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一个人不敢回来。”

原来由萱荣堂到双芝仙馆有两条路,一条此时已不通了,因为有一处通往曹俯所住那座院落的角门,一到二更天便下了锁,再一条须经过一处本为下房,现在用来堆置杂物的跨院,那里有口封闭不用的井,十年来前井中死过一个受了冤屈的丫头,所以像三褔这样胆小的,入夜视此为畏途。

弄清楚了原因,夏云慨然说道:“好吧!还是我送。”

春雨实在是无法又提灯又携物,只好让她送到双芝仙馆。春雨要留她坐;她看芹官卧室中仍有灯光,很知趣地辞谢了好意。

“老太太找你干什么?”小莲问说。

“忽然想起来有盒燕窝给芹官。”春雨用一种随口闲谈语气说,“以后你可有事做了,闲下来发燕窝拣毛吧!”

“老太太怎么想来着。”小莲不解地说:“芹官吃这些补品,不太早了一点儿?”

“谁知道她老太太是怎样想来的呢?”春雨背着灯说,“小莲,有些话你最好别问,也别跟人说;多问多说就没有人疼你了。”

※※※

但是,小莲听话不说;却有个人不识奥秘玄妙,跟人在谈。

这个人是夏云,她跟季姨娘的丫头碧文是两姨姐妹,碧文比她大三岁,受姨母之托,很关心这个表妹;夏云亦视之为胞姊,得了什么赏赐,都请碧文为她收藏,听到了什么新闻,亦总要告诉碧文。

这天中门以内的新闻是,马夫人忽然对芹官管得严了,不准跟丫头们动手动脚地不庄重;管家嬷嬷亦已告诫各处丫头,见了芹官不准有什么轻狂样子。尤其使大家惊异的是,马夫人是在萱荣堂对芹官这么教训;这岂不表示曹老太太也觉得芹官应该管束?

“表姊,我再告诉你件事。有一天晚上,都快三更了吧,秋月忽然叫我到双芝仙馆,说老太太找春雨。到了那里,春雨的样子好奇怪——。”

夏云将那晚上的情形,由发现春雨神色有异,到曹老太太给了春雨一盒燕窝,都讲了给碧文听。

“你看清楚了是燕窝?”

“‘暹罗官燕’,怎么没有看清楚?”

“盒子开过封没有?”碧文又问。

“那可没有留心。”

“也许是别的东西,拿装燕窝的盒子装了。”

“那,你说是什么东西呢?”

“这可不知道。”碧文又说,“反正像燕窝这种补品,绝不会是给芹官吃的。”

“为什么?芹官不能吃燕窝?”

“你不懂!别问了。多问多说多是非!”

这碧文忠实能干,颇识大体;最难得的是安分知命。世家大族的婢仆,表面看来,身分一样;其实大有区别。有幸有不幸,只看是拨在谁的名下?拿曹家的丫头来说,运气最好的,拨到萱荣堂与双芝仙馆;其次是列于马夫人或震二奶奶名下;就拨给邹姨娘,也还能清清闲闲过日子,唯有季姨娘的丫头最不幸,主子不会做人,处处惹厌,连带下人也抬不起头来。

因此这双表姊妹的处境,又如霄壤之别;夏云常替她抱屈,几次自告奋勇,要跟秋月去说,想法子把她拨到别处;不论那里,都强似跟着季姨娘。反倒是碧文自己不愿。

“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能拨到别处,我岂有不愿之理。不过想想季姨娘可怜。人不但没见识,而且糊涂,还喜欢惹事。你想,她人缘这么坏,手段又不高,跟人惹事还不是自己吃亏;那一次不是搞得灰头土脸的,回来还惹四老爷一顿排揎,这么一个可怜虫,连棠官都不大爱理她;你想若非我帮着她一点儿,劝劝她、说说她;她自己觉得有一肚子的苦水,也总还可以在我面前吐一吐。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了,她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听得她这番说法,夏云唯有报之以叹息。但仆贤而主愚,碧文以为“多说多问多是非”;季姨娘却唯恐是非不多。这天她们表姊妹在悄悄谈心,不道隔墙有耳;季姨娘听得清清楚楚,喜心翻倒,决定大搅它一场是非。

正在盘算之际,只听碧文在说:“你出来也不少时候了,当心老太太有差遣找不着人,快回去吧!”

“再坐一会儿。不要紧。”

“不!你去吧。”碧文又说,“我们那位午觉也快醒了,见了你一定问长问短,万一你不留神,漏了一言半语,就是是非。”

这下提醒了季姨娘,本已从藤椅上坐了起来,复又睡了下去,紧闭双目,而且微微发出鼾声;耳听夏云脚步远去,仍旧装睡,直到碧文进来,方始翻一个身,作出午梦初回的神情。

“棠官呢?”她问,“又野到那里去了?”

“跟张师爷学围棋去了;跟我说了的。”

“这是那儿来的?”季姨娘指着茶几上的两个水蜜桃问。

“夏云带来给我的;我留着给棠官。”

“哼!”季姨娘冷笑,“都吃得不爱吃了!与其烂掉,不如拿来做人情。”

这就是季姨娘心地糊涂之处;碧文是听惯了这些话的,最省事的处置办法是不理她。管自己将桃子收了起来。

“夏云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是你刚躺下不久。”

“我竟不知道。”季姨娘又问,“她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稀不相干的闲白儿。”碧文不愿跟她多谈,看看天色说,“可以打帘子了。”

季姨娘住的这个院子,天井较小,不宜于搭凉篷;只在檐前挂了几幅芦帘,朝放夕收,亦可祛暑。但季姨娘为此忿忿不平,常说:“那一处院子都有凉篷,就我这里没有。不是明欺负人吗?”此时听碧文提到帘子,不免又触心境;恨不得即时到双芝仙馆去看个究竟,能抓住芹官的什么短处,掀起一场波澜来。

※※※

用清水发开了燕窝,小莲带着一个小丫头,各用一把镊子,慢慢地镊去了夹杂在燕窝中的羽毛;这是件需要埋头细看,心无旁骛的工作,加以季姨娘向来行路无声,因而直到她到了面前,方始发觉。

“原来是季姨娘,吓我一跳!”小莲拍着胸说,声音中很明显地透出不悦;事实上,曹家上下,对她不懂“止步扬声”的规矩,每每悄然掩至,无不深抱反感;何况小莲是真的受了惊吓!

季姨娘没有答她的话,一面自己拖出来桌下的凳子坐了下来;一面眼望着拣好的白雪燕窝说:“这东西很好哇!比四老爷吃的强多了,是给芹官预备的?”

小莲很机警,早就想到季姨娘的脾气,一定会问这句话;所以答语也是早想好了的,“那里!是秋月看我们闲得无聊,拉我们的夫,派了这么一件差使。”她向小丫头使个眼色,“给季姨娘拿茶;再看春雨姊姊在那里?你说季姨娘来了。”

小丫头答应着去倒了杯便茶来;季姨娘一看不是现沏的盖碗茶,顿时脸色一变,将茶杯推了推说:“我不渴!”

小莲立即会意,心想小丫头固然不懂规矩;季姨娘也未免太小气了!一赌气便骂小丫头:“你也不小了,还是一点儿见识都没有!季姨娘是正经主子,你怎么倒一杯自己人喝的便茶来?还不拿回去;用专替老太太预备的,五彩御窑金托子的盖碗,赶紧沏一碗六安瓜片来!”

她的声音很大,小寐刚醒的春雨,听得字字清楚;她不知道小莲缘何动肝火,但指桑骂槐的味道,是谁都辨得出来的。像季姨娘这种人,何苦跟她计较?小莲太不聪明;实在可恨。

可是,她也知道,这时候没有工夫生小莲的气;要紧的是赶快挽回这个将成冲突的局面。转念到此,随即高声问道:“是季姨娘来了不是?”

让小莲那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便发作的季姨娘,听得她这一声,顿时觉得有满腔委屈要倾诉,随即答应:“是啊!我讨厌来了。”

小莲还不肯相让,听她这么说,打算跟她讲理;但让刚走出来的春雨,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敢再响,却仍是赌气的模样,低着头拣燕窝,一并连春雨都不看。

“你把先前沏给我的茶端来,温温地,正好让季姨娘先喝着;另外烧水——。”

“不用费事,不用费事!”季姨娘抢着说,“就喝你的茶,挺好。”

“那,”春雨搀她一把,“请里面坐!”

季姨娘也愿意避开小莲,好从春雨探听出一点什么来,便即答说:“好,好!我上你屋里坐坐。”

春雨却带了她到西面,常时马夫人、震二奶奶来了起坐的那间屋子;等小丫头端了茶来,春雨亲自双手奉上;季姨娘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罪过,罪过!你也坐啊!”

一面说,一面拉;春雨便挨着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季姨娘可是有事?”

“没有什么大事。棠官看他二哥哥用的手帕,都绣了字的,吵着也要;我也不知道绣的是什么字?特意来借个样子看看。”

“喔,就是一个芹官的芹字。”春雨答说,“芹官常常掉手帕;小莲说绣上一个记号,别人就不会错拿了。绣什么记号呢?总不能绣上一把芹菜。芹官就说,干脆绣上一个芹字好了。其实,棠官的倒好办,现成有一朵秋海棠。”

“对了!”季姨娘拍着手说,“怪不得大家都赞你心思好。出的主意真不赖。回头我让碧文去找楚珍,让她给描个秋海棠的花样。”

“那也不用找楚珍,我这里就有现成的花样。你老请坐一坐;我去拿。”

春雨知道季姨娘爱贪小便宜,拿了一本苏州新出的花样本子;一段上好的杭纺;又是两双贡呢的鞋面、一盒新样的通草花,一起捧到她面前,一一交代。

季姨娘喜不可言,不断称谢;然后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七!”

“唉,可惜!不然配芹官倒是——。”

“季姨娘!”满脸飞红的春雨,抗声说道:“好好儿的,怎么拿我开胃?”说着,沉下脸来。

春雨是瓜子脸,长眉入鬓,一生起气来,颇具威严;季姨娘急忙陪笑说道:“你别生气,我跟你闹着玩的。”

“我也知道是玩话。”春雨将脸色放缓和了说,“不过外头人不知道是玩话,加油添酱地传了出去,平白里添好些是非。”

“不会,不会!我们在这里说笑,那会有人知道。”季姨娘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看看你的手。”

春雨便将右手伸出去,鲜红的朱砂掌,而且很软;季姨娘便又赞她手好,说是生了一双“掌印把子”的手。

春雨没有答话,只巴望她早走,季姨娘却还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春雨无奈,只好强打精神陪着她。

外面小莲却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叫小丫头进去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春雨姊姊,说是约好了的,怎么还不去?”

春雨平时心思极快,遇到对不上头的话,总要想一想,方始回答,此时因为跟季姨娘无味的周旋过久,神思困倦,不暇细想,诧异地问:“我那里跟震二奶奶约好了?人呢?”

小丫头老实,“我也不知道人在那里!”她说。

“你看你,颠三倒四地,怎么回事?既然没有人来,怎么又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

“是小莲姊姊叫我来说的。”

“不错!”小莲闻声赶了进来,指着小丫头说:“震二奶奶打发人来说的;她没有看见。”

到得这时候,春雨如何还不明白?“啊!”她故意装得突然想起,“看我这个记性!原是早约好了的,竟忘得光光。我赶紧去吧!季姨娘,我顺便送了你去。”

季姨娘早就看出是小莲在捣鬼;心里气得不得了,还亏碍着春雨的面子,不便发作,而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春雨自然也觉察到了,思量着还得讨她一个好,才能弥补她对小莲的不满;想了一下,说一声:“季姨娘请等一等!”去取了芹官的一个青玉扳指来,“棠官也快拉弓了。把这个送给他。”

“不,不!”季姨娘口中客气,“芹官自己也要用。”

“他有!还有三个。”

“既然有得多,我就带一个给棠官。原说了天气凉快一点儿,就让他们小哥儿俩下箭道去拉弓;倒正用得着。”

于是春雨陪着她出了双芝仙馆;走到半路,她想起一件事,站住脚不让春雨再送,态度非常坚决。春雨只当她是客气;不知道她是不愿意让碧文跟春雨相遇,会发觉她到双芝仙馆去过了。

果然,一到家便意料到碧文会问:“姨娘到那里去了?还抱了一大包东西回来。”

“在那边太太那里;送了我一点用的东西。”

她口中的“那边太太”是指马夫人;彼此踪迹虽不密,一个月总有几次见面,所以这句话很容易骗得过碧文。

“有新样的通草花,你挑几朵去戴。”季姨娘将包袱解开来说:“有块纺绸,可以作手绢儿,你闲着没事,替棠官的手绢儿上绣上一朵秋海棠。喏,新出的花样本子!”

“手绢儿绣个记号的主意倒不错!”碧文问道:“是谁教给姨娘的?”

“这还用人教?你就看得我这么笨,连出这么个主意都不会!”

碧文笑笑不语,将东西收到一边;捧着新出的花样本子,回到自己屋里,在北窗下细细赏鉴,然后剪裁杭纺、描花样、配丝线,兴致勃勃地动起手来。

季姨娘却清闲无事;坐下来心思一静,才想起到双芝仙馆要办的两件事,只办了一件。燕窝是亲眼看见了;春雨的神情体态,到底有何不同,却忘了去留心细看。听夏云的话,似乎春雨已经让芹官破了身子;这可是件稀罕事!到底芹官只得十二岁;可是也说不定,只看他唇上汗毛那么浓,身子那么壮,发育得早,比起棠官来,像是大了三岁都不止。

那件事是一定有的,她心里在想,不过说跟春雨做了那件事,说出去似乎不能教人相信,转念到此,突然灵机一动,即时定了主意;同时心里已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

两妾当值,一旬一轮;这一旬,曹俯是宿在季姨娘这里。

他到二更多天才进来,棠官已经睡了。在堂屋里喝茶,是由碧文伺候;一进卧室,就没有她的事了。曹俯有些头巾气,在卧室中从不使唤丫头的;擦背洗脚都是季姨娘服侍。

曹俯双手撑着桌沿,让季姨娘使劲替他擦背时,双眼注视桌面,很容易地发现那枚扳指;随即问说:“是那里找出来这么个小号的扳指?”

“芹官屋里的春雨,说棠官也快拉弓了;这样子的扳指芹官有四个,拿了一个给棠官。”

曹俯点点头:“我也听说了,芹官屋里大的那个丫头,很识大体。”

季姨娘正好接口:“大的识大体;可惜小的不识。”

“小的是谁?”

“叫小莲。”

“啊!小莲,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丫头。”曹俯问说:“她怎么不识大体?”

“我也是听说。”季姨娘很谨慎地说:“看样子,有像有不像。”

“到底什么事?你听人说了些什么?”

季姨娘不作声;手上却更使点劲,然后拿手巾到西洋大瓷面盆中去搓洗,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似地。

“怎么回事?”曹俯本是闲谈,此刻却很关心了。

“别打听了吧!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说了又是是非。何况,老爷也未见得肯信。”

“孰是孰非,可信不可信,我自然知道。你只跟我说老实话就是。”

“有句话我倒可以老实说,因为是我亲眼得见;老太太给了芹官一盒燕窝。”

“给了芹官一盒燕窝?”曹俯不解,“干什么?”

“亏老爷也问得出这话!”季姨娘笑道:“燕窝除了滋补身子,还能干什么?”

“这话就不对了!小孩子那里谈得到滋补?”

“是不是?我早说了,老爷不会相信;不过,我的眼睛可没有瞎。”

“这么说,是真的了?”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小莲在镊燕窝上的毛;她说是老太太交代她收拾的。这话骗谁?萱荣堂那么多丫头,自己不会收拾?再说,老太太向来不大爱这些东西的。”

曹俯一听这话,双眉深锁;坐下来沉吟了好一会才又开口:“你说,小莲怎么不识大体?”

“老爷也不必打听,徒然生闲气。”

季姨娘还在盘马弯弓,蓄势待发;曹俯却不耐烦了,皱着眉说,“那来这么多废话!”

“好!我就说。”季姨娘装出被逼不过,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小莲勾引芹官,破了芹官的身子。”

一听这话,曹俯目瞪口呆!这副神情,在季姨娘不免有些害怕;但转念想到,这正是自己说话见效的明证,此刻是紧要关头,必得沉住气,因而跟曹俯对望着,一脸戒备的神色。

“真有这话?”

“谁知道呢?”季姨娘心思突然灵了,答了一句很有力的话:“不过,小莲在拣燕窝,千真万确。”

“是你亲眼看见的。”

“不早就说过了,我眼睛又不瞎。”季姨娘接着说,“如今里头管芹官也管得很紧,不准他再调戏丫头。不过,有老太太护着,能管得住、管不住,可真难说。”

这几句话让曹俯震动了!他原来只以为芹官不喜读书,难成大器;谁知尚未成年,已成恶少!而且所犯的是首恶之淫;想到李煦家破人亡的往事,更觉惊心。何况少年斫丧,只怕未到成人,便已夭折;想到父兄先后下世,唯独剩下芹官一线根苗,亦竟斩绝,不觉流下泪来。

季姨娘心想,这眼泪就流得没有道理了,便即劝说:“老爷也不必伤心,横竖还有棠官——。”

话犹未毕,只听一声断喝,“住嘴!”曹俯怒容满面,“你懂什么!以后不准你提芹官;更不准你到处去说芹官的是非!”

季姨娘不想落得这么一个结果,自觉委屈得要哭;但却不敢。绷着脸料理了睡前的一切,也不管曹俯,自己回后房去睡了。

一觉醒来,依稀听得前房有叹息之声;灯也还亮着。她悄悄起床,张望了一下,只见曹俯独对孤灯,犹自发楞。这是为什么?莫非有一场大风波?季姨娘惴惴然地,后半夜再也无法入梦。

江南称七月为“鬼月”;说是鬼门关开了,孤魂野鬼,到处游荡;深怕无意间得罪,便有祸殃,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对孩子们的约束特严,棠官爱玩的弹弓,也让季姨娘收走了,亦是怕他无意间打到了附墙缘壁,视之无形的厉鬼。

偏偏家塾中的两位老师,由于“秋老虎”的缘故,都病倒了,只得暂且放学;棠官在家无事,约束更难;很想找芹官去玩,刚说得一声,就让季姨娘喝住了。

“死没出息的东西!人家不愿意理你;你偏要讨上门去看人家的脸嘴。你怎么这么贱啊!”

“姨娘也别这么说!”碧文有些听不过去,“芹官有时候说他几句是有的;他在写字读书,叫棠官自己在双芝仙馆玩也是有的;那里就不愿意理他了?”

“就不算他,也还有他那里的丫头——。”

“那,”碧文抢着说,“我更要说公道话了!不说别的,只说那天棠官因为天雨路滑,摔了跟斗,春雨替他洗脸换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回来。那里就错待了咱们?”

“我不是说春雨。”

“那么是说小莲?”

“哼!什么小莲!总是板起一张死脸子,倒像嫁过去就死了男人似地。”

“姨娘!”碧文到底忍不住了,“你就积点口德吧!”

一看碧文板着脸说话;季姨娘有些忌惮她,反倒不开口了。碧文便作主让棠官去找堂兄。那知不巧,芹官不在双芝仙馆。

原来芹官也是闲得无聊,到各处串门子去了;先到震二奶奶那里,主仆都在午睡,只好另走一处。

信步踏入马夫人的院落,静悄悄地声息全无,却有袅袅轻烟,从堂屋门口的竹帘中飘出来。芹官绕道游廊,掀帘一看,只见楚珍一个人在摺中元祭祖焚化的锡箔。看到芹官也不起身,也不招呼,只含笑目迎。

“太太呢?”

“不在屋子歇午觉?”楚珍向东面呶一呶嘴说。

“这锡箔——。”

“你别动!”楚珍大声喝阻。

芹官急忙缩回了手,“你吓我一跳!”他说,“你的嗓门儿好大。”

“天生就是这样。”楚珍答说,“如果不是你胡乱动手,我也不会喊这么一嗓子。”

“怎么叫胡乱动手?看看你摺的锡箔都不行?”

“也不知道你的手干净不干净?”楚珍答说:“弄脏了锡箔,我可怎么焚化。”

“咦!你这话好奇怪!”芹官伸出双手,自己看了一下,“我的手并不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