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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极好的戏,与“刺虎”同为“铁冠图”中的精华;但此日来唱,却大非所宜,因为这段情节,敷演成两出,名为“别母”、“乱箭”。曹俯正要辞母长行,岂可犯这样的忌讳?
如果犯了这个忌讳会如何?芹官在想,自然是大杀风景,满座不欢;“四叔”或许不但不责备,甚至还要找出话来冲淡这个忌讳;可是许多人就此在心头拴了个疙瘩,深怕“四叔”此行不得平安。
最糟的是,一定有人——从老太太到春雨会对他失望;都巴望他说话行事,中规中矩,是大人的样子了;那知道还是这么言语欠检点,毫不懂事!
转念到此,感激曹震之心,油然而起;深深看了他一眼。曹震自然明白,报以抚慰的眼色,这才让芹官的一颗心踏实。
“照老太太这么说,这是个大有来头的和尚?”
“正是!你若是想到,原是稳坐江山的皇上,只为被叔叔所逼,无处可逃,没奈何隐姓埋名,做了和尚;那心里是怎么个滋味?真正‘哑巴梦见娘’,有苦难言。是这等的心情,照你的唱法,潇洒倒是潇洒了,却只像寻常游山玩水,唱不出他心里那一段感触来,唱得越响亮,错得越厉害。”
这时因为曹老太太在大发议论,一则是件稀罕之事;再则按规矩亦该当静听,所以满堂肃然,显得她的话,字字清楚;曹俯一面听,一面思绪如潮,既惊且喜,由惭生敬,忍不住便端着酒走了过来。
看他一站起来,手中又有酒杯;便知他要来敬曹老太太的酒,震二奶奶原有话要说,亦就缩口,很机警地抢了把酒壶在手里。
“娘!”曹俯走到一半,便已高声说道:“说真个的,儿子实在没有想到娘的议论,如此高妙!从小侍奉膝下,竟会不知道娘满腹经纶。真正该打,儿子自己罚一杯酒。”
“你也恭维得我过分了!”曹老太太笑道:“什么满腹经纶;说满腹牢骚还差不多。”
听得这句话,曹俯大感局促地说:“娘有牢骚,自然是儿子奉养不周。”
一语未毕,曹老太太摇着手说:“全不与你相干!”她还怕曹俯不能释然,看曹震与芹官已跟了过来,便又说道:“通声,你敬你四叔一杯酒。”
震二奶奶把着酒壶,在曹老太太身旁侍立多时了;听这一说,便亲自来替曹俯斟满空杯,附带也为曹震添了些酒。
“劳驾,劳驾!”曹震说道:“咱们俩一起敬四叔。”
“对!”曹老太太说,“正该一起敬。”说着,将自己面前的酒递给了她。
“四叔!”震二奶奶高举酒杯,“一路辛苦,路上千万保重。”
这情形看在马夫人眼中,心内不免警惕;芹官快要上学了,不宜以外务分心,她深怕曹老太太对秋琴又许下日子,那一天找她来玩,又会害得芹官几天收不了心,因而插嘴将这件事岔了开去。
“四老爷明天上午什时候动身?”她问震二奶奶。
“辰正离家;特为挑的好时辰。”
“老太太也有些倦了;四老爷还得起早。”她说,“我看,早点散了吧!”
“我倒不要紧。倒是四老爷,应该早点睡。”曹老太太转脸说道:“秋月,你到四老爷那里,把我的话告诉他。”
秋月答应着,走到曹俯面前,刚一提“老太太”三字,他就站了起来;听秋月传了话,随即说道:“老太太体恤我,我也就不闹虚套了。等我跟老太太说一声。”
说着,便向曹老太太那里走去;秋月做事仔细,心想“四老爷”回自己屋里;自然得两姨娘回去服侍,因而转到下首那桌。
锦儿一见,先就站了起来;秋月按着她的肩说:“你别跟我客气!老太太体恤四老爷,怕他明天要起早,说是不用陪着了。四老爷马上就走,我特为来通知两位姨娘。”
“喔,”邹姨娘立即站起身来,“劳你驾特为来通知。不知道我的丫头在那里?”
这是希望秋月为她去找丫头,却不便明说,秋月因为她一向安分守己,而且她客气话又说在前面,便支使一个小丫头说:“你去看看,跟邹姨娘来的是谁?把灯笼点起来。”
“秋月,”季姨娘接口问道:“这刚才告诉四老爷的话,棠官听见了没有?”
秋月不明她的用意,也不能作确实的答覆;只说:“我不知道。”
季姨娘碰了个软钉子,面现不悦,离桌到了上面一桌;曹震、芹官都站了起来,季姨娘却浑似不见,一巴掌拍在她儿子背上,“该走了!”说完,伸手去拉棠官。
棠官身子被拉了起来,一双眼还在红氍毹上那个唱小旦的女孩子身上;季姨娘不免动怒,又是一巴掌打了下去。
“叫你走,还不走!不知眉高眼低的浑球,就看不出来,人家就是讨厌你们爷儿俩!”
芹官大为诧异,不知她此语从何而来?曹震心里恼怒,但此时此地,不便发作,只喊一声:“棠官!”
棠官站住脚,手却还让季姨娘牵着,只能半侧着转过身子来问:“二哥叫我?”
“来!”曹震招招手:“把你袍子兜起来。”
棠官听他的话,从他娘手里夺出自己的手,走到曹震的面前;握住夹袍下摆两角,兜了起来。
曹震将桌上摆着看及下酒的干湿果子,一盘梨、一盘南枣,还有松仁、干荔枝之类,统统都倒在棠官的衣兜中。芹官见此光景,将他自己面前想吃而未吃的一个梨,也抛了在里面。
季姨娘有些发窘;勉强笑着说:“快谢谢你二哥跟小哥!”
棠官像鹦鹉学舌似地说:“谢谢二哥跟小哥!”
“乖!”曹震摸着他的头说,“没事到我那里来玩,找你二嫂子,找锦儿都行,没有人讨厌你。”
季姨娘不能说听不懂他这句话;她实在很怕震二奶奶,因而也很怕曹震对她有所误会,欲待解释,只见曹震转脸他顾,连正眼都不瞧她,不由得气馁,只得惴惴不安地带着棠官走了。
※※※
八
送走了曹俯,紧接着有件大事,便是安排芹官兄弟上学。
首先是选定书房。西堂除了正面的楝亭以外,陆续添盖了好几座房子,震二奶奶早看中了坐西朝东,题名迎紫轩的三楹精舍,一提出来,曹老太太首先赞成。因为一早上学,晴日满窗,自有欣欣向荣气象,足以鼓舞学生。后窗西晒,夏天嫌热,但搭上凉篷,亦就不碍。用迎紫轩作书房,还有个好处是,走廊南端,隔着一段甬道,有一扇角门,开门出去,便是预备朱实下榻的绿静斋,往来非常方便。
“方便倒是方便,下雨天总还不免要打伞。”曹老太太说,“我看添盖一段雨廊吧!也是敬重先生的道理。”
震二奶奶本就将这件事看得很郑重,现在听曹老太太的口气,更不敢怠慢;随即交代下去,立刻找了织造衙门的木匠来,限期三天,盖一段连接迎紫轩走廊与角门的雨廊。
“书房里起码要添三个人。一个老成些的,照料内外;一个小厮,专门伺候先生。”震二奶奶踌躇着问:“老太太、太太看,伺候书房是用丫头呢,还是用书僮?”
“我看用丫头。”曹老太太说,“芹官有阿祥;伺候先生的是个小厮;再加个书僮,三个淘气猴儿聚在一起,看吧,什么花样都耍得出来。”
“我也觉得用丫头好。不过,这个丫头很难挑,一要稳重,可也不能太老实,不然压不住那两个小厮;二要肚子里有墨水,不能连书架上取部书都不会。”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曹老太太连连点头,“看看谁是既稳重,又识字,挑了去伺候书房。这比平常的又不同,挑中了得加她的月例。”
“老太太、太太这一说,我倒想到一个人;不过,怕她主子不肯。”震二奶奶含蓄地说。
“我也想到了。”马夫人说,“另外拿一个跟她去换,不就行了吗?”
“这——,”震二奶奶迟疑着说,“要添人,就为难。”
原来曹家因为今非昔比,在两年前就定下一个规矩,各房的下人,只准减,不准添。原来用两个的,如果有一个或者遣嫁,或者病故,或者犯了大错被逐,就不再补人;除非本来只有一个,因此而无人可用,便由用得人多的一处,拨一个过去。因此,震二奶奶觉得为难。
“例不可破。”曹老太太说,“由我这里拨一个去替换。”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不作声,只抬眼去看马夫人,她亦保持沉默。两人从眼中取得默契,知道彼此的想法是相同的。
“怎么回事?”曹老太太问,“莫非有什么关碍?”
“我是怕谁都不愿去替换。”
“我先跟老太太说,看中的是谁?”马夫人低声说道:“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老太太明白了吧,”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别说萱荣堂的‘四季’,只怕扫院子烧火的丫头,也未见得肯去伺候她。”
“那也由不得她们作主。”曹老太太向震二奶奶说道:“你先跟季姨娘去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放?”
“不肯也得肯。”震二奶奶答说,“事情摆在那里,只有碧文最合适;而况棠官又是碧文照料惯了的。”
“看她自己儿子分上,说不定肯委屈——。”
“反正,”震二奶奶抢着说,“碧文白天伺候书房,晚上仍旧回她那里,也没有什么不便。就是碧文辛苦一点儿,不过加了月例,她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曹老太太没有听出来,震二奶奶存心不再替季姨娘补人;只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点头说道:“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便谈伙食“酒食先生馔”,自然格外丰盛,决定每个月六两银子,交给小厨房办;朔望添菜,或者设席奉请先生,另外开帐。
“两个学生怎么样?”马夫人说,“我看不如中午陪着先生吃一顿,省得往来费时。”
“那样伙食就得加钱了。”曹老太太说。
“不用!”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反正芹官原有自己的饭菜,中午那一顿,合在一起好了。”
“这要告诉小厨房,把两桌饭化在一起,六菜一汤还是六菜一汤,中午、晚上都一样,只是中午用大碗而已。”
“一点不错!”曹老太太深有同感,“如果中午有学生陪先生吃,菜就多添几样,显得不是敬重先生的道理。”
她说一句,震二奶奶答应一句。都谈妥了,回去便派人将碧文找了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调派她去伺候书房,月例加二两银子,不过是个“兼差”,下了学仍回季姨娘那里,比较辛苦,问碧文的意思如何?
“震二奶奶抬举我,我自然愿意,辛苦一点儿也算不了什么!不过,得请震二奶奶跟我主子说一声;只怕——。”
碧文没有说下去,震二奶奶自须追问:“只怕什么?”
“震二奶奶知道的,”碧文苦笑着说,“我主子不是痛快的人。”
“哼!”震二奶奶冷笑一声,“她要不痛快,不肯放人,让她跟老太太去回。看她敢不敢?”
“我是怕她另外要个人去替换。”
“前年定下的规矩,各房只准减人,不准添人;她如果一定要个人替换,老太太说过了,就从她那里拨一个人出来。我跟老太太回,把秋月拨了去顶你的窝儿,看她消受得了,消受不了。”
尽用大帽子压人,碧文倒不免替季姨娘委屈;见此光景,震二奶奶暗暗感叹,碧文忠心耿耿,实在难得。为了安慰碧文,便换了缓和的口气解释。
“其实,她那里也没有多少事,早晚有你在;你到了书房,总还有小丫头可以支使。如今光景艰难,大家总要体谅;再说,家里这么多人,就把你挑了去伺候书房,也是她做主子的面子,就委屈一点儿,也应该想得开。你说我这话呢?”
“是!”碧文接受了她的想法,“我回去跟我主子说。”
“对了!我也不必找她了,就你给她说好了。你说是老太太的意思。”震二奶奶又说,“而且棠官有你照应,一举两便,不是很好的事吗?”
“是,”碧文深深点头,“这么说,我主子一定再不会多说什么!”
“那好!你就去吧,我等你的回信。”
等碧文一走,震二奶奶还是不放心,派一个很伶俐的小丫头,装作串门子,去听听季姨娘说些什么。
不久,小丫头回来覆命,据说季姨娘大为抱怨,说“柿子拣软的捏,”震二奶奶专门欺负她。碧文苦苦相劝,她的嗓子却越来越大;结果将碧文惹恼了,打算来跟震二奶奶“辞差”。这一下吓坏了季姨娘,反倒低声下气跟碧文赔不是。
震二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等碧文来回话说季姨娘已经同意时,她故意问一句:“你主子没有说我专会欺负她!”
“没有,没有!”碧文一迭连声地说。
“你开导开导你主子,别那么糊涂!如果她觉得我欺负她了,我就索性欺负欺负她。”震二奶奶接着说:“两个学生中午陪先生吃饭;芹官是有自己的饭菜的;棠官怎么说?我回明老太太,每个月扣她二两银子的月例津贴小厨房,算作棠官的一顿中饭。看她到那里喊冤去!”
“震二奶奶知道她心眼儿糊涂,又何必生她的气?”
“我才不生她的气,只懒得理她。说真的,碧文,大家都是看你的分上,不跟她计较。”
“震二奶奶这么说,我可真当不起了!”碧文确有不胜负荷的感觉。
“没有什么当不起!你就照现在这个样子,识大体、知好歹;将来总还有抬举你的日子。”
碧文一时也想不出,震二奶奶会如何抬举她。反正抱着不多事、不躲懒;不争先、也不落后,我行我素的宗旨就是了。
因此,她只淡淡地谢了一声;随又说道:“震二奶奶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可要告辞了。”
“后天开学,咱们到书房瞧瞧去。”
到得迎紫轩,只听乒乒乓乓,木匠正在搭建雨廊;派定照料书房的管事何诚——何谨的胞弟,急忙关照木匠别弄出那么大的声音,然后迎了上来,请个安静候问话。
“我看看书房,布置得怎么样了?”震二奶奶一面走,一面问:“先生那天搬过来?定了日子没有?”
“我问过震二爷了。后天开学,当天就搬了来住。晚上备一桌饭请先生。”何诚答说:“已经通知大厨房了。”
“喔!”震二奶奶心想,用大厨房的菜,似乎怠慢了先生,回头还要斟酌。
这样想着,人已到了迎紫轩;进门就看到一张极大的花梨木书桌,十分气派,但桌上的文具,尺寸不甚相配。
“砚台、笔筒都得换!要换最大号的。”
“是!”
接着看北首一间,南向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两面叠著书箱,一部“全唐诗”;一部“佩文韵府”。南首一间,便是芹、棠兄弟的书房,北向并排置两张小书桌;身后靠壁是书架,却还空着,要等他们自己来利用。
震二奶奶看完了问碧文:“你看合适不合适?”
“似乎少一张供茶水的条桌。”
“对了!你给补上。”震二奶奶又问:“吃饭呢?”
“只好临时现摆桌子。”
“那有多麻烦!”震二奶奶问:“后面不还有一间厢房吗?”
“都堆著书。”
“另外找间屋子,把书挪过去;收拾出来当饭厅。”
震二奶奶行事爽利,吩咐完了,随又带着碧文去看先生的卧室。
打已经搭好架子的雨廊下面进了角门,一眼便望见指派来伺候先生的小厮爵禄,正爬上梯子,在糊窗纱;回头看见震二奶奶,急忙一跃而下,笑嘻嘻地上来打个扦,叫一声:“震二奶奶,”随即又转脸来看碧文。
“你见过碧文没有?”震二奶奶说。
曹家内外之别甚严,碧文没有见过爵禄;爵禄也记不起是否见过碧文?他此时这样答说:“见是见过,不知道名字;这会儿才知道叫碧文。”
“你要叫碧文姊姊!”震二奶奶故意板起了脸说:“以后迎紫轩、绿静斋,除了何诚就是碧文;她怎么说,你怎么听。知道了没有,”
“是!”
震二奶奶进屋一看,先生的卧室除了一张大床、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之外,空宕宕地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成?”震二奶奶回头问跟在后面的何诚:“这怎么住啊?”
“除了铺盖,动用的东西都领齐了;明天上午等雨廊完工再布置。请震二奶奶明天下午来看,包管不一样。”
“那还罢了!”震二奶奶又说:“找你哥哥,要几件字画古董摆设起来;要好好弄个样子出来。”
“也预备了。”
“好!”震二奶奶对碧文说:“明天下午,你别忘了来看一看;总要让先生觉得住得舒服才好。”
※※※
进了垂花门,曹震站住脚指着坐西朝东的三楹精舍说:“这里是书房。”又指点新建的雨廊:“打那里进去,叫做绿静斋,为先生设榻。先看看住处,还是先到书房?”
朱实看书房前面,一名管家,两个小厮,垂手肃立,大家的规矩礼节,如此严肃庄重,不由得感动,毫不考虑地答说:“自然先到书房。”
曹震点点头,在前领路,一上台阶,何诚带着阿祥与爵禄,一齐请安。曹震便一一引见。这时湘帘已卷,门内左首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女郎,年可十六七,穿一身蓝布夹袄裤;上罩一件玄色软缎的马甲;梳一根油松大辫,垂到腰下,不施脂粉而脸上自然红白相映,含笑相迎,显得喜气洋洋。
居然有这样一个俊俏丫头在这里,事出意外,朱实不由得一楞。
“她叫碧文!特为派来伺候书房的。”
“贤居停如此多礼,实在受之有愧!”
“言重,言重!”曹震肃客进屋,看着南面喊道:“你们小哥儿俩来见先生!”
南面两张书桌,桌前站着芹官、棠官;两人听得曹震招呼,先由芹官应一声:“是?”接着便走向下方;但见碧文已捧着红毡条铺在当地,预备他俩行拜师大礼。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朱实说道:“倒是先师面前该行个礼。”
“正是!”曹震接着说,“先到这面行礼,再来拜师。”
这时北屋已由何诚燃起香烛;朱实恭恭敬敬地上了香,领着两个学生,行了大礼。等他站起身来;书桌前面已摆好一张椅子,碧文微笑说道:“请先生上坐!好让学生磕头。”
“不必——。”
刚说得两个字,曹震便来扶着他的手臂说:“师道尊严,礼节上不可苟且。请上坐!”
再要谦让,就是“苟且”了;朱实只好泰然上座。芹官与棠官便在红毡条上,双双跪了下去,碧文在一旁赞礼,三叩起身;曹震随即躬身长揖,朱实急忙起身还礼。
“舍弟资质愚鲁,要请先生费心;如果不服管教,请先生戒饬!”
不知何时,何诚手里已捧着一柄黄杨木的戒尺;曹震取来,双手奉上,朱实亦用双手接了过来。虽未开口,脸上那种接受付托,不敢轻忽的神情,却是灼然可见。
“你们要听先生的话!”曹震说道:“尤其是棠官,不准淘气。”
“是!”小兄弟俩双双应声。
“一切拜托!”曹震拱一拱手,转过身去;朱实这时成了主人,跟在后面,送出门外,彼此又一揖而别。
等回转身来,朱实不免有些茫茫然;初为人师,不知从何处措手?碧文正捧了茶来,便即说道:“先生请这边坐!”
虽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朱实却在想:总算不至于唱独脚戏了!答一声:“多谢!”在书桌后面坐了下来。
碧文也看出先生是头一遭教书,诸事陌生;少不得穿针引线,好歹帮衬着,因而喊道:“芹官,棠官,请过来见先生!”
芹官便站起身来,棠官跟在后面;走到书桌前面,朱实和颜悦色地说:“你们俩以前的功课跟我说一说!”
“是!”芹官答道:“我四书都念过了。”
“你的本经是什么?”
“本经?”芹官瞠然不知所对。
看他连何谓“本经”都没听说过,就知道他根本不懂八股文;也不明科举制度。原来乡会试的八股文,在四书五经中出题,四书中出三个题目,论语、孟子是一定有的;另一题或大学、或中庸,所以四书非全读不可。五经则“各占一经、分经取中”,在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中,士子专攻一经,即名为“本经”。闱中虽有五经的题目,士子只就本经的题目作文章,其他可以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