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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芹官看,这竟是绝裾而去,不觉大怒,很想破门而入,问个清楚;转念一想,闹了起来,就占上风,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也未见得能占上风。
这一泄气,自是心灰意懒,一个人回到卧房,倒想如有些人所说的,丫头们一生闷气就“上床睡觉”;无奈帐子里有蚊子,就只好在灯下枯坐了。
那面春雨一个人淌了几滴眼泪,又静坐了一会,心境渐渐平和;自然就会不放心芹官,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于是悄悄移步,推开芹官的房门一看,只见他坐着发楞。
这也不算意外,帐子里有蚊子,他自然不会睡;这样一想,不觉歉然。便先取把蒲扇,打开珍珠罗的帐门,从里往外扇了一阵,估量不会再有蚊子了,方始喊道:“来睡吧!”
“我不困。”
是在赌气。春雨心想;此时不宜跟他辩理,也不必固劝,只说一句:“那就再坐一会,或者看看书。”
一面说,一面替他斟了茶;看驱蚊的艾绳快烧完了,又续上一根。心里寻思,得找个题目才能留下;凝神想了一下,记起一件事来了。
“啊!有震二奶奶送来的荔枝!”
说着,匆匆而去,不一会小丫头端来一冰盘的荔枝。春雨跟在后面,手里是一只空碟子,一把银叉;就坐在芹官书桌横头,剥好一碟荔枝,连银叉摆在芹官面前。
“吃吧!挺好的丁香荔枝。”
“搁在那里!”芹官看都不看;一双眼睛仍在一本“疑雨集”上面。
春雨又有些气了;但随即便有警惕,微笑答一句:“你不吃我吃!”
一面剥荔枝,一面注意芹官的动静;看他的书好久都不翻一页,便知看书不过是为了便于不理她;心里是在生闷气。
“你也别说人家;自己的气还不是好大?”
芹官仍然置若罔闻;而且似无意,实有意的将手边的荔枝,作势推开。
这就使得春雨好笑了;心里寻思,一定要逗得他开了口,僵局才能打开;便冷冷地说一句:“你那一页书该翻过去了。”
芹官勃然大怒,“你怎么这么烦人!”他“啪”的一声,将书摔在地上,霍地起身,急步往床前走去,走到一半,起脚交错着往前猛踢;黑忽忽一物,从他颈上飞过来,不偏不倚正掉在荔枝盘中,是一只拖鞋——春雨立即浮起簇新的记忆;这双拖鞋,芹官上脚还不到半个月。
※※※
九
江南富贵人家子弟,歇夏喜着轻便柔滑的软缎皮底拖鞋;鞋面自然要绣花,花样上就看得出雅俗精致。芹官是十一岁那年,便由曹老太太特许着绣花拖鞋,但防着古老的“四老爷”会斥之为轻薄浮华,所选花样无非“五福捧寿”之类,一向不敢用花花草草。
“今年夏天四老爷不在家,咱们变个花样。”芹官跟春雨一商议,“要别致,又得有意味,你看什么花样好?”
“夏天无非荷花之类。”春雨答说。
“荷花下面躲一对鸳鸯如何?”
“不行,不行!你不会脸红;我还怕人笑话呢!”
“我跟你说着玩的!你想想,那种花样有多俗气,你肯绣,我也着不出去。”芹官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有了!用银灰色的面子,绣一枝杏花。”接着念了两句陆放翁的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春雨听懂了,也很高兴;不过,“光是一枝杏花,单摆浮搁地不好看。”她说,“得配上一点儿什么?”
“要配,就拿我的名字,配上你的名字。”
“你是说再绣上一束碧绿的芹菜?”春雨踌躇,“这不大好吧?”
“有何不可?”芹官答说:“你是怕人笑话?不会的。‘芹’字固然明了;‘杏花’暗藏着‘春雨’,在这里只有两个人懂,一个已经进京了;一个不会说破,更不会笑你。”
“那两个?”
“一个是秋月。”芹官答说,“还有一个我不说,你也想得到。”
“那自然是碧文。”春雨心想,秋月也许会管;不过有话应付,只是有一点不妥,“好像太素,再配上两颗樱桃,你看好不好?”
“不好!”芹官又说,“就是要素才好!你不想想,老太太的百日是过了;咱们照‘老家子’的规矩,还是要穿素的。说真个的,用软缎已经不大对了;何能再‘红了樱桃’?”
“嗯、嗯,说得倒也有道理!”春雨凝神想了一阵,兴致勃勃地说:“好!绣出来一定好看!”
绣出来,果然素雅别致。花当然是“欲霁鸠乱鸣;将耕杏先白”的白杏花;不会是出墙的红杏;绿叶与青芹颜色犯重,但叶浅芹深,再缀上不深不浅的几颗小小青杏,越显得层次分明,加上银色的底子,最宜衬托绿白两色,绣成细看,春雨得意非凡;用棉花蒙好鞋面,叫小丫头送到皮匠那里配底,一一叮嘱:“别弄脏了!要皮匠格外用心,选最好的皮;另外加他的钱。”
芹官也是一样,新拖鞋刚取回来时,持在手中把玩,爱不忍释,说是“真舍不得穿!”搁了两天,是春雨一再催促,方始上脚。
※※※
曾几何时,“舍不得穿”的拖鞋,已毫不爱惜!鞋无所知,人却难堪;春雨一时心灰念懒,只觉双脚发软,一步都走不动。好久,才强自振作,替芹官掖好帐门;拖鞋放回床前,才悄然离去。
到得第二天,芹官一觉醒来,气自然消了;回想昨夜光景,不免抱愧;想去找春雨说几句话,怕有别人在,脸上抹不下来。因而垂脚坐在床沿,故意弄出些声响,打算着春雨闻声而至,陪个笑脸,和好如初。
那知只见小丫头进来伺候,打脸水、铺床;好半天都不见春雨的影子,他便沉不住气了。
“春雨呢?”
“一早就有他家的人接走了。”
“怎么早就走了!”芹官顿觉惘然若失,“总有话留下来吧?”
“是交代阿圆。”
“阿圆呢?”
“到小厨房端点心去了。”
“回来了!”阿圆在堂屋里接口;接着掀帘而入。
“春雨临走时,是怎么说来的?”
“说明天下午才能回来,早则未牌时分;反正太阳下山,一定到家了。”阿圆又说:“我问她:‘要不要叫醒了,当面跟芹官说。’春雨说:‘不必;让他多睡一会。’”
“那是什么时候?”
“都大天白亮了。”
“既然都大天白亮了,”芹官暴躁地问,“为什么不来叫我?”
“这话,”阿圆笑嘻嘻地说:“我可答不上来了。”
※※※
这阿圆本派在小厨房打杂,性情最好;就因为这个缘故,春雨跟震二奶奶说了,将她挑了来补三多的缺。如今看她挨了骂,还能笑脸相向,芹官倒似照了镜子一般,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便好言安慰她说:“我不是对你;是春雨岂有此理。”
“好了!一早起来,干嘛生气?”阿圆问道:“是先吃粥,还是先打辫子?”
“先打辫子吧!”芹官看一看床前的皮套小金钟说:“今天晚了。”
“这样,一面吃;一面打辫子。”说着,阿圆便取了把黄杨木梳,先走了出去。
芹官跟着到了后轩饭厅,吃完一碗粥;又尝了一块百果油糕;阿圆将他的辫子也编好了。交代小丫头拿著书包,按春雨的规矩,将芹官送到中门。
但等他下学回来,情形就不同了。平时有春雨穿房入户,或者跟他说说话;或者就取了针线篮来,静静陪着他坐;芹官从无孤单之感;这一天回到双芝仙馆,只是阿圆接过书包,替他沏了茶,便管自己退了出去。芹官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心里空落落地,只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
勉强看了几页书,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磨够了辰光,到萱荣堂去拜供,总算有事做了。
“春雨作客去了。”锦儿问说:“你也不用回去吃饭,是陪太太吃,还是到我们那里?”
“你那儿有什么好吃的?”
“还不就是小厨房的例菜。”锦儿又说,“你爱吃鱼面,我替你做。”
鱼面是拿活青鱼烫熟,拆骨留肉,和在面粉中揉透了;切成面条;再下在好汤中混煮。吃是好吃,却极费事;芹官笑道:“算了!我就陪太太吃吧。”
芹官从小亲祖母,母子之间单独相处的辰光不多;加以生活起居,单独有人照料;倘有什么难题,只找震二奶奶,事大如天,亦如无事。因此,在马夫人面前,他几乎无话可说;陪着吃完饭,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了。
知子莫若母,马夫人便说:“你到你二嫂子那里串门子去吧!回去了,看书也别看得太久。”
芹官答应着,退了出来;听他母亲的话,到震二奶奶那里“串门子”。只见她跟锦儿正在吃饭;便即问道:“二哥?”
震二奶奶不答他的话,只说:“在太太那里吃了什么好的?”
“还不是除了羊肉,还是羊肉。”芹官探头一看,“这一碟子虾子拌鞭笋,好像很不坏。”
听这一说,锦儿便拿她的筷子挟了一块,送到芹官口边,她用的是一双银筷,只是勉强挟住了那块笋,芹官嘴唇一碰筷子,笋就掉了,再挟第二块时,筷子滑,笋又是滚刀块,挟了半天没有挟住,震二奶奶叹口气说:“真是蘑菇!你干脆拿筷子让芹官坐下来吃,不就行了吗?”
“我原是这么想的。”锦儿笑道,“看他馋相,打算先喂喂他的馋虫。”
说着起身设座添杯筷;芹官看着震二奶奶的酒杯问:“颜色倒像汾酒?”
“我可喝不得那种烈酒。”震二奶奶答说,“那天收拾地窖,检出来十几瓶葡萄酒;还是老太爷去世的前一年,西洋教士送的。我跟太太回,打算跟你对分,太太说:‘葡萄酒补血,红白都一样,你就留着喝吧。不必给他了。’你如果喜欢,带几瓶回去。”
“不,不!既然太太说了,又是当药用的,我不要。”
“那么,就在这里喝吧。”
锦儿知道芹官对食器别有讲究;仿佛记得听他说过,葡萄酒要用水晶杯子,才合着“葡萄美酒夜光杯”那句诗,便起身去找水晶杯,却是遍寻无着。
“你不拿杯子来,让人家可怎么喝啊?”震二奶奶大声催问。
“不正在找吗?”锦儿自语着,“奇怪,到那里去了呢?”
“你是找那只水晶杯子不是?”震二奶奶问。
“是啊!我明明记得摆在多宝槅上的。”
“别找了,没有了!就拿只瓷盅吧。”
锦儿取来一只细白暗花的瓷盅,斟满了酒;芹官尝了一口说:“可惜了!”
“怎么?”锦儿问说:“没有‘夜光杯’?”
“不是!这酒要冰镇了,才能出香味。”
“这可没法子。”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往年早就有冰了!今年是四老爷说:能省则省;反正老太太也过去了,不必那么讲究。就把这项供应给蠲了。其实,冰价虽贵,也省不了多少;一夏天用的冰,抵不上四老爷买一幅假画。”
听震二奶奶在发牢骚,芹官不敢再提冰的事;锦儿却念念不忘那只水晶杯,还在那里攒眉苦思,轻声自问:“会到哪里去了呢?”
“早就尸骨无存了。”震二奶奶冷笑,“你还不知道咱们屋哩,专有个砸东西的大王吗?”
芹官这才明白,他们夫妇又吵架了;而且像是吵得很凶。看震二奶奶满脸的委屈与愤懑,芹官心里也很难过;只是震二奶奶不说,他也不便相劝。勉强陪她喝了两杯酒,托辞明天要交功课,起身告辞;震二奶奶也没有再留他,叫个小ㄚ头点灯笼送他回去。
到得一边到萱荣堂,一边到双芝仙馆的岔路上,芹官心中一动,想了一下,问那小丫头说:“过去那个空院子,你怕不怕?”
那座空院子里有口井,井中死过含冤负屈的丫头,而且还不止一个。不提不想,晚上一个人也就过去了;一提起那小丫头顿时变色,脚上像绑了一块极重的铅,再也无法提得起来。
“是害怕不是?”
“嗯,”小丫头嗫嚅着说:“有一点。”
“不管你一点、两点;你要害怕就别送我了。”
“不!二奶奶知道了,会拿鸡毛掸子抽我。”
“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芹官又说,“你不想想,这会儿有我在,不要紧;回头你一个人怎么回去?我又得叫人送你;把你送到了,我的人又怎么回来?所以得两个人送你一个。那有多麻烦!倒不如你就送我到这儿,那里打个转再回去,就说把我送到了。二奶奶如果问起来,我替你圆谎。”
那小丫头也知道,芹官对下人最体贴不过,他答应了不告诉二奶奶,一定会做到;当即笑嘻嘻地将灯笼交到芹官手里,蹲身请了个安。
芹官又说,“万一问起来,你的灯笼给那里去了;你怎么说?”
“是!不过——”
“你别管我,我走熟了的;绝不会摔着。”
如此细心体恤,那小丫头真有感激涕零之慨;口中只是道谢,却举着灯笼不动身。
“你怎么不走?”
“我还可以照你一段路。”
这话不错,芹官不肯露马脚,便往前走去到转弯之处站住;看墙上的光影暗下来,才悄悄改道;往荣萱堂而去。
垂花门已关了。芹官不免扫兴,正踌躇着不知是叩门还是折回时,突然想起,萱荣堂另有一道为了夜间丫头出入,不宜惊动老太太而特辟的小门,但须通过仆妇的下房,芹官从没有走过。此时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闯了。
于是再往里走,弄堂尽头,有一道木屏风,转过屏风便是下房,四五个老婆子围了一桌在斗牌,一见是芹官,无不吃惊。
“你们玩你们的!”芹官先抢在前面,装作很从容地说:“我找秋月有点事;前面的门关了,只好走那道便门。”
“便门不知道从里面闩上了没有?”有个老婆子说:“我陪芹官去。”
芹官本想阻止,继而转念,倒不如让老婆子大大方方地叫门;秋月总不会拒而不纳,当即点点头说:“好!”
这时自告奋勇的人,又加了一个,一前一后,两盏“手照”,领着芹官从极狭的一条走廊上,走到便门前面,推一推果然锁上了。
“叫门!”芹官吩咐,“一进去,就是秋月后窗,声音不必太大;她听得见。”
前面的那个老婆子便用平常说话的声音喊道:“秋月姑娘,开开门。”
“芹官来看秋月姑娘。”
“喔!”
答应是答应着,却并未开门;又过了一会,听得里面拔开门闩,呀然而启,是秋月来开的门,旁边有小ㄚ头拿灯照着。
“你怎么这时候跑了来?”秋月诧异地问。
“我来拿你的诗稿。”芹官振振有词地说。
“好吧!我给你。”秋月又向两个老婆子道劳,“辛苦你们了。不进来坐一坐?”
“不打搅了。姑娘请进去吧!”
这时夏云,冬雪亦已闻声而集;她们跟芹官原都是玩笑惯的,但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芹官除了每天上供到灵前来磕头以外,平时绝少机会到萱荣堂,彼此疏远已久,平添了三分客气,等芹官到得秋月屋里坐定,冬雪沏了杯茶来,还说一句:“请用茶!”
“拿我当客人了!”芹官笑道:“若是这样,以后我就不好意思多来了。”
“芹官这话才客气得过分!”夏云说道:“你是主子,我们是ㄚ头,爱到那里到那里;说不上不好意思。”
“什么主子,ㄚ头的!从来也没有听你们说过这话,真是生分了。”芹官又问,“你们成天倒是干点儿什么啊?”
听得这话,夏云与冬雪相视而笑,“这可把我们问住了!”夏云答说,“说忙不忙,说闲还真不闲;每天就有那么多事!”
“倒是些什么事呢?”
“就是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这话说得真叫莫测高深!”芹官笑道,“不过我倒懂了一句话,大概你这就叫‘无事忙!’”
“一点不错!”冬雪接口说道:“譬如,刚才听说你来了,心里就急得很;忙着要来见你。如今见了面,一聊聊上半天,回头想起来还有件事没有做,可是眼睛发酸,想睡了。这不是‘无事忙。’”
“能‘无事忙’也是福气。像我,今天无聊了一下午;这会儿跟你们谈谈,心里就舒坦得多了。”
夏云与冬雪又相视而笑;秋月看他们说够了,方始开口问说:“你这会儿是从那儿来?”
“从,从双芝仙馆来。”
“一个人摸黑就来了?也不带个人!摔着了怎么办?”
听得是责备的口吻,芹官便笑而不答。
夏云比较机警,怕秋月数落芹官,有人在场,他脸上会挂不住;便起身说道:“给老太太烧的银锭快完了,摺锡箔去吧!”
冬雪会意,附和着说:“对了!趁早摺好了它。芹官,可不陪你了。”
“请便、请便!”
等她们俩一走,秋月随即便开抽斗,取出一本诗稿说道:“趁春雨不在家,你把这本稿子拿回去看吧!明儿来还我。”
“明儿恐怕看不完,最快也得后天。”
“好吧!就是后天。”秋月站在门口,是等着送他的模样。
“现沏的一碗茶,我还没有喝呢!”
“好吧!”秋月无奈,“喝了茶就走。”
“你别撵我!”芹官央求着,“好姊姊,咱们说说话。”
秋月微微叹口气坐了下来,等他开口;芹官却又不说话了,伸手一摸茶碗,赶紧缩回了手。
“怎么?”秋月问道:“手烫着了?”
“手倒没有烫着;茶还不能上口。好姊姊,你替我吹吹。”
秋月便坐过去,将茶几上的盖碗揭了盖子,低着头吹散热汽;脑后露出一截脖子,发根长着稀稀疏疏茸毛,芹官看过一些“杂书”,知道只有守身如玉的处子,才有这样的茸毛,不由得益增爱慕之心。
“行了!”
实在是温凉可口了,芹官却摸一摸茶碗,故意说道:“不行!还是太烫,我又渴得很。好姊姊,把你的茶给我吧!”
一连三个“好姊姊”,叫得秋月心烦意乱,竟不知如何应付。当曹老太太在日,颇有自知之明,对孩子溺爱过分;所以常常嘱咐秋月:“我是叫没法子,芹官要什么,一想到老太爷就留下他这里一棵根苖;又是遗腹,就怎么样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你们跟我不同;不能都依着他!”因此,芹官若有逾分的要求;或者言语、行为出了格,秋月若非峻拒,便是开导。当时认为理所当然;有时自觉委屈了芹官,但只想到他有老太太的疼爱,就偶而委屈些,亦自不妨。心里那种歉疚的感觉,立刻就能消失。
就像此时这碗茶,倘在一年半载以前,替他吹凉,已是迁就了;吹凉了说不凉,一定给他个钉子碰:“爱喝不喝,随便你!”是这样的话,他又何致于涎着脸要喝她的残茶?
由此可见,真是客气不得!不然得寸进尺,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希奇古怪的花样。秋月心里是看得很明白;但不知如何,此刻就是不忍拂他的意,说一句:“你真会磨人!”还是把自己的茶给了他。
“谢谢。”
秋月接着他的尾音,很快地说:“别再叫好姊姊了。”
“你也太多心了!”芹官笑道:“你当我是瞎恭维,听着讨厌,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你是瞎恭维,还是——。”她本想说“还是真心觉得我好?”话到口边,才发觉这个说法很不妥,所以硬生生地咽住了。
芹官当然要追问:“还是什么?”他说,“你一向说话爽朗,怎么也弄成吞吞吐吐,不干脆的样子?”
“你别问了。说我不干脆,就算不干脆。”秋月又说,“时候不早了,你喝了茶就走吧!”
“难得来一趟,咱们聊聊。”
“没有什么好聊。”秋月想到了一个摆脱纠缠的法子,“我得帮她们摺锡箔去了。”
“我也去。”芹官毫不迟疑地说。
这可是没法子了。不过,有夏云冬雪在一起,自己不会有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便也就由他了。
于是,出了秋月的卧室,由曹老太太在日起坐的前房穿出去,便是供灵的堂屋。靠壁摆一张方桌,夏云、冬雪俩对坐着在摺“银锭”;灵前一对绿色的素烛点得明晃晃地;夏云对光而坐,锡箔反光,照得她脸上格外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