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蕙纕欲言又止地,终于说了句:“我怕你会为难。”

“那是没法子的事。你不必想得那么多。”

等她一走,他随即去见他父亲;说了经过,商酌了好一会,一起又去看布里奇。所以到得再跟蕙纕见面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我父亲跟布二爷商量好了,请查伯母尽管住在这里。布二爷今天下午进城;这里属绥中县管,县官是布二爷的好朋友,请他报一个公事,说伯母病了,得在这里休养。请放心吧,布二爷也是古道热肠,极其热心的人。”

“那真是遇见佛了!”大姨娘说,“欠布老爷,还有你们爷儿两位这么大的情,真不知道怎么样报答。”

“这些话,大姨娘也不必去说它了。如今倒是有件事,先得跟大姨娘、查小姐说明了。我父亲可不能久待,预备后天动身——。”

“你呢?”蕙纕失声问道:“是不是也一起走?”

看到她那殷切的眼光,李鼎简直没有勇气开口了;好不容易地才答了句:“是!我也一起走。”

就这一句话,蕙纕顿时容颜惨淡,大姨娘也楞在那里,满脸的惶恐不安。

“唉!”李鼎顿一顿足说,“还得另外筹画。”说完,起身就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倒是躺在炕上的查太太心里明白,李鼎大概会留下来伴送她们一家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原来预备从容陈述的话,不能不在此时就说破了。

话只是对大姨娘一个人说的,而且声音很低,加以气喘不便,所以费了好些时候才说完。

蕙纕一直注意着她母亲跟庶母,但不知她们说些什么;欲待发问时,李鼎去而复回了。

“我跟我父亲说过了,在这里等查伯母痊愈了,一起走。”

大姨娘先看了查太太一眼,意思是果然料中了;然后,她跟蕙纕说:“大小姐,你谢一谢李大哥!”

“谢什么、谢什么!”李鼎先就抢着说,“患难相扶,做人起码的道理。如今闲话少说,给查伯母看病要紧;布二爷介绍了一个大夫,得我去请。我这会就去吧。”

大姨娘没有说什么,送他出门;看他走远了转身,才看到蕙纕就站在她身后。

“大小姐,你请过来。太太有几句话,要我跟大小姐说。”说着,一直走到蕙纕卧室;等她跟了进来,随即将房门关上。

蕙纕已预感母亲所要告诉她的话,必是“遗嘱”;但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而要由大姨娘转告,却无从设想其中的缘故。

“一路来,我早就在担心了。”大姨娘说,“看起来,这一关怕难逃了。”

“那一关。”

“太太的病。”大姨娘紧接着说,“大小姐,你可千万别伤心,以后都要靠你撑门户。你可千万一颗心稳住!”

“大姨娘,”蕙纕着急地说,“你先别提这些话,倒是快告诉我,我娘是怎么说。”

“她说,她自己知道,病是一定好不了啦!与其死在路上,倒不如死在这里;不过虽说是公家的兵营,不这么嫌忌讳;到底要欠人家大大的一个情,闭了眼心也不安——。”

“这个,”蕙纕打断她的话说:“李家跟人家有交情。”

“正就是这话,欠情不但欠布二爷;欠李家父子的更重。不过,咱们也要替李家父子想想,自己的事没话说;是人家的事,累得朋友人仰马翻,未免说不过去。你倒想呢?”

蕙纕设身处地替李家父子想一想,对布里奇确是很难交代;不由得吸着气说:“那怎么办呢?”

“太太说,只有一个办法,要让布二爷明白,查家的事就跟李家的事是一样;他跟李老爷有交情,就不容他不管查家的事。”

“话是有道理;可是怎么样才能让布二爷把咱家的事,当作李家的事来办?”

“大小姐,”大姨娘诡秘地一笑,“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透?”

“我可真是想不透;这会儿心里乱得很!”

“那我就说吧,你可别害臊!李、查两家结成至亲,情形不就不同了吗?”

听这一说,蕙纕顿时连耳朵后面都发烧了;一颗心突突地跳得自己都听得见声音。当然,也就忘了答话了。

“大小姐!”大姨娘正色说道:“太太格外关照,有句话一定要让我说清楚;就不为了眼前的事,她心里也早就定了主意,要把你许配给李大哥。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如今正好请布二爷当大媒,在这两天就把喜事办了;也好让她放心。”

“什么?”蕙纕大吃一惊,同时也有不可思议之感,“怎么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不能有这种事?顺理成章,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这才叫天生良缘。”

蕙纕心里乱得很,还不能接受这样一段突如其来的良缘;所以不知道对这件事应该作何表示。只茫然地望着大姨娘,久久开不得口。

“大小姐,你倒是说一句啊!虽说父母之命,到底也要自己愿意才好。”

最后一句话听来很开明;其实说得很不好,反而惹起蕙纕的反感。

“事到如今,我说不愿意,行吗?”

“怎么?”大姨娘大惊,“你不愿意?你看不上李大哥?是那点儿不中你的意?”

“我没有说他不好。”蕙纕又说:“好不好,跟愿不愿,是两回事。”

“我就不明白,怎么会是两回事。”大姨娘停了一会说,“大小姐是肚子里有墨水儿的人,我也没法儿跟你讲什么道理;你只告诉我,该怎么去回太太。”

“我早就说过了,我说不愿意也不行啊!”

语气中仍有悻悻之色,大姨娘不但不安,而且也有些不满,“大小姐,好好的一桩喜事,你不要这样子觉得委屈。我且不说,太太把你当作心头肉,那里肯误你的终身。”她紧接着又说:“而况李大哥的人品,纵说还配不上你,也差不到那里。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倒是留着一点儿缺陷好。”

“我没有什么委屈。古人——。”她本来想说“古人卖身葬父,原是有的。”但这样说法,实在也太过分了,所以住口不语。

大姨娘便接着她的话说:“你嘴里不承认,心里不是这样想。好了,我也不来说你的心事;大小姐,你是顶孝顺的,你要想想太太的心情,如果你不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太太心里就会有个疙瘩,对她的病没有好处。”她略停一下又说:“我心里有个想法,如果就在这里办喜事;冲一冲喜,也许太太的病就此好了起来,也是说在那里的。”

提到一个“孝”字,蕙纕就有委屈,也易于忍受了,想一想低头笑道:“我怎么摆得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大姨娘的话,简直不通。”

见此光景,大姨娘大为欣慰;连连点头承认:“我不通,我不通!小姐们谈到这上头,只能高兴在心里,脸上摆不出来的。现在闲话少说,大小姐,这件事要怎么开口?你得出主意;你不要把这件事当作是你自己的,只作为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好了。”

这个道理,蕙纕自然明白;但要她抛开自己,以第三者自居,却一时还扭不过那个念头来。

“大小姐,可开开金口啊!”

“我想,”逼得无法,蕙纕只好很吃力地说:“最好请娘跟李家老爷子自己说;不然就托布二爷。”

“对!托布二爷来做媒,最好。”大姨娘说,“太太在等我的回音呢。”说着,她站起身来走了。

蕙纕自然不会跟出去,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地不知是喜是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蕙缃晃荡着两条小辫子,溜了进来;看见姊姊,先吐一吐舌头,一脸的顽皮相。

“李大嫂,”她背着手,站得远远地说:“娘叫你!”

蕙纕心里冒火;思量抓住蕙缃打她两手心,便故意侧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听不见算了。”

“你过来!”蕙纕和颜悦色地。

“干嘛呀!你要给‘桂花糖’我吃啊?”

一听这话,蕙纕越发恨得牙痒痒地——海宁直隶州密迩杭州府;也像杭州一样,喜果以桂花糖为主;犹之乎生子以红蛋飨亲友,“讨桂花糖”、“讨红蛋”都是闺中密侣戏谑之词。蕙缃人小鬼大,居然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地开大姊的玩笑!教惠纕如何不气?

“你过来!我不打你。”蕙纕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有话问你。”

“你不打,我也不过来。”蕙缃一面慢慢往后退,预备随时拔脚开溜;一面答说:“你要问,你问好了,我听得见。”

“你!”蕙纕戟指切齿,“你以后挨了骂,别来找我。”然后学着蕙缃平时哭诉的神态:“‘大姊,你看五哥,揪我的辫子!’”

蕙缃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找你;我找李大哥,不!”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找姊夫。”说完,掉转身就溜了。

蕙纕真是一肚子的无名火,恨不得将蕙缃抓来,好好揍一顿。就这时候,来了二姨娘,脚步匆匆,而且老远就是要张口讲话的模样。

“快去吧,太太有要紧话说!你也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已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蕙纕是二姨娘抱大的,感情又自大不相同;她从不跟大姨娘撒娇,但对二姨娘说话一无顾忌,恰巧蕙缃又为二姨娘所出,因女及母,就越发要闹脾气了。

“我不去!你知道不知道,阿缃叫我什么?”

“叫你什么?”

蕙纕不好意思学蕙缃的话,只说:“你去问她好了。”

“好!我回头问她。不过,”二姨娘迟疑了一会说,“我实在想不出,她除了叫你大姊,还会叫什么;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你多大,她多大,你怎么跟她一般见识。”

“哼!”蕙纕冷笑,“看她小,损起人来,话跟刀子一样。”

“喔!”二姨娘深为注意,也颇有不信的神气,“她怎么了?”

看二姨娘这种神情,蕙纕真的忍不住了;老一老脸,大声说道:“你知道她管我叫什么?叫——叫我李大嫂!”

二姨娘“噗哧”一声笑了,但赶紧以手掩口,正色用抚慰的语气说道:“阿缃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你看我,回头不好好揍她。”

听得这么说,蕙纕的恼怒立即又化为不安,但也不能出尔反尔,马上为蕙缃求情,想了好一会,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蕙缃免去受二姨娘之责。

“我不出去。除非让阿缃来给我陪不是。”

“好,好!”二姨娘仿佛喜出望外地;转身就走。

不一会,二姨娘半牵半拉地将蕙缃弄了进来,到蕙纕面前站定,一只手指戳在女儿额上,大声喝道:“你好没规矩,跟大姊胡说八道。不是大姊替你讨情,看我不揍你!还不跟大姊说:大姊别生气,以后不敢了。”

蕙缃咬着手指,脸上犹微带顽皮的笑容;一双眼骨碌碌地看着母亲,又看一看姊姊。蕙纕又气又爱,自己先就绷不住脸色了。

“去啊!”二姨娘在女儿背上拍了一巴掌。

蕙缃一个踉跄,倒在蕙纕身上,趁势抱住,将脸埋在姊姊怀中。这一下,蕙纕自然什么气都消了。

“说啊!”二姨娘犹在大声呼喝。

“好了,好了!”蕙纕趁势站了起来;二姨娘亦不再多说什么,引导着到了查太太面前。

终于是二姨娘揪着蕙缃的小辫子来给大姐赔了罪;二姨娘又保证几个小的不会再胡言乱语,才算搬动了蕙纕的脚步。

但是,可以封住孩子们的嘴;却不能禁止他们用诡异好奇的眼色去看她。因此做大姐的不得不绷着脸,装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垂脚坐在炕上。

“小梅,”查太太说:“把他们几个带出去玩。”

蕙纕这时才发觉,母亲的哮喘竟止住了;声音也显得颇精神,不由得大为惊奇。

“这位大夫真是高手,”查太太用手摸着肩项之间,“拿银针扎了两处穴道,居然不喘了。”

蕙纕越发诧异,“大夫来过了。”她爽然若失地,“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自然不会知道。”二姨娘笑道,“那时候只怕打雷你都听不见。”

“你们都坐下来!”查太太说,“咱们好好核计,核计。大夫说我这个病,断不了根,我自己知道,不但断不了根,而且——。”她没有说下去,显然是不愿说什么“断头话”,惹得大家伤心。

“太太说要亲自去看李老爷;不如把李老爷请来。”大姨娘说,“大夫也说了,不能受寒,更不能冒风;不然喘病马上就犯。这话,李大哥回去说了,李老爷一定体谅的。”

“请了来,倒也使得。话可是有好几种说法,我得问问阿纕,那一种说法好?”

“我那知道那一种说法好?”蕙纕答说,“其实也不必问我;娘跟两位姨娘商量好了。”

“我们商量好的办法,也要你乐意才行。你坐在那里听着好了,如果觉得办法好,不必开口;倘或不乐意,自己觉得办不到,你可要说话。”

蕙纕犹有异议;二姨娘拉一拉她的衣服说:“你如果觉得办法不好,也不必说话,给个暗号就是了。”说着,又拉一拉衣服,表示这便是暗号。

“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当面锣、对面鼓,有什么说什么。”

“太太,”大姨娘问,“我可不大明白,有什么说什么,可就是议亲?”

“谈不到议不议,干脆一句话: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儿媳妇;看人家怎么说。”

查太太的话刚完,蕙纕便去扯二姨娘的衣服;大姨娘恰好瞟见,随即笑道:“大小姐,你别忙!听太太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就是托孤了;他们弟兄姊妹五个,得马上给李老爷磕头。”

“这……?”大姨娘觉得这样做,似乎很别扭;但却说不出别扭在何处。

“原是喜事,”二姨娘倒把何以觉得别扭道破了,“弄得大家心里酸酸的,可不大合适。”

“那就照第一个办法。”

“就照第一个办法吧!”大姨娘说,“一路来,难得遇见这么一位好大夫;太太往后一天健似一天,那里就谈得什么托孤了?”

蕙纕不作声。两个办法她都不赞成;但并无更好的第三个办法。至于两个不赞成的办法,第二个为人子所不忍言;那就只剩下了第一个办法。

嫡庶之母都在等待;蕙纕左思右想,忍不住开口了:“倒再想想,有什么更好的?”

“你想,只要把事情办通就好。”查太太说,“要不请布二爷说媒;那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是啊!”二姨娘附和着说,“那反显得生分了;而且话也很难说,倒不如两亲家当面谈的好。”

蕙纕又忍不住了,“那里就谈得到‘两亲家’了。”她说,“一厢情愿的事。”

“一厢情愿,就有一厢不情愿。所以非问问你不可。”查太太正色说道:“你要是觉得委屈,这会儿还来得及说。”

“太太别这么说!”大姨娘怕查太太的话太硬,会闹成僵局,赶紧接口说道:“要说委屈,当然是委屈,不过为了弟弟妹妹,委屈也认命了。”

这话说中了蕙纕的心事,忍不住流了感动而又感激的热泪;二姨娘便用块手绢替她轻轻擦拭,又轻轻说道:“庚帖是你自己动手,还是叫弟弟来写?”

“自然是叫阿缵来写。”大姨娘抢着说。“写完了,让他去请李老爷。”

阿缵的学名叫克缵——查嗣庭五子,长子单名云,判了斩监候;次子克上,与他父亲一起瘐死狱中;以下是克缵,长桩、大梁。克缵已满十六岁,只为体弱发育得迟,所以刑问官体好生之德,笔下超生,列入“幼小”,随母发配。当下把他找了来,为他铺陈笔砚、红笺;写完蕙纕的庚帖,教了他一番话,由小梅带着先去看“李大哥”。

“李大哥,我娘着我来见老爷子;说请李大哥替我引见。”

“喔!什么事你跟我说。”

“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说有很要紧的话,得当面跟老爷子谈。”

“好吧!跟我来。”

见了李煦,查克缵先就爬在地上磕了个头,倒让李煦吓一跳;因为这是报丧的规矩,以为查太太出事了,急忙说道:“起来,起来!你娘怎么了?”

“我娘说,有极要紧的话,要跟李老伯面谈;本来要亲自过来的,只为不敢冒风,所以着我来请李老伯劳一趟驾。”

“喔,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好得多啦!”

听这一说,李煦放心了,站起身来就走;他的步履倒还轻捷,李鼎却很不放心,赶上来谨谨护持,不断提醒:“走慢点儿,走慢点儿!”

到得查太太屋里,她已强自挣扎着起身,站在炕前迎接;两个姨娘亲自接待,彼此略作寒暄,查太太首先表示,为了她的病,替居停带来好些不便,于心不安;但也知道,这都是看李煦的面子。

“好说,好说。患难相扶,事所恒有。”

“从古到今几千年,自然少不了有这种事;像我们两家,一生不过几十年,居然也遇到这么一回,那是太难得了。”

“是的。”李煦说道:“说嫂夫人有紧要话要告诉我;请吩咐吧!”

“不敢,不敢!”查太太略停一下问说:“李老爷看我那个大小女怎么样?”

这一问太突兀了。李煦先要想一想她的用意;莫非是看中了京中那家子弟,拜托做媒。倘是如此,自然乐从;转念又想,当蕙纕犹是罪孥之身,还谈不到此。而况,世间那里有托充军的重犯去做媒的道理?那么,查太太突然提到这话,就很费猜疑了。

他还在猜疑,查太太却又有话声明:“李老爷,患难之交,情逾骨肉;你如果觉得蕙纕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尽管实说,一点都不必顾忌。”

“不,不!嫂夫人完全误会了。说实话,我是在猜想,跟我提到大小姐,自然是有关于大小姐的事见委;莫非是做媒?不知看中的是那一家?”

“李老爷一猜就着。我看中了那一家,回头再谈;请李老爷先说说小女的长处跟短处。”

“短处没有,长处太多;德言容工,四德俱备。不是我恭维的话,亲戚朋友家的小姐,出色的我也颇见过几位;但比起蕙纕小姐来,可还差着一大截呢!”

“这话是真的?总有短处吧?”

“一个人不能说没有短处,不过我没有能看得出来。”李煦紧接着又说,“其实,看不出来也不要紧;这么多的长处,就有小小的短处,也是瑕不掩瑜。”

“看起来李老爷倒真是跟阿纕有缘,看得她这么好!”查太太看着大姨娘说。

“是啊!不是缘分,今天那里会在一起?”

“这倒也是实话。”查太太问说,“李老爷看呢!”

“是的,是的。真是天生有缘。”

“既然李老爷也觉得彼此天生有缘,那就不可错过了缘分。”查太太正一正颜色说:“李老爷愿意不愿意有蕙纕这么一个儿媳妇。”

听得这句话,父子俩不约而同地,一个往左看,一个往右看,相顾惊喜,都是乱眨着眼,就像遇见了一件不易置信的事那样。

不过,李煦的神态,很快地恢复正常;“嫂夫人何以有此奇想?”他平静地问。

“顺理成章的事,何以说是奇想。”查太太说,“我的女儿好,你的儿子也不坏,门户相当,处境相同,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叫做奇想?”

李煦不答,转脸看时,李鼎已经悄悄退到门口;他倒不是怕不好意思,也是种表示配不上蕙纕的谦退之意。

“李老爷,不瞒你说,我自然是有私心的;儿女都还小,半子之靠很要紧。一路来李大哥的热心诚恳,早就让我感动了;主意也早就拿定了。本想到了地头再说;如今因为旧病复发,只怕朝不保暮;这件大事,不早早说定了它,我实在放不下心去!”

说到这里,查太太呶一呶嘴;大姨娘自能会意,捧过一个紫檀的拜盒,交到查太太手里。

“小女的庚帖在此。李老爷,彼此都在难中,一切从简;只等你一声金诺,咱们再商量,怎么样点缀出一个办喜事的样子来?”

查太太的本意是不难了解的,愿结这头姻亲,主要是为了全家有托,其次才说得上看中李鼎的人品。至于李煦,觉得“小鼎”虽非佳儿;蕙纕却真是佳妇,岂有不愿结这门亲事之理?只是他毕竟不同于查太太,其中的窒碍看得很清楚,最难的一层却偏又不便说破——蕙纕何能擅自婚配?罪孥嫁娶,不由父母之命;要动公事题准,至少也得流配之地的长官肯担待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