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大少爷,哪天回来的?”招牌大书一个“宋”字的小饭馆,店主是个白发老妪,穿一身干干净净的淡青竹布衣服,满脸的皱纹中,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丰韵。
“回来有半个月了。”龚定庵指着燕红说,“我这个小表弟姓薛,他是‘胎里素”。宋嫂,你看弄两样什么菜?”
“‘胎里素’是一碰荤腥,就要想吐的。我用新锅子,新锅铲来炒,素菜配几样?”说着,宋嫂转脸去看燕红。
燕红怕开口会露马脚,伸出两指相示。龚定庵便加了一句:“能配四样最好,不然就是两样。”
“好,我晓得了。龚大少爷,我替你捞一条鱼上来醋溜,一鸡三吃。如果不忌筷子,素菜就不必另外弄了。”
“筷子不忌。”
等宋嫂一离去,龚定庵说道:“这宋嫂,人很风趣,有时候还会说风情话。”
一听他这么说,燕红马上又是眼观鼻、鼻观心,口中念一句:“阿弥陀佛。”
“你又要露出本来面目了。”龚定庵低声说道,“参禅学佛,不在乎世俗的清规戒律,像道济就饮酒食肉,南宋还有位高憎,名为‘虾子和尚’,我劝你稍微在这方面看开些。”
燕红口虽不言,但神色间表示接受了他的劝告。“名胜一定要有古迹来相配,不过古迹要古,还要有情致。”她说,“天生有个宋嫂,会做醋溜鱼,成了名副其实的‘宋嫂鱼’,我想滋味一定格外好。”
西湖的醋溜鱼,以南宋来自汴京的宋嫂最擅长,所以一名“宋嫂鱼”,龚定庵便即说道:“你今天开了荤吧?”
“开荤”是还俗的第一步,燕红在这方面的决心相当坚定,平静地答说,“此心已作沾泥絮。”
“真的匹妇不可夺志?”
“请你全我之志。”
这一下,龚定庵的脸色变得严肃了,正待答话,宋嫂已带了个二十来岁,极健硕的妇人,端着托盘来上菜,除了一盘麻油拌鞭笋,指明净素以外,其余的是特为敬龚定庵的下酒菜,四个小碟:凉拌蛏子、豆腐干炒毛豆米、冲菜、素火腿。另外三壶热酒,倒出来糟香扑鼻,连燕红都被引诱得动心了。
“这酒好香。”龚定庵说,“往年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
“酒同往年一样,不过今年动了点手脚。”宋嫂答说,“有位老客人教我,用夏布袋盛顶好的糟,酒快要烫好了,拿糟袋到热酒里浸一会拿起来,就会这样子香。”
“香就好。”龚定庵喝了一口说道,“宋嫂,你坐下来陪我谈谈。”
宋嫂笑一笑,看着燕红说道:“薛少爷我放肆了!”
这回她仍是以手作势,手一伸作个请坐的姿势。
“刚刚那位是你的——”龚定庵问。
“是我媳妇,去年进门的。起先笨手笨脚,啥也不懂。人老实,肯学,现在可以替我的手了。不过,醋溜鱼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恭喜、恭喜!”龚定庵举杯说道,“你这个媳妇是宜男之相,人又老实能干,实在难得。”
“大家都说难得,只有我儿子得福不知,会欺侮她,先是骂,后来是打,我骂过几回不改,我就同他说:‘你再打你老婆,我就打你。不信试试看。’哪晓得他还是老样子,有一天正在动手,我拿把锅铲从后面走过去,当头一下,他晕倒了——”
“晕倒了?”燕红失声惊呼。
宋嫂重重看了她一眼,接下去又说:“当时我心里有点着急,不要把他打伤了?不过,我也疑心他是‘装死’,正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我媳妇倒抱住他哭了。心里想,做娘,把儿子打伤了,做婆婆,替媳妇出气,她好像还不见情,说不定心里还在怨我,真正两面不是人。只好叹口气走开。哪晓得——龚大少爷,你晓得后来怎么样?”
“你快说,一定是很有趣的结果。”
“有趣是有趣,肉麻也肉麻。”宋嫂接着她的话题,“我走了没有几步,只听见我媳妇在叫:‘不要,不要!’回头一看,我儿子抱住我媳妇在亲嘴。气得我把锅铲一掼,从此以后再不管他们的事!”
“也用不着你管了。”龚定庵大笑,“这段笑话,值得一杯酒。”说完,干了酒。
燕红也抿口而笑,宋嫂便提着酒壶问:“薛少爷怎么不吃酒?吃胎里素,酒是不忌的。”
燕红想到龚定庵劝她的话,同时也不忍扫大家的兴,便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于是燕红也就举杯了。但双眉微蹙,倒像酒很难下咽似的。这种神态,旁人先还不大在意,及至燕红有些坐立不安的情形,龚定庵不免诧异,“是人不舒服吗?”他问。
“有一点。”燕红答说,同时身子扭了两下。
“哪里不舒服?”
燕红迟疑未答,宋嫂一旁说道:“我知道!薛少爷,你跟我来,我马上教你舒服。”
燕红并不答言,只站起身来,跟着宋嫂走了。“咄!”龚定庵自语着,“真是怪事!”
不久,宋嫂一个人回来了,一坐下来便好笑地问:“龚大少爷,这位薛少爷是你的表弟,还是表妹?”
龚定庵一愣,接着一阵笑,“宋嫂,你真厉害!”他想燕红的行藏,既为她识破,便不必再瞒,所以接下来又说,“不但是表妹,而且是出了家的表妹。”
“只怕表妹也不是。”宋嫂正色说道,“龚大少爷,你不要造孽!”
“孽海已经回头了。”龚定庵问,“她人呢?”
“在我媳妇那间房里解小溲。”
怪不得!龚定庵恍然大悟,原来燕红内急,又不能像男子那样,找个隐僻的墙角,撩起下摆,便可方便,却又以女扮男装,不便实说,才有那种如坐针毡的神态。

 

第五部分龚定庵很欣赏西溪

“宋嫂,多亏你替她解围。这是阴功积德。”龚定庵忽然问道,“我倒想起来了,你儿子现在做啥行当?”
“还不是划船。”
“收入还好吧?”
“喜欢赌。劝也劝不听,骂也骂不听。我只好同他说:‘你自顾自,赚多少,赌多少,输得连裤子都当掉,我也不来管你。不过你不要来害我,害媳妇。我现在做得动,你媳妇将来接我的手,你的儿子有人养。不过,将来你要你儿子孝顺你,只怕是做梦。”
“快人快语。宋嫂,你做事真有杀断,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说到这里,只见燕红施施然而来,神情轻松,只是脸上红扑扑的,有些羞窘的模样。
“宋嫂,”她拉着她的手说,“你真正阴功积德!”
一听这话,宋嫂跟龚定庵都笑了,燕红自然困惑不解,用眼色要求龚定庵解释。
为她解释的是宋嫂,“龚大少爷也说,我医好了薛少爷的毛病,是阴功积德。”她说,“女扮男装,不是好玩的事。”
“是啊!只此一回,下次再也不要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了。”接着,燕红谈了在旗营被戏侮的经过。
由于宋嫂的说话行事,处处显得是一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因而龚定庵与燕红有一个相同的想法,要在西湖上觅一处能静修的尼庵,托她一定不会错。
“娘,”宋嫂的儿媳在喊,“鱼要落锅了。”
“来了。”宋嫂站起身来说,“龚大少爷,鱼虽不大,你一个人吃,恐怕还吃不完,我想两吃好了。”
“好。还有一吃呢?”
“‘带鬓’?”
龚定庵点点头,宋嫂便即上灶去了。燕红问道:“什么叫‘带柄’?”
“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是震韵的鬓,不是敬韵柄。”
“你辨声真是析入毫芒。我们念来是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你看了就知道必得念鬓。”
等将醋溜鱼送上来一看,却只得一面,另一面做了鱼生,一长条一长条的,切得极薄,就像妇人的鬓脚似的。燕红方始恍然,什么叫“带鬓”。
所有的菜都送来了,荤的是一鸡三吃,鸡丝炒掐菜、炸八块、鲞鸡汤,外加一碗鸡杂红白豆腐;素的是冬菇烤、三丝莼菜羹、素什锦,色香两胜,其味可口是可想而知了。
“宋嫂,”燕红说道,“你这是大馆子的菜。”
“薛少爷说得好。”
“不要叫薛少爷了。宋嫂,菜很多,你就在这里吃,我们还有事托你。”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边饮边谈,龚定庵将燕红的来历,约略说了些,至于要在西湖觅地以居,他当然不会道破燕红想摆脱吉云监视的秘密,只说喜爱西湖的清幽,要避闹市的喧嚣。当然,也谈到烟霞洞附近,那一座准备易主的家庵。
“我晓得这座庵堂,出过两桩新闻了,最近又说‘不大干净’,不好,不好!”宋嫂摇着头说,“白送都不要去住。”
“喔,”燕红问道,“什么叫‘不大干净’?”
“就是闹鬼,闹狐仙。”龚定庵说,“杭州人含蓄地谓之‘不大干净’。”
“那么,宋嫂,”燕红又问,“出了两桩什么新闻?”
“一桩是‘小尼姑下山’,一桩是——”宋嫂想了一下说,“‘呆霸王大战雌老虎’。”
“妙,妙!”龚定庵大笑,笑停了问,“宋嫂,恐怕是‘雌老虎大战呆霸王’。”
宋嫂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是‘雌老虎大战呆霸王’,这个呆里呆气的小霸王,老子在京城里做大官,家里又有钱,闯了祸,他娘曾叫呆霸王的叔叔同人家去说好话,赔钱赔不是,所以只要不闯大祸,人家也不去同他计较。哪晓得一物降一物,讨个老婆是雌老虎,那回呆霸王勾搭上了小尼姑,雌老虎带了老妈子、丫头到庵堂里去捉奸,打得落花流水。”
“以后呢?”龚定庵问。
“宋嫂不是说过了?”燕红接口,“跟人家说好话,赔钱赔不是。”
“不错。不过这回得罪了菩萨,他娘还来烧了香。”
“这地方是万不能住了。”龚定庵问道,“宋嫂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一定有的,等我来问问看。问好了,到哪里去回话?”
到龚家去回话,不甚合适,去白衣庵更不妥当,龚定庵便问:“你看哪一天有回音?”
“三天以内。”
“好。三天以后,我叫阿兴来讨回音。”当时将阿兴找了来,当面交代清楚。
第四天阿兴从宋嫂那里讨得回音,说有两处庵堂,不妨去看看,一处在云栖,一处在西溪。
“宋嫂说:大少爷要去看,明天一早先到她那里,她叫她儿子陪了去。”阿兴又说,“明天不去,或者另约日子,都要给她回话。”
“明天去。”龚定庵急于想安顿好了燕红,好干自己的正经事,因而作了决定,“风雨无阻。”
“那就不必回话了,明天一早去好了。不过我看只有到西溪,云栖太远了,当天怕赶不回来。”
龚定庵深以为然。他向燕红说:“西湖最远的一处名胜,就是云栖,是莲池大师的道场——”
“原来是莲池大师的道场!”燕红打断他的话问说,“我只知道莲池大师创行净土宗,这位大师的生平,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杭州人吗?”
“是的。俗家姓沈,他是读书人出家,在云栖寺静修。雍正年间封为‘净妙真修禅师’,其实是明朝人。净土宗只讲吃素、念佛、放生,这是修行最简单的办法,所以杭州的善男信女,奉净土宗的很多。”
“我要去瞻仰瞻仰莲池大师的道场。”
“其实,”龚定庵答非所问地说,“你在家长斋绣佛,也是一样。”
“在哪里?”
一听口气松动了,龚定庵大为兴奋,但他还未开口,燕红却又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又不能替我在府上辟一处佛堂,就算能够,吉云夫人也容不得我。罢、罢,那一来,真应了古人的两句诗:为求无事着袈裟,着了袈裟事更多。”
“有这样两句诗吗?”
“有。大概是杨诚斋的诗,字句或许字眼有出入,意思是不错的。”
龚定庵没有想到她对吉云的成见如此之深。算了,死心塌地成全她的志向吧!
到这时候,龚定庵的主意才算完全打定,他想了一下说:“云栖实在太远了。如果我去看你,当天不能回来,就又会有许多不利于你的流言——”
“我不怕。”
“可是,”龚定庵机变极快地说,“也不利于我。”
“不利于你,我不愿意。”燕红紧接着说,“西溪呢?”
“西溪风景绝胜,秋天尤其好。”
“路远不远呢?”
路亦不近,但龚定庵很欣赏西溪,因而囫囵吞枣地说:“比云栖近。”
“我不管路远近,第一、要清静;第二、不会有什么不利于你的流言。能这样就好。”
“那么,我们明天到西溪去看看。”
“怎么去?”
“自然是坐船去。”
龚定庵当时将阿兴唤了来,告诉他次日去西溪勘察。阿兴对西湖的途径极熟,便即作了安排,是在涌金门外的昭庆寺下船,约宋嫂在那里会齐。

 

第五部分家庵多是带发修行的

“宋嫂的儿子不是划船的吗?”燕红提议,“不如就坐他的船去。”
“一点不错。就这样办。”
“她儿子划的是小划子的,到西溪要坐大船去。我趁早去通知他。”
等阿兴一走,龚定庵说道,“西溪一定可以找到合意的地方,我们就作西溪的打算好了。”
“何以见得一定能合意?”
“宋嫂办事,一定不会错。”
燕红点点头:“这话有道理。”
“你在西溪静修,自然是家庵,门虽设而常关,除了龚某人以外,不纳香客。”
“那当然。”
“家庵中要找女伴,其实也就是雇人来照料你。”
“嗯。”燕红点点头,“我托宋嫂找。”
“对。这很妥当。”龚定庵突然说道,“你把头发留起来吧!家庵多是带发修行的。”
“那不就等于还俗了吗?”
“还不还俗,要看你自己。道心坚定,不在乎有发无发。”
燕红心想削了发,也很不便。而且爱美之心,到底尚未勘破,当下答说:“这一点,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说过,我不夺你的志。不过长日相对,你留着头发,我看了舒服些。”
“好吧!我为你留发。不过,”燕红很认真地说,“你切不可动绮念。”
“我动绮念,只要你不动凡心就好了。”
“不行,不行!”燕红反悔了,“你存心不良,我还是不留发为妙。”
“我是说笑话的,你何必多心。”
“不!”
燕红态度非常坚决,但龚定庵对这个要求,亦有不达目的,绝不干休之势。最后总想取得协议,龚定庵在佛前发誓,对她的要求,到此为止,绝不会再作任何进一步的要求,否则会坠入阿鼻地狱。燕红才答应她自这天起,开始留发。
第二天,朝阳影里,宋嫂母子已在昭庆寺前的“埠头”等候了。她的儿子叫阿狗,生得极其憨厚,见了人说不出话,只会憨笑。龚定庵想起宋嫂对阿狗“装死”及抱住妻子“亲嘴”的形容,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燕红问说。
“回头告诉你。”龚定庵忍住笑,问宋嫂说,“今天能不能回来?”
“回不来也不要紧。”宋嫂答说,“船上有副干净被褥,叫阿狗陪龚大少爷睡在船上好了。我带了菜来的,在船上做。”
“那么你们呢?”
这“你们”自然包括燕红在内,宋嫂答说:“睡在庵里。哪个庵里都可以借住的。”
于是相偕上船。这天的燕红,僧服僧帽,妙龄女尼,龚定庵不便相扶——她自削发之日起,便即放足,三个多月下来,长到五寸有余,六寸不足,行动比以前是方便多了,但上下跳板却无把握,幸而有宋嫂在,方得解除困境。
那船是一条画舫,与行走江河的官船无异,亦有前、中、后之舱,中舱可容一桌酒席,撤去圆台面,起居足供回旋。燕红初次坐这样的船,左右顾盼,非常满意,想起“浮家泛宅”这句成语,忽发奇想,能特制一船,置于西湖,坐卧于斯,西湖不就等于自己所建的一座大花园?
等她将她的想法说了出来,龚定庵说道:“明朝人原有这样做的。有个广东人叫黎遂球,是明末在赣州守城殉难的义士,认为湖游寝处舟中,晓移就山,晚移就月,那就是你所说的,西湖等于是自己的园林,惟兴所适,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记得他为他的船题过一副对联,很有意思——”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燕红便问:“这副对联记不起来了?”
“不是。这副对联就字面来讲,是变体,要分开来念,才讲得通。”龚定庵慢慢地念道:“‘山水、朋友、文章,三乐;烟、雨、晴、雪、风、月,六宜。’”
“是啊,”宋嫂接口,“不分开来念,‘三乐’同‘六宜’就对不起来了。”
此言一出,燕红大为惊喜地说:“原来宋嫂你也一肚子的墨水!”
“哪里,哪里,我西瓜大的字,大概认识个七、八担。不过,十六岁嫁了阿狗他爹,就开那个小馆子,至今五十年见过多多少少才子、才女,听也听会了。”
“五十年?”燕红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乾嘉年间的好日子,你都经过了?真是福气。”
“像我们这种人,生在太平年岁,又生在西湖上,就算是福气。”
“那末,”向往乾嘉盛世的燕红,兴致盎然地问,“你见过乾隆皇帝没有?”
“怎么没有?”宋嫂被激起年轻时的回忆,亦是一脸兴奋之情,“不但见过,还见过两回,一回是我廿四岁那年,乾隆皇帝七十大寿。听人说,以前都是陪了太后来的,那回太后没有来——”
“为什么?”燕红迫不及待地问。
“死掉了。”
一旁静听的龚定庵,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燕红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龚定庵本想说:你们一问一答,叫人好笑,问得天真,答得也天真。但他还是咽住了,笑笑答道:“我是想我自己的事,不相干,你们谈你们的。”
“不过,太后没有来,另外一个皇帝倒来了。”
“怎么另外又出来一个皇帝?”
这回,龚定庵忍不住要说了:“皇十六子随扈,他就是前两年驾崩的仁宗,岂非另一位皇帝?”
“不错。”宋嫂接口,“乾隆皇帝每回来都是三月里,苏堤上一株杨柳一株桃,开得好不热闹。中上吃饭,北佬儿叫‘打尖’,文武百官,红顶子不晓得有多少,‘打尖’的时候,像我们这种小馆子都要‘办皇差’,那回我们那里是伺候两位王爷,都只有十八九岁,看样子是亲兄弟,大的那个人家叫他‘十六阿哥’,长得真漂亮,人也客气,吃醋溜鱼吃得好,再要一条,赏了二十两银子。后来嘉庆皇帝接位,阿福他爹告诉我,就是赏银子的那个‘十六阿哥’。一介老百姓,见过两代皇帝,这也是难得的福气。”
“吃你的菜,也是一种福气。你的醋溜鱼曾供上方玉食。可惜,”燕红笑道,“我是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其时画舫在芦苇丛中,曲曲行去,留下已经在望——留下是杭州西北的一个镇甸。相传宋高宗南渡,“临安”建都,踏勘起造宫殿之地,见西溪山环水复,秀妩可人,颇为中意,以后虽以风水的原因,西湖之西的凤凰山成为大内,而西溪则奉旨“留下”,故有此名。
西湖在六朝五代即为隐士高僧的渊薮,南宋以后,方圆五十里之间,满布梵刹琳宫,山房别墅。当时即有《西溪百咏》,明朝天顺年间,西溪的隐士周谟,重订其诗,不过龚定庵所读过的《西溪百咏》,又是题同而内容有别的另一本,作者是明朝崇祯年间的一个和尚,法名“大善”,又号“虚闲道人”,他在西溪住了三十年,一草一木,无不熟识,另写一百首七律来咏西溪。

 

第五部分龚定庵最轻视的陈文述

光是听他谈这一段《西溪百咏》的始末,燕红已经心神飞驰,便问宋嫂:“你说的那处地方,是怎么个情形?”
“在蒹葭里,交芦庵旁边,本来是人家的一处‘庄子’——”
杭州人称别墅为“庄子”,是燕红所知道的,但蒹葭里、交芦庵,她却听不懂宋嫂的杭州口音,等听龚定庵说明了是哪几个字,恍然有悟,“秋水蒹葭,芦花如雪,”她说,“怪不得说西溪之胜在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