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话一点不错。我看无垢脱不得关系;倒要着个人去劝劝她,说话小心。”

经秋月一指明了,越使人觉得震二奶奶的处置反常,近乎作贼心虚。于是马夫人想到曹震回来,迟早会知道这件事,那时恐怕又不免一场风波;想起来真是心烦。

“唉,我实在没法儿管了!”马夫人突然心中一动,“秋月,你替我写封信给四老爷,请他快回来吧。”

秋月不明白她何以有此突如其来的主意,不由得便说:“请他快回来,总有个缘故;我可真想不出,有什么太太不能料理的事,要请四太爷来作主。”

“我,我是怕震二爷他们两口子为这件事闹起来,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嗐,”秋月大不以为然地,“太太想到那里去了!无凭无据,震二爷有什么好闹的?我再说一句,震二爷要闹,震二奶奶自有法子不让他闹。那回不是如此,何用太太操心?”

“话是不错,不过,我总觉得——。”马夫人无法形容她内心中一种仿佛大祸临头的感觉,唯有付诸长叹:“唉!只好求老太太保佑吧。”

※※※

曹震如期回到南京;不多不少正是半个月。见过马夫人,细谈了跟高斌相会的情形;震二奶奶特为关照小厨房做了几样曹震爱吃的菜,为他接风,还找了芹官、棠官来作陪。曹震大谈归途中亲见运河中回空漕船的水手与一处名叫窑湾的码头上的流氓,械斗的经过;逸兴遄飞、尽欢而散。

第二天一切如常;倒害得马夫人耽了一夜的心,怕他们夫妇当夜就会为无垢弄出来的那场是非吵架。

可是,到得第五天下午终于吵起来了。起因是曹震在床头柜中发现一个荷包;荷包中有两张借据,具名“曹世隆”。这算是抓住铁证了。

“好啊!”曹震向锦儿吼道:“那个不要脸的呢?在那儿,叫她来看!”说着,将那个荷包使劲往桌上一摔。

锦儿吓得心胆俱裂,扶着门强自镇静地问道:“干么这么大呼小叫的?”

“你看!这是谁的荷包?隆官贴身的东西,怎么会掉在这里?”说着,捡起荷包,粗鲁地拉开绳子,掏出那两张借据,放在桌上,连连重击着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了,看她怎么说?”

锦儿楞住了;曹世隆的借据,怎么会在这里发现?定一定神,突然想到,也许是跟震二奶奶借钱留下的笔据。这一转急问,心情一宽。

“隆官一时手头不便,跟二奶奶借几两银子花,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做梦!”曹震截断她的话说,“你倒看看,是跟谁借的钱?”

锦儿经他焦雷轰顶似地闹了一阵,比较沉着了;便拿起借据细看,只见一张写的是:“借到张五嫂名下纹银二十两,按月一分行息;半年本利俱清。”除了曹世隆具名以外,另外记着年月日:“雍正二年五月初二日立。”另一张措词相似,只是银数、时间不同。

“这就奇怪了。”锦儿心想,事有蹊跷,一定有个说法在内;应付之道在急脉缓受——你急我不急;当下说道:“你别闹!等我找震二奶奶,看是怎么回事?”

震二奶奶在马夫人那里;锦儿急急奔了去,将她请了出来,找个僻处细说缘由。

震二奶奶先也是将脸都急白了;但自念从那次有个小丫头无意发现李鼎的汗巾以后,她就格外小心,时常检点,何以会有这么一个荷包突然出现?

于是细想一想以后问道:“那荷包是谁找到的。”

“二爷自己。”锦儿答说:“他问我,豆蔻盒子在那儿?我说,我记得床头柜里有一个,你自己找一找。过了一会,就闹起来了!”

“哼!”震二奶奶眼中突然露出冷如霜锋的光芒:“他栽赃!”

“啊!”锦儿被提醒了,“一定是。那两张借据,也许根本就是假造的。”

“不!借据不假。”震二奶奶说道:“你回去,让他到这里来;我跟他当着太太的面,说个清楚。”

看她如此有把握,锦儿反倒有点替曹震耽忧;只怕他又要落下风,闹个灰头土脸,因此回去向曹震劝道:“你别胡闹了吧?闹起来又是你下不了台;我都替你难过。”

“什么?我胡闹!”曹震大怒,口不择言地说,“喔,你们俩走的是一条道儿?你也让隆官睡过了?”

一听这话,锦儿怒不可遏;口唾沫吐在曹震脸上,粗蠢地骂道:“放你的驴子臭大马屁!你滚;滚到太太那里去,二奶奶等着跟你算帐呢!死不要脸,栽赃!”

“栽赃”二字,诛心之论;曹震既惊且悔,也让锦儿毒骂得恼羞成怒,因而一掌挥了过去,打得锦儿踉踉跄跄往后直退;后腰让桌子挡住,才未曾摔倒。

这下,锦儿要拼命了!趁着身后反弹之势,一头扎了过去;抓住曹震的衣服,乱打乱拧;口中骂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我跟你拼了。”

曹震一面挣扎,一面也是抓住她的头发乱打;口中不断怒喝:“放手,放手!”

越是如此,锦儿越不肯罢手,哭着喊道:“你打,你打!你不打死我,不能算完。”

这时ㄚ头老妈,闻声而集;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开。锦儿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曹震让她闹得锐气大折,自觉窝囊到极点,本来就少血色的脸,越发苍白如鬼了。

丢下锦儿,想起妻子,抬腿就走。一路走,一路寻思,证据十足,不必气馁。于是挺起了胸,洒开大步,来见马夫人。

一到了那里,静悄悄地鸦雀无声;ㄚ头默不作声打起帘子,曹震进去一看,只有马夫人一个人在。

“通声!”马夫人是恐惧中带着央求的声音说:“我可经不住你们闹。我特为让你媳妇躲开,免得你们当面大吵。你找到的那个荷包,里面的借据,来得奇怪;隆官跟张五福的女人,借过印子钱,大家都知道。这两年隆官混好了,把钱还了人家,收回借据;两三年的废纸,干嘛还搁在荷包里,随身带着?你自己想想,有这个道理吗?”

曹震知道弄巧成拙了——是赛观音出的主意;她那里有曹世隆未曾收回的借据,找了两张搁在荷包里,作为栽赃之用。

不道一上来就让震二奶奶识破机关,自是振振有词。不过不要紧,还有证据。

“太太别听一面之词;她如果不是跟隆官不干不净,莫不我自己弄个屎盆子往头上扣?风言风语也不是一天了;这回我是打听得清清楚楚,他跟隆官是在甘露庵上的手。就说这一趟,”曹震喘口气提高了声音说:“趁我上山东,明目张胆在一起;我走的第三天,隆官吃了饭来,直到傍晚才走,跟她在一起,整整一个半时辰;过了两天,又是一待一下午。从那天她到太太这里来告了季姨娘的状,隆官才绝迹不来。太太,你想,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明白吗?”

马夫人听得楞住了;心想:这可没有法子了!只有让他们夫妇当面对质。于是转脸问道:“震二奶奶呢?”

震二奶奶是避在萱荣堂——曹震棋差一着,便是不曾当着她发作;虽挟雷霆之势,却未当头打倒,震二奶奶有了闪转腾挪的余地,便能从容招架,乘隙反击。此刻临时布置的两路“哨探”,都有报告;等马夫人派丫头来请时,已想好了说词,不慌不忙地到了马夫人那里,进门便先告状:“二爷揪着锦儿的头发,狠狠揍了一顿;诬赖锦儿,说得好难听的话,我也学不上来,如今锦儿找绳子上吊,又要绞头发当姑子,闹翻了天在那里!”

一听这话,马夫人自然不悦;当即沉下脸来责备曹震:“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动手打人?——。”

“太太,太太。”曹震气急败坏地分辩,“锦儿跟她是一伙;处处回护着她,其情着实可恶。”

“你这话说得好笑,锦儿不回护她,还能回护你吗?”马夫人又问震二奶奶:“得要有人劝劝锦儿才好。”

“是啊!我又不敢回去劝她,怕二爷说我作贼心虚,得在太太这儿等着‘打官司’,只好请秋月去劝她。”

有秋月在,马夫人放心了;接着便将曹震指控她的话说了一遍,问她是怎么回事?

“不错!隆官一回来了一个多时辰;一回也待了很久。头一回是开八月半送礼的单子;今年年节因为老太太的丧事不送礼;去年八月半的单子,可又遍找不着,只好一家一家一面想,一面开,对了两遍,才弄清楚,花的工夫自然大了。早知道二爷暗底派了‘探子’在查,我根本不找隆官了。”

她一面说,一面留心曹震的神态;只见他“嘿,嘿”连声,知道他的伎俩尽于此了,因而又提高了声音说:“再一回是对帐。隆官今年经手领的款子,一共五笔;总数差了一千二百两没有着落;我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让外帐房送了帐簿来一笔一笔对,到底对出来了。太太,你猜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猜得到?你说吧!”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是咱们这位二爷,从隆官那里挪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让他报在正帐里面。隆官忘了这回事;数目自然就不对了。”

这一下搞得曹震狼狈不堪——事实上是有这回事:隆官又何尝会忘了报这笔帐?不过早向震二奶奶泄了底细;此时却好用来反打一耙。

曹震一看官司快由原告打成被告了,不由得情急吼道:“不相干!那是另外一回事;隆官经手的款子,事后每一笔都报了的,何用这时候来算总帐?全是胡扯!”

“哼!”震二奶奶冷笑,“恼羞成怒了。”

这句话说到曹震心里,就像剥了他的疮疤;一时冲动,忍不住要用对付锦儿的办法来对付妻子。但手一抬,立即警觉,这一动上手,官司就输到底了,而一口气不出,这只手缩不回来;万般无奈,只好拿自己出气。

“我浑蛋!我窝囊废!”曹震一面骂,一面打;左右开弓刷了自己几个嘴巴。

丫头们都不敢笑,马夫人也觉得其情难堪,但震二奶奶却觉得这是个说话的机会,“你也不用这样子!”她平静地说:“我当这个家,里里外外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打着伙想致我于死地。”她转脸向马夫人说道:“如今我说请太太自己来当,别让我再为难。不过,这一回,又栽赃,又有暗探;我可是越想越害怕。等四老爷回来了,请太太跟四老爷商量一个章程,另外找人来接我的手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我将来是怎么个死法?”

听得这一说,马夫人一颗心不由得往下沉:她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指季姨娘勾结了外人,设圈套来陷害她?果真如此,就太可怕了。

就这一念之间,她便用开导的语气对曹震说:“你别听人挑拨,没事找事;闹出笑话来,你自己也没有什么面子。四老爷不在家,外头都靠你;如果你这里先就生是非,只怕祸事不远。通声,你不能不顾大局!”

以此相责,令人气结;曹震像斗败了的公鸡似地,颓然低头。这时,在窗外已待了一会的秋月,方始走进来;却什么话也不便说,只是表示关切而已。

“锦儿怎么了?”马夫人问。

听得这一声,曹震才发现秋月,只听她说:“也就是哭一阵,诉诉委屈;莫非真的就绞了头发当姑子去?”说着,正眼去看曹震。

曹震内疚于心,突然有种冲动;站起来说:“我走了。”

“慢着!”马夫人问:“你上那儿去?”

“我回去。”

“你别又跟锦儿去打饥荒。”

“不会。”曹震答说:“太太真当我是不懂好歹的人?”

“唉!”马夫人叹口气;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是那句话也不便说。

“太太,”震二奶奶突然双膝跪倒,还挤出几滴急泪,“我这个家可真是不能当了。不然,将来还不知道死法呢!”

“起来,起来!”马夫人叹口气,“咱们干脆回旗吧;让四老爷在这儿当差。”

※※※

锦儿的眼泪是住了;眼肿未消,原本是一双杏眼,也更显得伤心。

“好了!”曹震掀帘而入,冲着锦儿作了个揖,“我不对!我替你陪不是。我打算好了,不必多久,我拿你扶正。”说完,一掀帘子,倒又走了。

让他这一阵旋风似地卷过,人影都没有看清楚,便已消失;锦儿不免茫然,慢慢定下心来,先要思索他这句话的意思。说将她扶正,自然是要休掉震二奶奶,这办得到吗?办不到,他又何必信口开河?不过,他能这样认错陪不是,总算他还知道好歹。这一转念间,倒又觉得曹震可怜。

正这样痴痴迷迷地想着,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锦儿突然心慌,倒像做了一件对不起震二奶奶的事似地。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很用心地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只为有那“扶正”一句话,自己仿佛便处在与震二奶奶敌对的地位。因而又生警惕;曹震的话也许有人听见,会到震二奶奶面前搬嘴,不可不早自为计。

不容她再往下想,震二奶奶已经进房门了;皱着眉,直奔锦儿,拉着她的手,先看她头上。

“差点让他把头发都揪下来。”锦儿一阵委屈,不由得又淌热泪,“下那么重的手,一点情分都不顾。”

“对我还不是一样!他简直是要我死。”震二奶奶冷笑,“我死了,他也没有好日子过;莫非以为我娘家人都死绝了?”

“都是那个臭娘们!”锦儿骂道,“出那种馊主急。”

她骂的是赛观音;震二奶奶却一直在疑心季姨娘,“家贼难防。”她说,“我倒得好好留点儿神。还有,”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看,夏云怎么样?不会替她当狗头军师吧?”

“不会!夏云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她怎么倒不拦着她一点儿呢?”

“栏着她什么?”锦儿不知所谓。

“暗底下做狗腿子啊!,”震二奶奶说道:“把人家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记下了。”

“我看,”锦儿慢吞吞地说,“不像是她。这一阵子我从没有看她到咱们附近来过。”

“那么是谁呢?”震二奶奶又说,“她也不必亲自来,随便打发个小丫头来串串门子,就瞧在眼里了。”

锦儿突然觉得,震二奶奶似有指责她失职之意——曹世隆在此地逗留;都是她留意关防;说随便有人来串串门子,就瞧在眼里,不就等于说她根本不管事?这却不可不辩。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都是我亲自在外面看着,不会有那样的事。”

“不——,”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算了!咱们丢开这段儿;倒想想他还有什么花招?”

“谁知道呢?不过看样子是很不服气。”

“怎么?”震二奶奶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回来过了?”

“来打了个转就走了。”

“说些什么?”

锦儿决定冒个险,不说实话;“那时我正头晕,没有听清楚;只看他气鼓鼓地,挺不服气的样子。”她又编了一句话,“仿佛要来找什么东西,没有找着就走了。”

震二奶奶不作声,坐了下来想了好一阵,才低声说道:“该怎么给隆官通个信让他到那里避一避才好。”

“这,”锦儿老实答道:“我可不敢胡出主意了。”

“你不管!你有主意就说吧。”

“二奶奶信得过谁,就叫谁去传话。”

震二奶奶眨着眼沉吟了好一会;突然走出去,喊住一个小丫头说:“你到中门上传话出去;交给隆官办的事,怎么没有交代?叫人去通知,让他明天一早来回话。”

※※※

听曹震颓丧地讲完他跟妻妾冲突的经过,赛观音的感想很多,觉得也可笑、可怜;但也为他不平、不甘。不过,她认为首先要辩解的是,不是她出的主意害了他;是他自己“栽赃”的手段欠高明。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不中用!”她说,“像你这样做法,谁都看得出来是栽赃。我倒问你,譬如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忽然找出这么一个荷包,有名有姓的两张借据,你说,该怎么办?”她又补了一句:“仔细想一想,再告诉我。”

曹震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说:“这要看是什么人?大致总先是告诉丈夫,说有这么一样来历不明的东西;至于像我家的那个泼辣货,必是找了丫头、老妈来,先查问明白了,再作道理。”

“你懂这个道理,为什么不等她自己看到了;再看她是不是照这么做?那时拿住的赃,才是真正的赃!”

这一说,曹震如梦方醒,但仍有看不透的地方,“她惯会使诈,故意大张旗鼓,找丫头老妈来问,那又怎么办?”他说,“那一来,是真是假就搞不清楚了。”

“她那里敢!她要防着那个丫头、老妈说一句:‘只怕是隆官自己掉在这里的?那天,隆官不是在这儿好半天?’请问,她怎么办?”

曹震这时才算开了窍;心想,若是震二奶奶发现了,不是悄悄藏了起来,便是找了隆官来问。绝不敢声张;不敢声张,便是作贼心虚。还不必自己大吵大闹;只请马夫人来问她,看她如何辩解得清?

“唉!”曹震重重叹气;狠狠自掴,“死脑子!笨得跟猪一样。”

“也许是锦儿发现了,当然要悄悄儿跟她说,那就更好办了;你只追锦儿好了——。”

“慢一点!”曹震突然打断她的话说,“如果她找了隆官来问,隆官说钱还了,借据没有收回,不知道怎么会在这儿的?那不就证明了是你我搞的把戏吗?”

“怎么能证明?你不承认;我也不承认,说是借据当时就还了。他有什么办法?”

“是啊!那有还了钱不收回借据的道理?”

“我再跟你说吧,就承认也不要紧;不过你不能拉出我来。你只说特为找了这么两张东西来,就为的外面风风雨雨的闲话太多,不能不明白真情;一试果然试出来了。如果隆官根本未进卧房,绝不能有东西掉在那儿;可见得这东西来路不明,既然来路不明,何以不查;私下去想法子?这不是无私有弊!”

曹震紧闭着嘴不作声。他在考虑一件事,震二奶奶泼辣;想不到赛观音亦工于心计,两个人都不好惹;以毒攻毒去了一个,却又沾上一个不好惹的,那又如之奈何?

转念又想,两人的身分到底不同;赛观音跟自己又没有名分。将来纠缠不清时,无非多花几两银子,不会有大不了的事。

回过头来,又想妻子。从结褵至今,他一直为她的裙带捆得动弹不得;夫妇道苦,但毕竟有结发的名分在那里,曹震到底还记着长辈谆谆的教训:忠勤事主,勤厚传家。做得太决绝,于心总有些不忍。

可是想得远些、大些,退后两步,昂起头来看曹家一家;他却在自惭之中,也看出来一种真相,织造上的亏空,一大半要由他妻子负责,打着老太太的旗号,不管收入大不如前,总是多方侵蚀剥削,说起来是这一家子要维持;其实,每月家用至少有三分之一,变了她的私房。

此刻想来,最使得曹震愤慨的一件事是,有一次接到内务府转来的朱笔“交办事件”,必得两万银子购料,才能交差;四面张罗,而机缘不巧,竟一无着落。

他跟曹俯都急得坐立不安,犹须瞒着老太太;那日子过得非人所堪。震二奶奶明明知道,袖手不问;迫不得已跟她商量,问她能不能调度一笔钱,暂渡难关?她冷冷回绝了;后来是由曹俯亲自跟她央求,才说去“试试看”。结果是借到了,利息特重,期限特促;说是分几个地方借来的。其实,是她自己的私房。

转念到此,曹震有了一个果敢的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是一时冲动,未必就是最好的主意。但盘算又盘算,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

于是又转来想赛观音,拿她跟妻子摆在一起来考量了一会,方始慢慢开口。

“不是我恭维你,你也算是足智多谋的厉害脚色,能跟我那个泼辣货见一见高下。”他说,“我有件大事跟你商量,你别当我是随便说的。”

“你不必表白。”赛观音说,“你是大爷脾气,说到那里算那里;还是仔细想过才出口的话,我听了自然知道。”

“那好。我就跟你说得透澈一点儿,把我家的情形跟你说一说。现在是四老爷顶着织造的名儿;可是亏空的公款——。”

“怎么?”赛观音大为诧异,“亏空着公款?”

“是啊!”曹震羞惭地说,“你们都看得这是头等阔差使,不知道一年能进多少万银子。其实呢,织造本身没有什么好处;要派上税差、关差——瞎,这话也不必细说,官场上的事,你也未必明白,我只归堆了说吧,四老爷名下,现在有二十万银子的亏空。倘或一道上谕,江宁织造换人;四老爷没法子办交代,马上就得家破人亡。所以能有办法补上这笔亏空,什么法子都值得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