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朱实将这个沿袭自前明的制度,为他们兄弟细讲了一遍;芹官不由得就想:“先生问到本经,莫非是要做八股?学会了又有何用,莫非还要下场去考举人、进士?”

这样转着念头,口中忍不住问了出来;那朱实点点头说:“正是!令叔正以此期望你们兄弟。尤其是你!”

芹官大出意料,“家叔从未跟我提过。家塾老师亦不曾指明那一经是我的什么‘本经’。”他紧接着又说:“家祖母跟家叔倒是常提到先祖在日的训诲,说读书所以明理;又说诗书所以涵泳性情。从未说过,读经是为了做八股、猎功名。”

朱实心想,自己的这个学生,已有些名士的味道了。如果自己不能在这方面有所矫正,未免有负曹震的举荐;曹俯的付托。

于是,他微咳一声;将碧文为他预备的“六安瓜片”,喝一口润润喉舌,方始从容不迫地说道:“雪芹,你把读书看成为了‘做八股、猎功名’。自然是一种轻视之意;这又不然!学而优则仕;换句话说:入仕则非学优不可。”

“读书固然为明理;亦是为用世。府上是世家,世袭的差使,不容你不做;可见得你想不入仕也不行。既然如此,何不学而优则仕。”

“先生说得是!不过,我读五经,不专攻什么本经,岂非更好。”

“当然,当然!能博通五经,自比专攻一经来得好;不过能精通一经,也就很有成就了。”

“这跟做八股似乎无关。”

“怎么无关?本经精通,下笔有神,八股文自然做得好。”

“这八股文再好,也不过一时之用;我看除了考试以外,再无用处。”芹官看一看书架说:“架子上韩柳欧苏的文集,不知那一篇是八股?”

朱实笑了,“雪芹,说实话,我也讨厌八股。不过,八股之可厌,在陈腔烂调;八股的本身,还是可取的。”他看芹官不答,便追问一句:“你不信是不是?”

“先生说出来,我自然就信了!”

“孺子可教!”朱实一眼瞥见碧文倚柱悄立,很用心地在注视他们师生辨难质疑,不由得寻思,要想再觅这样可人意的馆地,只怕很难;如果想长保目前的馆地,首先要收服这个不轻易让人牵着鼻子走的学生,因而整顿全神,思索了一下回问道:“你知道八股是谁发明的?”

“不是明太祖、刘基君臣创始的文体吗?”

“非也!照我说做八股的老祖宗,要算王介甫。”

王安石会是八股的“老祖宗”,这话真是匪夷所思;芹官又表现出一种轻视的沉默了。

朱实视而不见,管自己从容说道:“宋朝的科举,阖中本试‘墨义’,只要把经书读得滚瓜烂熟,就不愁不能交卷。譬如——”

譬如题目是:“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所谓四者何?”这便是问君子之道四端;据论语回答:“其行已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便民也义。”再加上“谨对”二字,即为极完整的答案。

以此试士,只须强记,便可博上第,真才何由得见?因此,王安石主张变法,改“墨义”为“经义”;是作一篇短文,以通经而有文采为合格。经的题目出于经书;所作的文章亦须以经书中的意思去推衍。王安石作过一篇短文,题目是“里仁为美”;起首两句是“为善必慎其习,故所居必择其地”,后人以为这就是八股“破题”的滥觞。

“破者说破题旨。”朱实指著书桌上一个置糖食的福建漆的盒子说:“这个圆盒子,看来浑然一物;但一破为二,说上有盖覆,下有底承,不就等于说是一个盒子吗?”

芹官听得有些意味了,微笑着说:“这不就像打灯谜吗?”

“原有些像,并非全然如此。”朱实接着又说:“‘云麓漫抄’里面有个故事,说当时有位彭祭酒,在国子监以善破经义,为生徒倾服。大家想难他,总难他不倒,有人开玩笑,拿‘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请他破题;他想了一会,答了两句:‘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雪芹,你倒细心体味;题意是不是全说破了?”

芹官逐字想去,大有领悟;脱口说道:“依我说,只八个字就可以破它: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你懂了,你懂了!”朱实轻击著书桌,很高兴地笑道:“想不到这么容易就开了你的窍。”

芹官也觉得得意,矜持地不敢露出笑容;转脸问棠官:“先生的话你听得懂、听不懂。”

“有懂有不懂。”

“你比你哥自然差得多;慢慢来!”朱实又正色对芹官说:“下句‘人事靡定’破‘几家欢乐几家愁’,不错;上句有瑕疵,不如彭祭酒破得好,惟其‘无远近之殊’,才见得月儿弯弯,普照九州。你那句‘天道有常’,缺这么一点意思。”

芹官想了一下,心诚悦服地答一声:“是!”紧接着灵机一动,随又说道:“先生,‘天道有常’用来破苏东坡的词:‘月有阴晴圆缺’呢?”

“这比原来好得多。”朱实怕长他的骄气,不肯过于夸奖;接下来进一步谈八股:“前明的文南英说:‘制举业之道,与古文常相表里;故学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为时文。’以你的聪明,八股的套子,即所谓‘股法’,有轻叙、有重发、有照应、有宾主、有反覆、有疑问;还有流水、推说、锁上、起下、转换、操纵等等名目;将来一点就透,我不担心;担心的是你言之无物!”

对这句话,芹官当然不服气;不过不便声辩,只沉着地沉默着。

“‘腹有诗书气自华’,如今还是先读书要紧。”朱实问道:“五经中你读过那一经?”

“左传读完了。礼记刚开始。”

“好!就接着读礼记、一面上生书、一面温熟书;这是要背的。”

“是。”

“一天读五页纲鉴,上半天的功课就差不多了!下半天读‘唐宋八大家文钞’,用茅鹿门的选本;你把这部书读通了,学做八股,事半功倍。其中的奥妙,一时也说不尽,日后你自然知道。”

一口气说到这里,朱实不觉口渴;将一碗茶喝了大半,碧文赶紧又去续了水来;回身向外时,一眼瞥见春雨在远处探望,急忙悄悄迎了上去。

“怎么样?”她轻声笑道:“是不放心芹官,怕他挨先生的手心?”

“倒不是怕他挨手心;是怕他发牛脾气,冲撞先生两句。”

“不会,不会!起先,我也有点担心,师父徒弟仿佛在抬杠;后来不知道芹官说了些什么,先生高兴得拍桌打板蹬地,笑得都有点儿忘其所以了!”

“棠官呢?没有怯场吧?”

“还没有问到他呢!”

春雨本来只是放不下芹官的心;对棠官无非附带问一声。问过了本来可以走了,但自觉芹官刚刚到书房便来探视,关切得未免过分,不好意思就走。正在踌躇之际,碧文指着雨廊问道:“要不要到先生住的地方看看?”

“好啊。”

春雨正中下怀,跟着碧文来到绿静斋,只见新糊的窗纱;水磨砖地洗擦得纤尘不染;一踏进堂屋,只见爵禄从朱实的卧室中迎了出来,发现还有春雨,不由得一楞,旋即笑嘻嘻地说道:“两位姊姊来得正好!我正施展不开呢!”

“什么事施展不开?”

碧文走进去一看,地下摊开了一副半新旧的铺盖;大床上原来铺好的新被褥却被掀得凌乱了。

“你看你!”碧文微加呵责,“好好儿铺整齐的床,干嘛弄成这样子?”

“先生交代把他带来的铺盖铺好;我是头一回干这件事,床又大!”

“先生来看过了?”碧文问说。

“还没有。”

“可见你做事莽撞!”碧文说道:“先生以为没有替他预备被褥,所以才用他带来的铺盖;如果他知道已经预备好了,绝不会那样说。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爵禄哭丧着脸说,“现在怎么办呢?”

碧文还在考虑;春雨便说:“有人使惯了自己的铺盖,换一副新被褥反而睡不着,也是有的。我看垫被用咱们的;盖的被跟枕头,用他自己的好了。”

“好!”碧文点点头,“你来帮个忙。”

两个人都脱鞋上了床,将褥子、被单铺得整整齐齐;再将一顶簇新水蓝色湖绉帐子,放下来掖好;叠被置枕,片刻之间都妥贴了。

等爵禄将地上收拾干净;春雨才坐下来细看周围。这间卧屋很大,可以兼作书房;除了五斗柜、衣橱、方桌以外;临窗书桌,桌后书架;两面墙上一面挂一堂文征明四体书的屏条,一面挂一幅黄子久的富春烟雨图,仍旧绰有余裕。

“东西也不少了,看上去好像还是空空落落的。”碧文说道:“春雨,你倒看看,毛病在那里?”

春雨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向里凝视了一会答说:“毛病在那里,我可不知道。不过我有个主意,也许行。”

“说吧!什么主意?”

“中间用一架多宝槅隔开——。”

“啊!”不等她说完,碧文已恍然大悟,“毛病就在这里;原是两间屋,把它看成一间屋子,那就怎么摆设都不合适了。你这个主意高!可惜,昨天说多好;如今怕来不及了!”

“也没有什么来不及。搬一架多宝槅来,也不费什么事。”

“光有‘槅’不行;‘宝’呢?”

多宝槅上的小摆设,不一定珍贵,但须别致,又不能雷同,一件一件去找,确是很费时的事。春雨只好默不作声。

“如果东西现成,也还来得及;反正先生中午不回来。就是——。”

“这样,”看到碧文一心求好的神情,春雨又有了一个主意,“你找人去搬槅子;我替你去找东西。”

“你那里去找?得跟震二奶奶回明了,开仓房自己去翻;一下午也许都找不齐。”

“你别管!你只说你什么时候把多宝槅搬了来?”

碧文又想了一下说:“一吃了午饭就能搬来。”

“好吧!等你搬来,我的东西也有了。不过不一定都能配得上。”

“少几件怕什么!”碧文已深为满意,“一时也看不出来;明后天再找好了。”

※※※

照料完了午饭,碧文请朱实仍回书房去坐;新沏了茶来,趁机问道:“先生是不是歇个中觉?”

朱实原有午后小睡片刻的习惯,但头一天到书房:而“宰予昼寝”被视为“朽木不可雕”,在学塾中,一直用此故事来责备懒学生,自己岂可明知故犯?所以他摇摇头说:“不必!”

问清楚了,她放心了;朱实回卧室时,已经重新布置好了。不过,时间也不算充裕;赶回饭厅,催着爵禄与阿祥说:“你们赶快吃,吃完了去搬东西。”

爵禄是午前就已经接头好了的,吃完饭很快地带着人搬来一架多宝槅,安置妥当,又叫爵禄去打一大盆水来,两人一起动手,擦洗干净;就这时春雨带着阿祥也将小摆设送到了。

“你本事真大!”碧文又惊又喜地,“到底是那里弄来的?”

“说穿了不稀罕!我是检现成,把我们那里的东西,原样儿都搬了来了。”

“原来是这样!”碧文微感不安地,“芹官不会怪你?”

“不会!别说是搬到先生这里来用;就不是,他也至多问一声,不会说什么。”春雨似骄傲,似无奈地又加了一句:“他对身外之物,看得很轻的!”

“这,我倒还是第一回听说。我只知道芹官大方;不知道他大方得整个多宝槅上的东西不见了,都不会心疼。”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春雨无心说了这一句,出口才觉得不甚妥当;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闲白儿丢开,快动手吧!”

这是细巧的工作,阿祥与爵禄都插不上手;碧文将他们都遣了去照料书房,然后与春雨二人,将那些用锦盒或者桑皮纸包裹的哥窑花瓶、玉雕的八骏、元朝的磁佛像、紫水晶琢成的狮子等等珍玩,一样样拆开来,摆在桌上先用白布都擦干净,方始相度位置,一一上架,有不合适的,重新调配。这是做事,但也是娱乐,因而不知不觉地两个人都忘了时间。

突然,听得爵禄在喊:“先生回来了!”

碧文与春雨都是一惊,双双向窗外望去,朱实的影子已经消失,当然是进了堂屋了。

于是碧文高高掀起门帘;春雨亦垂手站在她旁边;朱实一进屋,眼中立刻有惊异的神情;站在那里,左看右看,仿佛不能相信自己会住在这里似地。

“先生,请坐,”碧文说:“我去沏茶。”

“喔,”朱实如梦方醒似地,“不必,不必!我在书房喝够了。”说着,他的视线落到春雨脸上。

“她叫春雨。”碧文说道:“本来是在我们老太太那里,特为派了去照料芹官的。”

她一面说,朱实一面点头;等她说完,他向春雨招呼:“姑娘请坐!”话一出口,发觉不够周全,向碧文说道:“你也请坐!”

碧文向春雨看了一眼;然后答说:“没有这个规矩,请先生不必客气。春雨是我请来帮忙的。”

“喔,多谢,多谢!”

“先生真多礼!”春雨向碧文微笑着说:但眼角却瞟着朱实。

碧文正待答话,突然想到一件事;即忙出室,向爵禄问道:“芹官呢?”

“阿祥送回去了。”爵禄又说:“棠官也顺带送回去了。”

碧文放心了,回到原处说道:“春雨,你请吧!”

“嗯!”春雨轻答一声;却又略等一等,方侧着身子,悄然退去。

朱实也知道,大家的规矩如此;晚辈或下人,在离去以前,都有片刻等待,为的是长辈或主人临时想起有什么话,还来得及吩咐。他在想:春雨根本不会意料他会有什么话说,只是尽礼而已。但是,自己总觉得仿佛不该沉默,应该有所表示;这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念,为什么要有表示,以及表示些什么,都还不曾想到过。而且,事实上等碧文一开口,他那朦朦胧胧的意念,也就立即抛开了。

“先生行几?”

“我行二,也行五。”

“行五想来是大排行?”

“对了!”朱实点点头。“叔伯兄弟一起算,我排列第五。”

“那就称五爷吧!”碧文解释理由,“我们用先生这个尊称,不合适。称二爷呢,我们家有一位二爷了;等芹官再长两岁也得叫二爷,怕称呼上弄混了。”

“随便你怎么叫,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就行。”

碧文觉得这位“先生”性情随和,是易于伺候的人,颇感欣慰;因此说话也就比较随便了。

“五爷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她说,“我总以为既称‘先生’,必是道貌俨然,不苟言笑的,原来五爷不是那样儿。”

“不是那样,”朱实微笑问说,“是怎样呢?”

这话却将碧文问住了,笑而不答;略停一下说道:“五爷还没有好好看一看屋子呢!”

“真的!”朱实矍然而起,游目四顾,看了外面,看里面,口中不断称赞,却只是一句:“太好了!太好了!”

“五爷倒想一想,”碧文矜持地说:“还缺什么,吩咐下来,我好补上。”

“不缺、不缺!什么都不缺。”

一语未毕,只听外面是曹震的声音在问:“先生呢?”

“二爷来邀客了。”碧文说了一句,首先迎了出去。

朱实亦急忙出迎;曹震问道:“屋子怎么样?还能住吗?”

“供应如此优渥,实在受之有愧!”朱实拱拱手说:“多谢、多谢!”

“太客气了。”曹震进得屋来,很仔细地四处打量,最后向碧文指点着说,“多宝槅一隔,里面光暗了点,应该开一扇窗;明儿个你告诉何诚。”

“是!”

“这个搁花盆的高脚茶几,不好!卧房里也不宜搁花盆,怕有虫子;你叫人把它拿走,换一张摇椅,看书方便。”曹震问道:“先生觉得怎么样?”

朱实心诚悦服,原以为布置得尽善尽美了;那知曹震一看,便指出来两个缺点,到底大家子弟,见多识广,在这种起居服御上,眼光高人一等。

“拜服之至。”他说,“不过,通声兄,这‘先生’的称呼实在不敢当。”

“不称‘先生’称什么?舍弟的老师,总没有称兄道弟的规矩。”

就这时,碧文已去端了两盏茶来;捧到朱实面前时,说一声:“五爷,请用茶!”这下启发了曹震。

“对了!我也称五爷好了!”曹震作个肃客的姿势,“朱五爷请吧!没有外人,请了家叔的几位清客作陪。”

“雪芹跟棠村呢?”

“我想不必了!彼此拘束。”

“也好!”朱实起身说道:“碧文姑娘,辛苦你了;你也请回去吧!”

“朱五爷,”曹震立即提出劝告:“跟他们说话不必这样客气!”

“不!碧文姑娘等于是我的居停,何能不存礼貌?”

碧文肚子里有些墨水,听得懂“居停”二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虽然在季姨娘那里,她也等于已摆脱了丫头的身分,但却从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自慰之处;“居停、居停”,她默念着这两个字,隐隐然觉得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主持中馈的女主人。这样一想,突然一阵心神荡漾;倚着廊柱让瑟瑟秋风扑面吹来,她才发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碧文姊姊!”

这突如其来的一喊,倒让她吓一跳,定睛看时,才知是爵禄,不由得骂道:“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爵禄一楞,只喊得一声,声音也并不大,何以会挨骂?

“说啊!什么事?”

“中门上嬷嬷派人来通知:老太太传!马上就得去。”

碧文初觉意外,多想一想便知道是意中之事;以全副精神贯注在孙儿身上的曹老太太,当然要问一问芹官头一天上学的情形。如果竟能不问,那才可怪。

此时她已从迷离飘荡,仿佛从中酒情怀中醒了过来,看爵禄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回想到自己刚才的态度,不由得抱歉。便故意笑着在他背上轻拍了一巴掌;当时也有几句三分责备,七分抚慰的话。

“干嘛呀!姊姊就把话说重了一点儿,又何至于委屈得这个样儿?”

这一说,爵禄反倒不好意思了,“没有这话!”他扭着脸说:“你去你的。”

“我这一走,这儿可就全交给你了。顶要紧的是火烛!还有——。”

她将朱实回来,应该如何照料,细细地叮嘱了一遍;少不得也说几句好话,哄着爵禄。

※※※

一进萱荣堂的院门,便遇见春雨:“快进去吧!”她低声说道:“震二爷在老太太面前直夸你;天可怜见!终究也有让你出头露脸的一天。”

听得这话,碧文陡觉心里酸酸地想哭,对春雨顿有无限的知己之感;因为第一次有人道着她内心的甘苦——说来说去还是跟的主子不好,季姨娘难得能到曹老太太面前一回;曹老太太更是足迹从未出现在她院子里,因此,跟季姨娘的人,在曹老太太几乎都是陌生的。这份委屈,碧文从未跟人透露过,不想春雨竟看出来了,怎不令人感激涕零。

“咦!好端端地,怎么眼圈儿都红了!快别这样子!”春雨将自己腋下拴在钮扣上的一方绸绢递了给她,“擦擦眼睛;可别使劲地揉!”

碧文默无一语地接过绸绢,拭一拭双眼;定一定神,自觉已神态如常了,方始绕着回廊,去见曹老太太。

进门只见曹老太太斜靠着软榻,一个小丫头正替她在捶腿;脚后靠壁的椅子,上首坐着马夫人;下首坐着震二奶奶;一张矮凳上坐的是总管嬷嬷。

碧文还是第一次这么一个人被曹老太太找了来问话,不由得有些怯场;不过那也是一瞬间的事,只想到春雨的话,心里就泰然了。

“怎么样?”曹老太太一开口就是体恤的语气:“照应得过来吧?”

“照应得过来。”碧文答说:“一共三个半人,那还能照应不了。”

曹老太太对所谓“半个”,有些茫然,震二奶奶说:“跟芹官的阿祥算半个。”

“噢!”曹老太太问:“朱先生的脾气怎么样?”

“脾气可是再好都没有。客气得了不得;震二爷说不必如此。朱先生说敬上重下;他客气是敬重我家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