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圣主当阳”——先帝在日,这倒也不成窒碍,只要遇到稍为忠厚些的长官,都肯担待;因为纵得处分,亦必轻微,不过罚薪之类,无碍前程。现在这位皇帝,得位不正,良心自偏;他对查嗣庭深恶痛绝,罪及妻孥,原意就在泄愤,查氏妻儿越是受苦,他越觉得痛快。如今孤女丝萝有托、寡妇半子得靠,岂是今上所望?这样,擅许查氏罪孥婚配的长官,所得的罪名还轻得了?

此中委曲,苦于不便明言;如果说明白了,无异宣布蕙纕的青春,注定了要葬送在苦寒悬绝之地;而更严重的是,这一说等于断定查家大小,永无出头之日。以查太太病弱如此;这番话便是一道绝无通融的催命符。

因此,他定了个主意,承诺照料查家孤儿寡妇;只要力所能及。婚姻之事,另外找个藉口来推托。

“我说实话吧,小鼎配得上、配不上蕙纕小姐?这些都还谈不上;满汉不准通婚的禁例,到底未奉明旨撤消。如今你我两家,都是待罪之身,做事不能不格外谨慎。”

李煦紧接着说,“我虽不能得蕙纕这么一个儿媳妇,不过我倒真想有蕙纕小姐这么一个好女儿。贤嫂,让小犬跟令媛兄妹相称吧!”

查太太楞在那里,半天作声不得;两姨娘的感想与她相同,一成兄妹,便绝红丝。这个结果,比议亲不成还糟糕。

当然,李煦了解她们的心理,但在他看,舍此而外,别无善策;所以也只能尽力忍受难堪的沉默。

“李老爷,你说满汉不准通婚的禁例,未曾撤消;可是,民间早已通行,而且宫里的妃子,听说不但有汉家女子,还有缠过足的。所以这个禁例,迟早要撤消的。咱们不妨从权,先把亲事定下来,等禁例撤消,再让他们小夫妇拜天地。你看如何?”

“这,不知道什么时候撤消;岂不耽误了蕙纕小姐的青春?”

“那就干脆先让他们小夫妇圆房好了!”

大姨娘脱口而出的这个建议,令人吃惊;“不可,不可!”李煦大为摇头,“那岂不太委屈了府上?”

查太太已在这俄顷之间想通了,认为大姨娘的主意很高明;当即答说:“李老爷不必顾虑这一层;实事求是,我不嫌委屈。”

那知躲在布帷后面偷听的蕙纕,早就感到委屈了;此时闪身出现,满脸通红地说:“娘!李家伯父的话是正办。就让我拜在李家伯父膝下吧!”

说着,便要下跪;而二姨娘是摸透了蕙纕的性情的,在听到“正办”二字,便已有了防备,当即横身阻挡,大声说道:“拜干爹是件大事,也要挑好日子,正式行礼。这会儿马马虎虎认一认,怎么行?”

场面显得相当尴尬;不过李煦的话说得很好,“不管怎么样,”他看着查太太说,“反正我跟贤嫂的亲家是做定了。”

这亲家是干亲家还是儿女亲家,要看以后的机缘;其实,就算李煦此时接受了婚约,蕙纕名分已定,反要时时避嫌,亦非患难相处之道。查太太转念到此,突生灵感;高声喊一句:“李大哥!”

平时查太太与两姨娘,都跟着孩子们的习惯,管李鼎叫“李大哥”,所以他只当查太太在喊他。但这样公然称呼,却还是头一回;急忙答一声:“不敢当!”闪身趋前。

“少爷,你比我晚着一辈呢!”查太太含笑说了这一句;转脸向李煦说道:“咱们先别论亲家;大哥,你认我做妹妹,如何?”

这个提议真是匪夷所思;但多想一想,立刻发觉这样安排,妙不可言。查太太如果认李煦为兄,李鼎与蕙纕便是姑表兄妹;眼前既可不须避嫌,将来亦有“亲上加亲”之喜。而且,这一来查家跟布里奇的关系,自然而然也拉近了;李太太在此养病,就不会有过多的不安。

“好极!好极!”李煦爽朗地大笑,“大妹子,你的招儿真高明。小鼎,还不给姑妈磕头?”

“对了!阿纕姊妹兄弟也得给大舅磕头;把他们都找来。”

“太太,”大姨娘很高兴地说,“我看先不必忙。照道理说,我们姊妹也得请大舅老爷上坐见个礼。顶要紧的是太太先得跟大舅老爷,拜了两家的祖先,然后按规矩见礼。从此两家人变做一家人,是一桩大喜事;我们姊妹,好好做几个菜,请一请大舅老爷,顺便请布二爷作陪。太太看这么办,合适不合适?”

“不错,不错。”查太太转脸问道:“大哥,你看呢!”

“对、对!该这么办!如今第一件事是要通知布老二。”李煦随即喊道:“小鼎,你去跟你布二叔说,我请他备一桌酒,接姑太太回门。”

“回门!”查太太噙泪笑道:“这两个字可多年没有听过了,不想遭了难还能回门,那是多美的事!”说着,激动得热泪滚滚而下。

“太太也是,大喜事怎么倒淌眼泪。大小姐,你来劝劝;我去叫孩子们先改称呼。”

于是蕙纕走上前来,先笑着说道:“第一回改称呼,还真有点儿碍口;我得使点儿劲:大舅!”

“我也得管你叫外甥小姐了。”李煦答说,“你那表哥,从前是纨袴;到如今还不免不通庶务,不近人情,有时要闹大爷脾气。你得多管着他一点儿。”

语带双关,蕙纕只红着脸点头,无话可答;查太太便即说道:“大哥把话说反了!倒是要让表哥多管那班淘气的表弟、表妹。”

“那当然。是我的外甥,我也要管;赶明儿个立张功课表,孩子的学业不能荒废。”

居然就此大聊家常,真像多年不见的白头兄妹那样。正聊得起劲时,李鼎疾趋而入,说一声:“布二叔来了!”

那布里奇形容奇伟,身高七尺,一张肉红脸、狮鼻海口、白髯虬结;而且音大声宏,进门一声:“恭喜,恭喜!”似乎四面石墙,都有回声。

“这就是布二爷?”查太太说,“全家托庇,感激不尽;还没有过去拜谢,反倒让布二爷劳步,真正不安。”她转脸又说:“蕙纕,你们给布二爷磕头。”说着,她自己先裣衽为礼。

“别这样!别这样!”布里奇望着跪了一屋子的少年男女,挥着双手大叫:“赶紧起来!不然,我可也要跪下了。”

“你就坐下来吧!”李煦拉着他的手说,“受他们一个头,也是应该的。”

接着李煦拉住他另一只手,半揿半扶地把他按得坐了下来;查家小弟兄一个个都好奇地望着布里奇,尤其是蕙缃,一双黑亮大眼珠,只盯着布里奇在转。

布里奇也看得孩子们好玩,笑得合不拢嘴;“李大哥,”他说:“有这些一班小外甥陪着你,可不愁日子不容易打发了。”

接着,便一个一个地问名字,问学业,执着手逗笑夸赞,热闹好一阵,才跟查太太客客气气地寒暄。

“查太太,你是李大哥家的姑太太,也就是我布老二家的姑太太;尽管安心住着,不必客气。”

“提起这一层,咱们倒得商量商量正经。”李煦接口说道:“能怎么想个法子,把我们这位姑太太留下来,养好了病再走。”

“这倒容易。绥中县的金大老爷,挺够朋友的,请他报病,把公事办结实一点儿;等部文下来,再报一个公事,原差都可以遣回。说明白,往后由我这里派人帮着绥中县护送就是。倒是,李大哥你怎么办?”

“我嘛,好好跟你喝两顿酒,仍旧上路。”

“我是说大侄儿,照道理,自然该跟着你走;不过,查太太这里,似乎也少不得有大侄儿这么一个人照料——。”

“他当然留在这里。”李煦抢着说。

“大哥,”查太太立即表示:“小鼎自然送了你去;你一个人上路,我也不放心。”

“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何况又是一大家子人。再说,我那个在宁古塔的侄儿。只怕也到吉林省城了;赶明儿捎封信去,让他一路迎了过来,就更没有不妥当了。”

“那还差不多。既然成了一家人,我也不说客气话。说实在的,真还少不了小鼎;起码这班孩子,也有个人管。”

正谈到这里,忽有布里奇的随从来报:“绥中县金大老爷来拜;已经在厅上了。”

“必又是出了盗案,要我派队伍抓‘红胡子’;不然,不会这么晚,还亲自跑了来。”布里奇起身说道:“少陪一会;等我把老金应付走了,回头来喝喜酒。”

走不多时,布里奇的随从忽又来请李煦;说是“金大老爷”要见。李鼎是惊弓之鸟,闻言变色,李煦却很沉着,对查太太说:“金大老爷也是旗人,跟舍亲曹家常有往来;大概知道我在这里顺便邀了去见一见。”

“是的。”查太太俨然姑母的口吻:“小鼎陪了你父亲去;没有什么事,你就回来。”

李鼎一面答应,一面深深点头,表示领会。去了有一盏茶的时候,并无消息;蕙纕便嘀咕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她向她母亲问。

查太太犹未答话,蕙缃却又多嘴了,“他是谁呀?谁是他呀?”她斜仰着脸问。

蕙纕认为她是故意的,不由得又冒火;二姨娘却不等她发作,就一巴掌拍在蕙缃背上,大声喝道:“什么事都有你的分!偏不告诉你。滚一边去!”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他就是表哥,表哥就是他。”蕙缃躲远了说。

“闭嘴!”二姨娘大怒,“看我不拿鸡毛掸子抽你。”说着,起身伸手去抓蕙缃。

一看来势不妙,蕙缃吓得要逃;但出路只有一条,向外走。她先还踌躇,及至见她母亲真的扑了过来,知道不躲要遭殃,拔脚往外就奔,一掀门帘,与人扑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大声喊道:“表哥回来啦!”

李鼎成了她的救星;这一声喊,就谁都不会去理她了,急着要听李鼎说些什么?

“是盛京衙门来了公事,沿路查访我父亲;盛京衙门奉到上谕,要我父亲去听宣——。”

“有上谕!”查太太不觉失声,“是为了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

“小鼎,”查太太的脸色马上黯淡了,“可不知是福是祸?”

“很难说,看样子好像没有什么。”

查太太也无从猜测;想了一下问道:“这样,你父亲马上就要动身了。”

“我去。我去听宣。”

“怎么是你去呢?”

“盛京衙门的公事上,是怎么说的,如果我父亲不能‘驰驿’,有护送亲丁来听宣,亦自不妨。”

“照这样说,一定是福,不是祸!”蕙纕在一旁接口,语声清朗,显得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大家都转脸看着她;查太太问:“你怎么知道?”

“‘驰驿’是按驿站走,一点都误不得;怕大舅吃不了辛苦,所以准亲丁代为听宣。这是体恤大舅,那里会有什么祸事?”

此言一出,无不心诚悦服她的解释;李鼎首先就笑着说:“到底表妹高明!看起来是福不是祸。”

“多亏得大小姐,”大姨娘高兴地说,“几句话去了大家心里一块石头;不然,只怕今天晚上饭都吃不下。”

“啊!”李鼎被提醒了,“布二爷请金老大爷吃饭,我可得陪客去了。”说着,起身就走。

“小鼎,小鼎!”查太太大声嘱咐:“你们爷儿俩不管多晚,得来一趟。”

李鼎答着。直到二更将到,父子俩才来;都是红光满面,看样子酒喝得不少,而且喝得很痛快。

“这顿饭的工夫不小。”查太太含笑问道:“金大老爷今天晚上总住在这里了?”

“对了!明儿一早,小鼎跟他一起走。”李煦答说。

“上奉天?”

“他还回城;小鼎上奉天。”

“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李鼎很有把握地,“十天一定赶回来。”

“这么快!”

“本来一个单趟,也不过七天——。”

原来由北京到奉天,名为“前七后八”,一共十五站;出关以后已走了一站,按着站头走,还有七天,可到盛京。李鼎为了早早赶到听宣,跟布里奇商量,借他那匹一天能跑两百多里路的“菊花青”,打算一天赶一站半;也就是一个宿站,一个尖站。这样,在第五天就可以到盛京了。

“尖站打午尖,能住吗?”

“不要紧!”李鼎答说,“布二爷派人送了我去,尖站不能住,还可以借住营房。”

“这样拼命赶路,累出病来就不好了。”查太太看着李煦说,“能不能跟布二爷商量,派个得力的人,由奉天先送信回来,让小鼎按着站头,慢慢走。”

李煦尚未接口;李鼎抢先说了,“不要紧!信里说不清楚,还是我赶回来,当面讲的好。”说到这里,瞥见灯影中的蕙纕,便即说道:“表妹,把你的笔砚,借我用一用。”

“喔,”蕙纕踌躇着说,“好久没有用了,还不知道搁在哪儿,得现找。”

“怎么?”查太太奇怪地问,“你平时记帐用什么?”

“拿眉笔将就着使。”

“眉笔也行。”李鼎又说,“顺便给我一张白纸。”

于是蕙纕取了眉笔与纸来;问了句:“能写字吗?”

“我试一试。”

石黛眉笔,笔芯是扁的,李鼎书不成字,废然说道:“算了!爹说给我,到了奉天要去看那几位,我记住就是了。”

“恐怕你记不住,烦你表妹写一写吧!”

听这一说,李鼎便要起身让她坐在炕上,好倚着炕几作字;查太太便说:“你何必下炕,往里挪一挪就行了。”

李鼎如言照说;蕙纕踌躇了一下,终于坐上炕去。李鼎将蜡蠋往里移了一下,用手遮着火焰,恰好躲在烛火后面,可以细看蕙纕写字。

“是开一张让你表哥到了奉天,拜客的单子,”李煦说:“我念你写:吏部衙门——。”

“大舅!”蕙纕打断他的话问:“是六部之首的吏部?”

“不错。”

“不在京里吗?”

“奉天也有六部。当初太祖,太宗原是在奉天——。”

“啊,我懂了。”蕙纕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就像明朝一样,明太祖原是定鼎南京;所以南京也有六部。”

“你看你!”查太太用责备的语气说,“老抢大舅的话,一点规矩都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李煦赶接口,“外甥小姐肚子里的墨水儿不少,以后我倒是不愁没有人谈谈了。”接着又念:“吏部衙韩应魁。世交。”

蕙纕一面问“那个应”。“那个魁”;一面写在纸上。由于笔芯是扁的,写法便与用毛笔不同;倒有些像刻印,转折反侧、斜挑直上,手势的变化极多,也极快;她生就一双“朱砂手”,手掌手背,红白相映,落入李鼎眼中,不由得想起另一双“朱砂手”——震二奶奶的那双丰腴温暖的手。

绮念一起,心头一震;神魂飞越,缭绕南天。正当玄游太虚之际;突然发觉耳边有热气在嘘,顿时大吃一惊,急急转脸看时,是蕙缃正待跟他耳语。

“有话不大大方方说!”蕙纕呵斥着,“干嘛弄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好!我说。”蕙缃大声说道:“大妈有话要跟表哥说。”

听得这一句,蕙纕先就跨下炕来,意思是让出一条路;李鼎道声:“劳驾!”下炕到了大姨娘那里。

“明天是她姊姊生日。”大姨娘低声说道:“你明天一早吃了她的寿面再动身。”

“啊!”李鼎踌躇着说:“只怕辰光不对;跟金大老爷约好了的,五更天就得动身。”

“我知道。你到时候来就是。”大姨娘又说,“话可要说在前面,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拿今晚的剩菜,替你煮一碗炝锅面,热呼呼地吃下去,可以挡一挡早寒。”

“好!我准来。”李鼎咽口唾沫,搓着手笑道:“这会儿我就觉得身上暖和了。”

回到原处,蕙纕已经将单子开好;查太太便催他们父子早早归寝。蕙纕去点燃一盏灯笼,交到李鼎手里时,欲语又止;终于还是默不作声,只是一直送到门外。

※※※

刚回到住处,布里奇便到了,手里提着一个打成长条形的包裹,里面是二十个五两头的银子;先就说好了的,供李鼎到了奉天,应酬打赏之用。另外有托捎的几封信,一一交代明白,坐下来闲谈,少不得又提到那通待李鼎去听宣的上谕。

“啊!”李鼎很兴奋地说,“蕙纕的话,倒有点道理,他说这回是福不是祸——。”

听他转述了蕙纕的话,布里奇蓦然一拍大腿:“真是有道理!”他趁势站了起来,“这下,我也放心了。大侄儿,我跟你爹等你的好消息吧!”

送走了居停,李煦少不得还有好些话要叮嘱儿子;上床已经三更。李鼎心中有事,一阵阵莫名亢奋,使得他魂梦皆惊,勉强睡得一个更次;想起蕙纕的生日,觉得应该送一份礼才好。

于是一面寻思;一面起来,请巡夜的老兵,替他去提了一壶热水来,洗了脸精神一振,想起有个紫水晶的镇纸,送礼倒也相宜;便开箱子取了出来,揣在身上,来赴查家的寿面之约。

一踏入院落,只见右首那间屋子,灯火荧然;小梅恰好开门出来,发现李鼎,立即回身说一句:“客人来了!”然后迎上来笑嘻嘻地道一声:“表少爷早!”

“不能不早。”李鼎向里一指:“屋子里那些人在?”

“两位姨娘,大小姐。”

此时大姨娘已开门来迎,李鼎一踏进去,立即感到气氛温煦,有如春风拂面。桌上燃着一支巨烛,烛影中二姨娘含笑相迎,却不见蕙纕的影子。

“请坐吧!先喝杯酒,再吃面。”说着,二姨娘提起锡镟子开始斟酒。

“多谢,多谢!”李鼎看桌上四个冷荤碟子,却只得一副杯筷,未免不安,踌躇着说:“莫非就我一个人独享?”

“我看,”大姨娘说:“请大小姐来给表哥饯行吧!”

李鼎的手正好触及衣袋中的镇纸;当即说道:“对了!应该先拜生。还有不成敬意的一样生日礼。”说着,探手入怀取出那枚镇纸,放在桌上。

大姨娘拿起来一看,惊喜地笑道:“你看,还是条牛!”

二姨娘看了一下,转身就走;不一会陪着蕙纕来到席前,李鼎便拱一拱手道贺:“表妹,大喜!”

蕙纕矜持地笑着,一眼瞥见大姨娘手中,顿时双眼发亮;大姨娘便将镇纸递了过去,“这玩意一定趁你的心!”她说“巧极了!”

李鼎蓦然意会,“表妹肖牛?”他问。

由于是指名发问,蕙纕便转脸看着他点一点头;依旧低头把玩那具紫水晶雕成的卧牛,轻轻地抚摸着,显得爱不忍释似地。

这时二姨娘已命小梅另外取来三副杯筷,摆设好了,相将落座;蕙纕犹自将卧牛托在手掌中,不断左右观玩。

“收起来慢慢看吧!”大姨娘说,“就不为饯行,也该喝杯酒谢谢表哥。”

“谢谢表哥!”蕙纕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再喝一口!”二姨娘说,“添福添寿。”

蕙纕便又抿了一口;李鼎久已不曾经历这种闺中小叙的场面,看到蕙纕那种略显腼腆的神态,不觉勾起少年的无穷回忆,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了?

“我们也敬表少爷一杯!”大姨娘邀同二姨娘一起举杯,“一路来,不知道费了表少爷多少精神,真正感激不尽。”

“两位姨娘别这么说!原是彼此照应。”

“现在成了一家人;将来也一定是一家人,情分更不同了。”大姨娘用郑重的神态说:“将来三个小表弟,全靠表少爷照应。”

这句“将来也一定是一家人”,意味深长;李鼎不由得转脸去看蕙纕;不道人同此心,她也是情不自禁地的来看李鼎。如明湖秋水的清澈双眸,倏地惊起无数涟漪,一张脸自觉烧得坐不住,很快地起身走了。

李鼎方欲有言,二姨娘急急摇手阻止;李鼎也会意了,只要一开口问一句,这天便不复能再见蕙纕。

于是行所无事地闲谈着;谈的是蕙缃及三兄弟。少不得也提到蕙纕,讲到许多弟弟妹妹跟大姊淘气,捉弄得蕙纕啼笑皆非的趣事,引起一屋子的笑声,终于又将蕙纕引出来了。

“这该吃面了。”二姨娘起身说道:“我看看去。”临走,向李鼎使个眼色,示意他找话跟蕙纕谈。

李鼎原有话要说:“表妹,你说上谕是福不是祸,布二爷亦深以为然。本来他也替我爹担心;现在,他自己说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