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龚定庵预料中的事

长行有日,而就在动身的前一天,接到吉云的第二封信;龚定庵预料中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预料燕红到杭州的目的,是去看吉云,道明她与龚定庵邂逅的经过,要求收容。但前半段的情形,为他料中,而结果却不是他所乐见的。吉云在信中说:燕红突然相访,自言与龚定庵有约,且亦甘居小星之位,不意为人逼娶,迫不得已削发,遁入空门,作为逃避。但在佛前作了誓言,无背誓还俗之理。只是孑然一身,无处安顿,只好向吉云求援,希望她能替她找个清静尼庵,容她长斋绣佛,忏悔宿业。
“其意甚诚,不忍峻拒。”吉云这样写道,“姑为之商请白衣庵净慧老师太,暂且收容。目前尚未受戒,仍算带发修行,倘能回心转意、重续前缘,云亦乐观厥成,惟夫子速图之。”
话说得很大方,但妒忌是妇人的天性,龚定庵并不能深信妻子的话,只是恨不得身插双翅,立刻就能飞到白衣庵,挽回此事。
第二天一早长行,送行的人不少,有两个人特为送到近畿以种花出名的丰台,一个是新知刘仲范,一个是旧雨汪宣伯,此人与龚定庵的境况很相像,也是举人,也是捐班的内阁中书,有一年先帝谒西陵,他跟汪宣伯都奉派随扈,归途同游易水,谈到刺秦的荆轲,彼此慷慨论史,所见相同,大为投机,约为兄弟,就在易州交换了兰谱。
这天中午在丰台的野店中,把酒话别。提到换帖的往事与近日的交游,汪宣伯忽生感慨,取出随身的水笔,写了一首词送龚定庵,这首词用的是《水龙吟》的调子:
长安旧雨都非,知交奈又摇鞭去,城隅一角,明线一束,几番小聚,说剑情豪,评花思倦倦,前尘万絮,纵闲愁斗蚁,羁魂幻蝶,寻不到,江南路。从此斋钟衙鼓,料难忘分襟情绪。瓜期渐近,萍踪渐远,合并何处?易水盟兰,丰台赠芍药,离怀触忤,任红蕉题就,翠筠书遍,饯词人句。
这首词有本事在内,刘仲范自然看不懂。原来内阁中书有个差使,派到奉天的文溯阁及热河的文津阁,去查看四库全书,每年一轮,到晒书的夏天,便是瓜代之期,这年轮到汪宣伯,他的“瓜代之期”渐近,而龚定庵的“萍踪渐远”,怎么样也合并不到一处了。
“这也正是我的‘离怀触忤’。”殿试三甲,期考以后,榜下即用为知县,分发到四川,此后与龚定庵难得相见的刘仲范,凄然欲泪,“我是‘怅崎岖蜀道,凄迷吴楚,寻不到,江南路。’”
“这也不见得。”龚定庵强笑相慰,“三五年以后,也许你升了杭州府,做了我的父母官,西湖上尽有你我流连的时候。”
“但愿如此。”刘仲范举杯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上路吧!”
龚定庵揖别上车,一路上只是思念京中老友。有一天旅途遇雨,前溪路断,在旅店中闲思往事,记起汪宣伯与他初见时,亦像刘仲范那样,一见投契,他曾填词相赠,中有“万言奏赋,千金结客”的句子,想到此番失意回南,中怀郁结,忍不住要写一首词来排遣,选的调子叫《行香子》:
跨上征鞍,红豆抛残,有何人来问萧寒?昨宵梦里,犹在长安,在凤城西,垂杨畔,落花间。红楼隔雾,珠帘卷月,负欢场词笔阑珊,别来几日,且劝加餐。恐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
写罢重吟,由“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想到下第归去,最难堪的是面对亲友泛泛的慰藉;不由得叹声气,信口念了两句不知在哪本诗话中见过的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
一到上海,龚定庵才知道杨二跟他结了不解之仇。最恶毒的是杨二散播的流言,已经伤害到了他的父亲——杨二在苏州,在江宁官场中说:龚暗斋在上海贪黩,不择手段,因此,龚定庵能够任意挥霍,买古董、收字画以外,纳了一个诗妓为妾,并营金屋,花了一万多银子,京中有个旗籍的言官,准备以白简相击,幸好龚定庵会试在京,而且一向与满洲人交游,花了三万银子各处打点,始得无事。
这都是没影儿的事。不过,燕红艳迹却是抹不去的,因而成为一个证据。流言传到龚暗斋耳中,痛恨龚定庵不孝,说他夫人护短,大吵了一架,加以春闱名落孙山,益发对长子不满。龚定庵见了父亲只有领受责备,垂首不语。
见了母亲就不同了,娘哭儿子也哭,惹得他妹妹亦复垂泪。仆妈、丫头苦苦相劝,龚夫人收泪说道:“总是你平时做人太狂,动乱出语伤人,所以有这样的报应。你把这个脾气改了吧!”
龚定庵不作声,他自知这个脾气不容易改掉,不愿欺骗母亲,所以不作承诺。
不管怎么样,一场风暴总算过去了。束装回到杭州,进门对妻子自不免有愧色。吉云看上去倒很贤慧,好言相慰之余,唤一个老苍头说:“领大少爷到白衣庵去。”
白衣庵离他家不远,龚定庵儿时曾随母亲去随喜过,廿余年后重来,曲折禅房,依稀相识。拜见了当家师太,由一个老佛婆领到一座院落,燕红正在枇杷树下徘徊觅句,回身一见,顿时泪落如雨。

 

第五部分留着头发的女孩

龚定庵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要握时,燕红突然缩手,使得龚定庵像为马蜂所螫一般,既酸且痛,意识到他与燕红永无复合之日了。
终于还是龚定庵先开口,“你还好吧?”不知怎么滑出来的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味道比冲泡不知多少次的茶叶还差。
燕红却能谅解他的心情,“我实在不愿意以这副装束,这种身份跟你见面。人——”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回身往里急奔。
龚定庵没有跟过去,手扶着枇杷树,好支持他由内心震荡而站立不稳的身子。脸上忽然凉凉的,黄梅天气不时随风而飘的雨点,无声地打在他的脸上,虽只是极微的凉意,但已是将他的无可言喻的激热情怀,冷淡下来。
“龚施主,”一个也穿着灰布僧袍,但仍留着头发的女孩,仰脸看着他说,“悟师太请你进去坐。”
“悟师太?”
“喏!”女孩向里一指,他只能看到燕红站在窗前。
燕红连法名都有了!龚定庵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能不能挽回?该不该挽回?他茫然地想着。
燕红已经拭去了泪痕,除了眼泡微肿以外,脸色却是平静的,她说:“你大概又委屈了!”
这是指他的会试,龚定庵黯然地以叹息作为回答。
“这样倒也好!如果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回来一看,人事全非,只怕更难堪了。”
这是曲为设想的慰藉——在所有家人亲朋的慰词中,惟一能为龚定庵接受的,也就是她的这两句话。
“都是我不祥之身,妨了你的青云之路。”燕红说道,“听说明年还有正科,一定否极泰来。”
“你不要这样说。就算能够侥幸及第,上慰双亲,可是,无复‘水精帘下看梳头’,是终身之憾。”
这使得燕红记起那首题为“书愿”的《浪淘沙》,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停住了,“我记不全!”她说,“你替我念一遍。”
“念什么?”
“‘云外起朱楼’。”
“‘云外起朱楼,缥缈清幽。’”龚定庵一面想,一面念,“‘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停了一下,他又念下半阕,“‘镜槛与香篝,雅淡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真像梦一样!一切都成空了。”
她凄然念道:“‘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她伸手摸一摸她的玄色绸子制的僧帽,一声长号,伏在桌上痛哭。龚定庵只是心如刀绞,但突然之间转念,“燕红,”他激动地说,“你把头发留起来!”
燕红不答,哭声却慢慢止住了,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说:“不!不!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烦恼丝’。你不要劝我,不要自寻烦恼!你不要,我也不要。”
“不!事情过去了,不会再有烦恼。”
“没有过去。”燕红摇摇头,“你想得没有我深,你想的是眼前,我是通前彻后都想过了,‘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姻缘莫羡人’,你跟吉云夫人佳偶天成,你要珍重你们的姻缘。”
龚定庵原就疑心吉云在燕红出家这件事上,恐有推波助澜的情事,现在听燕红的话,似乎自己的猜测可以找到根据,因而平静地问说:“你跟吉云见面以后,谈了些什么?”
“话很多,一时也说不尽。总而言之,她是个极贤慧的人。”
越这样说,龚定庵越不信,但也知道,无法强迫她说实话,只能慢慢套问。
“你说要出家,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她马上就说,可以送你到白衣庵?”
燕红不即作答,想了一会才说:“她的话不是这样说的。”
“怎么说的呢?”
“她问我,是不是真的看破了红尘?我说:是红尘不容我,不看破也不行。她就说:空门非逃情之地,你再想一想。我不肯承认我是逃情,我说我是逃避烦恼。她又说,一入空门,就不能再回头了,你再想一想。我当时——”燕红忽然顿住。
这当是一句要紧话,龚定庵自然非追问不可。“你当时怎么样?”他说,“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我——”燕红停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说了出来,“我当时心里有点气,我说:我本来就没有想回头。”
“她呢?她怎么说?”
“她说: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不过总算有点渊源。尤其是我公公为这件事无端蒙谤,这是定庵的不孝之罪,我做儿媳妇的,不能袖手不管。当时就叫人送我到白衣庵,又为我捐了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
龚定庵恍然大悟,燕红来求吉云收容,原是期望能执妾侍之礼,但吉云却只抓住她削发这一点,拿话把她挤入空门,而且无法回头。那二百两银子的香油钱,无非是对白衣庵当家师太的“贿赂”。
“唉!”龚定庵顿一顿足说,“你不求顾千里庇护,一个人到杭州来,便是自铸大错。莫非你就心甘情愿让她牵着你的鼻子走?”
“我也不愿。不过话说到那里,推车撞壁,已经无法动弹了。”
“无法动弹你就不动,等我回来了再说,难道这一点都想不到?”
“我当然会想到。”燕红停了一下说,“我老实跟你说,最后让我非出家不可的原因是,为了我连累老太爷,害你蒙个不孝之名,这一层我是怎么样也要想法子弥补的。”
当然,吉云并没有错,燕红更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一个人。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是错在多情?然则要无情才算不错,有这个道理吗?
龚定庵越想越困惑,也越想越烦恼,反倒是燕红来劝他:“一切皆由前定。我连杨二都不怪,哪里会来怪你?你不要难过!”
“我怎么能不难过?”龚定庵说,“什么都打算得好好的,哪知道到头来会落个万般无奈,一身咎戾!”
“总由于我是不祥之身,连累了你。”
越是这样,越使得龚定庵觉得对不起她,亟思补过,这样想着,便即问说:“燕红,我要为你做些什么事,才能让我心里好过些?”
燕红想了一下说:“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杭州?”龚定庵问,“回蒲州?”
“不!‘故乡无此好湖山。’古人‘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又怎么能舍得西湖?”
说着,星目斜睇,樱唇微冁,龚定庵不由得绮思荡漾,“‘一半勾留为此湖’,”他问,“还有一半呢?”

 

第五部分立马吴山第一峰

燕红即时将脸色一正,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地说:“慎毋造次。”
这是当头棒喝!龚定庵顿觉心底清凉,也是合十当胸,低头说道:“某知过矣!”
燕红亦即恢复常态。“我想到湖上去结茅,”她说,“你看如何?”
“你是说结茅?”龚定庵特为问一声。
结茅是出家人立下宏愿,苦修的一种方式,在深山人迹不到之处,结一座茅篷,逐渐兴起香火,但未闻比丘尼有此苦行。燕红知道他误会了,“我是说,你能不能另外替我找一座庵?”她说,“当然就是在西湖上。”
“一定有。”龚定庵问,“你总要有人做伴吧?”
“是,不过不宜人多。”
“那当然。人不但不宜多,而且不能俗。等我想想。”
“看见燕红了?”吉云问说。
“嗯。”龚定庵淡淡地答应。
“我倒是满喜欢她的。”吉云说道,“可惜薄命!如果不是姓杨的太可恶,闹出事来碍着老太爷的官声,我一定把她留了下来。”
龚定庵因为吉云对燕红显然耍了手腕,存有反感,此刻听她振振有词,到底是风凉话呢,还是由衷之言,不免困惑。
继而转念,倘说她很喜欢燕红,现在既无利害冲突,应当更喜欢才是。不妨拿这一点来试一试她。
于是他说:“燕红很想换个地方。”
“为什么?”吉云问道,“是嫌那里不好?”
“大概是的。”
“我看满好。”
“人各有爱憎,你认为好的,她未必觉得好。”龚定庵又说,“要住得舒服,地方对劲,人也要对劲才好,我看她跟白衣庵的人,似乎处得不太融洽。”
“那也难怪。燕红有点孤芳自赏的模样,再说她一肚子的墨水,总也要找个人谈谈。”
吉云倒是了解燕红的,龚定庵便进一步跟她商量:“你看能不能另外替她安排?”
“城隍山上有一两处庵堂,不妨去看看。”
“西湖上呢?”
“城隍山上不望得见西湖?”城隍山便是“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相传北宋词客柳三变写了一首词,盛赞由吴山眺望西湖的景致之美,使得金主完颜亮起了南侵的念头。龚定庵觉得吉云的建议,不妨考虑。
“燕红自己想在西湖上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同住的人不宜多、不宜俗。”
“人不要多好办,至于是雅是俗就难说了。好在城隍山也不远,你不妨常常去陪她谈谈。”
“我又不是常住杭州。”龚定庵疑心吉云也在试探他,态度便又谨慎了。
“现在空谈亦无用,要她自己去看了再说。”
“到哪里去看?素不相识,贸然登门,就看中了又将如何?”
“总有办法好想。”吉云说道,“跟当家,或者知客谈一谈,看跟哪几家有来往的,其中一定有我们家认识的。”
龚定庵想了一下说:“你能不能先替她去看一看?”
“好的。我明天就去。”
看样子她很热心,似乎真的喜欢燕红,龚定庵心里觉得很安慰。
第二天一早,吉云就带着丫头,坐轿出门,直到傍晚才回家,很高兴地跟龚定庵说,她找到了两处地方。
“一处是在山腰,后院望得见钱塘江,风帆点点,远眺最好。”吉云说道,“那里是吴状元家的一座家庵,一位老师太带着两个带发修行的徒弟,都粗通文墨,人还不俗,脾气也好,跟燕红一定处得来。”
“还有一处呢?”
“还有一处,也是吴家老师太提起来的,山顶上一座莲华庵,老师太原是秀才娘子,想收个徒弟,要知书识字,见了燕红,一定中意。”
“她中意燕红,燕红中意不中意她呢?”
“我看也会中意。”
“何以见得?”
“我去看了那老师太了。”吉云说道,“人很和气、健谈,我虽不大懂佛学,听她谈禅倒有些意味。有个老佛婆做伴,烧得一手好素菜,我还扰了她一顿。”
“有没有留下些香金?”
“我在缘簿上写了五两银子。”吉云说道,“你如果有兴,明天就作为替我送布施去,顺便找她谈一谈。”
“好!”龚定庵说,“我明天先跟燕红谈一谈。”
哪知燕红一听是吉云所觅得的处所,不容他往下说,便即表示谢绝。
“谢谢吉云夫人的好意。我想我还是自己找。”
龚定庵愕然,“你不愿意她替你找?是因为——”他不好意思说燕红有成见,因而缩住了口。
“不是别的。我想住得远一点儿,城隍山我也去过,入夜望山下,灯火万家,仍旧是在城里。”
显然,这也是言不由衷的话,龚定庵只好不作声了。
“我想问你,西湖上有个烟霞洞没有?”
“有。在南山。”
“明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逛一逛?”燕红说道,“有人告诉我,烟霞洞附近有座庵,清幽无比,只花两三百银子就能去当住持,我想去看看。”
龚定庵不免迟疑,他虽然狂放,但带着一个妙龄女尼去逛西湖,遇见熟人,少不得又起流言,累及老亲。
“你有意见?”燕红说道,“尽管说出来商量。”
“不是有意见,是为难。”龚定庵说,“我现在是忧谗畏讥的人,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西湖上,倘有人借此攻讦我家老太爷家教不严,岂非我的罪过?而且我家老太爷知道了,一定先又埋怨老太太,这就更使得我五中不安了。”
燕红深深点头,接着又说:“老太太慈祥恺恻,我孺慕已久。听你说老太太亦设有佛堂,如果能让我去做个烧香侍者,自信必能尽职,无奈,唉,不提了吧!”
很显然地,她的意思是吉云会反对。龚定庵觉得她的成见实在太深,即令吉云对她有妒意,亦不至于到绝不相容的地步,这一层误会应该消释,但似乎很难。
转念到此,灵机一动,深为欣喜,因为他想到的一个办法,不但能消释吉云与她之间的误会,而且亦能解除他眼前的难题。
“怎么样陪你到烟霞洞,原来我想了法子,不知道能行不能行。现在,又想到了一个,一定能行。”
“请说来听。”
“由吉云跟我一起陪你去。”龚定庵说,“有吉云在,我是携眷游湖,光明正大。你是吉云的客人,虽有我在,亦可无嫌。吉云对你很赏识,我很希望你亦能成为她的方外之交。”
燕红不作声,慢慢走了出去,在枇杷树下徘徊,仿佛有件很为难的事必须要作一决定的神情。
“怎么样?”龚定庵等了一会,催问着说。

 

第五部分妙龄女尼出现在湖上

燕红仍旧是低头不语,然后抬眼问道:“你不是说原先想到过一个法子?是什么?”
“原先我在想,如果一定要我陪了去,只你女扮男装。不过,这是冒险,让人识破了更为不妙。”
“怎么会让人识破?”
“怎么不会?首先你没有辫子。”
燕红想了一下问:“还有呢?”
“还有,你眉目如画,皮肤又这么白,跟我在一起,人家会疑心你是我的——”龚定庵咽了口唾沫,把未说的话吞了下去。
“疑心我是你的娈童?”
“你说像不像呢?”
“像。”燕红答说,“不过我不在乎人家怎么样想,而且人家这么想,就表示你的办法成功了。”
“此话怎讲?”
“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公然带着妙龄女尼出现在湖上’吗?”
其词甚辩,但却是合理的。龚定庵便问:“辫子呢?”
“这也好办,听说和尚——”燕红抿嘴笑了一下,忽又庄容合十,低着头嘴唇翕动,似在默祝。
这个怪异的动作,使得龚定庵大惑不解。“怎么回事?”他说,“从你削发以来,好些行径,连我这个略通禅理的人都莫名其妙!”
“你虽通禅理,而且听说你还通梵文,可是你没有做过和尚,不懂出家人的规矩跟禁忌。”
“好,算你有理。那么,你说,你刚才何以有此先嘻笑,后默祝的举动?”
“先嘻笑是想起的一桩事好笑,那桩事要说出来,便犯了口过,会入阿鼻地狱,所以我先默祝,请菩萨恕我,必得作这么一个譬仿,才能把话说清楚。”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倒是我错怪你了。请说吧!”
“听说和尚冶游,脱却袈裟穿便衣倒容易,就是头上为难,有人想了个法子,在帽子上缝一条假辫子,据说有的估衣店就有这样的帽子卖。你替我去弄一顶来,不就行了吗?”
“我也听说过。不过,不一定能买得到,倘或买不到,怎么办?”
“那就只好戴浩然巾了。”
“浩然巾”据说是孟浩然发明的,黑面红里,一大幅,套在帽上,垂在背后,为的是挡风,只有老年人才用。
“面如冠玉,戴上一幅浩然巾,反而容易叫人起疑,还是得用假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