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嬷嬷,多年承你照应,如今要分手了,你留著作个遗念。”
这在一般富贵人家也算是一份重礼了,但和府上实在太豪奢了,郭嬷嬷是看惯了的,所以并无惊讶之色,只说:”吴姨太,我也没有甚么好处到你身上,这些东西实在有点拿不下手。”
“别说这话。”吴卿怜意味深长地说:”这两天也许还要请你帮忙,在十公主面前,多多为我担待。”
“只要用得着我,没有话说。”郭嬷嬷问:”吴姨太,我回府以后,怎么跟十公主回复。”
“请你跟十公主说:我一定会对得起老爷。”
郭嬷嬷不作声,然后点点头说:”我先回复了,看十公主怎么说,再作道理。”
等她一走,吴卿怜派彭华去约张四官来见面,后半夜仍在沧浪山房等候,直到四更时分,方见张四官践约。
“事情很痛快,一切都已谈好,连公主府的长史也说通了。吴姨太,你要带甚么人、带甚么东西,明天白天都弄妥当,半夜里我派车来接。”
“到那里?”
“到通州暂住一住。”张四官说:”半个月以后,我陪你一起走,是起旱还是水路,现在还不能定。”
“喔,”吴卿怜问:”这里怎么办?”
“这里司狱周老爷会安排,细节我亦不十分清楚;总之,一定妥当。”
“好!只要妥当就好。”
“不过有件事,我得告诉吴姨太,一共花了四万银子。”
“你不必告诉我。”吴卿怜问:”我带的人除了贴身的两个丫头以外,我想把彭华也带了去。”
“彭华随后再去好了。”张四官又说:”行李不能太多,拣紧要的东西拿好了。”
“我明白。”
“好!我走了。”等他出了门,忽又回身说:”吴姨太,你得扮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家妇女,首饰不能戴,脂粉也不能用。”
“现在穿孝,首饰脂粉本来就用不着。”
“再有件事,言语行动别显得跟平常不一样,让人起疑心。”
“好,我明白。”
“那就明儿晚上见了。”
其实应该是”今天”才是,因为曙色已露,已是正月十八了。
白云深处—二
吴卿怜回去和衣假寐了一会,等天色大亮,将她的两个心腹丫头找了来,低声说道:”今天晚上,我得走了,你们怎么样?”
两人愕然不知所答,都瞪大了眼,等她往下说。
“这一回,我是隐姓埋名、吃斋念佛,虽不当姑子,可是有一座庵,容我带发修行。你们如果愿意跟我去呢,我当然替你们好好儿找个有出息、又是你们中意的的人,备一副妆奁,风风光光把你们嫁出去;如果不愿意呢,我让张四官给你们每人一万银子,回娘家好好过日子。不过有一层,绝口不能谈以前的事。”
“我没有娘家。”
“我有娘家也不回去。”
“照这么说,你们都愿意跟我走?”吴卿怜欣慰地说,”那好,我现在交代几件事,你们听仔细了:第一,这件事不能露半点口风,也不要有甚么惹人生疑的举动;第二,你们得换粗布衣服,替我也找一身来;第三,我今天一天不进饮食,不过小厨房的饭,还是照做。”
“为什么?”
“今天老爷升天,既不能看他入殓;也不设灵堂,连痛痛快快哭他一场都办不到。”吴卿怜凄然落泪,”我只有绝食一天,代替抚棺一恸。”她擦一擦双眼又说:”你们悄悄儿收拾东西去吧,越轻便越好。”
吴卿怜自己只是关起门来,焚香静坐,回想廿一年来繁华富丽的日子,不免担心将来能不能忍受那种凄清寂寞的岁月?倘或不能忍受,又将如何?
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心,直到长二姑来了,方始打断。
看她双眼红肿,便知她刚哭过;吴卿怜不由得叹口气,自语似地说:”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只有靠自己拿主意,再难堪,也得咬紧牙关来挺。”长二姑紧接着说:”我是来跟你辞行的,我明天一早要走了。”
这”走”字可有生离死别两种解释,吴卿怜先得确定是那一种,才能答话,因而只是怔怔地望着,开不得口。
“前天郭嬷嬷来传十公主的话,要我跟了老爷去;又说,如果不愿,只能空手出门。我说:蚂蚁尚且贪生,能不死何必非寻死不可?不过,我仍旧愿意听十公主一句话,我请你上覆十公主,能不能让我空手出门。今天中午,有了回音,十公主答应让我走。”
长二姑个性爽朗,这件生死之间的大事,办得干净俐落,不由得使吴卿怜佩服,想了想问道:”那么你是到那里呢?回陕西?”
“当然,不回娘家到那里?”长二姑问说:”你呢?你是怎么个打算?”
吴卿怜当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秘密,但也不愿编一套话欺骗她,半真半假地说:”照我自己的心愿,最好长斋供佛,但能不能办到,还要托郭嬷嬷跟十公主先商量。”
“我想十公主会答应的。”长二姑急转直下地换了个话题,”我怕夜长梦多,明天一早就走,反正空手出门,除了铺盖,没有别的,倒也省事。不过有件事我要托你,我有五万银子在张四官那里,那天不是把折子、图章都交给他了;如今没有工夫找到他谈,拜托你转告张四官,务必把我这笔款子要回来,转存天源德票号,那里的掌柜姓屈,只说是我的钱,他自然会替我料理。”
“你最好写封信,我怕说不清楚。不过,我一定会替你盯着这件事。”
“也好。我回去写。”
这封信一直到晚上才送来,另外还有一幅素笺,上面写了两首七律,题目是:”哭相公兼以留别卿怜妹”,第一首是:”谁道今皇恩遇殊,法宽难为罪臣舒,坠楼空有偕亡志,望阙难陈替死书;白练一条君自了,愁肠万缕妾如何?可怜最是黄昏后,梦里相逢醒也无?”
第二首是预拟登车以后的心境:”掩面登车涕泪潸,便如残叶下秋山,笼中鹦鹉归秦塞,马上琵琶出汉关。自古桃花怜命薄,者番萍梗恨缘艰,伤心一派芦沟水,直向东流竟不还。”
“唉!坠楼空有偕亡志!”吴卿怜很想依韵相和,但心乱如麻,只好收起诗笺,以后再说。
“姨太,”彩霞悄然到她身边,低声说道:”有件事,我想求姨太,针线房的阿莲是我嫡亲的表妹,当初我姑妈千叮万嘱,务必照看她,如今不能丢下她不管。姨太,是不是可以带着她一起走?”
“你已经这件事告诉她了?”
“没有,我不敢说出去。”
“你没有说破,就可以去。不过这会儿先别告诉她,要防她无意之中,走漏风声;到时候叫醒她就是。”
“是。”彩霞四面看了一下问道:”姨太,这里的东西,真的都不要了?”
“想要也要不成,怎么带啊?我只带一个首饰箱。”
彩霞不作声,望着多宝槅上,五光十色的摆设;脸上流露出难以割舍而无可奈何的神色。吴卿怜当然知道她的心境,想开导她一番,正要开口时,听得窗外有男人咳嗽的声音。
“谁啊?”
“必是彭华!”
彩霞走到外间去掀开门帘,果不其然是彭华,他低声说道:”我有话要跟姨太回。”
他要跟吴卿怜说的是转述张四官的话,第一、不必带铺盖,在通州备有全新的卧具;第二、要改姓名身分,请吴卿怜自己决定。
“姓就不必改了。”吴卿怜想了一下说:”你们都叫我’吴大姑’吧。”
“是。”彭华看一看彩霞:”你可记住了。”
“彭华,我倒问你,等我走了,他们到底如何交代?”吴卿怜问:”说我上吊死了,还是怎么着?”
“说姨太,不,说吴大姑上吊死了;还要抬一口棺木到沧浪山房。”
“喔,装要装得像。”吴卿怜点点头表示赞许。
“抬棺木进来,另外还有作用”彭华停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还是说了下去,”这回抄家只封老爷的上房跟八个仓库,各处好东西还多的是;他们打算趁此机会,拿棺木塞满了抬出去。”
“原来是借我的’尸首’发一笔财。”吴卿怜有些忧虑:”但愿不出事才好,不然,我到那里都不能免祸。”
“不会,不会。张四官做事最扎实。”彭华放低了声音说:”刑部、顺天府、公主府的长史,都通了的;万无一失。”
“那也罢了。喔,彭华,我有句要紧话问你,你自己总有个打算吧?倒说给我听听。”
“我老早打算好了。我要去从军。”
这个答复,大出吴卿怜意料,”你怎么会想到这条路子。”她仔细打量着他说:”看你文质彬彬地,怎么也不像个武夫。”
彩霞一旁接口说道:”人家可是位五品的武官呢!”
“五品武官?”吴卿怜越发诧异,”我怎么不知道?莫非是二老爷替你办的保举?”
“二老爷”是指和珅的胞弟和琳,他是笔帖式出身,由于胞兄的提携,当到湖广道御史;以伉直见知于太上皇,随福康安办理军务,乾隆六十年在四川总督任内,以平苗之功,封一等宣勇伯;嘉庆元年福康安卒于军中,和琳督办军务,不久,亦像福康安一样,染患瘴气,不治而死。身后恤典甚厚,晋赠一等公,谥忠壮;尤其难得的是,诏命配飨太庙,准其家建专祠。这些非分之荣,如今随着和珅的获罪而被褫夺了,不但撤太庙,毁专祠,他的儿子丰绅伊绵承袭的公爵当然亦保不住了,不过还是赏了他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彭华的五品武官,却非由于和琳的保举,他年纪虽轻,很有志气,书也读得不错,但不能应考出仕,光大门楣。因为身隶奴籍——士农工商四”民”为”良”;而倡优胥隶以及奴仆则为贱民,照定制报官改业,须经四代,身家清白,子孙方准应试。彭华为了摆脱贱民的身分,特地捐了个守备的武职,成为五品武官,由”民籍”改隶”军籍”,便像脱胎换骨一样了。
“我的捐官,是老爷准了的。老爷跟我说,你既然有志上进,就该真的到前方,只要立了军功,有我在,何愁不飞黄腾达?老爷答应今年放我走,去年还托了四川总督勒大人;勒大人要我去替他管粮饷。我等老爷安葬以后,马上就要去投勒大人了。”
“你倒真是有志气。不过,”吴卿怜怅惘地说:”这一来,我的打算可落空了。”
“吴大姑是怎么打算?”
吴卿怜不答他的话,向彩霞说道:”一天没有吃东西,心里慌慌地发空;你看能做一碗甚么汤来喝。”
“有现成的杏酪燕窝粥;热一热就行了。”说完,出屋而去。
这是吴卿怜故意将她遣走,好跟彭华说话:”我在想,现在是遭难,凡事总要互相倚靠才好。你是江西人,我的打算是想让你跟着我到南边;我把彩霞配给你,你们跟我一起住也好,或者搬出去住,逢年过节带着孩子来看看我,等于回娘家。你要做买卖,我给你本钱;不做甚么,我也养得起你们。不想,你有这番立军功做官的志向,我就不好再说甚么了。”
彭华不作声,好半晌才说了句:”我不知道吴大姑有这么一番打算。”
“这也是出了事以后,才有的打算;不过我想把彩霞配给你,是早就想到了的,跟老爷也提过,他也赞成。”
“没有用!”彭华摇摇头说:”彩霞不会要我的。”
“喔,”吴卿怜很注意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彭华楞了一回说:”偶尔跟她说句把笑话,她就把脸放下来了。”
“你错了!这是府里的规矩,她管着好多人呢!不是以身作则,自己重规矩,可怎么说人家。”吴卿怜停了一下又说:”我老实跟你说了吧,我探过她的口气,她不讲话,如果她不要你,她就会批评你,可是没有说你一个坏字。”
“这——,”彭华迟疑了一会,”如今似乎也不必再谈了。”
听他口气不是很决绝,吴卿怜重新萌生希望,”不然。”她问:”最要紧的是问自己,你喜欢不喜欢彩霞?老实告诉我。”
“光我喜欢也没有用。”
“谁说没有用?有我在,我就能作主。”吴卿怜想了一下说:”等张四官把我们安顿好了,你专程来一趟,咱们好好商量。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原来就打算着,到四川去以前,先要去看看吴大姑,才能放心。不过,就不知道张四官甚么时候才能把事情办妥。”
“不会太久的。”吴卿怜忽又说道:”或者我们在通州,就把事情定规了它。”
这所谓”事情”,自然是指他跟彩霞的终身而言;彭华一时委决不下,只是沈吟着无法作确实的答复。
就这时,彩霞已将燕窝粥送了来;看着彭华问道:”我熬了一罐红枣莲子白果粥在那里,你要不要喝一碗?”
“好!”彭华无可无不可地说:”喝一碗。”
“彩霞,”吴卿怜交代:”回头我要躺一会儿,如果睡着了,到半夜里叫醒我,别误事。”
“我知道,你尽管放心睡好了。”
“彩霞,”吴卿怜又说:”这回咱们等于逃难,甚么想不到的情形,都会遇到;而且我又是个’黑人’,好些地方不能出面,全得靠你,江湖上的花样很多,如今快动身了,你得好好儿请教请教彭华。”
这是她有意安排彩霞跟彭华接近,只为”全得靠你”四字,彩霞亦顿觉肩仔沈重,想细问一问旅途上宿店、雇车、应付江湖上各色人等的要诀,所以在彭华喝粥时,她为自己沏了一碗酽茶,准备长谈。
“宿店、雇车,张四官都会派人照应,你不必担心。说到江湖上的应付,一句总的秘诀:多用眼睛少用嘴!凡事随处留心,别多开口;你不开口,人家摸你不透,一开口说了外行话,是非就容易上身了。”
“嗯,嗯,’是非只为多开口’嘛!”
“有是非的场合,最好躲远一点儿。”彭华又说:”你平时好管闲事,这在江湖上最犯忌。”
“不是我好管闲事,是不能不管,譬如那天你骂了扫院子的小丫头,害得她一个人委委屈屈地淌眼泪,我见了能不问吗?”
“那不能怪我——。”
“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打个譬仿。”彩霞略停一下又说:”不过,你向来得理不让人的脾气,最好改一改;尤其是要出去带兵做官了,总要多体谅部下才好。”
话题很快地落到了彭华头上,”我从小爱看武戏,尤其是靠把戏,羡慕威风八面的将官。”他兴高采烈地说:”想不到现在真的走上了这条路。”
“有志者、事竟成!但愿你马到成功。”
“不知道勒大人肯不肯让我带兵?他要我替他管粮饷,在我,这不是个好差使,我不会打算盘。”
“你不会,自有人会。”彩霞说道:”要你管粮饷,是要你看住手下的人,不偷不盗、不报花账,并不是要你自己去记账盘算。”
“话是不错,不过,我自己觉得我宜于带兵打仗。”
“为甚么?莫非你学了一身好武艺,有打胜仗的把握?”
“打胜仗,不在于会武艺,现在是用火器,舞枪弄棒没有用。”
“那末,你是凭甚么觉得你宜于带兵打仗呢?”
“第一、我喜欢冒险;第二、我胆子大。打胜仗全靠弟兄能拚命,弟兄肯拚命,全在乎你自己先带头去拚。这就是所谓身先士卒。”
彩霞笑一笑不作声,脸上微有一种不屑与辩的神色,这让彭华看了很不舒服。
“你当我说大话吹牛?”他说:”你将来总看得到的。”
“你别多心,我没有那种意思。”
看她脸上那种怕他误会她的微带惶恐的神色,彭华不但再无不悦,而且觉得很安慰,因为他开始发现自己在她心目中,还是有相当分量的。
“我老实告诉你,我不是笑你说大话,我是觉得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千万不能在心里存甚么芥蒂,心里如果有那么一块病,最容易坏事;譬如有时候不该冒险;有时候要谨慎小心,只为有这么一个误会,惟恐人家笑你胆小,不该冒的险也去冒,该小心的不小心,那关系太大了!”彩霞的语声如银瓶泻水,顺畅非凡、欲止不可地又说:”你万里迢迢去从军,我不担心你别的,担心你太争强好胜;而且从小跟在老爷身边,耳濡目染,也不免武断,如果你把这些脾气收敛一点儿,你的成就一定不小。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不过’强’不是任性专擅,也不是一定要压倒人家,’谦受益,满招损’,你千万记住我这一句话!”
就这一番话,将彭华的一颗心整个掌握了,情不自禁一伸手压在她的置于桌上的左手背上,怔怔地望着她,自觉眼圈都有些红了。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嫌我的话不中听。”
“不中听,我也得听。彩霞,我今天才知道,你对我的脾性,摸得比我自己还透。”
这好像是在说,她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很深;彩霞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转过脸去说道:”天天见面的人,还能不知道谁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我就不知道你。”
“那末!”彩霞正一正脸色问道:”你看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我看你——,”彭华找不到适当的形容,很吃力地说:”人太方正,彷佛不太有情义似地,现在我才发现,我完全看错了。”
这等于说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彩霞的脸又红了,搭讪着说:”粥还有,要不要添一点儿?”
“好!”
等她拿起他的碗出房门,迎面遇见预定跟她一起随吴卿怜”出亡”的阿莺,笑嘻嘻地望着她,一脸诡秘的神色;便退后两步,先容阿莺进门。
“阿莺,”彭华定睛看了一下问道:”你好像遇见了甚么好笑的事!”
“我笑你长篇大论地挨了彩霞一顿训,竟一点儿也不动气。”
“怎么?你听见了?”
“从头到尾都听见了。”阿莺笑道:”彭华,你将来得意了,可别忘掉彩霞。”
“去你的!”彩霞骂道:”从不说好话!”说完,夺门便走。
“真的,彭华,”阿莺低说道:”彩霞一片心,早在你身上了,你怎么懵懵懂懂,直到今天才知道她对你好?”
“就到今天知道也不算晚。”
“这倒也是实话。”阿莺紧接着问:”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甚么事怎么办?”
“你是装糊涂不是?”阿莺想了一下说:”我倒问你,你是不是打算挣一副诰封给彩霞?”
彭华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不愿轻率作答,故意笑道:”我挣一副诰封给你,如何?”
“我可没有那份福气!”阿莺嘟起嘴说:”好意跟你谈正经,你反油腔滑调跟我开玩笑!”
“对不起、对不起!”彭华陪着笑说:”你的话让我没法儿回答,只好这样子说了。”
“为甚么没法儿回答?莫非你还不愿意?彩霞那一点配不上你?”
“我没有说她配不上我;是我自己有顾虑。”
“甚么顾虑?”阿莺咄咄逼人地问。
“你想,”彭华答说:”我自己都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人到了战场上,枪炮无情,何必害得人牵肠挂肚?”
“那,”阿莺脱口说道:”你干脆就别上战场了!”
彭华噗哧一声笑了,”阿莺,”他说:”咱们换个题目聊聊,好不好?”
“为甚么?我只想谈这件事。”
“你真是强人所难了。好吧,”彭华收起脸上的笑容,是谈正经的神态,”从军是我一生的大事,要对得起祖宗父母,只有走这条路。你知道不知道,’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不说别人,只说刘总管好了——”
彭华指的是和珅的老仆刘全,家赀巨万,在家一样也是奴婢成群,但只能关起门来当”老爷”;到得场面上,自然而然地矮了半截。身隶奴籍的痛苦在阿莺是不容易体会的,所以对彭华的话,完全不能接受。
“你已经捐了五品功名在身上,武官的身分,不再是奴才了。做官归做官,何必一定要上战场?”
“不上战场,那里来的官做?阿莺,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没出息的人,彩霞也未必看得上眼。”
阿莺语塞,赌气说道:”我是为你好?你不听劝,我懒得跟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