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片刻昏瞀之中,堂屋门又“蓬蓬”地响了起来,“二爷进来了!”是坐夜的陈妈的声音,“谁来开开门?”

“我的天,是怎么回事?”锦儿强自挣扎着,将被震二奶奶压住的双腿抽了出来;顾不得外面叫门,先伸手到震二奶奶胸前一按,不觉松了口气,心还在跳。

于是,站起身来,先去开了堂屋门;连看一看曹震的工夫都没有,只说一句:“把灯给我!”从陈妈手中接过明角风灯,转身便走;只见震二奶奶已坐了起来。她是连番受惊,一时虚脱,离昏厥只一线之隔。人虽勉强坐了起来,要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了。

这时整座院子里的人都起来了,而且集中在堂屋内外;无不困惑万分。自然,最诧异的是曹震。

“没事了,各人去睡各人的觉。”锦儿看一看曹震的脸色,又发现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刚定下来的心,不觉又往下沉。

当然,先将震二奶奶扶了回去,曹震跟在后面问道:“怎么回事?”

“我睡不着,想找锦儿去聊天;那知你半夜敲门——。”震二奶奶突然想到,“日间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自恨措词不好,所以停了一下,方又说道:“锦儿的门又开得猛了些,害我一跤跌了进去,差点摔死。”

曹震毕竟还是本性忠厚一路的人,看到妻子这种狼狈的模样,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因此,不忍加重她的刺激,说一句:“你好好睡吧!我有几句话跟锦儿谈。”

这个说法实在不高明,数九寒天,半夜里叫开中门有话说,自然是十分紧急的事,却偏又不肯跟震二奶奶谈;令人在着急以外,更增了几分猜疑。不过,锦儿比较冷静,向曹震示意说道:“你先到我屋子里等我。”

接着帮小ㄚ头将震二奶奶扶上床,方始低声表示了她的看法;必是出了什么为难的,曹震不愿意让她着急,所以要避开说话。反正等不多时,她会来报告曹震说什么,这会儿先好好息一息。

震二奶奶没有说什么,只投以感动的一瞥;锦儿看她要掉眼泪,赶紧转身,出门而去。

一回自己屋子,只见曹震对着灯发楞;她便先问:“什么等不到明天说的话,半夜里巴巴地叫中门?”

“出事了!”曹震说:“我来找你,是要让你去告诉太太。”

他的声音听上去空落落地,令人大有种异样的感觉;锦儿心里七上八下,自觉软弱异常,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才能开口说话。

“出了什么事?半夜里就得跟太太去回?”

“你看!”

从曹震手中接过一封为汗水浸渍、既绉且脏的信,抽出信笺铺平了看,上面写的是:“内阁奉上谕:杭州织造孙文成年已老迈;李秉忠着以按察司衔管理杭州织造事务。江宁织造曹俯,审案未结,着隋赫德以内务府郎中职衔,管理江宁织造事务。钦此!”

“完了!”锦儿不觉失声:“上下担心的事,到底没有能避掉。”

“烦的是‘审案未结’这句话——。”

“到底是么案子呢?”

“还不是塞楞额那个忘八羔子多事。”

这是指的三处织造差人进京,多索夫马、苦累驿站,为山东巡抚塞楞额所参那一案。锦儿想了想问道:“那是三处都有分的案子,为什么独独四老爷‘审案未结’?只怕还有别的案子吧?”

“那,那——”曹震乱搔着头,“那就更麻烦了!怎么办呢?我都没有主张了。”

锦儿陡然发觉,自己肩上的负荷加重了——震二奶奶的处境,有力也难使;料理这场麻烦的责任,只怕要落到她头上。她也知道,这是件不容犹豫推诿的事,因而自我鼓起劲来,先替曹震撑腰。

“二爷,”她正色说道:“这一回你可真的是一家之主了;你要拿出魄力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会儿也不必去见太太,见了没有用处,反而吓着了她。如今该怎么办,干脆你就自个儿拿主意吧!”

“我就是没有主意。你说,我来办。”

锦儿对他又失望,又怜惜;叹口气说:“这会儿你该知道了吧,咱们这一家人家,还真少不了二奶奶这么个人。”

曹震默然半晌,终于说了句:“你倒跟她去商量商量。”

锦儿在等他这句话;他的话一出口,她随即便说:“咱们一块儿去。”

“不,不!你跟她去商量;我也回去静静儿想一想。”

锦儿看钟上短针已指四点,料想这一夜也不用打算睡了;“你就睡我的床吧!”她说,“反正我到了二奶奶屋里,一定是谈到天亮。”

“也好!”

于是锦儿先服侍他上床,棉被犹温;芗泽微度,曹震心里动得一动,马上就冷了。

※※※

“迟早有这么一天!不过年下来这么个消息,老天爷未免太无情了一点。”震二奶奶脸色落寞地想了好一会说:“你倒问问他,还有多少亏空?”

“怎么?二奶奶打算——”

“虽是赌帐,也得弄清楚。”震二奶奶抢着说:“墙倒众人推;自己根脚不松动,别人就不容易推了。”

想想也是。现在要靠曹震出面应付各方,当然要让他站稳脚步。锦儿由衷地佩服震二奶奶,见识毕竟高人一等。

“另外还有些穷亲戚放的帐,也得趁早料理清楚,拿单据收了回来。”

“这,”锦儿叹口气,“还不知道内帐房有钱没有?”

“喏!”震二奶奶往枕头下一掏,将个纸包扔在锦儿身边;打开来一看,是曹震过了户的四万银子新存摺,与他的一枚图章。

“二奶奶不打算要这四万银子了?”

“也要能要得起来,才能要啊!”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你把当票检一检;听说太太那里也有几张,你也去要了来。”

“要了来怎么样?都赎出来?”

“你怎么越说越傻?再说,赎出来干吗?莫非还充阔。”

“我,我不大懂你这话。”

“你不懂,我就干脆告诉你吧!大概一过了年,就会抄家;能多弄几张当票摆着,或许倒还减点儿罪过。”

锦儿一听这话,半晌作声不得;真的会抄家?她简直想都不敢想了。

“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不是不相信;我是在想,四老爷的亏空也补得差不多了;有王爷在里头照应,定一个期限补足,也就是了。何必非抄家不可?”

“你这是跟谁讲理?跟皇上讲理吗?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震二奶奶又说:“你没有想到舅太爷家的情形?”

一提这一点,锦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既不信,又不甘地说:“不会的!如果那样子;倒不如一索子吊死了还好些。”

“我想也不致于到那地步。”震二奶奶也觉得话说得过分,有害无益;因而郑重告诫:“你再去问问他,消息是怎么来的?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个消息,绝不可透露;除了咱们这儿三个,明儿只能告诉两个人。”

她未曾说那两人是谁;不过锦儿能猜想得到,“一个自然是太太。”她问:“还有一个是秋月?”

“对了。”震二奶奶沉吟着,自语似地说:“春雨呢?要不要让她也知道?”

“春雨知道了,芹官自然也知道了。”

“那倒不尽然。关照她瞒着芹官,她一定听话。”

提到春雨,想到芹官,由芹官又想到曹老太太,震二奶奶再也无法强自矜持,故作刚强了;一时思前想后,凄凉万状,不过既无哭声,亦非饮泣,只是泪如雨下;眼中映光,五色闪烁,将锦儿看得怔怔地惊疑不定,

“从舅太爷出事以后,几次做梦;梦见抄家,哭醒来心里宽松,原来是梦!如今梦成真的了!”震二奶奶这时才有痛苦的表情,“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虽不致于像李家那么惨;一回了旗,那种冷冷清清的日子,也够人受的。芹官怎么能过那种日子,我真想都不敢想?”

这一说也勾动了锦儿的愁思;但也只能往宽处去想,“总算还好!”她说:“若是老太太在世,听到今天的消息,那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就一定先急死四个人!”震二奶奶说:“秋月、太太、芹官、我。”

“这样说,还是不幸中的大幸。”锦儿又说:“如今全靠二奶奶你了;可得定下心来,好好拿个大主意。”

“怎么叫‘拿个大主意’?”震二奶奶住了眼泪;用锦儿递给她的一方手绢拭着脸问。

“嘚,”锦儿低声说道:“总得留个退步啊!”

震二奶奶不作声,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好久才叹了口无声的气。

“晚了!又晚了一步!若非闹这场闲是非,把祭田那件事也办了。如今,那里还有退步?”

震二奶奶说到这里,突然又停了下来;双眼乱眨,显然在考虑一个绝大的疑难;因此锦儿便不作声,静静等着。

“我起来!”震二奶奶冒出来一句;随即便要下床。

“干嘛?”

“找秋月去商量;商量定了,天一亮就得动手。”

“这——,”锦儿说道:“如果真是那么急,也不必二奶奶亲自去找她;我把她请来就是。”

“也好!”震二奶奶说,“别惊动人!”

等锦儿将秋月邀了来,让她们深感诧异的是,震二奶奶毫无愁苦之容;屋子里收拾过了,衾枕都叠得好好地;火盆续了炭,烧得极旺。她只穿一件宽大的薄棉袄,正在火盆上调制烫饭;靠窗的方桌上,点着明晃晃的一支新烛,已摆好了四个吃粥的荤素碟子。

“外面挺冷的吧!”震二奶奶头也不抬地说:“先吃烫饭。暖了身子,饱了肚子好办事。”

锦儿与秋月对看了一眼,都有莫测高深之感;因而也都不开口,只分别动手,一个从震二奶奶手里接过杓子;一个去检点餐桌。

震二奶奶居中,锦儿与秋月相向坐定;等小丫头盛上粥来,震二奶奶说道:“你盛了烫饭到后房去吃,这里不用你招呼。倘或耳朵里刮到一句、半句话,只当没有听见;你要敢胡说,当心我揭了你的皮。听清楚了没有?”

凡是为她挑在身边的,都知道守口如瓶是最要紧的一件事;那小丫头答一句:“听清楚了。”随即回避得远远地。

“我刚才前前后后都想过了。”震二奶奶从容说道:“事情要往远处去想,可得往妥当的地方安排。你们说,会坏到什么地步?”

“我还不怎么完全清楚。”秋月答说:“不过,总不至于像李家那样吧?”

“那大概不至于;抄家,想来是免不了的。”

“就那样也够受的了。”锦儿将饭碗放了下来。

震二奶奶挟了一个醉蟹的蟹盖,搁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就是这一个不抄。”她仿佛无视于锦儿的忧色,“我也担心太太会受不了。还有芹官,也是累赘。我有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我想请太太带着芹官,赶年内先进京;反正迟早是要回旗的,何必在这里受惊吓。”

这个主意,好像有点匪夷所思;但细想一想,却不失为妥当的安排,只是有一层顾虑。

“都快送灶了;忽然要赶进京,这不让人奇怪吗?”秋月又问,“少不得总有几家要替太太饯行;见了人怎么说呢?”

“自然有非马上赶进京不可的缘故。”震二奶奶问锦儿:“今天那封信是怎么来的?”锦儿还在思索曹震所说的经过;秋月插了句嘴:“想来是专差。”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信里说些什么,当然不会有人知道,现在还来得及遮盖。你们听清楚了,大家的说法,不能有出入。”说着,端起碗来吃饭。

“是怎么个说法?”锦儿心急;看她那好整以暇的神情,近乎做作,不觉微生嗔意,“那里就饿成这个样子!连说句话的工夫都顾不上来了。”

“急脉缓受。”震二奶奶正色说道:“往后风波不知多少?太太一走,内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撑;你得沉住气!”

原来她是故意在磨练她们应变的涵养;锦儿倒是心平气和,生了信心,居然能剔着蟹盖中的紫膏吃了。

“怎么个说法呢?说外老太太得重病,来势不轻;想太太想得要命;外孙子也没有见过。舅老爷派专差送信来,请太太带着芹官赶进京去见一面;晚一步,只怕送终都不能够。”

这个说法,一面为马夫人进京找了非常充足的理由;一面也可以消释全家上下,因为京差星夜送信而引起的惊疑。锦儿与秋月都心领神会,深深点头。

“我还在想,”震二奶奶又说,“甚至连太太面前都这么说,索性瞒到底。”

“那不好!”秋月接口,“外老太太八十多了,虽是嫡母;跟太太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听得这些话,不就急坏了?”

“太太面前不能瞒。”锦儿也不赞成,“不过,芹官倒是不让他知道真相的好。”

“好吧!就照你们的意思。”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吃完了,把咱们商量好了的主意,去告诉二爷,看他还有什么话?”

锦儿点点头,吃完一碗烫饭,搁下筷子就走了。

这时震二奶奶起身去开了红木大柜,东寻西找,口中不断在自语:“咦!会搁到那儿去了呢?”

秋月忍不住问道:“震二奶奶,你倒是找什么呀?”

一语未毕,听她欢然说道:“在这儿了!”随即见她探身进去,不知从那个角落中找出来一个瓶子。

瓶子是水晶的,高约尺许;一望而知是瓶药酒。秋月知道它的来历;是先帝所御赐,用老山人参、茯苓、黄术等等药料、浸泡天主教士进献的陈年白酒,真正“上用”,与寻常赏人的药酒不同。曹寅去世时,还剩下三瓶;那年李煦来看曹老太太,喝了两瓶,剩下一瓶,让震二奶奶要了来,一直舍不得喝,说是她的“一宝”。

“怎么?你宝贝都不要了?”

“家都破了,还留着这个干什么?”震二奶奶突然住手,“今天还是不能喝。过一天给老太太除灵;先上了供,大家‘散福’。”

听得“除灵”二字,秋月格外关心;不过察言观色,已知震二奶奶对应付这场倾家的灾难,有全盘的打算,所以并不急着动问。

震二奶奶将药酒仍旧送回柜子,走回来说道:“秋月,如今内里真要靠我们三个了。其实锦儿只能算我的帮手;真正要挑这副担子的,只你我两个。”秋月颇有负荷不胜之感,急忙说道:“震二奶奶,你太抬举我了——”

“你不必客气。”震二奶奶抢着说:“可也不必怕;这副担子当然也要让你挑得动。刚才我细想过了,事情也还不至于糟得不可收拾。咱们家跟大舅太爷的情形不同;大舅太爷是跟八阿哥、九阿哥都有往来,当今皇上早就讨厌他了。四老爷为人忠厚老实,皇上也知道的;如今不过闹了亏空,办事也不怎么漂亮。亏空好得有几万银子已经先补进去了;抄家就来抄好了,把亏空补完,自然没事。”

听她说得在理,而且语气又是从容坚定,秋月不觉愁怀一宽;肩上的也就不太觉得沉重了。

“如今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别让太太受惊;芹官是咱们家一颗苗,将来长成大树,让全家遮荫,都指望着他,当然也要格外看住。这件事我托你跟太太去说:该挑什么人跟了去?该带什么东西?你跟太太商量好了,就算定规了。”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太太只怕要你跟了去;我可得把你留下。”

“我明白,我不走!不过太太的私房,现银虽没有,东西也不少,光是大毛衣服就有上十口箱子,这要带了去,不惹眼吗?”

“不但惹眼,路上还怕遭抢。”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我要托你去跟太太说的道理,就在这里。”

秋月点点头;明知道是桩不好办的差使,也只得硬了头皮答应下来。

“第二件,是务必不能惹出闲是闲非来。”震二奶奶又说:“咱们破家不要紧;得要买人家‘可惜’两个字。若落得人说一声‘活该’;那就完了!甭想再翻身了。”

接着震二奶奶又论曹家的形势;有平郡王这门贵亲,将来一定可望有照应。就怕落个坏名声在那里,变成爱莫能助。“震二奶奶,你真拿得起来。”秋月越发有信心了,“你说吧!怎么才能买人家‘可惜’两个字?”

“自然是行事别刻薄;更不能落个话把在那里。”震二奶奶用感慨而豁达的语气说:“反正咱们家还没有破;我可是让我们那位二爷玩儿完了!既然命该如此,就认命吧!我手里还有五六万银子;预备让太太带一万银子走,其余的先还二爷的亏空。余下亲戚存在这里吃利息的钱,扫数还清了它。至于人欠的,也很有个数目,大可不必去讨。反正要抄了家,只拿借据往外一送,自有官府去追;咱们既不藏私,又做了人情,何乐不为?”

秋月心想,震二奶奶真是厉害;不过,这样做法,表面是尽了人情,实际上却是害了别人。因而提出建议:“官府一追,不但一个子儿不能少,额外还得花费。倒不如先跟欠钱的人说通了,那怕打个折扣呢,把借据还了人家,岂不干净?”

震二奶奶看了她一眼说:“我们都是菩萨心肠。有天芹官跟我闲聊,说什么世界上最痛快的事,莫如孟尝君那个姓冯的清客,替东家去收帐,空双手回来,连人家的借据都烧掉了。曹李两家的老太爷当初都是太慷慨了,才落得抄家还亏空的下场。”稍停一下又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这会儿没法子跟人家去说;你是好意,他还只当这会儿去要债,竟是连年都不叫人家过了。你那个主意,咱们到时候再看吧!”

“原是到一个地步说一个地步的话。”秋月想起一个人,“全家上下,别的都好办,就怕季姨娘不懂事。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人心都烦了。”

“这话一点不错!”震二奶奶叹口气,“我也是什么都有办法,就拿季姨娘没法子。说不得也只好交给你了;好在有夏云。”

“我在想,”秋月很谨慎地说,“是不是让太太把棠官也带了去呢?”

“照道理说,芹官跟棠官应该一例看待,才显得公平。不过,这番意思怕季姨娘不明白。”

看震二奶奶不反对;秋月急忙说道:“这不要紧!让夏云跟她细细说明白。”

“好吧!你告诉夏云,把棠官带了去,季姨娘可不能再乱吵了。”

“当然,这非说明白了不可的。”

震二奶奶不作声,拿着象牙签子剔了好一会的牙,突然显得有些激动地说:“秋月,我拿你当妹妹看,告诉你一句心腹话:我是最要强的人;这一回让我们那位吃里扒外的二爷,把我弄得灰头土脸,人面前抬不起头,你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出了这场祸事,倒是我的一个机会;你看着好了,我一定把已丢了的面子捡回来。”

秋月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泛泛安慰,“震二奶奶把这件事忘掉了吧!”她说:“公道自在人心,日久天长,自然知道震二奶奶你是怎样一个人?”

“对了!就是这句话。”震二奶奶说:“泥人还有个土性;别以为我就会受这么大的委屈。”

听得这话,秋月颇为不安。听她的语气,仿佛要报复;而看她的脸色,却又不像。

这时锦儿已去而复回;进门便说:“二爷说,全照您的意思,倘能还清了他的亏空,他替你赔不是。”

“我才不稀罕;拿钱买出来的。”震二奶奶撇撇嘴。

“震二奶奶,这话你可错了。”秋月急忙代为辩解,“震二爷的意思是,你替他还亏空,足见得你顾夫妻的情分;相形之下,就显得他不对了,所以替你赔不是。”

“不管你们怎么说吧,我算是怕了他了。”震二奶奶犹有悻悻之意。

秋月和锦儿都不答腔。收拾了桌子,酽酽地沏了一壶茶,细谈应变要办的几件事,该如何着手;等谈得都有了头绪,曙色也透上窗纱了。

※※※

二十

“你倒早!”马夫人诧异地看着秋月,“莫非有什么事?”

“是!”秋月答说,“来告诉太太一个消息,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和好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马夫人在欣慰之中,不免困惑,“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好消息,是由一个坏消息来的。”秋月紧接着说,“其实也不算太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马夫人心里明白,一面向小丫头挥挥手;一面由窗下移坐到靠里的一张软塌上,同时招一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