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娓娓谈着,只见小莲急急走来,老远地就开口了:“四老爷在问,回来了没有?快去一趟吧!”

一听这话,春雨就懊悔;她是早就想到了,既然这天赴安家之约,是“四老爷”作的主,那么一回来就该先去打个照面,才合道理。当时一半心疼芹官,想让他先息一息;一半也是因为他热得满脸发红,一身是汗,显得有点狼狈的样子,不如先容他休息一会,然后从从容容换上衣服,先到鹊玉轩到一到,接着上萱荣堂去陪老太太吃饭,岂非顺理成章的事。

谁知“四老爷”竟会先来催问,倒已显得失礼;得要上紧才是。但芹官的脸色却又使她不敢催得太急——每一听到“四老爷找”这句话,芹官便有莫来由的怯意,只觉得从里到外,一身都不自在。春雨只有软语哄他:“今天是四老爷让你去的;一定不会说什么。你别乱说话就是。”

“四叔如果问我喝了酒没有,我怎么说?”芹官摸着脸问:“我说没有;脸上红是教太阳晒的?”

春雨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你说喝了一杯。是寿酒嘛!”

“不错,不错,”芹官的脸色好些了,“本是给人拜生去的;不能不喝生日酒。”

“对了!你有什么说什么,包管没事。”春雨一面替他披上大衫;一面喊道:“小莲,你来扣纽子;我把芹官的头发梳两下。”

两个人连芹官自己,拿手巾、取扇子、系荷包,一阵忙乱,芹官脸上又见了汗;他边走边擦脸,口中说道:“让小莲在中门等着,如果我老不进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春雨抢着说,“我在中门等你,时候久了,我自会传老太太的话,把你弄回来。”

※※※

一进鹊玉轩,只见曹俯跟清客张先生在围棋;两个人聚精会神地都注视着棋局。曹俯手拈一枚“滇子”,一翻一拍,敲得“啪哒、啪哒”地响。芹官不敢惊动,小厮要言语,他摇摇头示意噤声;在进屋之处静静站着。

“这个劫,”曹俯落子了,“不能不应吧!”

“得失参半,倒要好好想一想。”张先生一抬头发现芹官,脱口说道:“啊!世兄来了!”

这时芹官方始上前,等曹俯转过脸来,随即蹲身请了个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一会儿;先在屋子里换衣服。”

“喔!”曹俯的视线又落在棋盘上了。

张先生心里明白,曹俯要等这盘棋下完,才会向侄子问话。应该知趣;别让芹官“罚站”。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在棋局上通盘检查;嘴里念念有词地似乎在计算够不够一百八十一子;然后慨然说道:“算了!不能不服输,就这个劫打赢了;还要‘收官’一子都不吃亏,也还要差到十个‘空’,重摆一盘。”

曹俯哈哈一笑,投子而起;但看到芹官笑容立即收敛,“今天有些什么人?”他问。

“除了主人以外,有——”芹官报了名单,“一共两桌。”

“干些什么呢?”

“清谈、下棋、打牌。喔——”芹官急忙补一句:“打诗牌。”

“你呢?”曹俯问说,“你必是一角!书不好好念,就对这些玩意儿起劲。”

芹官不即回答;略停一下,方始答说:“人多了,我没有上桌。我给乌都统的老二写了一幅字。”

“你听听,”曹俯回头对张先生说:“文章还没有完篇,附庸风雅的花样都会了。”

“这是好事!”张先生很快地答说:“博弈犹贤,写字总比下棋也还要正经一点儿。”

曹俯想想也是,便又问道:“你给他写的什么?”

“写了一首朱竹垞的‘解佩令’。”

“是那一首?朱竹垞的‘解佩令’很多,知道你是那一首?”

“是这一首。”芹官念道:“‘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口中在念,眼中在看;看到曹俯脸色不怡,他的声音也慢了下来,终于无声。

“哼!”曹俯冷笑道:“你怎么不往下念了?一天到晚正经书不念,就弄这些轻薄浮词!你知道什么叫‘十年磨剑,五陵结客’?你待造反不是?唉——!”说着又长叹一声,摇头不语,竟有些泫然欲涕的光景。

这一下不但将芹官吓得脊梁骨上发冷;连张先生也吃了一惊,不知他何以有此神情?

“你走吧!”曹俯转脸挥手,“见老太太去。”

芹官如逢大赦,垂手答应一声:“是!”慢慢地往后退,快到房门口才转身踏出门槛,一溜烟似地往里直奔。

“张兄,家门如此!你看如何是好?”曹俯说道,“我自父兄相继下世,自知菲材,终无大用;一心寄望在此子身上,唯有把他教养成人,重振家声,才能报答先父视我如出的深恩。不想此子是这等不成材!此刻已看出来,他的福泽有限。‘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家败完了,就该是飘不尽的涕泪了!”

原来是这样一种想头,张先生笑道:“我公也未免想得太远了!世兄头角峥嵘、健壮茁实,将来是必成大器的。至于喜爱丽词艳句,那个肯读书的少年不是如此?何足为病!”

正谈到这里,有个小厮走来,向曹俯轻声说道:“回四老爷的话,安将军派了人来,说有话要跟老爷当面回。”

“喔?”曹俯问道:“是什么人?”

“是安将军的听差。”

那还好。有时安将军派人来谈公事,派的是有职衔的武官,那就得看官阶大小,穿公服,或者至少得加一件马褂,才能接见;既是听差,无须更衣了。

“让他进来。”

带进来的人,曹俯知道,是安将军贴身的跟班桂升;等他行了礼,曹俯很客气地说道:“管家少礼!安将军有什么话,请说吧!”

“将军刚才接到京里一封信,提到平郡王的事;着我来请曹四爷到府里当面谈。”

一听这话,曹俯惊疑不定;但也不便摆在脸上,当即答说:“好!请管家先回去上覆将军,说我马上就去。”接着便喊:“曹泰!”

“在!”颇得曹俯信任的老仆曹泰高声答应着,从廊上走了进来。

“你带着桂管家去,好好款待。”

所谓“好好款待”,便是拿最大的赏封,八两银子;曹俯为人忠厚谦和,最不喜摆官派,所以用这句话作为赏银八两的隐语。

一会儿“好好款待”完毕,曹泰回到鹊玉轩来伺候;曹俯正在换公服。这样大热天冠带整齐地出门拜客,是一件苦事;加以心中嘀咕不安,所以愁眉苦脸地,显得非常不自在。

“提轿!”他对曹泰说,“你别跟去了。”

“是!轿子已经预备了。”曹泰问说,“回头老太太如果要问,怎么说?”

曹俯想了一下答说:“先别跟老太太说去看安将军;只说我去送一位进京的客人好了。”

※※※

到得将军府,请到花厅中坐;桂升说道:“将军交代,请曹四老爷先换衣服吧!”

这是安将军的礼遇;曹俯也知必然如此,道声谢,唤小厮进来,打开衣包,换上白夏布长衫;玄色亮纱马褂,科头无帽。就这样又已累出来一身汗;心里恨不能芹官早早长大成人,接了他的这个世袭差使,好让他饮酒吟诗,享几天清福。

这时听得一声咳嗽,听差打开竹帘;安将军捧着个水烟袋,从腰门中出来,一见面便说:“曹四哥,穿马褂干什么?”

曹俯不及答说,先蹲身请了个安;等他站起来,桂升已伸手作势,要帮他卸脱马褂。

旗人的礼数,繁文褥节,颇费周旋;曹俯苦于拘束,却不能不耐性忍受。等坐定下来,安将军闲闲问道:“最近跟平郡王府有没有信札往来?”

“还是上个月初,接到王府福晋给家母一封贺节的信,只是些叙家常的话。”

“喔!提到郡王府没有?”

“说他近来颇为萧闲。”曹俯问道:“是不是将军这里,得了平郡王什么消息?”

“刚接到一封信,事情还不知怎么样?你先看一看。”

安将军请曹俯来,就为的要给他看这封信;信是内务府一个名叫丰升的司官写来的。他跟安将军隶属于镶红旗,而镶红旗从成军以来,就归平郡王统辖,称为“旗主”;安将军就因为他的“旗主”平郡王讷尔苏是曹家的女婿,所以对曹俯另眼相看。两家有什么关于平郡王的任何消息,向来亦都是互相通知的。

这一次的消息,非常突兀,亦非常可惊可忧!丰升的信上说,皇帝最近召见平郡王讷尔苏,垂询几近一个时辰之久;殿庭深邃,语不可闻;只看到平郡王出殿时,面无人色,汗水透到袍褂上。日来盛传平郡王即将削爵;是否尚有其他严谴,不得而知。

看完这封信,曹俯亦是汗流浃背,方寸之间,惶惑无主;将信递回安将军时,竟无一句话说。

“这封信是二十天前写的;可是半个月前的“宫门抄”都到了,并无平郡王削爵的上谕。”安将军说:“看起来,事情已经过去了。”

“是!”曹俯不假思索地答说:“但愿如此。”

“这个消息来得很怪。曹四哥,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这是想探索平郡王讷尔苏所以获罪的原因;安将军的想法是,他们是至亲,而且常有书札往还,对平郡王的情形,一定比他了解得多。可是他失望了;曹俯所能想到的原因,是安将军早就知道了的。

“只怕还是当初不肯将恂郡王在西边的情形,详细上奏的缘故。”

“那是早就过去的事了。”安将军说:“当初,平郡王就是为此才调回京的。古人说是‘不贰过’,总不至于旧事重提,又责备他吧?”

“那,那可就费猜疑了。”

安将军点点头,不作声;“噗噜噜,噗噜噜”地抽了好一会水烟,突然抬头问道:“平郡世子,常有信来吧?”

这是指平郡王的长子福彭,也就是曹老太太嫡亲的外孙;“他只是给他母亲代笔,写信给家母的时候,附笔提一句问好的话。”曹俯答说:“从未单独来过信。”

“那么,福晋的家信中,可提到过世子跟四阿哥交好的话?”

“这是听王府里的来人这么说;信上可从没有提过。”

“嗯,嗯!”安将军用安慰的语气说:“曹四哥不必担心,我想,平郡王即使出事,至多也不过他本人削爵;爵位总在的。”

这意思是说,平郡王是开国以来,世袭罔替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平郡王讷尔苏获罪,只能夺他本人的名号、俸禄,平郡王这个爵位,无法取消,须归世子福彭承袭。

将安将军话中的本意想了一遍,曹俯忽有领悟,平郡王讷尔苏既是镶红旗的旗主,皇帝要指挥镶红旗,必须透过讷尔苏;或者讷尔苏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使得皇帝的命令打了折扣。如果夺他的爵,由世子福彭来承袭,利用四阿哥与福彭交好的关系,岂不是就把镶红旗完全抓在手里了?

由此看来,如说要削讷尔苏的爵,自然是“莫须有”的罪名。曹俯认为自己的想法不错;但却不便告诉安将军。

回到鹊玉轩,曹俯第一件事是找曹泰,问清楚曹老太太并不知道他曾应安将军之约,心里稍为轻松了些。因为如果曹老太太知道此事,即令不问,而照旧家的规矩,出了门回来,必得到父母面前去打个照面,表示安然到家,免得老人悬念。这一打照面,曹老太太倘或问起跟安将军谈些什么?话很难答;此刻就不妨索性瞒到底了。

不过,平郡王削爵,是一件可能关乎合家祸福的大事,他也不能把这个消息只藏在自己肚子里;再说,消息迟早也瞒不住,等“宫门抄”一到,亲友皆知,少不得也会传到萱荣堂,那时如何对答,倒要预为之计。

他所能商量公事家务的,只有两个人,正就是曹震夫妇。曹震未归,便只有一个震二奶奶了。

“跟中门上说,得便告诉震二奶奶,等伺候老太太完了,到邹姨娘那里来一趟。”

曹俯元配早逝,伉俪情深,不肯续弦:不过有两个姨太太,一个姓季,一个就是邹姨娘。姓季的姨娘颇具风姿,而且也生了子,比芹官只小五个月:但曹俯比较看重的,却是邹姨娘;如果要跟震二奶奶谈事,不是在鹊玉轩,就是在邹姨娘院子里,因为他比震二奶奶大得有限;而且生性拘谨,觉得只有在这两个地方见面,才能避嫌。

即使如此,亦绝少在晚间邀晤;因此,震二奶奶听锦儿来传了话以后,随即问说:“说了辰光没有?是明儿早晨,还是今晚上。”

“我问了。中门上也不知道;只说刚让曹泰来传的话。”锦儿紧接着又说:“四老爷傍晚上安将军那儿去了;听说是安将军派人来请了去的。”

震二奶奶心头一凛,想了一下说:“你派个人跟邹姨娘去说,等起了更我就去。”

曹老太太未到起更,便有神思困倦的模样;震二奶奶看丫头已经在放帐门、赶蚊子,伺候曹老太太安置了;便悄悄向秋月说道:“四老爷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到邹姨娘那里去一趟,包不定有要紧事;你可别睡!回头我再通知你。”

于是悄没声息地出了萱荣堂,得穿过曲曲折折的一条夹弄,才能到邹姨娘的那座小院落。但见堂屋中灯火明亮,曹俯却站在廊上负手望月。

“四叔!”震二奶奶问道:“邹姨娘怎么不见?”

“在这里呐!”邹姨娘从屋子里边迎了出来,一只手拿着小刀,一只手是个削了一半皮的香瓜。

“请堂屋里坐!”曹俯说道:“我有件事告诉你。”

“是!四叔请。”

曹俯进屋坐定,震二奶奶却先跟邹姨娘叙了些家常;方始走了进来,扶着桌子站着。

“坐吧!”曹俯说道:“我今天从安将军那里得了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看来确有其事,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太太说。”

一听到后面的话,震二奶奶便重重地咳嗽一声,接曹俯的话说:“慢慢儿商量!四叔先别告诉我。”

于是,曹俯将有关平郡王削爵的消息,细细地说了给震二奶奶听;然后向她问计,这件事应该怎么样告诉曹老太太?在什么时,如何措词,由谁开口,才不致让她受惊?

却不知震二奶奶先已大大地受惊了,“四叔,”她问:“怎见得一定是让小王子袭爵呢?”

当初称纳尔苏为“镶红旗王子”;沿袭例,从福彭出生时便称他为“小王子”。在震二奶奶看,果真是福彭袭爵,竟是大大的一件喜事;但恐这只是曹俯的如意算盘。

“平郡王的爵位世袭罔替,这个成例是绝不会改的。”

“当今皇上什么事做不出来!”震二奶奶脱口相答;话一说出来,随即发觉大为不妥,但已无法收回;虽不怕隔墙有耳,毕竟说这样的话,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所以深自悔责,低头不语。

曹俯倒不觉得她的话说错了;只想到去年下半年,先是“舅舅”隆科多,兵柄被解,降罪发往宁夏去修理城池;接着是接恂郡王抚远大将军印信的年羹尧,以九十一款大罪,赐令自尽;开年以来,不断有严词责备八贝子和九贝子的诏谕,到了四月里,终于将胤祀、胤禟勒令除宗,废为庶人,改名“阿其那”、“塞思黑”。凡此又有何成例可循?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失去自信;对福彭是否能袭爵,也像震二奶奶那样,觉得事在两可之间;不由得吸着气说:“咱们不能这么想,不能朝坏的地方去想!”

这话真是又可笑又可怜!不过震二奶奶转念寻思,若非朝好的方面去想,自我宽慰,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而且到底还只是传闻之词,不必过于认真。

“四叔!”震二奶奶说道:“老太太那里,唯有暂时瞒着;反正只要是小王子袭了爵,话怎么说都行。”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

“至于消息到底怎么样?请四叔多派人去打听。不论好坏,咱们的消息,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这是一句要紧话:“说得是,说得是!”曹俯深深点头:“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去打听。”

※※※

平郡王削爵之事,不知真伪;阿其那、塞思黑及恂郡王胤祯的“罪名”却已定出来了,王公大臣合疏胪列阿其那罪状四十款;塞思黑罪状二十八款;胤祯罪状十四款。曹俯最关心的是胤祯;因为讷尔苏曾是胤祯的副手。

这是京中来的一封密函,蝇头细字,写着胤祯的十四款罪状;曹俯从头细细检查;第一款是胤祯曾力保阿其那,并无谋夺东宫之罪。第二款:先帝避暑口外,未令胤祯随扈;而胤祯化装为商贩,私自跟踪;入夜与阿其那在帐房中密语通宵,行迹诡异。第三款:胤祯在军前时,与阿其那、塞思黑密札往来,几无虚日。很明显的,这三款罪状,是要坐实他与阿其那、塞思黑同党。

以下提到胤祯领兵的“不法”情事;这与纳尔苏有关,曹俯格外注意。这一部分共计四款,一款是纵酒淫乱;一款是糜费兵饷;一款是贪赃受贿;再有一款是:“在西宁时,张瞎子为之算命,诡称此命定有九五之尊。胤祯大喜称善,赏银二十两。”

再接下来,便是指责胤祯奔丧到京,如何不守法度,与讷尔苏更无关系。曹俯放心了,不管恂郡王如何“大逆不道”,扯不到讷尔苏身上,即无大罪;就算革爵,亦只是他一己的得失。

果然,上谕到了,平郡王讷尔苏以贪婪革去王爵:由世子福彭承袭。消息一传,曹俯仍旧是请震二奶奶来商议。

“老太太面前,只说郡王自愿告退,由小王子袭爵好了。”震二奶奶接着又说:“倒是要打点贺礼;不知道四叔的意思怎么样?”

“要贺吗?”曹俯微觉意外。

“我想该贺的。当上了‘铁帽子王’到底不是小事。”

“等我想想。”曹俯一面盘算;一面说道:“有得就有失,儿子袭了爵该贺;老子削了爵该怎么说呢?”说到这里,他大为摇头:“不妥,不妥!没有致贺的道理。”

震二奶奶心想:书呆子的习气又发作了!这是她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唯一的办法是绕个弯子将事情办通。

思索了一会,她想到一个说法:“小王子今年十九,明年是二十岁整生日;这份礼是少不了的。四叔,你说呢?”

“这份礼当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是明年的事。”

“明年六月廿六日的生日;提前送有什么不行?”曹俯想不出不能提前送礼的理由,只好这样答:“那就预备吧!”他接着又说:“这几年境况大不如前,彼此至亲,应该是能够体谅的。我看,这份礼只要不丰不俭,能过得去,也就行了。”

“是的。”震二奶奶不跟他争,“四叔就不必费心了。等我预备好了,再请四叔过目。此刻,请四叔进去告诉老太太吧!”

“好!我就去。”

这时早有震二奶奶的丫头,抢先报到萱荣堂;曹老太太一听便有些皱眉,因为曹俯来得不是时候。

原来,这夕阳西下,月亮未上的傍晚时分,是萱荣堂在夏天的一段辰光;好是好在一座大天井。曹老太太喜欢轩敞高爽,天井中不准摆什么鱼缸盆景之类的陈设,道“天天那些玩意,摆不上三天就看厌了;反倒招蚊子,又不干净。”要观赏时令花卉,或兰或菊,都是临时送进来,赏玩过了,立刻搬走。这在秋冬间,空宕宕显得有些萧瑟;夏天的感觉就大不相同。每到太阳偏西,席棚高卷,汲几桶新井水,浇遍大方青石板,暑气一收,清风徐来,就在院子里支上桌子摆饭,每天都用大圆桌,因为每天都会有客来——族中的女眷,知道曹老太太爱热闹,也贪图这萱荣堂中夏日黄昏的舒服,洗了澡来赶晚饭,也是炎炎溽暑中的一件乐事。

不想曹俯忽然在这时候要来,说“有事跟老太太回”,族中女眷年纪轻的固然要先回避;年纪辈分俱长,可以不必回避的,却以人家有正事要谈,不便打搅,亦不能不躲一躲。更有些知趣的,起身告辞;丫头亦都四散,热热闹闹的场面,霎时就显得冷清了,天井中只剩下马夫人与芹官;芹官还是局促不安,因为他只穿了一身熟罗的褂裤。

芹官系了一条白绸绣黑蝶,还带黑丝穗的汗巾,在左腰上垂下来一大截,担心“四叔”见了会责备;一直惴惴不安。

先进来的是震二奶奶,一眼到芹官的汗巾,大吃一惊;急忙走上两步,冲着他的左腰一指,喝一声:“赶快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