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高兴!”芹官答说:“下面那一句不好接,酒色财气四件事,承不住就是不通,该冬雪自己罚酒。”

夏雪无法驳他;秋月不作声,表示同意他的说法。这一下,冬雪又有些嘀咕了;想了一会,还是把原来的句子念了出来:“酒债寻常行处有。”

“是不是?”芹官得意地说,“色财气三字全无着落。不通,罚酒!”

令官无话可说;秋月看冬雪由神采飞扬变成黯然无语,心有不忍,当即说道:“冬雪你改一句;慢慢想。”

“对了!”这下提醒了夏云,“刚才我就劝秋月改;这是有例可援的。”

冬雪受了鼓励,精神一振;凝神想了一会,忽现笑容,很从容地说:“我改上句:酒囊饭袋;酒债寻常行处有。通不通?”

“通极!既然到处问那里有酒家;自然到处欠下酒债。不过,”芹官环视着问:“酒囊饭袋算不算犯重呢?”

“不犯重!”冬雪指着夏云振振有词地说:“她是饭袋酒囊;我是酒囊饭袋。”

“啊,”芹官忍笑说道:“原来如此!对你们两位倒是失敬了!”

一听这话,秋月掩口葫芦,夏云便骂冬雪:“你看你,连说句整话都不会,真是酒囊饭袋。”

“你呢——。”

一看冬雪似乎要反唇相讥,吵起嘴来,多没意思;秋月赶紧阻拦:“好了!冬雪的话有理,不算犯重。”

“对,对!不算犯重!”芹官拍拍冬雪的手背,作为安抚,“我喝!”这一下,又是两杯。

“吃点菜!”冬雪投挑报李,挟半块醺鱼,用手拔去了刺,喂入芹官口中。

芹官咬住了醺鱼,却又吐在碟子里;眉目一掀,看着秋月说:“我得了极好的两句。”接着朗声念道:“瓜瓞绵绵,莱菔有儿芥有孙。”

“果然好!”秋月深深点头,取杯在手。

“慢一点!”夏云问道:“第二句是什么?”

“苏东坡的诗。”芹官答说,“你问秋月。”

“什么叫莱菔?”夏云转脸去问。

“就是萝卜。”

“这么说,药里面有一味莱菔子,”冬雪插嘴问道:“就是萝卜子?”

“一点不错。”

“我倒还不知道。”夏雪拿筷子在酱菜中拨弄着,“黄瓜、萝卜、芥菜。唷,我得喝三杯?”

“我这个令好就好在这里!”芹官得意洋洋地。

“秋月也得喝一杯?”

“已经喝了。”秋月拿空杯子照一照。

夏云无奈;一面喝酒,一面嘀咕:“什么怪诗!芥菜有孙子,辣椒还有爷爷呐!”

秋月、冬雪都好笑;芹官尤其乐不可支,拍着双手大笑:“妙极、妙极!”语声未终,“咕咚”一声,人从红木骨牌凳上,栽倒在地。

夏、秋、冬三人无不大惊失色,夏云的手脚快,上前扶起芹官,焦急地问说:“怎么啦?好端端地,怎么一下子就栽了筋斗。”

“你扶住我别动!”芹官闭着眼,声音微弱地说:“一动我就得吐。”

“原来酒喝醉了!”秋月松了一口气,“这酒又甜又香,容易上口;谁知道后劲大。先看看,摔伤了哪里没有?”

于是冬雪将烛台移了过来,秋月先看芹官的脑袋;夏云则来他的肋骨上按一按问:“疼不疼?”

“没有伤!没有伤!你们别乱,一乱一动,我非吐不可。”

“索性吐出来倒也舒服了。”冬雪有过醉酒的经验,“我去拿盆子来。”

“这会好些了。”芹官说道:“你们扶我到藤椅上去靠着。”

秋月和夏云便左右挟扶,将他弄到曹老太太生前所用的那张软榻上;找了几个棉垫子垫在他背后,因为一放平了,他的酒就会涌上来。

“得想个解酒的法子。”秋月叮嘱:“你看着他,我去冲酱油汤。”

不一会酱油汤、冷毛巾都来了。冬雪一手拎个大瓷盆,一手拿张小板凳,将板凳放在软榻旁边,把瓷盆搁了上去。她还是主张芹官吐出来比较舒服。

芹官不答,他极力挣扎;最好不吐,一则是好强;再则呕吐狼藉,也太杀风景。

“你吐出来!”冬雪极力鼓励,“吐出来,咱们再喝。”

“还喝!”夏云自怨自艾地,“早知道这样子,我不灌他的酒了。”

“杯子大小不一,喝门本来就不大公平。”

“那也是他作法自毙。”夏云接着秋月的话说,“他自己说的喝门杯。”

“我实在想不通,”冬雪笑道:“行令谁都行不过他,尽是他的理;那知道偏偏就数他的酒喝得最多。”

“乐极生悲!”秋月也笑着说:“都是教那句‘怪诗’害的。”

听得这话,芹官想起夏云那种万般无奈、埋怨苏东坡做“怪诗”的神情,不由得就想笑。

这个念头一动就坏了!硬压着的酒一下冲了上来,暗叫一声‘不好’,张口就吐,幸亏冬雪那只瓷盆摆得恰到好处,俯着头,尽情一吐,心头顿时就轻松了。

不过那恶浊的气味,连芹官自己都无法忍受;只是皱着眉连声喊道:“糟糕,糟糕!”

“一点都不糟,吐出来就舒服了。”冬雪知道醉酒呕吐以后,最难受的是什么,拉着他的手说:“跟我来,到院子里来漱口。”

“怎么样?”秋月急忙上前扶住,“能不能走路?”

“能。不过腿有些发软。”

“你们扶了他去吧!”夏云接口道:“我来料理善后。”

于是秋月相扶,冬雪去提了一大瓷壶冷开水来,让芹官在院子里大漱大吐,将口中鼻腔清理得不恶心了;又用冬雪倒来的一脸盆热水,好好洗了个脸,顿觉神清气爽,满身轻快。

“真杀风景!”芹官歉意地笑道:“没有想到这酒这样厉害,你们呢?”

“我们什么?”冬雪问说。

“是不是也有点醉意?”

“酒都让你一个人喝了,我们要醉也无从醉起。”

“你如果有兴致,我再陪你喝。”

“嘚、嘚!别闹了。”秋月急忙拦阻,“喝碗粥,我们送你回去。”

一听最后一句,芹官便愀然不乐;秋月、冬雪都没有发觉。夏云恰好走了出来,接口说道:“另外摆桌子吧!屋子里我薰着香。要不就陪老太太一块吃。”

于是就在灵前靠壁的那张方桌上,重设杯盘。端上粥来,秋月先盛一碗上供;走回来一看,恰如摺锡箔那样,就只芹官旁边,空着一个位子,两人又“挤”在一起了。

“这粥真不坏!似乎那一回也没有今天来得入味。”

“饥者易为食。”秋月接着芹官的话说:“不是那一醉把肚子掏空了,不会觉得粥好吃。凡事——”她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要不足才好。”

“怪话!”夏云说道:“如今最嫌不足的是季姨娘,她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好。”

“我也觉得是怪话。”冬雪笑道:“跟苏东坡的怪诗,正好配对儿。”

芹官与夏云都笑了;秋月自然不会,“季姨娘嫌不足是不知足。”她说,“知足常乐。”

“那是自己骗自己的话。”夏云大为摇头,“我可不信。”

秋月笑笑不答;芹官想帮她辩两句,苦于无词,只好算了。

“其实,季姨娘这阵子,也该知足了。”冬雪是经常在季姨娘那里走动的,比较了解她的近况,“每天都有人串门子;还有人送礼的。季姨娘自己都说,来了十几年,从没有这样子受人恭维过。”

“那倒是为什么呀?”芹官问说。

“你别打听了!”秋月不愿谈论是非,“坐一会回去吧。”

听得这话,芹官顿有如坠冰渊之感;回到双芝仙馆,冷冷清清,凄凄切切,李清照所说的那个“愁”字,怎生了得?

于是,他脱口答一句:“我今天不回去。”

声音与态度,都听得出来,有种负气的意味。秋月一惊;夏云与冬雪面面相觑,席面上一时显得异常尴尬。

秋月责无旁贷地得解消这个僵窘的情况;很容易也很难!容易的是一句话:“好了,你就不回去好了!”难的是,想到容许芹官今晚留宿在此,所引起的一切后果,是不是承担得了?

这是个需要好好考虑的疑问;而眼前的形势,却又不容她从容细想;那就只有先安抚了芹官再说。

转念到此,便先敷衍,“好吧!”她说,“你真的不愿意回去——”秋月忽有灵感:“就睡在老太太床上好了。”

自从曹老太太去世,按旧家的规矩,马夫人自然而然升格为“一家之主”,顺理成章地迁居萱荣堂。但秉性醇厚谦退的马夫人,在曹老太太入殓之时,便作了宣布:“老太太虽走了,咱们还照老太太在世一样;一切都别动!”这也就是秋月跟夏云、冬雪依旧在萱荣堂“闲住”的缘故。

因为如此,保持着曹老太太生前的那间卧房,便令人有种神圣不可亵渎的感觉;所以芹官一听秋月让他“睡在老太太床上”,直觉地认为不妥。

“不!”说出这个字,他才想到,秋月的意思是明白相告,别妄想与任何人同睡一屋;当即说道:“我在起坐间将就一晚好了。”

“那怎么行!”夏云向秋月提出一个很妥当的办法:“我跟冬雪睡一床;你睡到我们那里来,把你的床让给芹官。”

不留他则已,留他便只有这个办法了,秋月点点头说:“就这样。”

有了这句话,芹官的兴致马上又好了;冬雪却想到一件事,抢先开口:“芹官不回去,应该通知一声,不必等门。该怎么说法?”

“就说喝醉了!”秋月答说,“除此之外,芹官再没有理由歇在这儿的。”

这也隐隐然有着对芹官警告的意味,别以为创下了一个例子,可以经常来缠个不休。芹官当然明白,心里亦不免委屈,觉得秋月不该如此防贼似地防他;当然,这不过是一闪即逝的感想。

“从老太太去世,只有今晚上,我才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咄!”秋月赶紧喝阻,“才多大岁数,说这种话。”

“你觉得我的话太萧瑟了,是不是?”

“不必去咬文嚼字。总之你这年纪不能说这种话。”

“是啊!”夏云接口说道:“我听着也觉得别扭。你谈点高兴的事。”

“本就是要谈我今晚上怎样高兴。”芹官接着又说:“今天我才知道,你们是真的关心我;不尽是看在老太太的分上。”

“你这话好像不大对;这叫什么——?”夏云想了一下,“啊!叫语病。莫非看在老太太分上照应你,就是假的关心?你说这话,我第一个就替秋月不服。”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是这个意思,不但你替秋月不服;我也替你不服。”

“算了!别拣好听的说了。我亦不是怎样真的关心你;也不过名分上应当做的事。再说,人都是将心换心;你要看人家是不是真的关心你,只问你自己是不是真的关心人家?”

“这话很通。”芹官看着秋月说,“夏云不但会说话,见识也挺高的;真不愧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

“老太太可没有教会他做令官。”秋月笑道:“看她灌你的酒;老太太若是知道,少不得挨顿骂。”

“不过,看你们这样照应我,老太太一定也会高兴。”

话题总不离曹老太太,越说越多,会想到那么多琐琐碎碎的小事,还不足为奇;不可思议的是每件小事的细微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心境都是欢喜与感伤并到而成的不胜低回追慕;恨不得岁月能缩回去一年半载,仍旧是从早到晚,整天热闹的萱荣堂。

突然间,听得钟打两下,秋月矍然惊呼:“可了不得!都四更天了!快睡去吧!”

于是,首先为芹官安排卧处;秋月换了被单,另取了一床夹被;换枕费事,只得一仍其旧。

“上床吧!”秋月说道,“睡好了,我替你赶蚊子。”

“不!”芹官答说,“我还得看你的诗稿。”

“什么时候了?明天再看。”

“好姊姊!”芹官央求着,“倘或睡不着,眼睁睁等天亮,那不是受罪?倒不如看倦了,抛书入梦,反能好好睡一觉。”

秋月也知道,芹官有“择席”的毛病。这时候又不能将他送回去;说不得只好依他了。

“这样吧!你睡在帐子里头看。回头你也别起,就让灯点着好了。”秋月又问,“你睡觉不怕亮光吧?”

“不怕!”

“那好!上床。”

一面说,一面来解芹官衣钮;相距数寸,吹气如兰,芹官不免又动了绮念。

“秋月——。”

“别噜苏。”秋月很快地喝阻;她想到夏云那些皮里阳秋的话,心里大感冤屈,便又说道:“你以后说话也要检点,看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我什么话说错了?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秋月正要答话,听得前房人声;便摇摇头说:“一时也说不尽。”

来的是冬雪,“我跟夏云睡,把我的床给你。”她说:“你的梳头匣子呢?我替你带去。”

“梳头匣子不必拿了,你先把我的铺盖抱了走。”

冬雪这时才发觉床上都换过了;便笑着说:“前天刚看你换了被单,今天又换一回,也不怕麻烦。”看一看芹官又说,“看样子,明天还得换回来。”

芹官听着,心里大不是滋味,便强笑道:“早知道你们这么嫌我!我真不该在这里睡的。”

看他的脸色,冬雪颇为不安,“谁嫌你了?没有!”她口不择言地说:“你不相信,你睡到我那里去。”

“对了!”秋月半真半假地说,“你睡冬雪的床也好。”

芹官根本就认为她们都是敷衍的话;笑笑说道:“只要你们不嫌我就行!睡那个的床都一样。”

“那就请安置吧!”

秋月将芹官送上床,拿扇子赶了蚊子,掖紧帐门,将灯捻得亮亮地;临出门时却还有话。

“明天你尽管睡好了。我一早就跟太太去回,把今天晚上的情形说一说。”

“好!”芹官叮嘱:“别忘了,给我到书房请假。”

秋月答应着,随手带上房门;芹官即时便有一丝孤凄浮上心头,只好强自抑制。等把心静下来,闻得似有若无,仿佛在那里闻见过的香味。征征地思索了好一会,突然想起,这不就在秋月发际闻过?

这一下自然也就知道了,香味的来源是在枕上。于是一翻身将脸埋在枕头上,香气自然又浓了些;足以勾起他的强烈的记忆,这天与秋月在一起的经过,清清楚楚地都如在眼前。

绮念恼人。幸而有秋月的诗稿在;先还视而不见,视线在稿本上,心思却飘忽不定。好久,总算秋月所写的字,能在他心里发生意义了,也发生趣味了。

诗几乎都是绝句,极少律诗,更无歌行;也很少用典,但语浅而意深;看得出蕴蓄着许多感慨,有的明显,就像追忆曹老太太生前音容笑貌的那些诗,字里行间洋溢着不能自已的孺慕之情;有的隐微,骤看不知所谓,细读才能体会出味外之味,似乎秋月怀着极深的隐忧,深怕曹老太太一去世,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够维系曹家上下,分崩离析,在所不免。其中有一题,叫做“巧妇”,共是四首五绝,每一首的起句都是“莫道炊无米”;意思一层深一层,第三首说:“巧妇”有米不炊,但他都能谅解她的为难;最后一首说,虽然有米不炊,但堂上翁姑却相信家人都未挨饿。

看完这四首诗,芹官震动了。这明明是写震二奶奶;他也知道她赋性刚强有决断,爱憎分明,不怕得罪人;却没有想到她手段如此之“巧”!如果不是出于秋月的形容,他是绝不肯相信的。

突然间,听得房门轻轻推开的声音;芹官从枕上转脸望出去,是夏云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便即问道:“你还没有睡。”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夏云身子一抖,连连以手拍胸,“吓我好一大跳!”她定定神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呐!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芹官一翻身坐起来;顺手将秋月的诗稿往枕下一塞,然后掀帐下床,看着惺忪倦眼的夏云说:“你大概睡过一觉了?”

“是啊!一觉睡醒,想起秋月的话,说要是半夜里醒了,到你屋子里来把灯熄了。那知道你还没睡!什么书看得这么起劲?”

“一本小说。”芹官看夏云穿着紧身竹布小褂子,圆鼓鼓的双臂,恰似肥藕,不由得伸手去捏了一把。

“不能再胖了!”他笑着说,“再胖就蠢了。”

“蠢就蠢,怕什么?”夏云自己用手捏着雪白的手臂,仿佛很满意似地。

“你不冷?”芹官指着衣橱说,“你找件秋月的夹袄披上。咱们坐下来聊聊。”

“快天亮了;你还没有睡过呢!”夏云摇着手说,“不行!”说完,撮起嘴唇去吹灯。

“慢点!”芹官找个藉口,“你先替我弄碗茶来喝。”

“茶一定凉了。”

“不要紧。”

听这么说,夏云便去倒了一碗茶,递到芹官手中;他趁势拉住她的手不放。

“干嘛?”

“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

“胡说八道,我嘴上那里有胭脂?从老太太一去世,就没有碰过这些东西。再说,抹了胭脂上床睡觉,给谁看呀?”

“怎么没有!你真是孤陋寡闻。”

“真的有?”夏云睁大双眼,显得很好奇似地,“莫非,莫非春雨上床还抹胭脂?”

“偶尔有之。”

夏云怔怔地望着,仿佛不甚相信;好久才说了句:“她是怎么想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了。”

“他抹胭脂是为了给你看。”

“你想呢!”

“我问的简直是废话。”夏云不好意思地笑道:“自然是给你看,不给你看,莫非是给她的那条吧儿狗看?”说着,格格地笑起来。

听她这话,芹官心中一动,故意问道:“你说,给谁看?”

“谁也没有。”夏云又说:“我是这么说说的;世界上那里有上床还抹胭脂的?”

破晓时分,万籁俱寂,所以夏云的笑声,格外显得响亮;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吐一吐舌头,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模样,将心旌摇荡的芹官镇慑住了。

“上床去睡!”

那威严的语气,使得芹官不自觉地服从;等他上了床,她干净俐落地替他掖好帐门,“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但见曙色隐透窗纱,芹官这时才觉得倦了。

※※※

“那也算不了什么。”听秋月讲完昨夜的一切;马夫人很宽大地说,“从老太太走了,难得见他有笑脸,能让他乐一乐,说真的,老太太也会高兴。这件事不必再提了,倒是另外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今儿一早季姨娘来跟我说;她的那个丫头,老跟她顶嘴;跟棠官也合不来,想要夏云。你看怎么样?”

秋月大为诧异。第一、顶碧文缺的那个丫头荷香,脾气好,怎说她会跟季姨娘顶嘴;其次,季姨娘何以会想到夏云?以夏云精明而带点泼辣的性情,她驾驭得了吗?

心里这样在想,口中不觉流露:“夏云莫非不会跟她顶嘴?”

“我也这么跟她说,夏云能干是能干,不过脾气不好。老太太在日都说过:‘夏云只有在我这里,才不敢调皮。’你道季姨娘怎么说?你想都想不到;她说:‘果然能干,就是脾气不好,我也服她。’”

“啊!这一说我明白了。季姨娘一定是嫌荷香老实;觉得她无用,故意说荷香跟她顶嘴。”

“这也是有的。”马夫人深深点头,“我也听出来一点意思,她想要个像碧文那样,能帮她的人。夏云也是咱们家顶儿尖儿的人物;只怕她不愿意到季姨娘那里去。你倒先问问她看。”

“是!”秋月随即又问:“震二奶奶怎么说?”

“她是先跟震二奶奶去商量的。震二奶奶说:‘老太太屋子里人,我做不了主。’让她问我。”

“那么,太太到底怎么答应她的呢?”

“我说,要问夏云自己。我又劝她不必强求。她说夏云真的不愿意,也就算了。不过,夏云曾说过一句话,也许会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