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回廊而来的福彭,已经换了便衣,蓝袍黑褂,腰上系一条杏黄绸带;戴一顶拿红宝石作帽结,帽檐上镶一块碧玉的宁缎帽。长眉入鬓、面白如玉;潇洒之中透着一股英气,在那班翩翩浊世的少年王公中,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等门帘掀开,一照了面,曹俯先开口招呼;只叫一声:“殿下!”

“四舅!请坐。”福彭转脸含笑说道:“娘跟四舅已聊了一会儿了?”

“聊了好一会了。”太福晋问道:“你跟怡王见了面没有?”

“见了。”福彭转回脸来,“四舅中午有应酬没有?”

“没有。”

“那就在这里便饭。”

“是。”

“你跟四舅到书房里谈去吧!”太福晋接下来问:“饭开在什么地方?”

“回头陪娘一块儿吃吧。”

“也好!谈完了你们就进来。”

于是曹俯起身,让福彭先走。到得书房里,福彭的脸色就比较严肃了。而且是站着说话。

“怡王要我跟四舅说,凡事安静,切忌张皇;绝不可自扰。”

可以想像得到,他是将“庸人”二字略去了。曹俯不知此话从何而来,楞了一下答说:“怡王这话,自是有所指的。想来还有明示。”

福彭深深看了他一眼,“四舅没有把细软寄到什么去?”他问。

“没有!决没有。”曹俯斩钉截铁地答说。

“喔!”福彭想了一下又问:“会不会是通声干的事?”

“也不会。”曹俯答说:“通声的为人,都在殿下洞鉴之中。上用褂子掉色,我很不安;通声却看得不在乎,说是大不了罚俸。我还责备他,当差岂可如此?殿下请想,他是这种态度,那里就会防着严谴,暗中转移财物?”

“这么说,是没有这回事了!不过,”福彭停了一下说,“消息的来源是极可靠的。其中总有个你我此刻所不明白的缘故在内。”

“是!我马上写信回去查。”

“那倒也不必亟亟;等四舅回去了再查好了。”福彭坐了下来,指着对面一张椅子说:“请坐。”

“我想动问,怡王特召进京,就是为了交代这件事。”

“另外想问问,南边对朝廷的举措,是如何说法?”

这一问,真教曹俯瞠目结舌,不知何以为答?曾有饱经世故的人向他说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虽事亲奉上,亦不例外,尤其是上一句,为人臣者更应切记。须知‘忠心’不必‘赤胆’;‘赤胆’未必‘忠心’”。曹俯认为至理名言,加以他的本性,不喜打听闲事;更不喜道人长短。

所以此刻不仅是不敢说实话;而且实话亦说不完全,就越使得他踌躇了。

福彭的世故虽不深,但赋性机敏,看出他的难处;便又说道:“四舅,你不必为难。告诉我是一回事;怎么跟怡王说,又是一回事。我再跟四舅实说了吧,在皇上面前,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怡王也是字字斟酌过的。要不然,他又何致于如此辛苦呢?”

听这一说,曹俯肩头为之一轻;深深点头答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对今上的话,有些公平、有些不公平。譬如‘火耗’化暗为明,改为‘养廉银’;责成督抚捕盗,以安阎闾;酌减苏松浮粮;除绍兴府‘惰民’籍,与一般百姓一体看待,以及最近的上谕:开除江南徽州、宁国各府‘细民’为良民,多少人家得以挺起腰板来舒开气,真正是大功德!”

“对了!前一阵子我读了这道上谕,一直纳闷。”福彭问道:“四舅,你总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略为知道些。大致各地都有大不幸的人,不在齐民之列。绍兴的惰民——。”

绍兴的惰民与“乐户”无异,不准赴考;不准经商;婚姻、服饰、居处皆有限制。富春江上的九姓船户以及广东滨海的蜑户,大致亦是如此;此外,江西、浙江、福建等省,山陬小县常有不齿于齐民之数的“棚民”;江苏常熟、昭文两县,甚至有“丐籍”,世世贫贱,永无出头之日。

“原来常熟有‘丐籍’!”福彭大为惊异,“怪不得有所谓的‘教化鸡’。”

“‘教化鸡’是常熟名物;却不知是多少血泪才发明了这一味佳肴。不过凡此细民,只是受歧视而已,毕竟还强似徽州府的‘伴当’,宁国府的‘世仆’;因为‘伴当’、‘世仆’,世世为他人作奴才,且有两户村庄毗连,而此姓为彼姓服役,视如当然。天下不公平之事,无过于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福彭平静地说,“这话,在他人可以侃侃而谈;内务府出身的,未便议论。我明白就是。四舅再说说,民间对皇上有什么微词。”

曹俯这才明白,以包衣而颂扬朝廷提高细民的身分,倒像取瑟而歌;因为自己是“奴才”而发牢骚。如果皇帝多心,即足以贾祸;因而大为愧悔,也很佩服福彭年纪轻,而思虑周密,足见才具。

“若说对皇上有微词,无非八阿哥、九阿哥之事,都觉得处置得太严了些。”曹俯又说,“也不知是谁造作的谣言,说皇上替八阿哥改名‘阿其那’;九阿哥改名‘塞思黑’,汉话就是狗跟猪。我到处辟谣,绝不是这意思,若说皇上骂同胞手足是狗、是猪;试问:自视为何?”

“辟谣是应该的。不过不必如此措词!只说不是狗、猪之意;而且名字也是他们自己改的。只以既然贬为庶人,自不便仍用天潢宗派的原名,所以皇上要他们自己改名字。”福彭又问:“对年亮工呢?民间怎么说?”

“说他功高震主;皇上是杀功臣。也还有人说——”曹俯忽现畏惧之色,不肯再说下去了。

“四舅尽管说。”

“我说是说。不过,我这话最好跟怡王都别提。”曹俯放低了声音说:“都说皇上过河拆桥,是杀人灭口。”

“一点不错!”福彭亦是神色严重,语声低不可闻,“老爷子是命大!当初皇上的原意是,老爷子对十四爷,言语上不大肯委屈,以为他们俩不和;所以让老爷子接抚远大将军的印,派亲信侍卫来传话,意思是希望老爷子参十四爷一本,参得越凶越好;老爷子跟十四爷本来没有什么不和,就不和也不能干这事,以致于先夺印,后削爵。殊不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当初如果参了十四爷,只怕今天也不免在灭口之列了。”

一席话说得曹俯毛骨悚然;想了一下,很严肃地说:“殿下这话,要请太福晋跟老王爷婉转说明才好。刚才我去见老王爷,很发了几句牢骚。传出去不是好事!”

“老爷子知道。可就是爱发牢骚,怎么办?”福彭又说,“不过也难怪。削爵倒也罢了,不准出门这件事,叫人怎么受得了?牢骚自然挺大,还不能不让他发;不然会闷出病来。”

“殿下真是孝顺而明达。”曹俯不胜感叹地;停了一会又说:“不过,这总是件不妥之事。”

“是啊!只好多留点儿神。有那爱搬是非的小人,若是来看老爷子,只好老实不客气;挡驾!”

“是,是!这个办法好。”

※※※

吃完饭又叙家常;直到太阳偏西,曹俯才由朱实伴送,仍回朱家。曹俯跟曹颀虽是同父同母的手足;但自幼南北睽隔,他对“三哥”敬而不亲,觉得住在朱家,反比较舒服;而且,他也还有事要跟朱实商议。

“啊!”碧文一见便说:“三老爷刚才打发人来说,王府里给四老爷送了一个一品锅,四样点心。怕四老爷不知道,说请你老早点回去吃饭。”

“喔,你跟来人怎么说?”

“我说四老爷到王府去了,也许还回来;我把话转到就是。”碧文又说,“我倒也预备了菜;不过,按道理说,该回三老爷那里去吃饭。”

曹俯想了一下说:“说得是!我先回去吃饭;吃完了我还回来。今天仍旧在府上借榻。”

“唷!”碧文笑道:“连‘府上’两个字都用上了!”接着又说:“你老快去快回;来找补第二顿。不然,天气热,我给预备的菜就蹧蹋了。”

“好!”曹俯欣然答说,“我一定来扰你的。”

曹俯真的早去早回,起更时分便已到了朱家。带来两样点心;却非平郡王府所送,是宫里带回来的——曹颀是内务府茶膳房的首脑;常有御用的点心带回家。

两样点心一甜一咸。甜的是枣泥核桃奶卷;咸的是火腿、鲜肉、虾米馅的酥饼。碧文每样尝了一个说:“奶卷是南边吃不到的;这三鲜馅的酥饼,不是我说,还不如咱们府里来得讲究。”

“如今也不行了!”曹俯接口说道:“从老太太一去世,谁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也没有那种兴致去讲究了。”

虽是饮食之微,也听得出他语气中大有沧桑之感。这也勾起了碧文怀旧的情绪;等安排好了酒菜,让朱实陪曹俯喝酒,她就坐在一旁,一面磕瓜子,一面为朱实谈曹家的岁时乐事。

曹俯一直不曾开口;等碧文忆往告一段落,他才徐徐开口,“有件事,我至今不解。”他说,“怡王不知从那里来的消息,说我家有人悄悄儿将家财挪移到别处。我可不知道有这回事?”

“喔,”朱实问道:“这话是郡王告诉昂公的?”

“是的。”

“四老爷,”碧文插嘴问道:“会不会是震二爷?”

“不会。”曹俯便将曹震对于御用褂子落色这件事;根本未加重视的话,说了给她听。

“既然震二爷不在乎;震二奶奶也就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看起来,另外有人。”

曹俯听出弦外有音;再看到朱实投以阻拦的眼色,越觉事有蹊跷,便率直问道:“看起来你似乎已知其人;谁啊?”碧文踌躇了一会,看着朱实说道:“怡王特为把四老爷请到京里来问这句话,可见得这件事关系不轻;我看,应该告诉四老爷。”

要告诉曹俯的是什么事,朱实自然心照;他有些不以为然,“你也是猜测之词。”他说;意思是倘或冤枉了好人,于心不安。

“不错,我是猜测。请四老爷放在心里,暗中留心。”碧文又说:“四老爷是最明白的人,绝不会在心里存成见。”

“对了!”曹俯急忙表白:“我不会存成见。不过,我得查一查,如果有这回事,当然得向上头有个交代;可没有这回事,我亦以明白,何以有此谣言?止谤莫如自修,总是自己有不周到的地方,找出毛病来才好改。”

这番话说得通达而恳切,朱实改了主意;赞成碧文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

从眼色中得到了同意,碧文便即说道:“如果真有人把家财挪到别处,第一犯嫌疑的是隆官。”

“喔,”曹俯问道:“与他何干?”

“莫非四老爷不知道,颜料是隆官采办的?”

“我知道。”

“四老爷既然知道,莫非就想不到隆官采办的颜料是下等货色?”

“不会!他采办来的颜料,我亲自验看过的;货色不错。”曹俯又说,“而且是隆官一定要我亲验;足见他问心无愧。”

听这一说,碧文楞住了!朱实当然懂得这些事务上的弊端,心想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曹俯实在忠厚得可怜了!于是,他忍不住说道:“昂公,给你验看的那一包样品,是上等货;入库的东西就不同了。贵本家隆官嫌疑实在很重!何以见得呢?”

朱实自问自答,将当初自尚之舜那里,初次得闻御用褂落色的消息,转告曹世隆时,他如何惊惶失色,急于赶回江宁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当然,为了要证明碧文与他所见不虚,对于当时的情况,虽未添枝加叶,而语气是加重了的。因此,曹俯颇为动容;听完默无一语,脸上却有种莫可言喻的痛苦的神色。

这表情就很奇怪了。照常理说,这些话不信则已,信了不是生气;就是着急。何以有此痛苦之色——倒像曹世隆是亲近的子弟,他有错处,亦须容忍;不便发作似地,这就令人莫测高深了。

“四老爷,”碧文实在忍不住了,“这里跟在家一样,你老有话尽管说;闷在心里别闷出病来,可不是当耍的事。”

曹俯只用软弱的眼光看着她;好久才长叹一声,然后看着碧文说:“华仲亦跟休戚相关的至亲一样,我亦无须再有什么顾忌;刚才听你们所说,让我想到一件我一直不肯信以为真的事。看起来,季姨娘跟我说的话,似乎还不是全属虚妄。”

“季姨娘怎么说?”

“她,她——,”曹俯很吃力地,终于将一句从未形诸口舌的话,说了出来,“她说,隆官跟你震二奶奶,不干净!”

碧文、朱实相视动容,却都默无一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种不以为绝无可能的态度。

“我一直不信。”曹俯仍旧是只看着碧文说,“季姨娘没有智识,不知轻重;她的毛病,没有一样是你所不知道的。从老太太一去世,她跟你震二奶奶更加不和,也是你在家的时候,都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当时很生气,狠狠地说了她一顿;责备她其心可诛。现在看起来,她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那几句?”

“她说,你震二奶奶包庇隆官,很发了些财。我也曾问过人,说隆官没有钱——。”

“四老爷,”碧文打断他的话问:“你问的是那些人?”

“无非那几个管事的。”

“管事的没有一个不是巴结震二奶奶的;自然看震二奶奶的分上,替隆官隐瞒。不然,怎么叫包庇呢?”

曹俯连连点头,“说得有理!”他说,“我现在也明白了,我一直是睡在鼓里。如果不是他自己心里有病;如果不是他发了财,何必急着要赶回去?急着赶回去,就是唯恐出事,预作安排。不但隐匿财产,说不定还湮没了好些营私作弊的证据!”

“我的天!”碧文失声一呼,颇有如释重负之感。“四老爷到底全明白了。”

明白是一回事,处置又是一回事。考虑下来,只有写信给曹震之一法。朱实认为事不宜迟,信要赶快写;他可以托兵部驿递,或是另外安排最快的方法,将信带到江宁。

于是曹俯便止杯不饮,吃了一碗碧文特为替他包的馄饨,喝着茶便动起手来;这封信很长,写完已经四更天了,索性不睡,等朱实起身,当面托付。

“信没有封口,你看看妥当不妥当?”

朱实不愿参预人家的家务,答说:“昂公的处置,一定妥当的。”说着,当了曹颊的面,将信封好;还请他在封缄之处画了花押,方始带到王府。

未末申初回家,曹俯已经睡了一大觉,吃了午饭回曹颀家去了。朱实便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正好有江督衙的摺差回江宁,托他顺便捎带;大概半个月之后,曹震就可以收到信了。

信上一共四件事,首言怡亲王托平郡王转告,居官当差,务须持之以静,安分供职。勤慎为先,自能长沐皇恩。

第二件事就是谈隆官有挪移财产之事。话当然说得很活动;“风闻”有此情形,不知真假。眼前虽已蒙谅解,此后万不可再有类似举动。告诫曹震,要格外当心。

接下来便转述太福晋的意思,曹老太太的灵柩不宜久停,入土为安,今年山向不利,明年春天务须下葬。一切应该预备的事,早须备好,亦足以“上慰太福晋垂念”之意。

最后便谈到曹老太太留给芹官的那一口箱子。他说太福晋对置祭田一节,十分重视此事亦须速办。不过,不可擅作主张;“一切禀承汝二婶母意旨而行。”这“二婶母”是指马夫人。

曹震将信念给妻子听完;接下来便冷笑一声,“这隆官,真好大胆子!”他说,“我非叫了他来,好好训他一顿不可。”

“你别得着风,便是雨,四老爷也不过说‘风闻’而已;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你就是护着他!”曹震大吼一声,“都是你,替他讨这个差使;讨那个差使,采办得好颜料!差点落个大处分。”他越说越气,跳着脚骂:“靠借当头过日子的穷小子;如今居然有家产挪移了!他的钱是那里来的?死没良心的东西,看着好了,总有一天我把他治得死去活来。”

“你去治他好了!”震二奶奶毫不示弱,“在我面前跳什么脚?不错,我替他讨过办颜料的差使;可是谁验的货?是那个死不要脸的,割了侄儿的靴腰子,说嘴不响,马马虎虎验收了。这会儿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跳脚。”

这就像兜心一拳,打得曹震五中翻腾,像有一口血要呕出来——原来当初曹世隆领了上等价,办来末等货,怕曹震那一关通不过;便在云收雨散时,问计于震二奶奶。她替他出了个主意;请曹震到秦淮河河房去喝酒,拿一百两银子买服了新自虎丘移植到秦淮的名妓花宝宝,迷汤灌得曹震色授魂与当夜便留宿在那里。第二天日高未起,曹世隆闯了进来;与花宝宝俏声低语,将曹震惊醒过来。

在帐中细听,才知道花宝宝是曹世隆的相好,竟是割了侄儿的靴子。一面不无内疚;一面又因为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只好在验收颜料这件事上,得过且过,作为安抚。

事后才知道花宝宝跟曹世隆不过见过一次面,什么都还谈不到。可是“震二爷割了隆官的靴腰子”这句话,已经传遍了。曹震吃了这个哑巴亏,越发痛恨隆官;不想这时候震二奶奶又拿这句话来堵他,以致于气得脸色又青又白,坐在那里只是喘气,形状着实可怕。

“何苦?”锦儿便来转圜,“放着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不办;好端端地又为不相干的人呕气。”

这一提,让曹震想到置祭产的事,脸上立刻有血色了,震二奶奶一下看到了他心里,冷笑一声,管自己回到卧房,坐在靠门的椅子上,静听他跟锦儿说些什么?

“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一件容易一件难。难的那件,你看怎么办?”

“那件是难的?”

“不就是要让秋月把那口箱子交出来,照太福晋的意思,重新分派。”

“喔,这一件,确是很难!”锦儿答说,“秋月不会肯轻易松手的。”

“你也是这么想!”曹震紧接着说:“咱们好好想个主意。这一回如果再办不成,以后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不错!”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我那知道怎么办?这件事,只有二奶奶办得了。”

曹震默然;锦儿也没有话。震二奶奶不免奇怪;回身去望,恰好雕花隔板上有条裂缝,便凑近了向外望去;只见曹震连连呶嘴,伸出一根指头,向卧房指指点点。锦儿却只是微笑,不作任何表示。

这就不必多看了。震二奶奶轻轻巧巧地走到床前,和衣歪倒,脸朝里床;那张特制的红木大床,是曹震亲自画了图样所打造的。

里床从头到底,镶了尺半高一长条的西洋玻璃镜。合卺之夕,正是夏天;闹新房时不论老少,都拿那一条玻璃镜开玩笑;害得震二奶奶其窘不堪。有些亲戚家的小姐,不懂它的用处;问得更妙:“二嫂子,你睡觉还照镜子啊?”让震二奶奶无以为答,气得要将床撤走;但从曹老太太到管家嬷嬷一致反对,不说不吉利,只说没有这个规矩,震二奶奶无奈,只好找块湘绣帐檐,将镜子遮住,但特意留下一个空隙;为的是脸虽朝里,亦可窥知屋中动静。此时自是张着眼朝那空隙中望。

不多一会,望见曹震掀帘而入,站住发楞,显然是没有想到震二奶奶睡下了。但见他楞了一会,忽然浮起笑容,向床前走来;“怎么?”他低声下气地问:“是生我的气。”

震二奶奶不理他;怕他探身来看,便将眼睛闭上。

“何必呢?咱们还有大事商量。”

震二奶奶依然不睬。然后从感觉中发现,丈夫在床沿坐下来了。

“装什么!多大岁数儿了,还闹这种脾气。”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怒不可遏,霍地起身,推开曹震下了床,拍案吼道:“我知道,你就是嫌我老了,丑了!巴不得我快死,好另娶十七、八岁的填房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做梦!”

曹震被骂得无名火冒;正待发作时,锦儿抢了进来,大声说道:“二爷,你可不能摔镜子!”

这是提示,但也是警告。意思是怒无所泄,不妨摔东西出气;但摔破镜子也跟动手打妻子一样,事态严重,就不好收场了。

曹震一想不错,要找样东西来摔一摔,发一发威。镜子不能摔摔瓷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雨过天青”冰纹的花瓶,这是真正的“哥窑”,未免不舍;再看到的是一个康熙五彩窑的茶碗,那是一套,缺一个也可惜。就这踌躇之间,锦儿已找了个忙虚瓷壶,匆匆塞到曹震手里,还哄小孩似地说一句:“给你这个;这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