我不对。”
阿莺的气自然消了,正待回答时,突然停了下来,侧身静听,彩霞与彭华也听见了,隐隐哭声,发自内室,彩霞顿时色变,向阿莺抬一抬手,急急越过穿堂,哭声越发清晰,确是来自吴卿怜的卧室。
“大姑、大姑!”彩霞摇撼着她的身子喊:”醒醒,醒醒!”
哭声止住了,在阿莺擎着的烛台照耀之下,只见吴卿怜满脸泪痕,而双目烱烱,流露的却是迷茫的神色,彷佛不知身在何处似地。
“怎么了,大姑!着魇了不是?”
吴卿怜不作声,等彩霞扶她坐了起来,为她拭泪时,她才开口问了一句:”甚么时候了?”
“戌时刚过。”
“我刚才梦见老爷了,在’十笏园’。”
这十笏园是和珅的赐园,在圆明园之南,原名淑春园;和珅受赐以后,大兴土木,结果成为他的二十款罪的第十三款:”园寓点缀,竟与圆明园’蓬岛瑶台’无异,不知是何肺肠?”
“蓬岛瑶台”为”圆明园四十景”之一。圆明园中湖泊多处,最大的一座名为”福海”,中有三岛,正中最大的一个,原名”蓬莱洲”,乾隆九年易名为”蓬岛瑶台”,正殿七楹,殿东有楼,题名”畅襟楼”。淑春园中亦有一座大湖,孤屿矗立、恰似蓬岛瑶台,和珅便照福海的规格布置,建一座”临风待月楼”,倒比”畅襟楼”更为讲究,楼前有一块两丈多高的太湖石,清奇古怪、莫可名状;此石原为扬州盐商花园中的珍物,和珅在随驾南巡到扬州时,一眼看中了,盐商不敢不予奉献,光是运费,就花了上千两银子都不止。
临风待月楼便是吴卿怜所住,楼后有一座”花神庙”,庙旁是一具”石舫”;这也是有违禁制的,因为与”清漪园”中的石舫一模一样。清漪园在圆明园西,有山有水,山名瓮山、水名西海,乾隆十五年为皇太后六旬万寿祝厘,就瓮山明朝所建的圆静寺废址,特建一座”大报恩延寿寺”,瓮山亦改名为”万寿山”。
其时为了大小金川的军务,特在香山设立”健锐营”,选拔八旗劲卒,展开山地作战的训练。但太上皇认为水战亦不可不讲求,因而疏浚玉泉山的水源,汇注西海,扩展为一片汪洋的大湖,设置战船、选拔广东福建水师的千总、把总为教练,训练健锐营的兵丁,并仿照汉武帝辟”昆明池”习水战之义,将西海改名为”昆明湖”;湖中建石舫一座,为的是供皇太后观赏水操之用。
吴卿怜梦见和珅,便是在这座石舫中,”在梦里,我没有想到他是赐自尽的,还问他:干嘛脖子上挂一条白绸带子?他怪我:你好糊涂!莫非我现在是在甚么地方都不知道?我这才想到他不在人世了。我哭,他也哭!”说着,她又垂泪了。
“老爷说甚么?”
“没有。”吴卿怜摇摇头,”我正要开口问他,有甚么未了之事交代?人就醒了。”
“唉!”彩霞懊丧地说:”早知是这样,我就不推醒你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是大姑想念老爷的缘故。”阿莺劝道:”大姑也不必难过,我想过几天老爷还会来托梦。”
“谁知道呢!”吴卿怜说:”到了通州,我要写一卷心经烧给他。”
“大姑,”彭华在房门高声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大家预备、预备吧!”
“喔,”吴卿怜突然想起,”有一样要紧东西,彭华,你要想法子带着,老爷的诗稿。”
“连在刑部火房中做的诗,都交给大少爷了。”
吴卿怜点点头,然后叹口气说:”唉!一世荣华富贵,到头来一场空,甚么东西是自己的?算起来只有几首诗,或者还能流传后世,彭华,你记住了告诉大少爷,老爷的诗集子,一定要印出来。”
“大少爷已经有这个打算了,诗文合集,叫做’嘉乐堂集’。”
正月二十五鼓出东便门,到得通州,住在城外一个很大的庄园中,居停是谁,吴卿怜一无所知;她跟彩霞、阿莺,还有一个丫头,是单独住在一起院落中;日常有一个双耳重听、沈默寡言的老妪,来为她们送供给,那个老妪姓孟,自吴卿怜为始,都叫她”孟婆婆”。这孟婆婆居然识字,她说:”我的耳朵不好,你们跟我说话,很费劲;有甚么事,要甚么东西,写张条子,我就知道了。”
张四官将她们送到通州,安顿好了,便即回京,半个多月,未曾来过;只有彭华,每隔三天,骑一匹健骡,来住一天,也带来了好些消息,最要紧的一件是:顺天府衙门会同刑部奏报,和珅之妾吴卿怜已于正月二十日午刻自缢,并检呈遗诗八首,朱笔批了个”知道了”。从此以后世上就没有吴卿怜这个名字了。
张四官终于来了,”吴大姑,”他说:”我把戏班子让出去了。你的款子,有一部分拨到扬州,一部分拨到杭州,要造家庵,可以开始动手了,你喜欢甚么地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照我的意思,最好住在这两个地方,可是办得到吗?”
“苏州是你的家乡;杭州知道你的人也不少,住这两个地方,真正身分容易败露。”张四官想了一下说:”这样,吴大姑,你给我几个宗旨,我去找几处地方,让你自己挑。”
“好。”吴卿怜一面想,一面说:”第一,要离苏州近,第二,要清静隐密;第三,要安全。还有,如果新起楼台,一定会引人注目,看看有现成的房子弄一所,比较妥当。”
“说得是,我照你的意思去办,现在谈第二件事,这里是暂时歇脚的地方,在家庵弄妥当以前,总还要找一个能够住个半年到八个月的地方;我有两个好朋友,可以投靠,一个在济南,一个在徐州,你愿意到那里?”
“自然是济南。’一城山色半城湖’,济南是好地方。”
“那就济南,等天气稍微暖和一点儿,我们’起旱’到济南。这一回,我跟你一起走。”
“对了,张四官,”吴卿怜关切地问:”你的戏班子已经让出去了,以后有甚么打算?是再’团’一个班子呢?还是干别样行当?”
“还不一定。”张四官答说:”吴大姑,我是身不由己,自己都不知道将来怎么样?”
“为甚么?俗语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又不是跑江湖的人。”
“吴大姑,请你不要多问。慢慢你就会明白了。”
听他言语闪烁,吴卿怜微感不安;因而也就想到了眼前的境况,便即说道:”张四官,我在人家这里打搅了半个多月,连主人家都没有见过,好像很失礼;这里到底是个甚么地方?”
“是个土财主,很讲义气的,我们有甚么为难的事,找到他一定有办法。”
“是这样一位人物,我倒非见见他不可了。”
张四官沈吟了一会,慨然说道:”好!我先跟他去说一声。”说着,站起身来,就待离去。
“张四官,”吴卿怜拦住他问:”初次见面,又承他好大的情,我该有两样见面礼,表表意思。你说是不是?”
“你有甚么东西送他?”
“我只带了一个首饰箱,拣两样首饰,送他太太,你看如何?”
“他太太死掉了,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那就送他的小姐。”
十三岁的小姑娘,要送甚么首饰才合适?吴卿怜面对着宝光闪闪、五色缤纷的首饰,颇费踌躇,便找了彩霞来商议。
“管她十三岁、十四岁,将来总用得着的。”
说着,彩霞代为拣挑了一支三镶的玉簪、一只珠花、一只蓝宝石戒指,正待再挑一样,凑成四色时,吴卿怜自己看中了一样东西。
“十三岁不也肖羊吗?”
原来肖羊的吴卿怜,有只玉镯,是养心殿造办处的司员特为琢制了送她的生日礼物,上有不同形态的三头羊,寓意”三阳开泰”,选材既精、雕镂尤为精致,她觉得拿来送居停家的女儿,非常合适。
四样首饰选定,彩霞找几张绵纸一一裹好,然后再取一方红缎绣花的包袱包好,拿在手里,随着吴卿怜一起去见主人家。
“这位是刘三爷;这位,就叫吴大姑吧!”张四官这样为他们引见。
刘三爷约莫五十开外,穿一身青布薄棉袍,外套青布卧龙袋;由长衣下襬中看过去,内着一条裹腿的夹袴,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衣服穿得这么少,而且腰板挺直,毫无瑟缩之容,可想而知是个会武的。
“多蒙刘三爷收容,”吴卿怜深深万福,”感激不尽,今天特为来向刘三爷当面道谢。”
“好说,好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请坐。”刘三转脸向张四官说道:”老四,只怕吴大姑过不来这里的苦日子?”
“那里,那里!”吴卿怜接口:”我也是苦出身;再说,这里清静自在,一点也不苦。”
“觉得清静自在就好;尽管住下去,一年半载,住多少日子都行。”
“三哥,我打算让吴大姑挪个地方。”说着,他拉一拉他的凳子,挨近刘三,促膝低语,是一篇长长的话,但第三者只字不可闻。
吴卿怜便趁此时机,打量四周,只见堂屋正中,悬一幅达摩一苇渡江图;两旁一副颜字对联:”因火成烟,若不撇开便是苦;三酉为酒,入能回首方成人。”初看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方知是劝人摒除烟酒的规箴,”若”字那一撇不往左撇开,便成”苦”字:”入”字第一笔由左往右扭过来,才是个”人”字,吴卿怜心想虽是浅近的拆字格,倒也要点巧思。再看下款署的是:”东鲁刘协之撰语自警”,想来就是刘三了。
“刘三爷贵处是,”吴卿怜等他们谈完了,插嘴问说:”山东?”
“是,我是诸城。”
“好地方。”吴卿怜问:”刘三爷是刘文正一家?”
“我们同族,刘中堂算是我五服之内的弟兄,不过从未见过。”
刘文正便是太上皇早年最赏识的汉大臣刘统勋,官至极品;他的儿子刘墉,是当朝的大学士,便是刘三所说的”刘中堂”。
“怪不得刘三爷一笔好颜字,原来渊源有自。”
刘墉字石庵,写颜字为当代大家,所以吴卿怜顺口恭维了一句;但刘协之却惶恐地说:”不敢,不敢!我跟刘中堂分隔云泥,岂敢高攀?若说颜字,不过临过几天’麻姑仙坛记’,离好字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接下来闲聊家常,刘三说他的妻子十二年前因难产去世,但留下一个女儿,小名”阿难”。
“这个名字好!”吴卿怜脱口称赞:”佛经上说,阿难是释迦的堂兄弟,也是他的十大弟子之一。阿难是喜度的意思,你这位小姐,将来一定是有福气的。”
刘三大为惊异,而且出现了肃然起敬的神色,”替她起这个小名,原是为了让她记住,她娘是为她难产而死的;不想暗合着佛经上的故事。”他转脸向张四官说:”吴大姑真了不起,肚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墨水!”
“这要问她自己了。”张四官笑着回答。
“那里有甚么墨水?”吴卿怜向彩霞使个眼色,”刘三爷,阿难小姐在那里?”
“小姐是让她姥姥接到山东去了;不然,我早就该让她去见吴大姑了。”
“喔,我带了几样小东西,送阿难小姐玩,现在就交给刘三爷!”接着喊一声:”彩霞。”
等彩霞恭恭敬敬地将小包袱递上去时,刘三不肯接,看着张四官问道:”不知道是甚么东西?”
“反正总是女孩子用得着的东西。”
“不,不!如果是首饰,可万不敢受。”说着,双手飞摇,把彩霞僵在那里,缩不回手去,一脸的尴尬。
于是吴卿怜就只好用眼色向张四官乞情了,”三哥!”他从彩霞手里接过小包,放在刘三身旁的茶几上,”人家是给孩子的见面礼,你就不必多管了。”
“正是。刘三爷这么见外,就不是一家人了。”
“都是一家人”是刘三自己说的话,正好堵住他的嘴,”长者赐,不敢辞。”他说:”等小女回来了,再叫她给吴大姑去磕头。”
“磕头不敢当,不过我倒真的想看看她。”
“吴大姑有几位少爷、小姐?”
“没有。”吴卿怜面色凄凉地又加了一句:”一个都没有。”
刘三没有再说甚么,沈默了一会,看看没有话可说了,吴卿怜便起身告辞;张四官另有事要谈,仍旧留在原处。
不一会他回来了,手中持着那个小包袱,转述刘三的意思,饰物过于珍贵,不敢收受。经张四官相劝,只收了那只”三阳开泰”的镯子。
“这还是见外。”吴卿怜不悦地说,”他不肯轻易受人之惠,我亦是如此。张四哥,我不想欠他一个人情,你看应该怎么谢他。”
“吴大姑,你别误会!他为人外冷内热,极有血性;不然,我亦不能把你安顿在这里。他在这通州,有呼风唤雨的能耐;通州又是南来北往的大码头,将来说不定还有倚靠他的时候,你心里对他存了意见,事情就不好办了。”张四官沈吟了一会说:”我倒有个主意,可不知道嫌不嫌冒昧?”
“张四哥,你怎么说这话?你不管冒昧不冒昧,说出来商量。”
“我在想,你跟刘三不妨结个干亲家,阿难生得聪明饯俐,挺可爱的。”
“喔,”吴卿怜怦然心动,”你是说,让阿难给我做女儿?”
“是。”
“他有几个儿女?”
“三个。大女儿已经出阁了,儿子在沧州是北五省有名的镖头’金鎗牛春山’的徒弟。”
吴卿怜点点头,沈默不语,但看得出来,她是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
“吴大姑,”张四官怕她为难,特意表白:”我是随便一说,你别以为是我出的主意,怕驳了我不好意思。你要不愿意,咱们那儿提头那儿了,就当我没有说。”
“不,张四哥,正好相反,我很愿意。”吴卿怜停了一下说,”我为什么问他有几个儿女呢?如果只有阿难一个,我是一种打算;既然阿难有哥哥、姊姊,我又是一样打算。不过,就是你说的那句话,可不知道嫌不嫌冒昧?”
“你说,你是甚么打算?”
“他肯把阿难给我,索性让阿难姓我的姓。张四哥,你看这是不是过分了?”
“不算!江湖上这种情形也多得很。我可以跟他去谈;就作为我的意思好了。”
张四官非常热心,立即又去看刘三,到得起更时分,复来叩门;应门的是彩霞,非常意外地发现,彭华跟在张四官身后,两人都是红光满面、神情愉悦,可想而知的,在刘三那里喝了一顿很痛快的酒。
“吴大姑安睡了没有?”张四官问说:”如果睡了,就不打搅了。”
“请进来!”吴卿怜在屋子里应声,先出堂屋迎接,看见彭华便问:”你是甚么时候来的?”
“傍晚。一进门遇见刘三爷,拉在一起喝酒。”彭华紧接着说:”吴大姑,恭喜你啊!”
显然的,他也知道了她收义女的事了;先不答他的话,只含笑问张四官:”怎么样?”
“刘三说:这是意外之喜。不过,他要你看了人再说;已经派人连夜动身到诸城去接阿难了。”
“这个小姑娘我见过,人品,没有话说,吴大姑一定中意。”
“咦!”彩霞插嘴问说:”你怎么会见过?莫非您跟刘三爷早就认识?我们怎么不知道?”
这种语气,倒像疑心彭华隐瞒着甚么,故而质问;事实上她确有此意,因为她觉得刘三形迹诡秘,尤其是在谈到吴卿怜将移居济南时,张四官跟他低声密语;透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在内。如今听出彭华似乎早跟刘三有往来,自不免多心了。
“我也是这回才认识刘三爷。”彭华的态度却很从容,”吴大姑决定暂住通州,我自然要请张四爷先陪我来看看地方;那个小姑娘,就是那天看见的,长得很俊,一脸的聪明相。”
“刘三说,”张四官言归正传,”如果吴大姑看得中意,正好了掉他一件心事,将来不但改姓,而且不管海角天涯,跟着你走。他说:有吴大姑这么大的学问,一定能把阿难造就出来。”
这两句话,又激起了吴卿怜无限的兴奋与憧憬。她之不愿从和珅于地下,原以不殉王而殉和,死得无名;但虽说青灯黄卷,忏悔宿业,那种凄凉岁月,能不能捱得过去,自己亦并无把握;如今好了,有个聪明饯俐的”女儿”在膝下,不但日子不难打发,而且也有了希望与寄托,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桩喜事。
一眼看到彭华,不免想起另一桩喜事,”张四哥,”她问:”你预备甚么时候回京?”
“我这回是特地来跟你商量,挪到徐州、还是济南,既然已经决定挪济南,我就得赶紧回京去部署。不过,阿难的事——”
“是啊!阿难的事,你必得在场。诸城到这里要几天?”
“要十天。”
“那就请你十天以后再回京。”吴卿怜紧接着又说:”在这十天之中,我另外还有件事,亦非你帮着我办不可。”
“喔,甚么事?”
“明天跟你详细谈。”吴卿怜转脸问:”这两天有甚么新闻?”
“很多。”彭华答说:”听内务府的人说,府里赏给庆亲王了;十笏园东面赏给成亲王,西面归十公主。”
“喔!”吴卿怜颇感安慰,因为十笏园的胜处,大部分在西面。
“从前跟老爷作对的两位都老爷,如今都得意了——”
这两位”都老爷”,一个是原任陕西道监察御史曹锡宝,上海县人,因为刘全恃势营私,起居服饰无不僭妄非分,曹锡宝决定严劾和珅纵仆为恶;那知事机不密,为他的小同乡吴省钦所知,密告扈从在热河的和珅,得以事先弥缝,刘全将踰制的住宅、车马、衣服,或毁或藏,毫无形迹。
及至曹锡宝的弹章到达御前,诘问和珅,他很坦然地奏请”严察重惩”,因而降底旨命留京办事的王大臣,召曹锡宝面询详情,然后派步军统领带着曹锡宝到刘全家,曹锡宝一看,目瞪口呆,只好自承”冒昧”,部议降官,太上皇知道事出有因,不过查无实据而已,因而加恩,改为革职留任,殁于乾隆五十七年。
这回和珅被诛,刘全亦被抄了家,皇帝想起曹锡宝,特降手诏:”故御史曹锡宝,尝劾和珅奴刘全倚势营私,家赀丰厚,彼时和珅声势熏灼,举朝无一人敢于纠劾,而锡宝独能抗辞执奏,不愧诤臣。今和珅治罪后,并籍全家,赀产至二十余万,是锡宝所劾不虚,宜加优奖,以旌直言。锡宝赠副都御史,其子曹江赠荫生。”
另一个叫谢振定,河南湘乡人,由江南道监察御史,转为兵科给事中,巡视东城,见有一辆蓝呢后档车,在大街上绝尘而驰;心想蓝呢后档车中,坐的必是大臣,上了年岁,自以安稳为重,何以在通衢飚车?于是拦车查看,车中是一个举止轻佻的华服少年,原来是长二姑的弟弟。
问话的时候,长二姑的弟弟,出言不逊,谢振定一怒之下,当街痛责,举火将那辆蓝呢后档车烧掉了。不久,和珅嗾使另一名言官王钟健弹劾谢振定行为乖张;谢振定具奏申覆,但车子已经烧掉了,事无佐证,竟因而革职。不过”烧车御史”的名声,已经传遍京城了。
和珅既败,”烧车御史”特诏复起,调任礼部主事。彭华又谈了好些当年不附和珅,如今都蒙拔擢的故事,其中有个人是吴卿怜所熟悉的,便是由从四品的侍读学士,超擢为从二品内阁学士的英和。
白云深处—四
英和字煦斋,他家是内务府正白旗的包衣,汉姓为石。其父德保,乾隆二年的翰林,他由闽浙总督内调礼部尚书时,正是和珅刚蒙大用之时。及至和珅扶摇直上,德保却很倒楣,因为他以礼部尚书兼署左都御史,管理乐部及鸿胪等,朝会祭典,乐部奏乐不协律,或者百官失仪,御史失于纠参,处分往往落到德保头上。不是申饬便是罚俸,最严重的一次是,”常雩大典”所挂的”天灯”不足数;更衣的黄幄中,所设的坐褥亦欠整齐,奉旨革去顶戴、花翎,革职留任,十年无过,方准开复,而大过不犯,小过不断,以致开复不知何年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