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皇帝亦就得以据此训诫带兵大员,当初军机大臣报喜不报忧,纯为仰念太上皇高年,不渎陈拂逆之事,决非包庇前方将领,自今以后信赏必罚、实事求是,一样能收整饬之效。
“唉!”和坤懊丧欲绝地重重顿足:”‘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自作孽,自作孽,自作孽!”
他念的两句诗,是吴梅村在顺治十年,以江南总督马国柱的举荐、苦辞不获,被迫就道,北上出仕清朝,”过淮阴有感”作七律两首,其第二首的结句,一般的解释是,”淮王”指明思宗,”旧鸡犬”则为自况,意味悔不早从旧主于天上,以致有今日的失节。董诰想不到和珅竟还能引喻吴梅村的诗,便不假思索地念了其上两句:”浮生所欠只余死,尘世无由识九还?”这是说,尘世从无九转还魂的仙丹,人总是要死的。当死不死,自贻伊戚。这是解释”不随仙去落人间”的缘故,自悔之意,十分明显。
话一出口,董诰才想到,拿和珅与吴梅村相提并论,未免可笑;除了自悔”不随仙去”以外,无一相似,即便是不死的原因,亦大不相同,当甲申之变,吴梅村正在江苏太仓原籍,明思宗煤山殉国的消息,到达江南,吴梅村攀髯无从,号恸欲自缢,为家人所觉,其母朱太淑人抱持泣曰:”儿死其如老人何?”不死亦有迫不得已之故,与和珅的为了贪恋富贵,能”攀髯”而不攀,岂可同日而语?
转念到此,董诰颇为失悔,人已将死,而犹责其何不早死,未免有欠厚道。谁知和珅的反应截然不同。”蔗林,”他轻拍一下桌子,”你这话正是搔着了痒处,我欠太上皇跟皇上的,只是一死;早死没事,不死就甚么罪名都加到头上来了,要不然怎么杀一个大学士呢?”
这话不免令董诰反感,彷佛是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以他刑部尚书的身分,尤其不能接受,但此地此时,又何可与辩,只报之苦笑而已。
“蔗林,如果皇上问起我最后说了甚么话,你就说’我欠太上皇跟皇上一死’这句话好了。”
“和中堂,”董诰仍用尊称,”我留熊侍郎在这里伺候,我可要告辞了。”
等他站起身来时,和珅已握住了他的手,”蔗林,我跟你辞行。”说着,已跪了下去。
董诰亦急忙屈膝,生离死别,判此顷刻,对拜起身,四目凄然;董诰强自笑道:”和中堂见了太上皇,为董诰代请圣安。”
这是无可慰藉之中想出来的一句话,但居然真的发生了慰藉的作用,和珅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微妙了,可以说它是孙儿渴望一亲祖父的孺慕;也可以说它是受屈者渴望获得抚慰的期待,总之,在此一刻,可猜想到他的视死的心境,浩然如远游之还乡。
“蔗林,”和珅再次握着董诰的手,平静地说:”咱们来世再见,但愿仍能共事一主。”
“但愿,但愿!”
和珅还想再说甚么时,张远帆掀帘探头,大声说道:”和中堂,吉时到了!”
“好,好!”
董诰知道迁延得太久了,趁他松手时,一闪而出;和珅却表现得更从容了,但徐步踏出门槛,只见屋梁正中悬着一条白绸带——这便是所谓”赐帛”;但使得他变色的是,看到了跪在一侧的福长安,双手撑地,闭目垂首,和珅显得有些踌躇,彷佛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作为诀别。
“和中堂,”张远帆打个扦说:”早升天界。”说完,向一个差役使个眼色,两人掖着他,踏上一张骨牌凳,差役扶住他的身体,身材极高的张远帆,一伸手将白绸圈套,套入和珅的颔下,直抵咽喉,看看妥当了,伸出右足,踢掉凳子,那差役将手一松,和珅的身子微微晃了几下,静止不动。
“哇——。”窗外的彭华噭然一声,彷佛为和珅在黄泉路上喝道。
白云深处—一
皇帝为了不愿担负刻薄的名声,本乎”罪不及妻孥”之义,指示对于和珅的家属从宽处理,虽由刑部会同顺天府暂加管押,但只要有家属具领,并经切实查明,并非冒名,皆可释放;和珅的宠姬美婢,半个月中散去了一大半,有的回家、有的改嫁、有的先搬了出去,徐作别图,都可以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只有长二姑与吴卿怜不能。
因为当和珅被逮,料其必死时,便有人在议论他的身后,最受人瞩目的,便是他的爱姬长二姑与吴卿怜的动向,大多数的看法,这两个人应该追随故主于地下。
然而持此论调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亲近和珅的人,认为他的下场如此之惨,如果生前得宠的长、吴二人,还有点良心,应该殉主,稍慰故主于泉台;有的则是为她们本身设想,翰苑中人颇有似白居易者——唐朝尚书张建封殁后,归葬洛阳,他的爱妾关盼盼,仍住徐州张尚书旧第中的燕子楼,十五年未嫁,而白居易认为他应如绿珠之殉石崇,作了两首诗说:”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第二首讥刺的意味更重:”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关盼盼得诗,怏怏数日,绝粒而死。
还有种人,纯为自己的安危祸福打算,这些人都曾以不光明的手段,从和珅那里得到过非分的好处。
虽然曾有煌煌上谕:”和珅所管衙门本多,由其保举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员,奔走和珅门下,逢迎馈赂,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连及多人,亦非罚不及众之义”,一概不复追究既往。但有深知内幕的长二姑与吴卿怜两名活口在,总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即令无身家之祸,丑闻传播,亦觉难堪,所以到处鼓吹,长、吴二人宜殉主报恩。
这股压力越来越沈重,逼得长二姑与吴卿怜有非死不可之势。长二姑倒还想得开,表示”如果大家都觉得我应该死,死了也就算了。”
但吴卿怜却不这么想,第一,王亶望比和珅待她更好,不殉王而殉和,有欠公平;第二,不殉于前而殉于后,毫无意义,犹之乎世间没有为再醮之妇建贞节牌坊之理;第三,她是真的不想死,后半生衣食无忧,又无羁绊,大可自由自在,好好享点清福,庶几不负才貌。
在坐困愁城之中,吴卿怜亦有托诸吟咏,以为排遣,想到就写,想不下去就搁笔,有时半首,有时一句,并不刻意成吟,十天以来,陆陆续续也做了好几首七绝,第一首是惊闻查抄之信:”晓妆惊落玉搔头,苑在西湖十二楼,魂定暗伤楼外景,池中无水不东流。”
回忆在王亶望所筑十二楼中,查抄之时,恰在中饭时分:”香稻入唇惊吐日,海珍列鼎压尝时,蛾眉屈指年多少,到处沧桑知不知?”不过由往及今,二十一年恩宠不衰,毕竟还是和珅情重;富贵亦是新胜于旧:”缓歌慢舞画难图,月下楼台冷绣襦,终夜相公看不足,朝天懒去倩人扶。”懒是因为腿软,她还记得有一回简直扶都扶不住,后来有人说了一个单方,活杀一条黄狗,硬生生将狗皮剥了下来,裹在腿上,才能勉强进宫。
“村姬欢笑不知贫。”第四首只写得一句,便搁下了;这天是正月十六,她只听彭华说:前一天元宵,和珅在狱中做了两首诗,请十公主拿进宫去,代为向皇帝求情,赐令自尽。到了下午十公主府的郭嬷嬷来了,她猜想必与此事有关。
这郭嬷嬷是和孝公主的乳母,现在是公主府中的总管嬷嬷,权威甚大;吴卿怜自然以礼相待,奉之上座,献茶以后,先问公主安好,然后很委婉地动问来意。
“唉!”郭嬷嬷未曾开口,先重重地叹了口气:”会有好事儿吗?吴姨太,说真个的,我真不想来,可是十公主交代的话——,唉!”
“是。”吴卿怜怯怯地问说:”十公主有甚么吩咐?”
郭嬷嬷不答她的话,只说:”吴姨太,我先给你一个信儿,皇上开恩,赏了中堂一个全尸。”
“喔!”这在意中,而且也算好事,但吴卿怜不能不作出悲伤不胜的神情,擦一擦眼睛怔怔地望着她,等候下文。
“大概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吴姨太,”郭嬷嬷急转直下地问:”十公主让我来问你,中堂过去了,你有甚么打算?”
“我——,”吴卿怜说:”这半个月,乱糟糟的,那里有工夫来替自己打算?”
“十公主倒替你打算过了。”郭嬷嬷沈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嗐,我也不必花说柳说了,干脆把十公主跟额驸的意思告诉你吧,你跟二太太两位,得为中堂留个体面。”
吴卿怜的一颗心蓦地里往下一沈,这不就是要她殉节吗?但她很沈着,定定神装作不解地问:”十公主跟额驸的意思是——?”
“吴姨太,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明白。”
“我确是不明白。”她掌握机会又说:”郭嬷嬷,你刚才说,十公主问我有甚么打算,我一直没有想过,这会儿倒想到了,我打算长斋绣佛,黄卷青灯,了此残生。”
郭嬷嬷听得一楞一楞地直翻眼,”吴姨太!”她问:”你倒是说的甚么呀?”
“喔,”吴卿怜说:”我是说,我以后只是念经拜佛,修修来世。”
“原来吴姨太是打算绞了头发作姑子。是吗?”
“也不一定要绞头发,带发修行也是有的。”
“喔,”郭嬷嬷仔细打量着吴卿怜,神情很怪;好一会才问:”吴姨太今年三十刚到吧?”
“郭嬷嬷说笑了,我在这里就待了廿一年了。我今年三十七。”
“看上去最多三十岁,头发还是那么黑;皮肤还是那么白。吴姨太,”郭嬷嬷停了一下问:”妳到底是甚么打算呢?”
这是不相信她会长斋供佛;吴卿怜微感不悦,因而默然不答。
“吴姨太,你如果真的是这么打算,我敢说,你一天都不得安宁。这么个大美人,手里总也有不少私房,谁不想人财两得?媒婆会把门都踹烂了。”
“我不理她们就是了。”
“由不得你不理。”郭嬷嬷说:”我老实说一说十公主的意思,你要走,就是空身一个人,甚么也不能带,若是你替中堂留个体面呢,那就甚么都好说!”
吴卿怜不作声,要她亲口说一句愿意殉节,无论如何于心不甘;若说照和孝公主的意思,孑然一身、飘然远引,又觉得近乎绝情,所以心头千回百折,无法委决得下。
“我话传到了。”郭嬷嬷站起身来说:”我先去看一看二太太,明天再来听信儿吧。”
等她一走,吴卿怜将彭华找了来说:”你赶紧去找张四官,把我的情形说一说。看他有甚么好主意,马上回来告诉我。”复又加了一句:”事情很急,一定得有准主意。”
彭华这一去,久无回报,到得二更时分,丫头来报,彭华回来了。
“叫他来。”
“他在沧浪山房,说请姨太过去,”丫头答说:”那里讲话方便。”
“也好。”
沧浪山房是和珅特为吴卿怜建造的一座院落,专供她苏州的乡亲上京探望住宿之用,在府第的西北角,自成一区,另外开门出大街,在内的通路,只有一条,便是通到吴卿怜后院的角门。
两名丫头掌灯,开了角门,经过长长的甬道,到了沧浪山房,月色极好,照出西边之楹厢房的窗棂中,清清楚楚的两条人影,那是谁?张四官?
不错,是张四官,相顾凄然,但没有工夫去感叹这半个月来的剧变:”法子倒想到一个。”他说:”不过——。”
看他迟疑的神气,吴卿怜知道他是顾忌着下人,便指着南面那间屋子问道:”里面生了火没有?”
“有火盆。”
“咱们到里面谈去。”
围着火盆低声密语,张四官首先告诉她,放出去的款子,大部分都接头好了,陆续在苏州跟扬州两地偿还。至于和孝公主传来的讯息,在他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大家早都在这样谈论了。
“当时我心里在想,你决不能死,你一死,大部分的款子都收不回了,白白便宜了人家,连我都不甘心。可是,你如果不死,回到苏州,亦未必能安安稳稳过日子;除非,你另外再嫁一家有势力的人家——。”
“不!”吴卿怜打断他的话,语气很决绝,”我决不会再嫁。”
“我想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那里还有你看得上眼、过得惯日子的人家?”张四官略停一下又说:”不能死,又不能不死,怎么办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假死!”
“假死!”吴卿怜精神一振,”怎么叫假死?”
“那还不明白?看起来死了,其实没有死,不就是假死?”
吴卿怜定神细想了一会,方始弄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要有一个人冒我的名去死。”她说:”这个人是谁呢?”
“不!吴姨太,不是真的有个人冒你的名去死;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我又胡涂了。不是这么,谁又会知道我死了呢?”
“只要皇上知道,把案子销了就行了。”张四官又说:”吴姨太,顺天府抓总的捕头杨才年是我拜把的弟兄,我跟他谈过好几回了,事情可以做;顺天府司狱周老爷,因为知道上头对这件案子从宽来办,也答应帮忙,如今就不知道十公主的意思,到底是真的逼你,还是只为了一个虚面子?”
“十公主跟我无冤无仇,何必一定非置我于死地不可?多半是为了面子。不过,也很难说。”
张四官点点头,”那好!”他说:”咱们只要做得像那么回事?十公主就知道了真情,也不会追究。总之假死这件事好办;难的是假死以后。吴姨太,你心里该有个时时刻刻都不能忘记的念头。”
“喔,你说!”
“从假死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这个人了!”
“啊!”吴卿怜一面想、一面说:”我得移名改姓,躲起来,不能跟熟人见面,当然也不能回苏州;还得另外编出一套身世,总而言之,’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对了,就是这样子。”
“别的都好办,只是我连我老娘都不能见吗?”
“那倒也不然,以后总有办法;只要你家老太太口风紧就行。如今倒是有件事,关系重大;倘或有人要赖你债,你不能出面来讨,哑巴亏岂不是吃定了?”
“说得是。”吴卿怜停了一下说:”钱财虽是身外之物,但有钱可以助人、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白白为人干没,于心不甘。”
然而如何才能不为人干没呢?张四官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债务转到他人名下;张四官问吴卿怜,有没有可以充分信赖的人?
吴卿怜心想,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如果张四官存心干没,根本无计可施;再说,他如有歹意,又何需跟她商量?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除了你,还有谁?你去想法子,也不必告诉我,我把性命都托付给你,你怎么说,怎么好!”
张四官不作声,但脸色凝重,彷佛负荷不胜似地,好一会他才开口,语音低沈地说:”吴姨太这样信任我,我只好拿全副精神来对付这件事。现在我先请问你,你打算住那里?”
“自然是想回苏州,可是——。”
“回苏州当然不行,离苏州近的地方倒可以。”张四官沈吟了一会,很有决断地说:”到太湖边上,找一处风景好的地方,造一座’家庵’住!”
吴卿怜欣然色喜,”对!”她即时下了决心,”我住家庵。”
“家庵”的名目起于明朝。退归林下的大老身后都留有姬妾,年纪往往比”少奶奶”还轻,既因名声所关,不能让她下堂求去;而供养在家,奉之为”庶母”,难免意见不合,有伤和气,所以往往在清幽之处,建造一座佛堂来安顿,双扉紧闭,并不对外开放,故而名之为”家庵”。
“好!说定了,我马上去办。”张四官又说:”再有一层,要跟吴姨太说明白,如今使这条金蝉脱壳计,事情要做得滴水不漏,各方面都要打点照顾到,得花大把的银子。”
“我知道,只要花得起,我不在乎。”
“要吃好多苦。”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还要受许多委屈。”
“呃,”吴卿怜问:”是怎么样的委屈?”
“譬如说——,有些人你是不想见的,为了有求于人,不能不敷衍;那不是委屈?”
“既然有求于人,委屈也说不得了。”
“好!吴姨太完全明白,我就可以放手办事了。喔,还有很要紧的一件事,郭嬷嬷那里,得好好儿笼络笼络。”
吴卿怜想了一下说:”那也无非多给她一点儿好处。我如今是再世做人,一切身外之物都没有甚么用处;不但郭嬷嬷,这里跟我的人,我亦都要给他们一点东西。”
“这就是了。”张四官问:”明天郭嬷嬷是不是要来讨回音。”
“对啊!我该怎么跟她说?”
“你只说,一定对得起和中堂就是了。含含糊糊,不必说死了,才好见机行事。”张四官站起身来,走到廊上,四处打量了一下,点点头说:”这个地方好,一门关紧了,里面干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张四哥,”吴卿怜突然问道:”谈了半天,你自己呢?是仍旧住北京,还是跟我一起?”
“我打算南北两头跑。”
“你的戏班子呢?”吴卿怜问:”是照常呢;还是’报散’?”
“这会儿还不知道,得看情形。”
“你何不到苏州去搞一个班子?”吴卿怜说:”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这都好商量。”张四官起身说道:”我得走了。这几天,你得派小彭专门跟我联络。吴姨太,你请放心,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妥。”
“张四哥,”吴卿怜一面相送,一面说道:”我现在无依无靠,一切都在你身上了;你就是我的亲人。”
张四官走了,吴卿怜却不想走,一丸凉月,满院西风,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想马上回屋子,因为身上冷,头上却很舒服,清醒轻快,自觉思路敏锐,甚么都能想得通,实在是很值得珍惜的一刻。
最使她兴奋莫名,有不可思议之感的是,一夕之间,再世为人;”轮回”之说,渺不可知,而自己竟在现世经验到了,这不是万分奇妙的事吗?
她心里又想,说有人能记得前生,那是虚无缥缈,无法求证的事,但像自己这样,能记起”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的往事,不就等于记得前生?
“姨太,要受凉了,回去吧!”
回到卧房,回想”以前种种”,忍不住又铺纸吮毫,随想随写,接着亦有起句的那第四首诗,记述往事。
“村姬欢笑不知春,长袖轻裾带翠颦;三十七年秦女恨,卿怜不是浅尝人。”第五首仍旧用”人”字韵:”莲开并蒂是前因,虚掷莺梭廿几春;回首可怜歌舞地,两番空是梦中人。”
如今梦是醒了,万缘俱灭,寸心之中,空无所有,唯一割舍不下的是,苏州的老母,从十五年前专程回乡扫墓,曾有半个月的团聚之后,一直未曾见过,不知这两天能不能在梦中相见。
于是,他又提笔写了一首:”白云何处老亲寻,十五年前笑语温;梦里轻舟无远近,一声欸乃到吴门。”
这时天色已经大明,但吴卿怜却毫不觉得,直到丫头来打开深垂的帘幙,才发现红日满窗;人也觉得倦了,稍进饮食,解衣上床。朦胧中听得人声,旋即分辨出说话声音又高又急的,正是郭嬷嬷。
“吴姨太天亮才床上,这会儿睡得正沉。”她听见丫头在说:”郭嬷嬷,你是不是下午再请过来?”
“来一趟也很麻烦,我等她醒就是。”郭嬷嬷又说:”这样吧,我先到二太太那里去一趟,听了她的回音,再来看吴姨太。”
“是,是。郭嬷嬷你先请到二太太那里去;回头请过来吃中饭。”
谁知郭嬷嬷这一去,直到傍晚才来。问起来才知道她是奉召回公主府去了一趟,带来的消息是,和珅将在第二天赐帛;在户部后面的小庙中入殓以后,即时移灵到涿州,择期安葬,府中亦不设灵堂,因为房产已经入官,不是和珅的私第了。
“轰轰烈烈一份人家,就此烟消火灭。”郭嬷嬷感叹着:”想想做梦都没有这么快。”
吴卿怜蹙眉不语;然后起身到卧室中转了一转,回出来时,后面跟着一个丫头,捧着一个托盘,盘中有一个蜀锦的包袱、黄橙橙的两双蒜条金的镯子、一朵珠花,另外是拿红丝线串着的四个宝石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