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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她的脸色,芹官便问:“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总是春雨。”
“春雨其次。”
“再下来呢?”绣春好奇的问。
“秋月。”
“再下来呢?”
“锦儿。”
绣春点点头笑道:“再下来就轮到你那位小师娘了。是吗?”
那是指碧文;“不是。”他说:“再下来是你;然后才是我的小师娘。”
“慢慢!我算算看。”绣春又笑了:“还好,还好!我总算在前五名以内。”
“什么前五名?”门外有声;接着出现了夏云。
“如果夏云仍旧在南京,我就绝不会在前五名以内。”
夏云更不解所谓;芹官亦笑笑不作声,只问:“太太睡了没有?”
“早就睡了。”夏云指着钟说:“这会儿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一看已过子时;绣春先就失声惊呼:“可不得了!明儿还有好些活儿干呢!睡吧!”
“再坐一会也不要紧。”芹官说道:“客边一切从简;明天也不会有多少事,睡晚些不要紧。”
“明天要拜供。也不能睡得多晚,不过说几句话也不要紧。”夏云忽然说道:“喔,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了,听说四老爷已经经过了济南;总在这一两天,就可以到红花埠。”
“那里来的消息?”
“倒不知道。我是听何大叔说的。”
一听曹俯将回,芹官不免上了心事;因为免不了要查问功课,当时便说:“但望四老爷迟几天到。”
“为什么?”夏云、绣春不约而同地问。
“好让我把功课赶起来。”
“那,”绣春说道:“我可不能请你写心经了。”
“何致于连给你写篇经的工夫都腾不出来?那真正叫别过年了!”夏云发现芹官双眉微蹙,便又说道:“你不用犯愁!可是过年,又是在路上;再说四老爷跟太太见了面有好些正事谈,那里有闲工夫来查问你的功课?”
“如果要查呢?”
夏云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怎么往你身上推?”
“你不会说,你按期做的文章,写的字都交给我了。四老爷问我,我就说不知道搁在那口箱子里了,得现找,四老爷真的要我找,我出去打个转,回来说找不到;还不就算了?”
“这是指以前的窗稿;动身以后,在路上也得有功课啊!”
“路上还做功课?”夏云颇有匪夷所思之感;接下来又说:“你不是到处题诗吗?那不也是功课?”
“说得不错!”绣春接口说道:“这又不是打运河走;在船上摆开笔砚,能慢慢儿做文章。车上、马上,除了做诗还能做什么?”
听她们俩一说,芹官愁怀一展,原来他学做文章已经“完篇”了;所谓“文章”指八股文,是芹官最痛恨的文字。规定逢三、逢八作文,一个月六稿,大半年的辰光积下来,起码也得有个三、四十篇才能交帐,而他的八股窗稿,一共不到十篇,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如今让夏云为他设计了规避之道,就不愁他四叔查问了。
“亏得你们俩替我出主意。不过,我的诗还要推敲。”芹官精神抖擞地,“你们睡去吧!我来挑灯夜战。”
“也不忙在一时——。”
夏云不待绣春话毕,便抢着说道:“你让他去!弄妥当了安心过年也很好。反正明儿白天没他的事,尽他睡大觉好了。”
于是,为他在火盆中续了炭;重新沏了一壶茶,夏云又把她自己炖在“五更鸡”上的一罐莲子红枣薏仁江米粥去挪了来,一切妥当,方始辞去。
芹官洗了一把脸,剔亮了灯,开始改诗;倒不是推敲工拙,而是把那些略涉绮情,或者意近萧索的句子改一改,不过改而不去;原稿还是留在那里,将虽改而不愿留的新稿,重新抄了一遍,约莫二十多首,什九是近体,觉得古风少了些,但也只好由它了。
伸个懒腰,看一看钟,已是丑末寅初;天色虽暗,前面已隐隐有车马声,赶路的旅客在动身了。
芹官觉得头上沉重,怕是中了炭气,便先开了窗子;又开了房门,想到走廊去吸几口破晓的清新之气。
不道一开了房门,便发现火光一点;揉揉眼再看,看出是燃着一枝香,接着发现了人影;恍然大悟是绣春在做早课,便不敢惊动她。
“你的‘仗’打完了。”绣春起身;轻声问说。
“打完了。”芹官缩身回屋;绣春跟了进来,只站在门口;他指着桌上的诗稿说:“勉强可以交差。”
“那就快睡吧!”说着绣春便要退出去。
“不,不!聊一会儿。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不知道。”
“你心无二用,怎么会知道?我本想在里头做功课,怕点香薰醒了夏云跟棠官,所以到堂屋里来念经。”
“你还念经?”芹官越发诧异:“我怎么没有听见?”
“菩萨听得见就行了。”
“原来你是默念。”芹官忽生好奇,很谨慎地问:“绣春,我想问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罪过?”
“罪过是你自己的,怎么来问我。”
“言之有理。我不怕罪过。”芹官问道:“你是一心念佛?还是念着念着就想到别的事上头去了。”
“这也是难免的。要念经的时候能够不生杂念,我没有那分道行。”
“你的道行已很高了,说的话透澈得很。”芹官问说:“今天呢?有些什么杂念?”
“我一直在想震二奶奶;觉得她真可怜!”
芹官大感意外:“我可不敢这么想!”他摇摇头。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我跟震二奶奶这么多年,她的性情我摸透了;说她可怕、可恨、可恶,都还不算什么;唯独说她可怜,简直把她蹧蹋了,她绝不受!可是,不管她受不受,我可忍不住这么在想。这也不是忍心这么去想,是自然而然打心底出来的意思。”
芹官点点头,黯然说道:“你不但摸透了震二奶奶的性情,也说到了我心里。人,可真是错不得一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除非——”芹官凄然欲泪,真是不忍说下去了。
“也不必‘百年身’,”绣春用安慰他的语气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在一转念间,自然有安身立命之处。”
“这话倒也是!”芹官深深点头:“如今这一场家难,明摆着是她决心打算顶了起来;这一转念间,不但她自己有了寄托,别人也会觉得她到底有担当,不是那可怜巴巴的人。不过,要大家都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慢慢来!修行到了,自成正果。”绣春站起说道:“你该睡了。我看上了床我再走。”
被是早叠好了的,绣春上前一摸;将“汤婆子”取了出来,然后来替芹官宽衣。他急忙退后一步,合十说道:“不敢,不敢!”
绣春也不勉强,先关了窗户;又检点了炭盆,看芹官已经解衣上床,便替他去掖被子。她的手很软,在他颈项之间拂来拂去,不由得心中一荡;但不待绮念浮生,便强自闭目克制。
“明儿上午没你的事,尽管睡!太太那里我会跟她回。”
人是走了,影子却还留在芹官脑际;由绣春想到锦儿,又想到秋月,不由将他家几个女子逐一作个比较,锦儿华丽、秋月幽秀、春雨妩媚、夏云隽爽、冬雪娇憨、碧文端庄,各具一格,并皆佳妙,但比起绣春之具多样面目,真所谓仪态万方,却都相形见绌了。这样的绝色,在五更独坐中磨尽青春,在芹官想来,不止于可惜,直是令人不甘。
心事如潮,加以爆竹此起彼落;芹官直到天色已明,方能入梦。等一觉醒来,只见绣春在他屋子里摺锡箔。
“什么时候了?”
“未初之刻。”
“唷!”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睡得失晓了。”
“四老爷今晚上到,”绣春一面取件丝棉袄披在他身上;一面告诉他说:“何大叔跟我二哥的伙计一早去接了;棠官也要跟了去,何大叔说骑马不是坐车,又是灰沙又是风,不必去受这个罪;反正到晚就见着四老爷了。夏云也不许他去;到现在还在那里闹别扭,回头你让他一点儿。”
“不要紧!”芹官答说:“我只许他一件事,包管他马上就会高兴。”
“什么事?”
“回头你就知道了;暂且卖个关子。”芹官问道:“你们吃了饭没有?”
“多早晚了,自然吃过了。”绣春问道:“有饼、有饺子、也有米饭。你想吃什么,我去告诉夏云,替你准备。”
“我吃素饺子好了。”芹官答说:“吃一顿素斋,把你的心经写起来,了却一桩心愿。”
“这也好。横竖下半天没有什么事。”
于是叫小丫头打来脸水;绣春又替他重新打了辫子,穿上长衣服,先去见了马夫人,回来吃过饭,略息一息,重新洗手,准备写经。
这时绣春已替他磨好了一砚的墨;取出带来的一卷白绫,已打好了朱红格,下面用宣纸衬着,左端卷起,右端铺开,用两方铜尺压住。芹官一见,倒有些踌躇了。
“倘或写坏了,白绫倒不值什么;这朱红格可惜!”
“不会的。别心急,慢慢写;写不完也不要紧。”
“得关起门来写。”芹官说道:“别让棠官来打搅,你把他弄到你二哥那里去。”
“原就在我二哥那里。我看住他,你安心写好了。”绣春又说:“茶在那面桌子上。”
于是芹官闭门焚香,静心写经;写到一半,有人敲门,是夏云,手中持着一长条梅红笺。
“太太交代,祭祖得立个祖先神位。芹二爷你看该怎么写?”
这一下将芹官难住了;拿笔杆搔着头皮说:“这得问老何才知;偏偏又不在这里。你怎么早不说要立神位呢?”
这话有些不讲理;夏云又好笑,又好气,随口答道:“好了,好了!下一回我早说就是。”
听她如此回答;芹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祖先神位应该如何写法,仍是茫然。
“有了!”芹官突然想起:“你把绣春找来,她一定知道。”
“她怎么知道?”
“她庵里总常有人家超度亡魂做佛事;祖先神位如何写法,一定见过。”
不待语毕,夏云即已省悟;随即去找绣春,一说究竟,果然有了着落。
“只须写‘曹氏列祖列宗昭穆宗亲之神位’就可以了。”
“要不要写地名?”
“写亦可;不写亦可。”
“还是写吧!”芹官答说:“咱们曹家出自宋初名将曹武惠王之后;他有七个儿子,散居各处,写明白了,祖先容易找到地方来享血食。”
于是将白绫挪开,换笔书写;“曹氏”上加“辽阳”二字。绣春便问:“不是京东丰润吗?”
“不是。当初太爷爷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关,在京东‘圈地’;咱们的地分在丰润。”
及至写完,墨渍未干;芹官心急,双手平端红笺两头,走到炭盆上面去烤,不道无意失手,一头落入炭盆,烧焦了一大块。
看芹官气得顿足,夏云急忙安慰他说:“不要紧,不要紧;红纸还有,重新写一张也算不了什么。”
说完,随即又去取了一条红笺来;而就这顷刻之间,芹官又闯了一场“祸”,墨汁染污了用来写经的白绫。只见他唉声叹气,懊丧万分;而绣春正在劝他。
“弄坏就弄坏了。我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如此?过年了,别让太太见了不痛快。”
“唉!”芹管紧皱着眉:“真正扫兴到了极点。”
“原来你是因为扫兴!”夏云很快地说:“这幅绫子只脏了一块;余下的仍旧可以用。把用不着的地方剪掉,你另外写上一点什么送绣春好了。”
“这主意真好!”芹官的兴致立刻就被鼓了起来:“你们找剪子来剪绫子;我把神位写好了来商量,写点什么给绣春。”
等他写完,夏云跟绣春亦已将白绫整理妥当,“写点什么,你一个人自己琢磨吧!”夏云说:“我们可不能陪你了!”
于是芹官独坐寻思,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发觉一切遭遇,变化莫测,在一个月之前,绝不会想到是在徐州过年;陪着过年的不是春雨,而是夏云;也不会想到跟绣春还有这一番会晤;更想不到客中与叔父相见。人生遇合,如此之奇;如此自作主张不得,又何苦扰扰营营,落得个“不如意事常八九”的自寻烦恼,倒不如委心任运,超然物外,那就神与道合了。
转念到此,立刻有了一个主意;先取张纸写道:“无营固无尤,多与亦多悔,物随扰扰集,道与翛然会。墨翟真自苦,庄周吾所爱;万物皆自得,此言真可佩。”
这是王安石的诗;芹官想题上一个款送绣春,是此日心境极好的纪念。略想一想,提笔又写:“丁未嘉平月奉母北上,次彭城度岁,除日独坐,偶忆荆公‘无营’诗,以绣春旧侣写经余幅书之,聊供补壁。”下面署款是“双芝”。
稿子是有了,却还不敢放手去写,因为万一写坏了,不免又自扫一场兴。好在录这首诗,不比写经,需要斋戒,新年中随时可写;因而暂且搁了下来,踱向北屋,去看夏云与绣春,陈设供桌。
“我二哥的伙计,刚才赶回来通知,四老爷接到了;车子出了毛病,走不快,大概二更天才能到。”
“我看,”马夫人在里屋接着绣春的话:“回头让芹官先上香磕头,供桌不撤;等四老爷来行了礼再吃饭。大家要饿了,先弄点心吃;不过约了王二哥散福,似乎不便让他久等。”
“算了吧!”绣春答说:“太太是赏脸;他可是上了台盘,浑身不自在。这一来让他自己去闹酒,我二哥求之不得。我这就去告诉他别等了。”
“慢慢!”马夫人走出来说:“天也不早了,等芹官上过香,稍为等一等,供桌上撤两样菜给他送去;不就散了福了?”
“太太的话通极!”夏云说道:“就这么办;芹二爷请回去穿马褂,我这就上菜拜供。”
于是芹官上了香磕了头;接着是马夫人出来行了礼,退回卧室。丫头,老妈们在上祭时照例回避,剩下芹官一个人,独守空堂;烨烨红烛,袅袅清香;炭盆中的松柏枝散发出浓烈的香味;不时还有麻秸爆烈的爽脆之声,在在勾起芹官往年热闹欢乐的记忆,而越觉此时此地的凄凉。
“磕第二遍头吧!”夏云在走廊上隔着门提醒他说。
于是芹官再次行礼;磕过三遍头,夏云从供桌上撤了一碗鱼、一碗肉,叫人送给王达臣;然后问芹官,是不是先弄点心来搪一搪饥?
“我不饿!”芹官揭开西屋的门帘,只见马夫人闭目靠在炕上,便不惊动,悄悄回到自己卧室。
正独坐无聊时,绣春来了;芹官很高兴地说:“我正想找你来谈谈。你看,我替你写一首王安石的诗,好不好。”
绣春从他手里接过稿子,仔细看完;把稿子递了回去,一言不发。
“怎么?”
“我不十分懂。”
“我来讲给你听。”
芹官讲王安石的事功;讲庄子,也讲墨子。在绣春,庄子是知道的;王安石晚年请解畿务,以镇南军节度使判江宁府,住在金陵钟山;“警世通言”中的“拗相公”的故事,从小就耳熟能详;不懂的只是墨子,听芹官讲完他如何摩顶放踵以求兼利天下,对于王安石的这首题为“无营”的诗,立即全盘领悟了。
“你劝我还俗;怎么自己倒想逃世?”
“我是忽然看开了——。”
“咄!”绣春打断他的话说:“你世事都还没有见过;那里就谈得上看开了?”
听她词锋如此峻利,芹官不由得红了脸,半晌作声不得。绣春知道话说得太重了;但她却是一片热心,觉得芹官这个年纪,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想法,是个足以耽误终身的错误,非得当头棒喝不可。
因此,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说:“拗相公是因为吃力不讨好,在发牢骚。你别弄错了,真的以为他看开了!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倘或那时候少几个人反对他;神宗皇后说:你来干,干得不好也不要紧。你看他干不干?他还是会卖命。”
芹官大为惊异,“我倒没有想到,”他说:“你居然是王荆公的知己。”
“我家——。”
绣春突然咽住,那神情很奇怪;芹官不免奇怪,怔怔地看了一会,突然想到,“莫非、莫非你家是王荆公的后裔?”他说:“我这一猜,不算匪夷所思吧?”
绣春点点头,“你没有猜错。”她说:“拗相公是我家老祖宗;你看我的脾气是不是也有点拗?”
“有那么一点。”芹官又说:“不但有点拗;而且你的心也像他一样。你也是看不开;说看开了,是假的。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话,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
“我的心不热,早就心灰意冷了。”
“不对!如果你的心不热,你就不会年底下赶到这里来。”
“这另当别论。”
“遁词!”芹官得意地说:“终于把你的真心挖出来了。”
绣春苦笑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仅此已让芹官大感兴奋了;心里不断在盘算,该如何把王达臣找来,当着马夫人的面,结结实实劝她一劝,就在明日,与年更始,尚有余春可惜。
“你别胡打主意!”绣春已看出他的心意,先作警告:“不管你怎么想,都是白费心机。”
芹官应声答道:“只看大家费尽心机的分上,你也该回心转意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绣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秋月这会儿不知道在干什么?”
“咱们谈她;想来她亦在谈你我。”
“谈你不会谈我。”
“何以见得?”
“秋月根本不知道我到徐州来了。”
“原来她们不知道!”芹官颇感意外:“其实你应该告诉她们的。”
“来不及。”绣春答说:“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应该告诉她们。”
听这话,仿佛她对震二奶奶余憾未释;也许这就是她不愿还俗的主要缘故。芹官心想,这道障碍,如何消除,是个难题。
沉吟了一会,觉得应该跟绣春破釜沉舟地谈一谈;即令她仍不能谅解震二奶奶,至少让她将心里的委屈吐一吐,亦于事有益。
于是,他先问说:“咱们谈谈你们二奶奶好不好?”
“你这话问得奇怪,你愿意谈谁就谈谁,何必先问我。”
“你责备得对——。”
“芹二爷,”绣春抢着说:“这‘责备’两字,从何说起?以后请你千万别这么说;让人听见了,以为我多狂妄似地。”
“好!我收回。你说的对;倒是我多心了。”芹官略停一下,率直问道:“当初若是你换了你们二奶奶,你怎么办?”
“你指那件事”?
“就是你跟你们二奶奶从苏州回来以后的那一段?”芹官又说:“请你说真话。”
绣春不答,沉吟了好一会,才抬起眼来看着芹官说:“我知道你跟二奶奶不是叔嫂,情同姊弟,你要我说真心话,听了可别难过;妒嫉是女人的天性,换了我是二奶奶,也不愿意让绣春得二爷的宠,会想法子把她弄走。可是,二奶奶忘了一句话;芹二爷,二奶奶是少读书之过。”
“喔,”芹官心生警觉,绣春对震二奶奶的批评,一定很严苛;有了这样一个预备接受的念头,才平静地问:“你说她忘了那一句话?”
“一句老掉了牙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二爷,她应该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留子去母,手段虽厉害,到底也还对得起祖宗;二爷也总有口气可咽。如果那样,又何至于夫妇俩闹得水火不容?”
芹官嘿然无言,心里却真为震二奶奶难过;一个做主母的,居然被丫头批评为“少读书”,实在是无可比拟的屈辱。
绣春这时反倒抱歉了,“我的话好像太苛刻了一点儿。”她申辩着,“是你逼出来的。”
“那么,”芹官问道,“我把你的真心话逼出来以后,你心里是不是好过些?”
绣春一辨自己的感觉,点点头承认;接着嘱咐:“我这些话,将来请你不必跟二奶奶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