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类小说上一章: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2·茂陵秋
- 另类小说下一章: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4·延陵剑
棠官驳她不倒,怏怏然喝了酒,念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又说:“你喝吧!”
这有点闹意气了,春雨微感不安;不道小莲嚷道:“请教令官,若是眼看要念错了,旁人打暗号通知他,这算不算违令?”
朱实微笑答道:“自然算违令。”
“好!芹官,你罚一杯。”
“干吗?”
“刚才棠官念了‘春城’两个字,你重重咳一声,棠官才改了口;先前只有六个人,棠官念这句诗,就跟‘花落春仍在’一样,该他自己喝酒,你不是打暗号作弊。”
“情有可原。”何谨说道:“似乎可以免罚。”
“不说酒令重于军令。请令官主持公道。”
“按理说是要罚。不过,既往不咎;以后不许。”
小莲有些不服气,喝完了酒,现成地念一句:“云鬓花颜金步摇”,故意让朱实喝酒。
“酒差不多了。”何谨到底年长持重,趁机说道:“请令官喝一杯收令酒吧!”
于是撤了下面那张桌子,仍是芹、棠兄弟陪着朱实吃面。春雨既要照料外面;又要在里头安排何谨、阿祥与爵禄果腹,小莲是因为多喝了两杯酒,神思困倦,管自己去躺下了;幸好还有碧文,不过她总算也是客,春雨少不得客气一番,说得口滑,话中免不了对小莲微表不满。
“我们那位‘小姐’,不能说她不聪明、不能干;可是做事得看她的兴致。高兴了什么事都行;一不高兴,天塌下来都不管。”
碧文却不敢接口,因为她在季姨娘那里几年,深知“是非只为多开口”的道理;而且她也多少看出来,小莲对她已有猜忌之意,越发应该小心。
不过,对春雨没有表示也不妥;她故意匆匆起身说道:“我到外面看看去,不知道面片儿够不够;棠官最能吃面。”
这下提醒了春雨,“对了!”她想,这也正是为她替朱实拉拢的一个机会,“劳你驾,就在外面照应吧!要什么叫小丫头来告诉我。”
一到堂屋,只见朱实与芹官都已搁箸,只有棠官还在吃面;便叫小丫头进去通知,已经吃完了。不一会,小丫头捧出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碟白菊花瓣;三杯红糖姜茶。
“交给我!你去倒脸水来。”
接过托盘,先伺候朱实;菊花瓣是用来擦手的,据说唯此可以去蟹腥,“我的手不腥。”他说;然后取了杯姜茶喝。
托盘送到芹官面前;他微笑说道:“怎么劳动起你来了?”
“莫非我真的自居为客?”碧文也笑着回答:“我只当这里也是书房。”
芹官因为有老师在,不敢跟碧文多说笑;一面抓把菊花瓣搓手;一面取了杯姜茶。余下那一杯,连同菊花瓣,放在棠官前面;碧文接着便去绞把热手巾,送到朱实手里。
“请书房里坐吧!”等他们师徒在书房中坐定,随即送来熬得极浓的普洱茶。朱实喝了两碗,额头微微沁汗,酒意半消,十分舒畅。
“今日之会,至足乐也!不可无诗以纪。”
听这一说,芹官便起身走到书桌前面,先剪烛、后磨墨,抽毫铺纸,安排妥当,等朱实坐下来写诗。
朱实倒是有诗意,但想想不能在此做诗;因为此日之会之乐,主要的是由于有娟娟三姝,不但对春雨的那段窅渺情思,不便示人,就是小莲的娇憨,碧文的明慧,形诸笔墨,亦不便向受业的弟子公开。因而设词辞去。
“我做诗,向来颇费推敲;今天晚了,不能再多坐了。”说着,朱实已探手入怀,触摸到备好的一个红包,里面包着二两碎银子;但此时觉得将那个红包拿出来,对主人、对自己都是亵渎,因而将手又伸了出来。
“我送先生回去。”
“不必,不必!”朱实说道:“我最不喜这些虚套。”
芹官亦是这样的性格,因而便不再多说。及至等爵禄点上了灯笼,碧文说道:“我们亦该去了。一路送先生吧!”
顺路相送,朱实没有辞拒之理;于是爵禄在前,朱实与棠官居中,碧文另持一盏灯笼殿后,一路招呼“小心”;“走好”。在夹弄中走不多远,发见前面出现了灯火;走近了才看出是秋月带着一个小丫头,两人都身子紧挨着墙壁,让朱实先走。
朱实少不得也要稍稍驻足,才合道理;等他一站住脚,碧文便即说道:“朱五爷,这是我们老太太跟前的秋月姊姊。”
“喔,原来是秋月姑娘。”朱实说道:“请秋月姑娘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致意,今天太晚了,不便去给老太太请安。”
“先生太客气了。今天芹官请先生,我们老太太不放心,怕怠慢了先生,特为着我来看一看。不知道先生吃好了没有?”
“太好了,太好了!多谢老太太还惦着。”
“先生可别客气。”秋月笑道,“我们老太太说了,如果今天怠慢了先生,改日老太太请先生,补请。”
“不敢当,不敢当!真的很好。不信可以问碧文姑娘。”
这时又来了一盏灯笼;原来是锦儿听说双芝仙馆笑语喧阗,十分热闹,估量着朱实已经走了,想找春雨来说说。不道中途相遇,少不得略作周旋;然后一起将朱实送出中门。
“棠官,”锦儿问道:“听说你们喝酒喝得好热闹;怎么会呢?你们倒不怕老师?”
“怕什么?老师带着头玩,坐了两桌;还行了酒令。”棠官一路走,一路回答。
“三个人怎么坐了两桌?”秋月大为诧异,“还行了酒令?”
这时已快到季姨娘的院子了;碧文怕棠官言语不检点、又惹好些是非,便抢着笑道:“对了!你们找春雨去谈吧!我们到家了;明儿见。”
看碧文神色诡异,不独锦儿,连秋月亦是好奇心大起;她心里在想,到了双芝仙馆,必有好一阵谈,而萱荣堂在等着她覆命,应该先有个交代。
于是她告诉打灯笼的小丫头说:“你先回去跟老太太说,老师已经走了;很高兴。客请得很热闹、很有面子,请老太太放心睡吧!老太太如果问我,你说我跟春雨有事谈,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回去。别的话,不用多说。”
※※※
“真玩得好有趣!”锦儿不胜向往地:“早知道,我也来凑个热闹。”
“你可不行!”芹官笑道:“你的身分跟她们不一样。”
“就这样,我已经在担心了。”春雨接口也说:“不知道老太太、太太、震二奶奶会不会怪下来?倘或有你在里头,更不得了啦!”
“不错!”秋月深深点头:“就这样,将来如果让四老爷知道了,必不以为然;不过总还有话好说。”她停了一下又说:“偶尔玩这么一回,也就顶到这儿为止了!不然会传出去,说曹家没上没下;世家的规矩不知道那儿去了?这话可不大好听。”
一听这话,春雨顿觉局促不安,“原是我不好!”她说,“我该想法子拦住的。”
“拦也拦不住!”芹官觉得秋月太认真了,“老师一时高兴;又是看重咱们家的人,莫非倒不识抬举?再说,这也是件很文雅的事;作兴传出去还算一重佳话呢!”
“但愿如此;不过最好不传出去。”春雨怕芹官跟秋月意见相左,再谈下去会起辩驳,所以接下来又说:“你请回房吧!我们三个还有事谈。”
“你们谈你们的,我又碍不着你们。”
“谁说?有些话是你不能听的。请吧、请吧!”
芹官笑着走了;刚入卧室,听见锦儿在问:“咦!小莲呢?怎么一直没有见她的影子?”
“她的酒量浅,稍为喝几杯就支持不住了。这会儿睡得正沉呢!”
这下倒提醒了芹官;怕小莲真的是醉了,因而由后面绕到小莲的房间;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帐门未卸,小莲和衣面里而卧;便走到床前,轻轻喊道:“小莲!”
看小莲不答,以为她是睡着了;芹官伸手到里床,去拉开叠好的被子,想替她盖上,不道一俯身时,发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芹官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怎么回事?锦儿、秋月都来了,谈得好热闹;你怎么不出来,在这儿淌眼泪?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问还好,一问越使小莲伤心。她是早就听到了锦儿、秋月的声音;很想起身来谈谈,却又怕春雨心里会想:装醉不做事;听说有人来了,倒会来赶热闹。因而不好意思起床;然后听她们越谈越热闹,心里又悔又觉得委屈,不由得伤心落泪。此刻让芹官说中了她的心事,刚收住的眼泪,忍不住又滚滚而下。
“什么事委屈?”芹官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手扳着她的身子说:“你告诉我。”
声音越来越大,小莲怕让外面的三个人听见了,进来一看,发现真相,是多么令人发窘的事!所以一翻身坐了起来,一指按在嘴唇上,压低声音着急地说:“你别嚷嚷行不行?你请吧,有话回头再说。”一面说,一面向外指一指。
芹官从小在脂粉堆里打滚,几乎摸透了这些女孩的性情;像此刻的小莲,对她多说一个字都不必,只有依她的话,悄悄退去,才合她的心意。因而点点头,还用手在自己嘴上按一按,表示不会说破;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原处。
但小莲到底为什么哭,却始终想不透。等锦儿、秋月辞去,春雨来探视时,他一把拉住她,低声相告;自然也显得很关切,希望能够抚慰小莲。
春雨很沉着,她也知道,小莲的委屈多少是她引起来的;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是件如何了不起的事。尤其是芹官预先告知,更不难处置。
“她怕人知道她在哭,咱们就要装得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不管她是那里受了委屈,反正哭过了,心里就舒服了。明儿一早起来,你看见她,千万别问这件事。”
“我知道,我不会问。”芹官又说,“今天什么都好,就这件事欠圆满。”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别老在心里嘀咕。我服侍你睡吧!”
春雨为他卸衣濯足,一直等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帐门,捻小了灯,方始离去;将小丫头找了来,故意大声交代,说小莲酒醒了,怕会口渴;替她沏一壶消火的冰糖菊花茶,用棉套子熓着,半夜里醒了好喝。
“她没有吃什么东西,也许还会饿。”春雨又问:“有粥没有?”
“有。不过凉了。”
“不要紧!你拿小铜锅盛半锅,对上热水,搁在‘五更鸡’上;再盛一碟酱菜,抓一把笋干给她预备着就行了。”
这些话在眼泪已干,深感无聊,却不能不装睡的小莲,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感动,这样体贴入微,不能不说她是真心相待;至于人前人后说几句闲言闲语,这也是免不了的;“皇上背后还骂昏君”呢!如果认真,倒是自己显得量窄了。
这样一转念间,顿觉胸膈舒畅;心中一动,何苦这么假装,憋得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自己找罪受!
于是她开口应声:“我酒醒了;现在就想吃粥。”一面说,一面起身;最要紧的自己先摸一摸脸,看有没有哭得露出相来。
眼泡是略有些肿,但也顾不得了,反正只要自己装得没事就没有人会问。随即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春雨什么话都不说;只指着自己的茶杯说:“我刚沏了杯茶,还没有喝呢;你要喝,你喝吧!”
小莲其实不渴,不过不忍辜负她的好意,还是把杯子端了起来;心里在想,芹官不会不把自己在哭的情形告诉她,她刚才的那番示好,必也是暗含着致歉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也不必再装什么了,便即问道:“锦儿跟秋月来过了?”
“是啊!聊了好一会才走。”
“聊些什么?”
“锦儿是不知那个‘耳报神’报到她那里;说咱们这里好热闹,忍不住想来看看;秋月是老太太不放心,特为打发她来看的。”
“唉!”小莲忍不住感叹:“咱们这位老太太的疼孙子,只怕天下数第一了。”
春雨摇摇手,示意芹官已经睡下,别说这些话扰乱他的心思;接着轻声说道:“你不是想吃粥吗?自己去动手吧!”
“你呢?”小莲问道:“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也好!”于是小莲兴冲冲地去热了粥,又觅了几样粥菜,让小丫头端到自己屋子里;然后来邀春雨一起消夜。
这是尽释前嫌的明证,春雨也落得笼络;将小丫头都打发去睡了,两人啜着粥闲谈,又谈到了朱实身上。
“你看到没有,”小莲低声问说,“碧文对朱五爷好像很有意思呢!”
“这也不是什么新闻。”春雨顺口回答;话一说出来,深为懊悔,自觉太轻率了。
小莲当然不会轻易放过;立即眼中发亮,深感兴趣地问:“原来早就这样子了!你看,我多懵懂,到现在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是怎么回事?”
春雨心想,小莲最好奇,一定会去打听这件事,说不定就会惹是非,坏了碧文的好事;倒不如索性明说,取得她的合作,反比较妥当。
“有件事,到现在还只有锦儿、秋月知道;连碧文自己都还在鼓里。如今我跟你说了,当然也要你帮着出出主意。”
“那还用说?我有好主意,一定会告诉你。”
于是春雨将如何发现碧文对朱实未免有情;如何跟锦儿都替碧文委屈,打算为她作媒;以及如何替碧文打算;如何要看朱实教得好不好,再作道理等等,都告诉了小莲。
“刚才我们跟秋月谈的,也是这件事。芹官倒是服朱五爷,看来这位老师是请对了;不过教得好不好,还要看将来四老爷怎么说?”春雨紧接着又表示了她的忧虑,“四老爷为人古板;只怕对朱五爷跟芹官仿佛叔侄兄弟似地,又亲热,又随和,心里不以为然。那一来,好事就多磨了!”
小莲静静地听完,先不作声;只连着看了春雨两眼,神情异样,令人不解。
“怎么?”春雨问说,“你好像另外有什么看法似地。”
“不是我另外有什么看法;我是不明白,你们只替碧文打算,有没有想过,朱五爷本人愿意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春雨振振有词地,“碧文那一点配不上他?”
“不在乎配不配;要问愿不愿。俗语说得好:‘麻油拌青菜,如人心里爱。’如果不喜欢,再配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朱五爷不喜欢碧文?”
“我知道朱五爷喜欢另外一个人。”
“那倒奇了!你怎么知道的?”春雨大为困惑,“你说那个人是谁?”
“你!”
就这一个字,顿教春雨心头似小鹿乱撞;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会看错了吧?”
小莲此时很冷静,看她的神情,听她的这一声问,便知春雨并不以为她的话是无根之谈。因而反问她说:“莫非你自己一点都不觉得?”
这话让春雨很难回答;同时也不愿立即回答,此刻她要回忆的,也是重新去体认的,是有两三次看到朱实的眼色,究竟是自己无端疑惑,还是真有深意?
但不用细想,也可以明白;连小莲都看出来了,可知决非自己瞎疑心。不过,话虽如此,还须印瞪;当即答说:“我并不怎么觉得。你倒说给我听听,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太多了!只要你在他面前,他的眼珠总是跟着你的身子转的。”
“那是你自己心里在这么想——。”
“是的。”小莲抢着说道:“我先也不相信,总以为我自己看错了。可是到行酒令的时候,我看清楚了,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
这句话说得春雨哑口无言,不能不相信。小莲言之有据;“你是指什么红花、白花的那一句?”她不知不觉的问。
“是不是,你自己都知道的。”
“我也不能相信!”春雨使劲地摇摇头,“他不该打这个主意。”
“该不该是另外一回事。”小莲说道:“总之,他现在的一片心思是在你身上。”
春雨蓦地里想到,现在不是争辩小莲的看法错与不错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不能揭开。
“小莲,”她神色懔然地,“这话你千万搁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芹官知道。”
小莲点点头,“当然,”她说,“我识得轻重。”
这一夜,春雨与小莲都辗转反侧,不安于枕,萦绕在心头的是同一件事,思虑的方向却大相迳庭;心境自亦判然有别。小莲仿佛从一片云山雾沼中,发现有一炫目的光亮,指引着出路,方寸之中,充满着兴奋与憧憬。
她一直有个想法,春雨与芹官在年龄上的差别,将随着岁月之逝而越来越明显;春雨终将会痛苦地发现,她要成为“芹二爷”的偏房,是个妄想。小莲始终认为自己的条件要比春雨好得多;但“芹二爷”偏房的那道门,春雨虽进不去,却一直把守在那里,很难使她让开,而且最近发现,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如果能假手另一个人,强拥之而去,那道门不就为自己敞开了?
这个人现在出现了!小莲心里在想,其实,这个人的出现,并不是件坏事;倘或春雨能够及早发现,“那道门”是注定了为她所进不去的,她就会觉得,由她来取代碧文,实在是最聪明的做法。只是,怎么样才能让春雨解得此中消息?是不是应该有个人去提醒她;若说应该,这个人是谁?
疑问一个接一个,越想越多,越觉得事有可为;但也越记得当初春雨跟她说过的那几句话;于是,疑问只剩下一个了。
至少,在眼前就只有这样一个疑问;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春雨跟她说过的话:“他很喜欢你,你的年龄也还配,你总有个打算吧?”又说:“我是真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如今要考究的是,到底春雨是不是真心呢?如果确是真心;自己也不妨报以真心,劝她不必为碧文费心,倒是应该为自己打算。
在春雨,却全然不曾料到小莲为她失眠通宵;事实上是她根本没有想到小莲,只想到小莲的发现,朱实借行酒令的机会,想跟她一起喝酒,以及当时四目相接时,所予她的感受,确确实实证明了小莲的发现,确有其事。然则,应该如何料理这一缕无端飘来的情丝?
但是,她竟一时无法静下心来细作思量。回想几次跟朱实见面的经过,他的视线似乎总跟着她的身子在转;当时不觉有异,此刻搜索记忆,不能不承认小莲的话,非无根据。她实在没有想到,朱实会这样对她一见倾心;这使得她很烦恼,但烦恼之中,似乎也有一些堪供回味的东西。这就使得她无法抛开烦恼了。
※※※
十一
“春雨姊姊,春雨姊姊!”朦胧中她听得有人在喊;同时发觉有人在推她的身子,睁开眼来,只觉光亮刺目,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时候?”她蓦地里坐起身子;满心烦躁地问。
“自鸣钟刚打过九点。”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叫你叫不醒。”新来不久的小丫头三多说:“刚不久,老太太打发人来,要你去一趟;那时我就来叫过。”
听这一说;春雨越发惊出一身冷汗;“什么时候来叫的?既然老太太来叫,你们怎么样也要把我弄醒!”她越说越着急,匆匆忙忙掀被下床,一迭连声地说:“快替我打盆洗脸水来。”
“不用急!小莲姊姊去了;那时她也刚起来。”
坏了!春雨两手扶着梳妆台,软弱地坐了下来,心乱如麻,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多少天以来,自己步步小心,好不容易在曹老太太面前,留下了一个谨慎小心,一步不错的印象;如今完了!尤其是将昨晚上那件事连在一起想,曹老太太不但会觉得她靠不住,还会在心里痛恨她荒唐。
春雨伤心得几乎要掉眼泪;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偏偏小莲占了头筹,据三多说,她也不过刚起来,谁知道恰好就赶上了。这一点,怎么样也不能令人甘心。
可是,事已如此,徒悔何益?她强自克制着去想眼前该干什么?首先想到芹官,是什么时候上的书房?
“还是照平常的时刻。”三多答道:“那时你们都睡着,我要去叫,芹官不许,说让她们多睡一会。”
“那么!是谁伺候他洗脸、穿衣服、吃早饭的呢?”
“是我。”
“是你!”春雨既惊且怒,顺手一掌,掴在三多脸上,“你叫什么三多?你就是一多,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我问你,你刚来的时候,有没有人教过你规矩?”
这话将捂着脸含着眼泪的三多,问得心惊肉跳。原来曹家下人的等级,分得极严;小丫头不奉呼唤,到不了主人面前;就到了主人面前,不该她做的事,也不准胡乱插手;像这种贴身伺候主人的差使,更所不许。三多也不是不懂这些规矩,只是不知道规矩如此厉害;一时轻心,不道有如此严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