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谕虽然严厉,但看得出来,太上皇仍旧看重王亶望的才干,认为构筑石塘,非他不可。因此,阿桂在浙江虽严劾杭嘉湖道王燧”骄纵不法,行同市侩,民怨沸腾”,奉旨革职拿问,抄出家财值二十余万银子之多,但并未牵连到王亶望;他亦深信,已由蒋赐棨为他设法,钩连上和珅的关系,只要石塘完工,自会开复一切处分,官复原职,甚至回任浙江巡抚,亦不算意外。
那知太上皇在另一件事上又”心动”了,原来这年春天,甘肃回子因新旧派之争,发生动乱,省城兰州,亦几有不保之势;遇到这种情况,太上皇一定用阿桂去平乱,为了扶植和珅,让他有个立功的机会,上谕派和珅带同名将海兰察率领健锐营、火器营精兵各二千人,先入陕甘,等阿桂随后到达甘肃,和珅交卸军务,回京供职。
和珅领兵出京以后,沿路皆有军报,自西安经宝鸡,一入甘肃省境,便遇大雨;太上皇心中便已一动,及至阿桂入甘,复有”连日大雨,行军受阻”之奏,太上皇心头疑云大起,何以甘肃年年都报旱荒,独独今年多雨?降旨命阿桂彻查,王亶望的把戏完全拆穿,于是缧绁龙道,被解到刑部下狱,杭州及平阳原籍的家,亦都被抄了。家属随同进京,住在一家小客栈中,生活困窘,境况十分凄惨。
忽然有一天,有个老苍头到小客栈来求见王太太,道明来意:”我家主人,已经替夫人备好房子,就请搬过去吧!”
王太太愕然相问:”你家主人是谁?”
“夫人搬过去就知道了。”
及至迁入新居,食用诸物,无不具备,还留下五十两银子,告辞而去。此家主人,始终未曾出现;王亶望的长子王裘去探监时,问他父亲才知道就是张四官。
张四官不仅照应了王亶望的家属,对王亶望本人更为周到,每天在刑部”火房”伺候,有如孝子;只是他无法为王亶望打点脱罪减刑,因为案情太重大了。七月初流火烁金的日子,王亶望斩决于菜市口;年长的三个儿子,充军伊犁当苦差,六岁以下的八个幼子,交山西巡抚监管,至年满十二岁,次第发遣。甘肃冒赈案,无一州县官不牵涉入内,为太上皇形容为”奇贪”,凡冒赈银数在二万两以上者共二十二人,一律斩立决,太上皇认为此二十二人都死在王亶望手中,因而又下一道严旨,将王亶望的八个小儿子,移至刑部监狱监禁,及岁发遣,遇赦不赦。
当然王亶望的身后,包括送眷属回平阳,都由张四官一肩挑起这副重任。不过王亶望的眷属亦并未全数回老家,姬妾星散;吴卿怜仍旧是由蒋赐棨经手,转入另一豪门,成为刚由甘肃回京,兼署兵部尚书的和珅的宠姬。
由于张四官的义行,所以吴卿怜不但将他引入和珅府第,而且深得信任;吴卿怜的私房,都交给他经理,张四官为她放债生利,二十年来利上滚利,总数已达八十万两,借据及支取利息的折子与图章,原都由吴卿怜自己保管,如今总算找到机会,可以偷运出去交给张四官处理了。
福寿全归—四
和珅家有十五座库房,逐库清点,非两三个月不能完事,两位亲王跟大学士王杰、刘墉,及署理刑部尚书董诰、兵部尚书庆桂商量,应该如何处理?
“皇上急于要宣布和珅的罪状,查抄如此费事,各位看,咱们该怎么办?”仪亲王指名问道:”蔗林,你是刑部尚书,你倒出个主意看。”
“贪黩只是罪状的一端,现在封了十五座库房,我想拣要紧库房,大致先点一点,再加上账簿上的记载,就可以覆奏了。”
大家都同意他的见解,于是决定先点珠宝库,因为除了珠宝本身的价值以外,必定还有非臣下所能使用的器物在内。果然,光是桂圆大的”东珠”便有十粒之多,还有重达数十斤,连大内都没有的大红宝石。
“即此一端,便是死罪。不过,”一向以识大体为太上皇所称赏的王杰说道:”宣布罪状,不宜着重于此,总以不守臣节之处,按照情节轻重、分别先后为宜。”
“说得是。”仪亲王接口:”大家先列举和珅的罪状,烦蔗林拿笔记下来,再来区分先后如何?”
于是各就所知,纷纷列举,经董诰整理以后,拟定十九款大罪,上呈御前,皇帝亲笔添上一条:”朕于乾隆六十九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册封皇太子,尚未宣布谕旨,而和珅于初二日,即在朕前先递如意,漏泄机密,居然以拥戴为功。”
这一来便成了二十款大罪,接下来是:”圆明园骑马直入中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大罪二;肩舆出入神武门,坐椅轿直进大内,大罪三;娶出宫女子为次妻,大罪四;川楚教匪滋事,各路军营文报任意延搁不递,大罪五;太上皇圣躬不豫时,毫无忧戚之容,逢人谈笑自若,大罪六。”
“太上皇力疾批章,间有未真之字,辄口称不如撕去另拟,大罪七;管理吏户刑三部,将户部事务一人把持,变更成法,不许部臣参议一字,大罪八;西宁贼番聚众抢劫杀伤,疆臣奏报,擅将原折驳回,隐匿不办,大罪九;国服曾有中旨,令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来京,乃故违谕旨,无论已未出痘俱不令来,大罪十;大学士苏凌阿以姻亲,匿其重听衰惫之状,侍郎吴省兰、李潢、太仆卿李光云,以曾在其家教读,俱保列卿阶,兼任学政,大罪十一;军机处记名人员,随意撤去,大罪十二;私盖楠木房屋,僭侈逾制,其多宝阁槅段,仿照宁寿宫式样,大罪十三;其坟茔设立飨殿,开置隧道,致居民有和陵之称,大罪十四。”
以下才提到和珅的财产:”所藏珍珠手串二百余串,较宫中多至数倍,并有大珠较御用冠顶尤大,大罪十五;真宝石顶非所应戴,乃藏数十余颗,并有整块大宝石为御府所无者,不计其数,大罪十六;家内银两衣饰等物数逾千万,大罪十七;夹墙藏赤金二万六千余两、私库赤金六千余两、地窖埋银百余万,大罪十八;通蓟地方当铺钱铺资本十余万,与民争利,大罪十九。”最后一款是”家人刘全资产亦二十余万,且有大珠及珍珠手串,大罪二十。”
和珅该当何罪,上谕令大学士、九卿、翰詹科道”悉心妥议具奏”。对于福安长皇帝另有一番指责。
皇帝说他的这位表兄福长安,祖父兄弟世受厚恩,尤非他人可比,”伊受皇考重恩,常有独对之时,若果将和珅种种不法,据实直陈,尤为确凿有据,皇考必早将和珅从重治罪正法。”
退一步言,”即谓皇考高年,不敢仰烦圣虑,亦应在朕前据实直陈,乃三年中并未将和珅罪迹奏及,是其扶同徇隐,情弊显然。如果福长安曾在朕前有一字提及,朕断不肯将伊一并革职拿问。现在查抄伊家资物,虽不及和珅之金银珠宝数逾千万,但已非伊家之所应有,其贪黩昧良,仅居和珅之次,并着一并议罪。”
这道上谕抄传到刑部火房,正是元宵佳节。和珅倒是早想通了,必死无疑,绝无侥幸求免之心,但看到抄送进来的上谕,却不免惊惧,因为照罪状来说,必照”大逆律”来议罪,应该”凌迟处死”,即便皇帝开恩减一等,亦是”斩立决”。这身首异处的一刀之罪,如何消受?再想到绑赴菜市口,百姓围观笑骂的光景,更有不寒而栗之感。
“怎么办?”他绕屋彷徨,不断自问;心里一直在想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雍正朝的年羹尧,一个乾隆朝的讷亲,都曾位极人臣,宠衰被诛,前者赐令自尽,后者封刀交侍卫,斩于军前。如今皇帝对他,会照那个例子处置?
一直想到半夜里,和珅终于作了一个决定,自己上奏,乞恩赐帛。于是唤醒已经入梦的彭华,安排笔砚,动起手来,刚写得”罪臣和珅”四字,听得门上剥啄作响,接着”呀”地一声,房门被推了开来,出现了管火房的差役。
“中堂!”那差役打个扦说:”三更天了,上头交代,请中堂熄灯安置吧!”
监狱中,入夜只有甬道中豆大的数盏油灯,勉强照明,囚房中一片漆黑;火房虽与囚房不同,但到半夜还不熄灯,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和珅很明白,如今的身分与正月初八以前,有天渊之别,能受差役这一声”中堂”的尊称,已很难得,若不知趣,便要自取其辱了。
“好,好,”他连声答说:”我马上就睡。”
一熄了灯,只见窗外一丸冷月,才想起这天是元宵佳节。回忆去年今日,陪着皇帝在圆明园”山高水长”奉侍太上皇观赏烟火,当时皇帝做了一首诗,命他和韵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谁想得到今年此日是这般光景?
万千感慨之余,忽然灵机一动,乞恩的奏折,未见得能上达御前,倒不如做两首诗,自陈悔恨,不该负恩,交给和孝公主去向皇帝求情,应该可望落个全尸。
主意一定,凝神静思,总算做成了两首五律,唤醒彭华说道:”我做了两首诗,怕明天记不全。你替我记住。”
“是。老爷念吧!”
“夜月明如水,嗟予困已深。一生原是梦,卅载枉劳神。屋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星辰和冷月,缧绁泣孤臣。”和珅慢慢念完,问一句:”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不过,老爷,’月’字犯重了。”
“回头再改,我念第二首;今夕是何夕,元宵又一春,可怜此夜月,分外照愁人;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辜负九重恩。”
“老爷,”彭华又挑毛病了,”‘恩’字十三元,出韵了,要改。”
“没有关系,这个恩字万不能改。”和珅又说:”你明天把这两首诗写出来,交给十公主。你说,我请她代为向皇上求恩,赏我一个全尸。”说完才想起不妥,绞决亦是全尸,便又说道:”你跟十公主说清楚,我求皇上开恩,让我在这里上吊。”
“是。”彭华说道:”出去一趟不容易,老爷还有甚么交代?”
和珅想了一下说:”事情太多,不知道从那里说起?你只跟十公主说: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死而无怨;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心思了,就只一件,但望公主早早有喜信,能为我留下一株根苗。”
正月十八日一早,熊枚到了刑部衙门,立即吩咐差役:”请提牢厅张老爷来。”
管理监狱的提牢厅主事张远帆应召谒见,行完了礼,开口问道:”昨天内阁已经具奏,和中堂是凌迟处死;福尚书是斩立决。凌迟处死照例’扎八刀’,只有一个刽子手会这项功夫,如今病得不能起床,司里正要来回大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不会’扎八刀’。听说和孝公主替她公公在皇上面前求恩,赐令自尽;福尚书大概改为斩监候。”熊枚问道:”赐令自尽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好!那你就去预备吧。等董大人一回来,大概就要动手了。”熊枚又问:”要不要通知家属?”
“这要看大人的意思。”
“照规矩应如何?”
“没有准规矩。”张远帆答说:”像这种赐大臣自尽的情形,多年不曾有过了。”
“照绞刑的规矩呢?”
绞刑只在监狱中行刑,照例事后通知家属领尸;但也有家属事先花了钱,得知信息,在刑部后面找一座庙,预备棺木盛殓的。张远帆将这些情形说明以后,熊枚即时作了决定,通知丰绅殷德。
到得巳牌时分,董诰从宫中回衙门,也带来了一道上谕,说是”就和珅罪状而论,其压拦军报,有心欺隐,各路军营,听其意指,虚报首级,坐冒军粮,以致军务日久未竣,贻误军国,情罪尤为重大,即不照大逆律凌迟,亦应照讷亲之例,立正典刑,此事若于一二年后办理,断难宽其一线,惟现当皇考大事之时,即将和珅处决,在伊固为情真罪当,而朕心究有所不忍,姑念其曾任首辅大臣,于万无可货之中,免其肆市,和珅着加恩赐令自尽。
接下来是对福长安的处置:”和珅既已从宽赐令自尽,福长安亦着从宽改为应斩监候,秋后处决。并着监提福长安前往和珅监所,跪视和珅自尽后,再押回本狱监禁。”
看到这里,熊枚说道:”福尚书的命保住了;这等于’陪斩’,向’陪斩’必蒙恩赦。”
“原是警惕他的意思。”董诰说道:”十额驸已经知道了,正在准备后事,应该给他一点工夫,我看不必马上宣旨吧!”
“可是,也不宜晚过午时;不然今天无法复命了。”
“请你先交代司里,把复命的奏折先预备好。”董诰想了一下说:”不妨先告诉和中堂,看他临终以前,有甚么话说,酌量叙在复命的折子里。你看如何?”
熊枚是极谨慎的人,认为预先宣旨,等于泄漏机密;亦须顾虑到和珅或许暗藏着甚么毒药,万一为了逃避刑诛,先行服毒自杀,那一来无法覆旨,后果不堪设想。董诰听他说得有理,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十额驸呢?”熊枚问道:”和中堂革职拿问,当然革爵,十额驸无爵可袭,是不是加恩另封呢?”
“不,和中堂只革公爵,留他原来的伯爵,由十额驸承袭。”
“其余一案的人呢?如何处分?”
“喏,”董诰拿出一张纸来,”我抄了个上谕的底稿在这里。”
这道上谕,斥革”和党”,第一个是大学士苏凌阿,说他”年老龙钟,和珅因伊系其弟和琳姻亲,且利昏愦充位,难显己才,伊年逾八十,跪起维艰,岂能胜纶扉重任?着即以原品休致。侍郎吴省兰、李潢,太仆寺卿李光云皆系和珅引用之人,李光云现患痰疾,着以原品休致。吴省兰、李潢虽无人列款参劾,但未便幸列卿贰,俱着降为编修;吴省兰着撤回学政,不必在南书房行走。”
除此之外,别无株连,上谕中特别申明:”和珅任事日久,专擅蒙蔽,以致下情不能上达,若不立除元恶,无以肃清庶政,整饬官常。今已明正其罪,此案业经办结,因思和珅所管衙门甚多,由其保举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员,奔走和珅门下,逢迎馈赂、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连及多人,亦非罚不及众之义。朕之本意,惟在儆戒将来,不复追究既往,凡小大臣工,无庸心存疑惧,况臣工内中材居多,若能迁善改过,皆可为国家出力之人,即有从前热中躁进,一时失足,但能洗心涤虑,痛改前非,仍可勉为端士,不致修身误陷匪人,特此明白宣谕,各宜凛遵砥砺,以副朕咸共维新之治。”
“真是皇恩浩荡!”熊枚很兴奋地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担心,彼此攻击检举,甲说乙是’和党’,丙说丁曾行贿,由此启告讦报复之渐,举朝将无宁日,刑部亦将不胜其烦,如今有此一道口谕,澄清一切;’惟在儆戒将来,不复追究既往’,大哉王言!太好了。”
正在谈着,张远帆来回事,说福长安已经提到,请示行刑的时刻。
熊枚看一看表说:”刚交午时,就动手吧!”
“不!”董诰吩咐:”先去看一看,也许和中堂正在吃饭,别打扰他这最后的一顿。”
“回大人的话,”张远帆答说:”已经吃过了。”
“既然如此,那就动手吧。”董诰向熊枚说道:”我宣旨;你监视。”
其实不用交代,熊枚也知道,因为临刑一向是刑部侍郎的职掌。当下由张远帆前导,董熊二人一起到了火房。
火房共占三个院落,和珅占的是中间的一座,一共三间房,宣旨自然是在居中间的堂屋。这里本来作饭厅之用,事先由差役将一张方桌抬了出去,和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东间卧室中向彭华说:”时候大概到了!”说着流下泪来,但立即用白布棉袍的袖子拭干,鼻子里悉索悉索几下,将双眼睁得很大,作出生死并不萦心的神态。
“来了,来了!”
彭华的声音犹在,只听外面高唱:”宣旨!”
接着门帘被掀开,张远帆进门打个扞说:”请和中堂领旨。”
和珅点点头问:”预备了香案没有?”
“只预备了拜垫。”
“呃,对!这不是值得庆贺的恩旨,用不着设香案。”
说着,走出门去,只见董诰面南而立,熊枚及数名司官,在西面雁行站班。宣旨之前,不叙私礼,和珅径自走到拜垫前面跪了下来。
董诰便朗声宣道:”大学士和珅种种悖妄专擅、罪大恶极,大学士九卿文武大员翰詹科道等,奏请将和珅照大逆律凌迟处死,着加恩赐令自尽。钦此!”
熊枚在一旁接口唱道:”谢恩!”
于是董诰避到一旁,和珅很吃力地爬了起来,由彭华扶掖着,重新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望阙谢恩。
“和中堂,请先稍息。”董诰作个揖说;”如果有甚么话,我可以代奏。”
“承情,承情!”和珅还以一揖:”两位请里面坐。”
揖客入西图书室,权当客座;董诰、熊枚抬眼一看,都不免惊异,火房原是为有罪入狱,而尚未定谳的犯官所准备,等于在”诏狱”中的一个”下处”,自己可以开火,故名”火房”,只要把差役敷衍好了,将姬妾送进去侍寝,都是瞒上不瞒下的事。
但那都是案情牵连甚广,非数月不能了结,才会布置成一个”下处”,倘或案情明确,牵涉不深,只要住个七、八天,过堂两三回,那便有如投宿逆旅,行李太多,徒然费事。和珅下狱,决无生理,而且交付廷议定罪,由大学士召集,定例三天之内,必须覆奏,取旨遵行,前后不出十天,和珅的火房,只是通往黄泉路上小作逗留的客舍,不道布置得如此富丽,雅木桌子上铺的簇新细竹布,一个通身碧绿的四格翡翠笔格,上搁大小不等牙管与湘竹管笔各二;一方大号端砚;白玉水盂;水晶镇纸;下面押着一迭木刻水印”嘉乐堂”字样的笺纸;另有一个置于桌上的小楠木书架,放着五六部书,看样子是诗文集之类。
那张书桌是方桌,临窗而设,三面设座,和珅摆一摆手,管自己在进门的那张蒙着白羊皮椅套的骨牌上坐了下来。
“刚才叫我’和中堂’,实在受之有愧。今日之下,该我称两位为’大人’才是。”
“那里、那里!”董诰说道:”此刻只叙私礼,不及其他。”
“是极,是极,我称你蔗林,你叫我致斋。”说到这里,和珅停了下来,面色一时凝重、一时忧伤、一时又像有些愤懑,最后说道:”蔗林,你问我甚么话可以代奏,请你面奏皇上,和珅悔之已晚,尤其是最后一着之错、满盘皆输。蔗林,我晚死了半个月,早死十五天,我不但不会家破人亡,或许还会优诏褒奖,不,”他紧接着自我修正:”这么说,未免言之过甚;但以今上之仁厚,对我既往不咎,是不算奢望。”
“喔,”董诰极好奇地问:”你是说最后错了那一着?”
“太上皇大殓之后,我在初三晚上,应该服毒殉主。那一来,你想呢?”
董诰一楞,朝中虽都知和珅必败,也设想过他如何求免,一般的看法,都倾向于和珅将会以报效川楚军费为名,献出巨额家财,加上和孝公主的求情,或可得免死罪,却谁都没有想到他曾有此打算,所以董诰一时亦未能评估他的想法的得失。
但稍为多想一想,不由得便为和珅深惜,他想到了一条无上善策,竟不能毅然而行,莫非真是昔人所说的:”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和中堂,”他仍用尊称:”我真为公扼腕,一念犹豫,致有今日。正月初三那天,我公以受上皇逾分深恩,愿侍上皇于天上为名,仰药自裁,大臣殉主,事所罕见,则以皇上之纯孝,决不会再念前恶。”说到这里,董诰有些激动了,”和中堂当时若能就商于下走,我必力赞其成,尽心为和中堂拟一通遗折,自信纵无’优诏’,亦必有’温谕’。”
董诰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如今廷议照大逆律拟罪,皆因二十款大罪,已为和珅自认,如果此身不在,死无对证,皇帝决不会先行宣示罪状;因为他与戴衢亨在上书房的”苫块”上承旨时,皇帝一再忧叹:”这一款恐怕有伤先帝的知人之明。”皇帝要去和珅,主要的是非此不足以整饬军务,澄清吏治。至于民间有一句流口辙:”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并非皇帝所看重之处;如在遗折中陈明捐献家财,报效军需,以及请将赐第缴还,得遂庆郡王之愿,那就更易博得皇帝的有心包容了。
而且由于死无对证的缘故,和珅便有许多不当的举措,可诿之于太上皇的授意,只以奉行不善,或误会了太上皇的意旨致生咎戾,为此自辩,较能博人同情。同时太上皇宾天,亦是”死无对证”,所以有些错失,只要言之成理,不怕拆穿谎言,如皇帝最痛恨和坤任意积压军报,”报喜不报忧”,便可以太上皇高年,不敢忧烦圣虑之论,论太上皇指授方略,万里咫尺,有如明见,必能得胜,诸将偶有一时之挫,兵家常事,故而暂时搁置,俟捷报到后,方始奏陈,先忧后喜,终归于喜,非粉饰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