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官明白他的意思,毅然决然地作了主张:再留一天。

于是见了马夫人,先声明这件事;然后看曹震写来的信,说接到京信,丢官已奉明旨;抄家亦必不可免。不过曹俯的另一件案子已结,只是罚俸了事。他决定年内动身南下,亦由旱路;请马夫人一路留意,以免失之交臂。

“我盘算过了,年内赶进京是一定办不到的;不如找个地方过年。”

“是。”芹官问道:“娘预备在那里过年呢?”

“这要问王二:能不能赶到济南?”

“那,我去问他。”

“干脆把他找了来。我还有别的话问他。”

等把王达臣找了来说知经过,他很仔细地计算了途程,表示有把握可以赶到济南过年,接着又问:“太太在济南过年,是打算住店;还是有亲戚家可以借住?”

“亲戚倒有,年下都忙,不便打搅;还是住店吧!”

“住店得先派人去通知。年下空房一定有;不过伙食得先预备。”

“说得是。不然家家关门过年,有钱也买不到吃的。”马夫人回头说道:“夏云你先拿个大锭给王二哥!”

王达臣那里有曹震交给他的一笔银子,本可不必再由马夫人那里支款;但因一路而来,爱慕夏云,而夏云却总躲着他,现在有个亲自从她手里接银子的机会,不愿放弃,所以默不作声。

夏云却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心思,而且是在马夫人面前,谅他也不敢有什么表示,因而开箱子取了五十两重的一锭官宝,走来交到王达臣手里。

这一下王达臣既紧张,又好奇;夏云跟他从未交过口,如今交银子,总有句话,不知她会如何称呼;自己又该怎样叫她。

正心里七上八下时,夏云开口了:“王镖头,这个给你。”她说得快,动作更快,将银子递了过来,等王达臣刚一接,她就松手了。

王达臣正抬眼在看她,也没有想到她的手会松得那么快,一下没有接住;五十两重的一锭官宝刚好砸在他的脚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差一点出声。

夏云也发觉自己的行动,不免鲁莽了些;心有歉意,却犹不愿开口,反是芹官赶来慰问:“怎么,砸在脚上?疼不疼?”

“不要紧,不要紧!”王达臣自然硬充好汉:“这算不了什么!”

“那你就请坐吧!”

芹官硬按着要他坐下;王达臣还遵守着规矩,应该站着回话,最后是马夫人说了一句,他才斜欠着身子,在进门之处坐了下来。

“达臣!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马夫人说:“我家四老爷出京了,也是走的旱道;半路上遇得见吗?”

“那可说不定。如果四老爷为了赶回来过年,不按着站走,就多半会错过。”

“有什么法子。能不教错过?”

“只有托沿路的店家。”王达臣问:“四老爷是什么时候出京的?”

“信上没有提,只说已在路上了。”

“噢!”王达臣想一想说:“看样子总不会已过了徐州;一路迎上去,保不定就在济南见面。”

“那倒好。”马夫人又说,“反正这件事托你了。”

“是。”王达臣停了一下问:“还有什么吩咐。”

“就是这两件事,你请回去吧!”

于是王达臣起身请了安,方始转身;行动之间,已看出有些不大俐落,因此,马夫人便埋怨夏云。

“那一下怕砸得不轻,也不知道伤了筋没有?看他走路都有点儿瘸了。你也是!何不等他接住了再松手?”

一路来夏云从未受过责备,这时自是胀红了脸,不敢作声;芹官颇为不忍,便即说道:“他们走镖的,有秘制的金创药,就算伤了筋,一敷上药就没事。”

“但愿没事,不然骑马都不能骑;岂不是耽误路程?”

听马夫人这一说,夏云大为不安;这一夜梦魂惊扰,睡不安稳。到得天亮起身,叫醒棠官,替他穿好了衣服,央他去看一看王达臣。

“昨儿个把他的脚给砸了,不知道受伤没有?”夏云紧接着解释她关切的缘故:“太太说脚受了伤,不能骑马。这一耽误了路程,岂不是我的罪过。你只去看一看,回来告诉我;别多说什么?”

棠官答应着去了;不一会飞奔而来,进门便嚷:“糟糕了!王二哥脚上的骨头碎了!”

听到最后几个字,夏云顿觉眼前金星乱爆,心生闯了一场大祸的畏惧,顿使她六神无主。偏偏另屋的马夫人已有所闻,大声问说:“是骨头碎了吗?”

“是啊!”棠官答应着;到了马夫人那里先请了安,接着说王达臣的伤势,“脚背肿得好高;王二哥自己摸了摸,说右脚中间的那个脚趾头,骨头碎了。”

“请大夫了没有呢?”

“去请了。”

适时芹官亦已闻声而来,说一声:“我看看去!”拉着棠官一起往外走。

马夫人颇为懊恼,亦已有些冒火;但看到夏云盈盈欲涕的神情,却又不忍说她,只叹得一口无声的气。

“太太不带着刀伤药吗?”夏云怯怯地说。

“那是治无名肿毒的。也罢,你找一找,找着了就给他送去。”马夫人又说:“你跟王二说,尽管找好大夫,别省钱。”

夏云答应着,找了药到前院镖客们的宿处;只见一屋子的人,她情怯不敢进去,幸好遇到何谨,一把拉住他说:“何大叔,这是太太给的药;还说,尽管找好大夫,别省钱。”接着她又问了句:“伤势怎么样?”

“伤科我不懂,看样子不轻。”何谨问道:“这药干什么用的?是内服、是外敷?”

“治无名肿毒的。”

“那不管用。”何谨说道:“好吧!你先进去;伤势怎么样,一会儿我跟太太来回。”

不久,棠官来报,不要紧了;在驿站上找到一个蒙古大夫。说完又奔了出去;一会儿复又来报,王达臣疼得几乎昏厥;就这样奔进奔出,随时来报疗伤的经过。到得第四次来报时,夏云忍不住了,拉住棠官问道:“蒙古大夫怎么说?到底接得好,接不好?”

“他没有说接得好,接不好。不过,我看有点麻烦;那蒙古大夫跟王二哥一样,也是满头大汗,大概他心里比你还急。”

夏云脸一红,“我急是他的伤不好,就会耽误上路。”她说:“不是为别的急。”

马夫人听她作此不必要的解释,心里好笑,当然她是了解夏云的心情的;便安慰她说:“只要是真的蒙古大夫,一定接得好。”

“是真的。”棠官接口说道:“是真的蒙古大夫;说是京里下来的。”

“那必是在上驷院当过差——。”

为了遣闷,马夫人便谈上驷院的蒙古大夫;她说,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上三旗士兵中,会接骨的都可入选,每旗十名,旗设“蒙古医师长”一人;“副长”二人,隶属上驷院。本职是为马治病,但宫中执事人等,受了外伤,亦都由上驷院的蒙古大夫诊治;当然,最擅长的是接骨。

“骨头在肉里面,碎成什么样子看不见;怎么接法呢?”马夫人说:“他们教徒弟有个法子,拿竹子的笔套剪成几截;用棉纸包起来,叫徒弟隔着纸摸索。起先毫无头绪,到摸到了窍门,几下就能接在一起那时候就可以替人接骨了。”

“既然几下就能接在一起,”棠官问说,“怎么接了个把时辰,还没有接好?”

“接好了!”门下有人接口;是何谨的声音。

夏云顿觉双肩一轻,喜孜孜地去打门帘;放何谨进门。

向马夫人请过了安,何谨说道:“伤得可真是不轻;看样子有十天八天,不能行动。”

这一说,夏云又着急了;失声问道:“那怎么办呢?”

“王老二也很着急;让我来跟太太请示,打算让庆成镖局的二掌柜,护送到济南。”何谨紧接着又说:“我不知道太太是打算到济南过年。”

听他的语气,似乎不以为然;马夫人便即问说:“你看呢?”

“以我看,到济南过年,不如就在徐州过年,第一、离南京近,有什么事,容易照顾;其次,太太要是等老爷见面,徐州比济南好。”

“喔,你倒说个缘故我听”

“四老爷不知走的那一条路——。”

原来自北南下的大道,从德州开始,分为东西两路,东面济南、泰安、临沂至江苏宿迁,循运河由镇江到南京;西面则自鲁西经高唐、东河、滋阳入徐州。曹俯如由西路南下,那就一定会在徐州相遇;倘经东道,虽不过徐州,但不妨派人到徐州西面的红花埠守候,这里是由临沂、郯城入江苏必经之途,与徐州相去不远,见面也容易。

听他说得有理;同时庆成镖局的二掌柜,虽是王达臣的至好,但毕竟隔着一层,不如对王达臣,可以指挥如意,因此,马夫人立即作了决定:“好吧!咱们就在徐州先住下来再说。”

“既然预备在这里过年,咱们得核计。”马夫人对夏云说:“自己得弄个小厨房;你看看,该置些什么东西?开张单子出来,交给老何去办。”

“我也这么在想。”夏云答说,“而况太太吃斋;洁净最要紧。”

于是夏云“抓”了棠官的差,让他取笔砚来,听她念着开单子。写到一半,何谨又来求见,说王达臣的意思,想请马夫人移居庆成镖局。他的理由是:第一、比较舒服;其次,庆成镖局的东主,也是回回;最后,行李挪到庆成,可以放心,否则倘有疏失,他担不起责任。

理由一个比一个充足;但马夫人另有顾虑,“不!”她说,“人家高高兴兴过年,咱们何必去打搅?”

“打搅倒无所谓——。”何谨没有再说下去;显然的,他已经体会到马夫人的本意,不必再说下去。

“我让夏云在开单子,咱们自己开伙食。”

“是的。太太在廊上支个小厨房;我们仍旧吃店家的伙食好了。”何谨又说:“倒是屋子应该换一换,总要严谨才好。”

“说得不错。你去办。还有,你报王二说,让他派个得力的人回南京送信;咱们在徐州过年等四老爷,得让震二爷知道。”

“是!”何谨说:“信什么时候写好?”

“我让芹官马上来写。明天一早好了。”

何谨答应着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去而复回,后面还跟着王达臣,他不能走路,是由一名小伙计背着来的。

“我可没法儿给太太请安。”王达臣不等人家扶他坐定,便就说道:“我这趟差办得窝囊透顶,不能再让太太、芹二爷、棠官,在这破店受罪。庆成镖局是二掌柜当家,他跟我是能过命的朋友,请太太一点儿都不用顾忌。”

“难为你这么热心!”马夫人答说:“我觉得在这儿也很好。”

“不!”王达臣又说:“我责任在身,实在不能放心。我现在跟个废人一样,再要派两个得力的趟子手,一个回南京送信;一个到红花埠等四老爷,越发没人能顶得住了,万一来个小毛贼,丢了东西还让太太受惊,这件事我怎么交代?”

这确是不能不顾虑的一件事;马夫人也知道,这还关乎王达臣的名声,倘或出了意外,江湖上不说王达臣受了伤,行动都要人扶持;也不会知道得力的人不在身边,只说王达臣保镖,连个小毛贼都制不了!这个名声一传出去,他就不用想在他这一行中出头了。

于是,马夫人只好问何谨:“你看呢?”

“王二镖头的顾虑不能没有;太太心里的想法,更是为人家打算。”何谨意味深长地问:“是不是跟王二镖头说了实话,再作道理?”

马夫人微微点头,移目周视;夏云十分机灵,故意将棠官的手一摸,“看你,手冰凉,别冻出病来。走!添衣服去。”说着,不由分说将棠官拉走了。

应该避开的人避开了;何谨才轻声向王达臣说道:“我们府里一过了年,说不定就有麻烦。太太是怕万一连累了庆成不好;那时候连你都对不起朋友。太太不愿意住庆成,一半也是为你。”

王达臣恍然大悟,一时惊忧交并;怔怔地好半天说不出话。

何谨却已有了计较,“如今只有这么办:第一、务必挪个严密妥当的地方;第二、请庆成帮忙,派俩好手来护院。”

“啊,啊!行,行!”王达臣一迭连声说:“这么办,很妥当;我马上去办。”

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停当。先是移居,挪到第三进的东跨院之前,先要打扫干净,将窗子裱糊得里外雪白,方始重新铺陈;那跨院南北对向,两暗一明共有六间屋子,马夫人占了北屋;南屋是夏云带着棠官住东间,芹官住在西面,有张旧帐桌可当书案,何谨又替他买了个竹书架,开箱子将书籍笔砚都摆了出来。夏云复又凑趣,找出来一个博山炉;一只汝窑花瓶,插上腊梅跟天竹子;袅袅炉烟,瓶花含笑,居然楚楚有致,一洗残年逆旅的凄凉。

刚刚停当,还来不及坐定了从容喝一杯茶,庆成镖局的二掌柜来了,说要给马夫人“请安”。

马夫人只说“不敢当;挡驾”;但以同在教门之故,还是接见了;说过两句门面话,由芹官延入他的“书斋”款待。夏云很会调度,凑付着带上路的茶食干果,竟摆出八个高脚碟子;用康熙五彩窑盖碗沏的茶。用官宦人家对上宾的礼数相待,使庆成的二掌柜,真有受宠若惊之感。

他姓韦名叫世保,芹官便管他叫“韦二哥”;少不得有番仰仗拜托的客套。韦世保便又引见他带来的两个人,一个姓史,一个姓鲍,都生得一脸精悍之气,一看就觉得是可以信任的。

“这两位都我局子里的好手;从今晚上起始,就让他们在这里伺候,芹二爷不必客气,有事尽管差遣。”

“不敢,不敢!”芹官连连拱手,“韦二哥言重了。”

“其实,绝不会有什么事。”韦世保说道:“徐州是五省要冲,多的是五岳三山、各路的英雄好汉,向来是个最麻烦的码头;幸亏近年来徐州出来一位大人物,叨他的光,真是不少。”

“喔,请教,”芹官问说,“是那位大人物。”

“浙江的李抚台。”韦世保面有得色地说。

芹官茫然无以为答;韦世保便又解说,他指的浙江巡抚李卫。当今皇帝最宠信的封疆大吏,只有三个:云贵总督鄂尔泰;河南巡抚田文镜;浙江巡抚李卫。三人各有所长;李卫长于治盗,曾奉特旨,准他越境追捕,而李卫正是徐州人,强梁宵小,惮于他的威名,相戒敛迹,所以这两年来的徐州,比以前安靖得多了。

“这一说,在徐州过年,倒是挑对地方了。”芹官又说:“尤其是有王二哥跟韦二哥的交情在,更可以高枕无忧。我回头禀告家母,也好让她放心。”

芹官果然将韦世保的话,告诉了母亲;马夫人自然也很欣慰。“不过,”她说:“话虽如此,到底也要仰仗人家;年下还来替我们巡夜护院,这份人情欠得太重,不知道怎么报答人家?”

“还有王老二。”芹官接口:“亏他自己受了无妄之灾,还打算得这么周到。”

“是你闯的祸,”马夫人对夏云说:“你也该去看一看他;伤势好些了没有?”

“是。”夏云低着头答应;身子却没有动。

“去啊!”

“等等。”夏云答说:“等老杨妈把碗刷干净了,让她陪我去。”

“我陪你去。”棠官立即自告奋勇。

“你别去!”马夫人找了个理由拦阻:“明天有专人回去送信;你也该写封信给你娘。”

“对了!”芹官附和着说:“你先到我屋子里,用我的书桌;你写完了我再写。”

就这样将棠官遣走了;马夫人笑道:“棠官跟王二倒有缘;在他那里泡了一天还不够。”

“他还要拜王二为师,学打拳呢!”夏云答说:“真是异想天开。”

“其实也不算异想天开!旗人家的子弟,弃文就武也是一条出路。棠官将来能补上护军校的名字,倘或武艺出众,挑到侍卫处,倒是堂堂正正的武官,比在茶膳房这些地方当差,强得太多了。”马夫人又说:“可惜王二保镖,行南走北,没有工夫教他。”

夏云本不以棠官在旅途中,不喜念书,只爱跟王达臣玩在一起为然;此刻听马夫人说得有道理,不由得便为棠官的前程打算,就算王达臣不能教棠官,又何妨让他替棠官找一条练武的路子。

※※※

“太太不放心你的伤势,让我来问一问,可觉得好些了。”

“好些了,好些了!”王达臣一迭连声地说:“多谢太太惦着;请你替我道谢。”

夏云点点头,看他右脚脚背又红又肿;脚趾大了不止一号,不免歉然,低声说道:“对不起,我昨天失手不是有意的。”

“好说,好说!原是我自己不好。”王达臣说:“姑娘请坐。”

夏云坐了下来;王达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显得有点僵。夏云心想既然坐下了,总得找些话说;想了一下,便即问道:“王镖头,一年走几趟镖?”

“姑娘叫我名字,或者就叫我王老二好了。”王达臣答说:“一年走几趟,可不一定,闲起来一两个月没事;说忙,忙得头一天刚回来,第二天又得上路,也是常有的事。”

“这不太辛苦了吗?”

“走镖的,只巴望平平安安到了地头;辛苦一点算不了什么。”

“莫非只苦不乐?”

“没有只苦不乐的行当!倘或如此,我早就不吃这碗饭了。”

“呃,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夏云问道:“大概就是保镖回来,跟王二嫂团聚的时候?”说着,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那算不了什么!顶值得高兴的是,遇见一位宽厚体恤的东家;就像太太这样的。”王达臣话锋一转,问到夏云身上:“姑娘忙不忙?”

“就跟你一样,闲的时候一点事没有;要忙起来,恨不得多生一双手。”

“大概总是忙的时候多?”

“嗯。”夏云停了一会问道:“你到了北京,住在那里?”

“在前门外大栅栏,四海通镖局,那是我们的联号。”

夏云点点头,又问:“你的武艺是跟谁学的?”

“这,话说来就长了。”王达臣说:“我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师父;跟几位老前辈走镖,偷着学个一招半式,慢慢儿摸着一点门道。练武,还得靠自己;性之所近,随时留意,只要有恒心,总会有点儿出息。”

这是一个个很好的话题,王达臣讲他自投身镖局,当小伙计开始,如何废寝忘食刻苦习艺;如何暗中窥伺、偷学秘诀,吃苦受辱,遭人误解,甚至为人暗算,几乎残废。但也有诚意感动了名家,自愿传授的美事。谈得起劲,听得有趣;直到一阵爆竹声响,才中断了他们的闲谈。

“干嘛放鞭炮?”王达臣问他的小跟班。

“今儿送灶。”

“都腊月二十三了!”夏云失声惊叹,“一点都不觉得快过年了!”

“自然啰!”坐在门口抽旱烟袋的老妈妈说:“在府里,一过腊八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光是‘挥尘’、做年菜这两件事,就能把人累得头昏眼花;累归累,热闹可真是热闹。如今一点年味儿都没有,怎么能觉得快过年了?唉,真没有想到。”

夏云黯然;王达臣却想到了马夫人,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其情着实难堪。如果能赶到济南,有好些至亲在,过年还不寂寞,在这徐州客店中,终日枯坐,只听家家爆竹、笑语喧阗,那是何等凄凉!

夏云看他不作声;自己觉得也坐太久了,便即起身告辞:“你请安置吧!多保重。”

“是,是。”王达臣说:“对不起,我可不能送你。”

“别客气。”

“喔,姑娘,请你跟太太回,派回去送信的人,明天一走,年内一定能赶回来,太太要在南京带什么吃的、用的,都可以让他捎了来。”

“好!”夏云答说:“既然在这里过年,倒不妨带点年货来;我让芹官在信里写明白。”

“姑娘自己呢?想要一点儿什么?”

“我?”夏云想了一会说:“我想板鸭。”

“那容易。”

“你看,在南京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吃一回板鸭;一离了家没有几天,会想起这个平常看都懒得看的东西!这不奇怪吗?”

“姑娘是难得离家,才会这么想。像我们终年奔波在外的,可没有这种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