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行!我想过。”陈宝骅说:”那家诊所人很杂,万一 露了眼,反倒不好。这位张太太办事,相信得过,到临时再 运好了。”
于是通知郑蘋如,可以”开条斧”了。那时丁默更迷她 迷得神魂颠倒;只要她开口,说什么就是什么。当时便要出 门上皮货店,反倒是郑蘋如不愿,”我跟你说着玩的。”她说: ”我又不是没有皮大衣,何必这么急?”
她这样故作大方,是因为要腾出工夫来,好让陈宝骅准 备;同时也要等一个便于下手的适当机会。当然,这种机会 并不难找。
“后天中午,沪西有个朋友请他吃饭;他那个朋友,我也 认识,所以他邀我一起去。”郑蘋如又说:”下午3点钟,他 跟日本人在虹口有个约会。我想2点钟总要走了;就是这时 候吧。”
“好的,我们2点钟开始埋伏。”陈宝骅问:”那天你穿什 么衣服?目标要显著。”
最显著当然是红色;郑蘋如想了一下说:”我那件紫貂的 披氅,你不是见过的?”
“对,对,好!”
她那件紫貂的披氅,红呢里子,两面可穿;如果将里子 当面子,紫貂出锋,更为漂亮。那天当然这样穿法。
“还有什么话,你此刻都交代我。”郑蘋如说:”丁默更的 疑心病很重,我们今天见了面,一直到动手。不必再联络。” ”对,我们再把细节对一遍。最要紧的是,你要跟他保持 相当距离,免得你受误伤。” ”那末,你们是决定他一下车就动手呢;还是等他出来再 打。” ”这要看情形。”陈宝骅想了一会说:”我想这样,等你们 出来;走到路中间,你说你有皮包忘了拿,回身进皮货店,那 时候我们再动手,就万无一失了。” ”好,准定这样。”郑蘋如问:”事后呢?我回家?” ”不要回家。到卡德路来集合,看情形再研究。” ”我也觉得不回家比较好。”
接着又将重要步骤,重新谈了一遍,直到毫无疑问,郑 蘋如方始告辞。陈宝骅随即召集主要助手,分头部署;最重 要的当然是通知张太太。
那知张太太变卦了! ”陈先生,我实在很抱歉。我正要来告诉你,为这件事, 我跟我先生昨天晚上吵了一夜。他骂我自己找死,一定不准 我那样做。”张太太一脸的懊恼,”我先生的脾气很倔的!怎 么办呢?”
陈宝骅倒抽一口冷气,只望着张太太发楞,好半天讲不 出话。 ”我能不能跟张先生谈一谈?” ”谈不通的。”张太太摇摇头。 ”这——?”陈宝骅不断地吸气,心乱如麻,不知道说什 么好? ”这样,陈先生,”张太太面现坚毅之色,”我把孩子借给 你。你们总有女同志吧?”
听得这话,陈宝骅略为宽慰了些;不管怎么样,问题算 是解决了一半,还有一半,趁早去找路子。 ”张太太,我不能让你们夫妇失和。不过,我要冒昧问一 句:到时候,会不会张先生又反对?” ”反对我把孩子借给你?” ”是啊!” ”不会,”张太太说:”我先生也不是不爱国;他认为这件 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到时候我会’上场昏’,出了事,反而害 了大家。孩子不懂事,就谈不到’上场昏’,他为什么反对? 如果他这样子不讲理,我跟他离婚。”
说得这样斩钉截铁,而且道理很透彻,陈宝骅相信不致 于再变卦,点点头表示谅解。 ”最好请你们的女同志早点来,我好告诉她,万一孩子哭 了,怎么哄他。” ”好,好!我明天就让她来。”
口中这样答应,其实女同志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回去 找到周启范一说,大家都伤脑筋了。 ”只好再去找。”
一直拖到动手当天上午,还没有找到”勇妇”;周启范开 口了。 ”我看不能找太太们。有家有业,有丈夫、有儿女,就是 找到了,或许临时顾虑太多,也会’上场昏’。爱国的女学生 很多,说不定倒有哪位小姐见义勇为。” ”啊!’一言提醒梦中人’。”陈宝骅说:”一心只想为孩子 找个妈,所以只在太太们头上动脑筋,钻入牛角尖了。”
说完,掉头就走;他想到一位王小姐,28岁尚未结婚。因 为眼界很高,不同流俗。平时议论世局,侃侃而谈,充满了 正义感,像这样的事,她一定愿意合作。
赶到王家一问,说王小姐到浦东同乡会看画展去了;于 是原车到浦东同乡会,人群中一个一个看过去,查无踪迹。复 又赶到王家,仍未回来:王太太说她女儿曾提到一部《万世 师表》的电影,得过金像奖,在大光明上映时,错过未看;这 两天重映不能再错过机会,可能去看早场了。
一听这话,陈宝骅赶紧找报纸查电影广告,《万世师表》 是在一家光陆戏院上映;于是赶到博物院路光陆戏院,要求 打灯片找王小姐。 ”快散场了!你先生等一等好了。” ”不!”陈宝骅说:”还是要打。”
话刚完,领位小姐已经在拉门帘了,”是不是?”那人说 道:”散场了。”
这一下陈宝骅抓瞎了,戏院的太平门好几个,不知王小 姐是从哪个门出来?想一想只好到对面行人道上,视界较广, 才有希望找到。
这时已经12点半了,离约定的时刻,只有两个钟头,要 到南市拿枪,再转到卡德路去分配,时间非常紧迫,1分1秒 都耽误不得,可是能不能遇到王小姐,毫无把握,所以心里 一阵阵发紧,急得浑身冷汗直冒。
人都散完了!怎么办?陈宝骅心想,唯一的办法是先打 一个电话到王家,关照王太太,如果王小姐回来了,请她千 万等候。
主意打定了,抬眼一望,旁边就是一家灯纸店可以借电 话。陈宝骅便上前先买一包烟,然后问道:”请问电话在哪里, 我借打一个。” ”喏!那面。”
往”那面”一望,陈宝骅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正 是王小姐刚伸手去摘话筒。 ”走,走!王小姐。众里寻你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拉了她就走。 ”陈先生,”王小姐问他,”什么事?” ”我们上车再说。”
坐上三轮车,直奔南市;车上耳鬓厮磨,低声密语,旁 人只道一双好亲热的情侣,却不知谈的是铁血锄奸的义举。
果然,陈宝骅这一次是找对人了,王小姐在听他的话时, 态度显得非常沉着;听他讲完,问一句:”你为什么早不来找 我?” ”是啊!我也在懊恼。”陈宝骅说:”因为有吃奶的孩子, 所以我只想到年轻的妈妈,没有想到小姐。” ”时间很局促。不要误事才好。”王小姐又说:”早知是这 么要紧的事,应该坐出租汽车。” ”也快到了。”陈宝骅又说:”王小姐,你对抱孩子不外行 吧?” ”我小弟是我抱大的。” ”那好!真正找对人了。”
4个人赶到现场,已经2点20分,照约定的时间来说,可 能晚了;但也可能不晚,因为约定的时间是2点到2点半,但 愿郑蘋如跟丁默更迟到。
西伯利亚皮货公司对面的大华路口,倒是停了好几辆汽 车,却不知那一辆是丁默更。事先问过郑蘋如,汽车的牌子、 颜色与”照会”号码;郑蘋如说他车子有好几辆,牌子各种 都有,颜色是最普通的黑色;至于”照会”号码就更无法知 道了;因为常常掉换,就是同一辆车子,上午是这个号码,下 午可能变成另一个了。
由于约定是事先等候,行动员只要看到红呢披氅女郎所 伴同的一个”痨病鬼”,就是要制裁的目标,所以事先不知道 坐那一辆汽车,也不要紧。此时则不免徬徨,原计划似乎也? 行不通了;因为不知道应该守住哪辆汽车。 10分钟很快地消逝,为头的老蔡转身向大家看了一下先 用眼色示意,再拗一拗嘴,于是4个人都到了西伯利亚皮货 公司,一面两个,悄悄守候。
到底来了没有呢?跟老蔡在一起的小朱,装做浏览橱窗 中的样品,沿着大玻璃窗从东往西走了一遍,却以玻璃反光, 一时无法看得清楚;于是由西往东,又看了一遍。
这一遍看坏了。他在明处,丁默更是在暗处;见此光景, 心知不妙。本来照他们的工作经验来说,如果到了一个临时 起意要去的地方,逗留时间不超过半小时,是不会有危险的。 如今可能要出意外。
想到这里,当机立断,不肯做瓮中之鳖;他很快地掏出 200美金,向正在跟店员研究,灰背固好,豹皮也不坏,拿不 定主意的郑蘋如说:”挑好了,你先付他200美金的定洋。”
郑蘋如不懂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正想发问,只见丁默 更已拔步冲了出去。等在外面的4个行动员心目中,只有红 呢披氅的女郎;一时不曾留意,等发觉此人行色仓皇,方始 省悟,可是丁默更已经坐上他的装有防弹玻璃的汽车了。
及至行动人员发觉,自然对准目标追击,一时枪弹横飞, 行人四窜,只听紧急煞车轮胎擦地挤出来的狞厉之声不断;丁 默更的汽车着了好几枪,但子弹是否打穿了玻璃或车身,到 了丁默更身上,却无从判断。
这时的郑蘋如自然成了西伯利亚皮货公司中,顾客和店 员视线所集中的目标。”小姐,”有个经理模样的人,开口问 他:”陪你来的哪位先生是什么人?”
郑蘋如一惊,迟疑未答之际,只听警笛狂鸣;这下提醒 了她,如果巡捕一到,自己就脱不得身,还不赶快溜走?
于是她连丁默更丢在茶几上的200美金都顾不得取,随 手拿起披氅,交代一句:”明天我再来看。”
说完,往外急走;同时将披氅翻个面穿在身上;一到了 行人道上,极力自持,摆出很从容的态度,穿过马路,到卡 德路的机关聚会。
到得楼上一看,除了陈宝骅,都是陌生人,她便不开口; 陈宝骅也不招呼,低声向那班陌生人说了几句,将他们送走, 才坐在郑蘋如旁边,苦笑着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我不懂,怎么会让他逃掉的呢?” ”唉,意料不到的事!找到人把枪送来,已经晚了。”陈 宝骅说:”我亦不懂,他何以会突然发觉?” ”谁知道呢?”郑蘋如恨恨地说:”我实在不大甘心。” ”蘋如,”陈宝华不胜歉疚,”这件事当然是我策划不周。 你的责任完全尽到了;虽没有成功,仍旧是你的功劳最大。” ”劳而无功!”郑蘋如很率直地说:”我要的是成功。我现 在就回家,他可能会打电话来。” ”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装做完全不知道。他不会疑心到我身上的。” ”怎么不会,一定会。” ”我不相信。”郑蘋如说:”不管怎么样,我总不能不回家; 他疑心也只好让他疑心了。” ”那末,”陈宝骅说:”你这几天要小心,没有事少出门。”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到得第3天,郑蘋如沉不住气了,打了个号码极少人知 道的电话,在76号找到了丁默更。 ”你没有什么吧?我是吓昏了。”郑蘋如说:”当时两条腿 发软;嘴里想喊,就是喊不出来。” ”害你受一场虚惊。”丁默更声音中有着歉意,”你怎么不 打电话给我?” ”我想你会先打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丁默更说:”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请你,替你压惊。你挑地方吧。”
“还是露伊娜那里好了。比较清静一点。”
“好!几点钟?”
“7点到7点半。”
挂断电话,郑蘋如考虑了好一会,觉得从任何迹象去看, 丁默更都不像已疑心到她;如果爽约,反倒显得心虚。不入 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制造第二次机会,成功的果实,来 之不易,会觉得格外甜美。
于是,她着意修饰了一番;先到霞飞路一家法国洋行,买 了半打丁默更穿惯的一种牌子的丝袜;然后坐三轮车到露伊 娜去赴约。
露伊娜是个白俄,40出头,50不到,而风韵犹存,据说 是帝俄时代的郡主。上海人管流浪的白俄叫”罗宋瘪三”,此 辈尽管用毛笔笔套当烟嘴,捡马路上的烟蒂过瘾,但问起来 都有辉煌的家世;因此,上海的暴发户都喜欢用罗宋保镖,潘 三省用了8个,据说其中包括3名男爵、一名子爵,甚至还 有一名亲王;当然,那是他们的父亲或者祖父。
这些流浪的白俄,男的当保镖、司机,卖毛毯、肥皂;女 的当”咸水妹”、吧女。从事高尚职业的,当然也有;最为上 海人所熟知的是,开馆子卖”罗宋大菜”。露伊娜就主持着一 家家庭式的餐室,一共一大间、一小间;大间亦只摆得4张 桌子、小间则只有一张。丁默更跟郑蘋如是这个小间中的常 客。
餐室虽小,却是上海第一流的馆子;与主要只靠一道 “罗宋汤”,全麦面包无限制供应的所谓”罗宋大菜”,有霄壤 之别。露伊娜的主厨,也是合伙人卡柯夫,自道他的祖父是 俄皇尼古拉二世的御厨;李鸿章访俄时,吃过他的菜,赞赏 不绝。这话自然无可究诘;不过卡柯夫的手艺,确实不凡,郑 蘋如最欣赏他做的鱼,不论如何调制都好吃。
“郑小姐,”坐在帐台中的卡柯夫笑脸迎人,用很地道的 东北口音说:”丁先生叫人打电话来订了座儿了。今天很巧, 有黑海的鱼子酱。还有鳟鱼;郑小姐爱怎么吃?”
“怎么都好。”郑蘋如说:”你只别忘了,回头把帐单给我。 露伊娜呢?”
“她去试衣服,也快回来了。你先请坐。我给你调杯酒。”
步入小间,坐定不久,卡柯夫送来一杯鸡尾酒;刚喝得 一口,丁默更到了。
“我以为我会比你早到。”他看一看表说:”7点1刻。
平常总是丁默更等郑蘋如;这天恰好相反,她有解释: ”今天是我做主人,当然要早到,才合道理。”
“你瘦了点。”丁默更看着她说。
“两天没有睡好!”郑蘋如一面想,一面说:”想起来就是 一身冷汗。亏得没有什么;倘或出了事,总是为了替我买大 衣。那,我不是一辈子受良心责备?”
“你的心太软了!”
谈到这里,门上剥啄两下,随即出现了露伊娜,寒暄了 几句,开始点菜;郑蘋如为了表示她做主人的待客之诚,为 丁默更点了最贵的菜。同时表示,应该开一瓶香槟来庆祝他 的逢凶化吉。
“也好。”丁默更说:”不过我不希望你喝太多的酒。”
“不会。”郑蘋如忽然觉得他的话中有语病,”我并没有说 我要喝太多的酒;你的话是哪里来的呢?” ”为了庆祝,不是应该痛饮吗?” ”啊,不错。喔,”郑蘋如取过手提包,”我替你买了半打 袜子。” ”多谢,多谢!”丁默更问:”你的皮大衣呢?挑定了没有?” ”没有。当时那种情形,哪里还有心思去挑大衣。不过, 定钱倒是给他们了。” ”既然付了定钱,不能白牺牲那200美金。回头吃完了, 我陪你去办了这件事,也了我一桩心事。” ”今天不要去了。提到那个地方,我的心就会跳。”
她的话不假,此刻正是在心跳:恨不得能有机会给陈宝 普通个电话,告诉他第二次机会又到了。 ”不要紧,突然起意要去的地方,大致是安全的。” ”你不要这样说!那天不也是突然起意的吗?” ”可是,沪西有人请吃饭;虹口有约会,都是预定的程序。” 丁默更说:”我想,他们注意我不止一天了;那天大概是发现 了我的汽车,知道我在附近。有个人在橱窗外面,不断往里 面张望,左臂挟着报纸。我一看情形不对,果然,我的看法 不错。”
郑蘋如这才知道当时是这样子泄漏的机关;心中暗恨陈 宝骅找来的人无用。同时在考虑,是不是趁此机会问下去,了 解整个实况,以便作为工作上检讨的根据。
就这沉吟之际,置在银质冰桶中的香槟,已经送到;侍 者”澎”地一声,开了瓶塞,斟满两杯香槟,郑蘋如举杯相 碰,接着问道:”干吧!”
“不!慢慢喝。”丁默更喝了口酒,取一片敷满了鱼子酱 的小茶饼,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我真希望我们每天 都能在一起吃晚饭。”
这似乎又是旧事重提了。丁默更曾几次要求,跟她正式 同居;除了名义,什么都可以给她。而郑蘋如却不愿落这么 一个痕迹,所以此时仍如以前那样,默然不置可否。
“你听懂了我的话没有?”
“我不太懂。”郑蘋如乱以他语,”我们谈别的。”
“那,你说,谈些什么?”
“你总调查过了?”郑蘋如决意探索他那面的真相,”是谁 跟你作对?”
“调查是调查了,没有结果。不过,当然是军统的人。”
郑蘋如暗暗高兴他的猜测;不过她也很机警,既然已经 说”调查了没有结果”,即不宜再问。于是换了个方式说道: “我对你样样都满意,只有一样,形成我精神上很大的负担。”
“哪一样?”
“还有哪一样?自然是你的身分。”郑蘋如说:”像那天的 事,你想可怕不可怕?”
“我也觉得很可怕。我的身分是改变不了的,不过我的工 作岗位可以变改。蘋如,”丁默更忽然凝视着她,”你愿意不 愿意跟我一起离开上海?”
郑蘋如对于他在茶晶眼镜后面,那双看不清的眼睛的凝 视,颇感威胁;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益觉惊异,也保持了 高度的戒心,想了一下,平静地反问:”跟你一起到哪里?”
“到重庆。” ”到重庆!”话一出口,郑蘋如从自己的声音中,发觉有 泄漏秘密的可能;暗暗警告自己,从此时开始,每一句话的 每一个字都要考虑过才能出口。 ”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我不懂。”郑蘋如摇摇头,”我真不懂你们,说来就来, 说去就去,太方便了。” ”当然不是那么方便。不过,我回重庆是归队。蘋如,你 的意思怎么样?” ”我不想去。”郑蘋如知道是在套她的话,当然不肯上当。
丁默更却又钉着问了下去:“为什么呢?那不是大后方吗? 多少爱国青年都辗转到四川了。” ”重庆太苦。我过不惯。” ”那就难了。你又怕,又不肯离开上海;态度上好像有点 矛盾。” ”并不矛盾。”郑蘋如说:”如果是一个既不必使我担心; 生活又没有问题的地方,我愿意跟你去。” ”那是个什么地方呢?试举例以明之。” ”譬如——”郑蘋如先想说巴黎,旋即想到,法国人民在 维琪政府的傀儡统治之下,日子并不好过;伦敦物资缺乏;罗 马正在作战,在欧洲,不知哪里是乐土。 ”譬如,譬如哪里?”
郑蘋如让他一催,想到一个地方;不假思索地说:”里斯 本。”
丁默更笑了,嘴一张。高高的颧骨耸起;瘦削的双颊,陷 下去成了两个大洞;露出一嘴阴森森的白牙,令人想起狼吻。 ”里斯本是国际情报贩子集中之地。你怎么会对那个地方 感兴趣?”
郑蘋如知道失言了,但悔之无及,只好设法掩饰。
郑蘋如从他的话中,听出来有些不大对劲;不过她并不 在乎,神态自若地说:”我是喜欢地中海的阳光;没有想到那 里对你也不太合适。” ”有个合适的地方。”丁默更在纸餐巾上写了个号码。”你 看!” ”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瑞士银行有个户头,就是这个号码。” ”原来你早作了退步了。” ”怎么样?”丁默更说:”如果你愿意,我就要开始筹画了。 你好好考虑一下。”
郑蘋如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不过自己的态度,应 该表现得当他是真的。因而收敛笑容,深深点头,双眼一垂, 好长的睫毛在闪动。丁默更暗暗叹口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等我好好想一想。”她说:”你知道的,我母亲是离不开 我的。” ”嗯。”丁默更亦唯有点头。
这时侍者已送来了咖啡与尾食,等她将要离去时,丁默 更忽然将她喊住,要一个双份的白兰地;及至送了酒来,他 拿它倾入咖啡杯中,一饮而尽。这突如其来的行为,令人诧 异,却想不出是何缘故? ”走吧!”丁默更问道:”我陪你去取大衣。” ”不忙!也没有挑定;过一天再说。” ”那末,去跳舞?或者陪我谈谈。” ”陪你谈谈好了。”
于是要来帐单,郑蘋如抢着付了帐,出门上车,丁默更 不曾关照去向,司机也不问,往静安寺的方向,疾驶而去。
进入越界筑路,郑蘋如问道:”你预备到哪里?” ”我先回办公室看两件公事。你等一等我,行不行?” ”怎么不行?”郑蘋如心里有些不得劲,口头上却泰然得 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