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也是这样。”燕红又说,“如果觅不到,你买一顶青缎小帽,一条辫子回来,我自己缝。”
“好!”龚定庵想一想说,“不过,这实在很费事,不如原先的办法好,你何不将就一回?”
“我实在亦只是好奇,想着一着男装。”燕红又说,“在苏州没有同游灵严、邓尉的机会,现在,莫非你不想跟我单独逛一逛西湖?”
这又哪里是出家人看破红尘的口吻?但龚定庵心有警觉,怕她是故意在试探他,或许也是试她自己的道心坚不坚。他想起《维摩经》中天女散花的故事,不畏生死,则“色、声、香、味、触”这五欲,自然无能为力,雄心陡起,也要试一试自己的道心,来印证前生——龚定庵曾几次梦见天台山国清寺一老僧,最后一次梦入其地时,老僧已经圆寂,问起蜕化的日子,恰是他生日那天,因而确信他的前身,便是那老僧。十年前独游国清寺,他还作了几首诗,最后一首的结局是:“到此休论他世事,今生未必胜前生。”
念头转定了,答一声:“好!明天我把你要的东西送过来,后天一早去作竟日之游如何?”
杭州有驻防的“将军”,旗营就在西湖与闹市之间,游湖取捷径便须穿过旗营,但驻防的满洲士兵,亦有无赖,借盘查为名,揭开轿帘一看是年轻妇女,常有探手入裙下,摸一摸纤足的举动,因此,守礼之家的眷属,每每视此为畏途。燕红曾听人谈过,不免惴惴于怀。虽然她已改了男装,脚下是一双塞满了棉花的小号靴子,看不出靴中原是小足,但心理上总丢不开自己是女人的感觉,所以有此顾虑。
“不要紧!有我在,我认识他们的长官。”龚定庵说,“再说,不一定会查,就查也不会认出你的本来面目。”
燕红也知道他会说满洲话,听说他还认识他们的长官,自然放心了。这天清晨,两乘轿子,后面跟着骑马的阿兴,由东城向西经过市中心的官巷口,穿入旗营,营门口的士兵,放过前面龚定庵的轿子,却拦住了后面燕红的轿子。
揭开轿帘,那士兵抬眼看了一下,即时露出轻佻的笑容,“你在哪个班子里?”他问。
糟了!燕红心想,被误认为戏班子里的小旦了!同时又想,开出口来露出女人的声音,麻烦恐怕更大,但不答又如何过关?
“怎么?问你话啊!”
这时阿兴在轿旁勒住了马,知道她有开不得口的苦,便陪笑说道:“这是我家公子的朋友薛大爷。”
“你家公子!”那人歪着脑袋说,“你家公子几个钱一斤哪?”
一听语气不妙,燕红心中一急,忘了自己是女人,开口说道:“阿兴,赶快找大少爷来!”
“怎么着?你是个妞儿!”
说着,此人便掀起燕红的蓝纺绸大褂,先捏一捏她的穿了竹布套裤的大腿,燕红“哇”的一声惊叫,女人的本性都露出来了。
那士兵一声狞笑,伸手便去脱燕红的靴子,她当然要挣扎,乱蹬乱躲,不道一脚踢在那人脸上。
“怎么?”那人大吼,“你这臭丫头片子撒野!”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燕红。这一阵乱,自然招来了旗营中许多官兵,幸而龚定庵也赶到了。
“有话好说,不必动粗。”
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满洲话,而且声音洪亮,很有一股震慑的力量,旗人都停声住手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一个军官问。
龚定庵看他的穿戴是正六品的服饰,便知道他是“骁骑校”,便即答说,“我是你们副都统哈大人的朋友,姓龚。请问,我这堂房妹子,是怎么得罪了诸位?”
又是他们副都统的朋友,又会说满洲话,且又不知道他的身份,那骁骑校心生警惕,应付不得法,会搞得灰头土脸,急忙用汉语陪笑说道:“原来是令妹!不知者不罪。”随又转脸呵斥那闯祸的士兵,“叫你们盘查要小心,别得罪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不听!还不赶快跟龚小姐陪个不是!”
“喔、喔,”那人垂手向轿中说道,“冒犯了龚小姐,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将轿帘放下。
这总算面子十足了,龚定庵不为己甚,“也怪舍妹不好!”他说,“无端女扮男装,才引起这场误会。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们告辞了。再见,再见!”说完,拱一拱手,转身而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但燕红已大为扫兴。到涌金门外,在“柳浪闻莺”下了船,闷闷不乐。龚定庵知道她受了惊吓,很温柔地解劝着,又为她解说西湖的风景与掌故。

 

第五部分南山秀、北山幽

“写西湖写得好的,第一要数明朝的袁中郎。他有一篇《西湖杂记》,一开头就说:‘从武林门而西,望保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又说:‘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你可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欲下一语不得,而山色、花光、温风、波纹,已经描写了四句了。”燕红说道,“我现在还无心领略湖光山色。”
受了挫折的心情,最好不受干扰才恢复得快,所以龚定庵保持沉默,懒散地往藤椅上一靠,垂手瓜皮艇子的舷外,任令柔腻的湖水从指间流过,发出“哗、哗”的轻响。
燕红终于开口了,“不雨而润,不烟而润,”她指着远处说道,“西湖山色之秀,实在少见。”
“这就是南山。”龚定庵说,“南山秀、北山幽。”
燕红向北望去,转脸再望南山,两座高峰,掩映云端,知道这便是“西湖十景”之一的“双峰插云”。
“西湖十景是哪十景?”
“喔,”龚定庵想了一下说,“刚才我们下船的涌金门,有‘柳浪闻莺’。接下来是‘曲院风荷’,那里原是南宋的酒坊,有人不知道何为‘曲院’,称之为‘曲院风荷’。再往前有两景连在一起,一处是‘雷峰夕照’,一处是‘南屏晚钟’。”
“柳浪闻莺,看黄莺织柳,可算一景。南屏晚钟,只闻其声,不能算一景。”燕红又问,“‘雷峰夕照’是怎么回事?”
“雷峰就是雷峰塔——”
“喔,”燕红打断他的话问,“那不就是《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所在地吗?”
“《警世通言》是这么说,其实即使有其事,白娘子也不是镇压在雷峰塔下。”
“那么是在什么地方呢?”
“喏,”龚定庵遥遥一指,“你看到湖面有三座小石塔没有?”
燕红凝神望了一会说:“看见了,不言可知是十景中‘三潭印月’。你怎么说是小石塔呢?”
“明朝有个话本,叫《西湖三塔记》,我说小石塔是有所本的。”
“好了,咱们别讲考据了。你说,白娘子怎么不是镇在雷峰塔下,而是镇在小石塔之下?塔又为什么要三座呢?”
看她兴致勃勃,浑不似先前郁黯寡欢的模样,龚定庵便也起劲了。“塔有三座,是因为妖有三个,‘小青’不是一条小青蛇,也没有什么‘许仙’。据《西湖三塔记》说——”
说临安奚宣赞游湖迷路,遇见少女白卯奴,天色已晚,权且至她家借宿。
到得她家,见到一个白衣徐娘,一个黑衣老妪,便是白卯奴的孀居的母亲与祖母。白衣徐娘烟视媚行,冶艳非凡,奚宣赞大为颠倒。白衣徐娘守寡已久,在眉挑目语,这一夜投怀送抱,奚宣赞真有欲仙欲死之慨,因而溺于欲海,连家都忘记掉了。
其实这祖孙三代是三妖,一鸡、一蛇、一獭。白蛇要杀奚宣赞,为白卯奴所救。后来奚宣赞请来茅山道士作法,收服三妖,镇压在西湖三塔之下,永绝后患。
“这个故事不好。”燕红摇摇头说,“白蛇如此无情,安能脱胎换骨、修成正果。”
“此所以有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的改写。”
“好了。咱们重拾话题,你讲一讲雷峰夕照何以成为一景。”
“这一景要跟南屏晚钟同时来领略。日落黄昏,雷峰塔笼在夕照之中,万道金光,眩人耳目,是他处所无的奇景。”
“这倒非要看看不可。”
“好!向晚归舟,来看雷峰夕照,顺便听一听南屏晚钟。”龚定庵又说,“过净慈,湖中贯穿南北的一道堤,就是坡公所筑的苏堤,这上面有两景,一景是‘苏堤春晓’,一景是‘花港观鱼’。堤尽处便是岳武穆庙,沿白居易所筑的白堤下来,先是‘平湖秋月’,然后是‘断桥残雪’。至于‘三潭印月’、‘双峰插云’你已经看到,就不必词费了。”
燕红欣然颔首,西湖十景是四时的景致,要长住才能观得尽。“能住西湖,这份清福真不知几生修到?”她停了一下又说,“你咏西湖的诗跟词,一定不少吧?”
“略有几首。”
“能不能念来听听?”
龚定庵沉吟着说:“纯粹写景的可是不多,恐怕未必如你所期。”
“不!不!本来就要情景相生,融情入景的才好。”
“好!我念一首题虎跑寺的七绝你听:‘南山跸路丙申开,庚子诗碑锁绿苔,曾是纯皇亲幸地,野僧还盼大行来。’这首诗是嘉庆廿五年,仁宗驾崩以后写的。”
燕红念了两遍,皱着眉说:“我全然不解,‘纯皇’当然是高宗,丙申、庚子不知道哪一年,想来也是乾隆年间,可怎么又扯到嘉庆呢?”
“这首诗弄了个小小的狡猾,所以看起来费解。乾隆四十五年庚子,高宗七十万寿,早在四十一年丙申,浙中大吏就已奉到密旨,定在庚子年南巡,以前几次都只巡幸灵隐、韬光,是北山一路,这回要游南山,自然要开跸路。庚子年还到了虎跑寺,御笔题诗。这就是上面两句诗的来历。”
“那么,大行指谁呢?不会指高宗吧?”
“当然不是。皇帝宾天,尚无谧宗、庙号以前,暂称‘大行’,这‘大行’是指仁宗,庚子年曾以皇子身份随扈,到过虎跑。当时仁宗的遗诏还未颁到浙江,百姓还不知道,所以野僧还在盼望。”
“等我想一想,你这首诗里面,说了些什么?”燕红吟哦了两遍,方又开口,“仁宗乾隆四十五年随扈,到他嘉庆二十五年驾崩,时隔四十年,野僧犹盼再来,足见仁宗有令人难忘之处。你这首诗名为题虎跑寺,其实是悼念仁宗?”
“可人、可人!”龚定庵拊掌而言,“我辈小官,又不是天子近臣,如果也来个大行皇帝挽诗四章,未免令人齿冷,只好借题发挥,聊表哀思而已。”
“还有呢?”燕红说道,“不要借题发挥,要你自己陶写情感的诗。”
于是龚定庵回忆几次游湖的情形,觉得有一首词可以念给她听,他说:“我廿一岁那年,由副贡考充武英殿誊录,目的是想多读禁中秘籍,哪知这年三月里,父亲放了徽州府,随行回南,跟我母亲到苏州去看我外公金坛段先生,顺便娶了我表妹,回杭州祭祖。也是这种天气,我来逛湖。说实话,小时候逛西湖,只觉得好玩,并不能领略西湖的好处。别来十年,重到西湖,才知道果然清丽。当时填过一首长调。”

 

第五部分无用的八股文章

“这时新婚燕尔,一定有许多得意的句子。”燕红问说,“调名叫什么?”
“《湘月》。”龚定庵接着便念: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苟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这是上半阕?”
“是的。”
“修饰之文,谓之雕龙,‘雕龙文卷’一定是指无用的八股文章;‘屠狗功名’大概是指武英殿誊录,可是何以谓之‘曾是东华生小客’?东华不是指大内吗?”
“我父亲一直是军机章京,军机处在大内。这不过是装点的话,来反衬‘屠苟功名’而已。”
“别说苏小,我亦要笑你非计。”燕红又说,“上半阕牢骚满腹,下半阕呢?”
龚定庵接下来念下半阙: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燕红低低吟哦着,“你是生来不得志的词客英雄。”
龚定庵笑道:“倒说得我像辛稼轩了。”
“你自己说呢?”燕红问说,“仿之古人,你自己觉得像谁?”
“你说像谁?”
燕红听人谈过好些龚定庵的狂态,所以脱口答说:“像汪容甫。”
龚定庵大笑,笑停了说:“倒也有一点点像。”
“岂止一点点?汪容甫戏侮盐商,不就像你跟你叔太爷无礼的情形一样吗?”
汪容甫是乾隆全盛之时,扬州的大名士,受盐商的供养,却最看不起盐商。曾有一个称为“总商”的盐商领袖,南巡时报效了一笔巨款,因而得蒙赏给头品顶戴及花翎,那总商便天天戴着红顶子,招摇过市去拜客。汪容甫看不惯他那副猖狂模样,便特地备办了一副“行头”,身上是一套纸扎店中定制的纸糊袍褂,头上一顶农夫所戴的笠帽,上缀一枚小红萝卜,作为头品顶戴,后面还拖一把鸡毛掸子,当作花翎,骑一头小毛驴,由他的一个小儿子牵着,跟在那总商的绿呢大轿后面,轿行亦行,轿止亦止,路人见了,无不狂笑,那总商情不能堪,送了一千两银子,请他停止这样的恶作剧。汪容甫拿了那一千两银子在妓院中大肆挥霍,一夕而尽,是个很有名的故事。
龚定庵也常戏侮他的叔叔龚守正,说他“一窍不通”,又说他叔叔作学问,尽在“五色书”中。有人问他何谓“五色书”?他说:“红面者缙绅录,黄面者京报,黑面者禀帖,白面者知会,蓝面者账簿。”将龚守正拼命做官,只会盘算应酬的俗气,形容得淋漓尽致。但实在也像汪容甫戏侮盐商那样,未免刻薄。
“古来才人,大致都是这样恃才傲物。”燕红出以恕词,接着又问,“如果你自己不承认像汪容甫,那么像谁呢?”
“我不知道像谁,不过我所心仪的人物,词里面也有消息——得意则‘狂来说剑”,失意则‘怨去吹箫’,不为范希文,便为姜白石。”
想到姜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故事,燕红的名字与长于箫管——要说破了,立刻就会牵扯在一起,因此她只谈范希文。
“如果要让你像范文正那样去守边,我想你吃不来那种苦,就是范文正也未必喜欢那种遭遇。”燕红接着便念了范仲淹的两句词,“‘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范希文的《渔家傲》不止一首,他不是自己思归,而是为戍守的边卒诉劳苦。”龚定庵自负而又怅惘地说,“我亦同‘小范老子’一样,‘胸中有十万甲兵’,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燕红笑道,“我不忍说不信,可是我亦不敢说信,总得要有证据。”
“好个‘不忍’,好个‘要有证据’。用兵讲韬略,韬略由何而来?在于熟悉山川形胜,地势险阻,然后论守则据险扼要,论攻则乘暇蹈隙。大致戍守必重屯垦,方为可长可久之计,试问不明地势,不知水土,如何下手?你别以为我只好辞章,对西域地理,我下过废寝忘食的工夫。无奈如今不比宋明,倘有边患,命将出师,总挑八旗世臣,此辈大半除了声色犬马以外,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立边功,不过如俗语所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是连命都肯卖的,只不知大好头颅,何人来砍?”说着,龚定庵平伸右掌,在自己脖子上使劲砍了一下。
看他慷慨激昂地议论,燕红亦为之鼓舞,但想到自己是出家人,不该在心底大起波澜,心思便冷淡了。
“再念一首咏西湖的词我听。”
龚定庵自我激起淋漓的兴会,有满腹镇边的经纶,想为燕红一吐,见此光景,不免扫兴,苦笑着说:“一时竟想不起来。”
“你必是神驰塞外了。”燕红说道,“只念着‘长烟落日孤城闭’,哪管他‘山映斜阳天接水!’”
“你对范希文的词好熟。”龚定庵想起来一首旧作,“有了,也是一首《湘月》,是后两年,我前头的妻子段氏,病殁徽州,三月里我扶柩回杭州,偷闲逛一逛西湖,一时寄怀之作。”
“是写悼亡之情?”
“不然。”龚定庵默想了一会念道:
“湖云如梦,记前年此地,垂杨系马,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苏小魂香,钱王气短,俊笔连朝写,乡邦如此,几人名姓如此?”
“这是半阙。”燕红笑着说,“‘一抹春山螺子黛,对我轻颦妖冶’,未免唐突西子。”
龚定庵微笑不答,停了一下说道:“下半阕,你会笑我。”
“怎么呢?”
“下半阙太自负了。”接着便念,
“平生沈俊如侬,前贤倘作,有臂和谁把?问取山灵浑不语,且自徘徊其下,幽草黏天,绿荫送客,冉冉将初夏,流光容易,暂时着意潇洒。”
念完了,他情不自禁地从牙缝中吸了口气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齿冷。不过那年我才廿三岁,还不识天高地厚。”
燕红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很奇怪,何以竟无一语悼亡?看起来,他跟他作为表妹的元配,感情似乎不甚融洽。
这样愣愣地想,突然省悟,已经出家了,还问人家夫妇的感情干什么?抛开了闲心思,再来想他的词,已经不大记得了。
“大少爷,前面就是净慈了。”坐在船尾的阿兴问道,“轿子等在山门口,是不是在净慈吃了斋再走?”
“喔,”龚定庵问燕红,“你饿了没有?”
“一点都不饿。”
“如果不饿,就从净慈上轿,到烟霞洞吃饭。”龚定庵说,“烟霞洞有个和尚叫印心,一脸酒肉气,然而做得一手好素斋,谈禅论艺,头头是道,人很不俗。人不可貌相,我也见过几个表里不一致者,惟此人为最。”
“好!咱们就到烟霞洞。”
到净慈上岸,少不得到寺中随喜一番。净慈是南宋高僧道济的道场,这个和尚说话行事,疯疯癫癫,杭州人称之为“济癫僧”。有关他的传说甚多,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起造净慈寺大殿时,他运用大神通,由海道运来巨木,寺中有口井,谓是“海眼”,巨木即从井中运出。至今井中还留有一段余木。

 

第五部分忽然变卦了

燕红当然要看看此一“古迹”。有个穿僧袍,却未受过戒的中年“和尚”,用一根长绳,系着烛台,直垂入井,果然有段径尺的木头竖在井中,载沉载浮。看完了,在一旁的阿兴取了十几文钱,塞在那“和尚”手里,说声:“大少爷,上轿了。”
“阿兴,”燕红问道,“你怎么看都不看?”
“有啥好看?骗钱的把戏。”
他的声音很大,又是一副鄙夷不屑的脸色,燕红觉得过分予人难堪,偷偷觑了那和尚一眼,已是忙着招呼另一拨游客去了。
“大少爷,走!”阿兴挟着衣包,昂首阔步,在前领路。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燕红低声说道,“想来你在京里对那班大人先生,也是这种态度。”
“‘杭铁头’之为杭铁头,良有以也。”
正谈着,燕红身子一侧,往外倒去,龚定庵的身手很灵活,急忙一揽一挡,自腰际将她抱住。
燕红顿时红晕满面。纤足套着一双靴子,重心不稳,偏又要一摇三摆,装出书生走路的样子,已经很不自在了。此时几乎倾跌,而龚定庵援手的姿势,又引人注目,越发使她有十目所视之畏,因而改了主意,“咱们回去吧!”她说,“烟霞洞那面,改一天再说。”
龚定庵愕然,“怎么?”他问,“好端端地,忽然变卦了?”
“你没有看见,多少人指指点点的。”燕红一脸的懊恼,“一定当我是人妖。”
原来如此,龚定庵想了一下说:“那么,在这里吃了斋回城。”
“不!”
“这样好了。”龚定庵说,“我们坐轿子沿苏堤到‘花港观鱼’,在那里吃了饭,坐船回城。如果你有兴致,我陪你去逛一逛城隍山。”
燕红的游兴,一扫不余,但不忍拂龚定庵的意,只好这样答说:“进了城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