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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西堂也好。”曹老太太问,“朱先生呢,住在那里?”
“如果说,为了教读方便,自然是住西堂;不然就住西堂前面的绿静斋。”
“住绿静斋好了!”震二奶奶插嘴说道:“照应也方便。”
“我想,也是住绿静斋好!”曹老太太说,“我们有时也可以到那里去走走,有朱先生住在那里,就不方便了。”
原来西堂是个总名;实在是座花园。一早一晚,老师不在书房时,女眷们有个散心闲步的地方;震二奶奶主张“朱先生”住绿静斋,实在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不过,她不便像曹老太太那样率直而言而已。
“好!那就说定了。朱先生十月初七到馆,就那天搬到绿静斋。书房及先生住处应该派什么人伺候;要早早定规下来。”
“四叔请放心。”震二奶奶答说:“我都会预备。”
曹俯点点头,又闲谈了一会,起身辞去。曹老太太便看着芹官说道:“你知道你四叔为什么要拿西堂做你的书房?”
“这总有道理在内,老太太告诉我吧!”
“期望你能像你爷爷一样。”
“啊!我想起来了!”芹官顿觉双肩沉重,期许过高,未免不安,“爷爷是在那里读过书的;我记得有篇赋:‘司空曹公,开府东冶,手植楝树,于署之野;爰筑草亭,阑干相亚,言命二子,读书其下,夏日冬夜,断断如也。’”
“什么叫‘断断如也?’”马夫人问。
“是认真的意思。”
“对了!你也别忘了,上面还有句‘夏日冬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听他们母子俩在咬文嚼字,曹老太太深有感触;也深有觉悟,对芹官实在是关心得太过分了!但此念甫生,又生一念;如果不是关心芹官,还有什么值得关心的事?享尽繁华,渐悟穷通盈虚之理,她不承望还能如往日的富贵;即便能如往日,亦无足贵,因为景迫桑榆,来日无多,富贵繁华,亦须有精力去享受。而况有富贵即有贫贱,有繁华即有萧索;欲免贫贱之悲、萧索之哀,倒不如不要富贵繁华。她常常在想:平安是福。可是,小鸟的翅膀渐渐长硬了,不教它学飞,依然视如需要旦夕哺育守护的雏儿,是不是聪明的办法,她开始感觉到,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因为心里有这么一个疙瘩,就显得神思困倦;秋月跟震二奶奶从交换的眼色中取得默契,牌局不必再凑,道一声:“让老太太歇着吧!”逡巡散去。
※※※
回到双芝仙馆,只见小莲一个人静悄悄地在绣花;看到芹官,她放下手中丝线,迎了上来,却不说话,只是等候差遣的神态。
几乎无例外地,只要他一回来,春雨必是闻声相迎;如果春雨不在,小莲亦一定会抢先告诉他说,春雨是到那里去了。像这天这样的情形,是从未有过的。芹官便有些不安了。
“春雨呢?”
“刚看她歪在那里。”小莲呶一呶嘴,“这会儿大概睡着了。”
芹官站住脚想了一下说:“我看看她去。”
一面说,一面就往春雨卧室中走;一掀明帘,正好发现春雨转身向里。芹官故意咳嗽一声,却无反应;便加重了脚步,走到床前,春雨依旧不知不觉地。显然的,这是故意不理他。
芹官有些躇踌了,想喊她又怕她不理,自讨没趣;欲待转身而去,却更怕因此惹起更深的误会。思索了好一会,在进退两难之中,不知不觉地走到床前,糊里糊涂地伸手去摸她的脸。
“叭哒”一声;春雨挥掌打在他手背上;使的劲很大,芹官不由得“喔唷”一声,喊了出来。
这一喊,让春雨意识到,是打得太重了;因为她发觉自己的手掌也火辣辣疼,于是一翻身坐了起来:但在没有面对面看到芹官以前,便已发觉自己不必出此态度,所以脸上立刻摆出淡漠的神色,冷冷地说道:“我以为是蚊子,原来是——。”
“是的,一只蚊子。”芹官涎着脸说,“一只讨人厌的大蚊子。”
春雨不答腔,下床趿着绣花拖鞋,拉开窗帘,钩起门帘;然后管自己收拾衣物,似乎根本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似地。
芹官不免有些气愤:开口问道:“怎么啦?你!”
春雨依然不答,叠好了一床夹被,方始问道:“吃了饭了?”
“当然吃过了!你知道我在老太太那里吃的饭。”
“是!算我没有问。”
“怎么回事?”芹官大为恼怒,“你诚心跟我找岔,是不是?”
“我可不敢!”春雨冷冷地答说,“只要你不嫌我,不跟我找岔就是了。”
“慢点!”芹官霍地站了起来,“你倒说说清楚,我那里嫌你,找你的岔?”
“你没有,没有!好了,回屋里去吧!算我说错了。”
“我也不说你错;可是,我也没有错。”
芹官觉得好没意思,懒懒地走回自己屋子,只觉满心烦躁,就在进门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身下软软,感觉异样,随即听得“咪乎”一声叫,一头“雪里拖枪”的大白猫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将芹官吓一大跳。
他正没好气的时候,立即便是一脚,将猫踢得厉声嗥叫;同时骂道:“滚!替我滚远一点儿;别在这儿讨厌!”
小莲正走到门外,看看他要茶或是有什么差遣;听得这话,不由得站住了脚,踌躇了一会,还是走了进去。
芹官还在懊恼,一见小莲,冲口就说:“我说过多少回,别让猫进来,它爱跟着人走,老绊我的脚;就没有一个人肯听我一句。还有,”他又指着花瓶说:“菊花都掉瓣儿了,也不去扔掉!”
小莲睁大了眼,听他排揎;心里觉得他好没道理,不该随便找人出气,想了一下,便即答说:“好吧!我看我们都得让远一点,别在这儿讨厌。”
这一下,让芹官又感到莫大的冤屈,“你的疑心病,怎么这么重啊?”他气急败坏地说,“我是骂猫,你想到那里去了?成天一言半语都要认真,这日子我可真过不下去了。”
在对面屋子里的春雨,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小莲发脾气,急忙赶了过来;恰好遇见小莲委委屈屈地出房门,便即问道:“倒是为什么呀?”
“谁知道为什么?这也不对,那也不好;没事找事,反正当奴才的倒霉。”
话刚完,芹官冲了出来,脸胀得通红,戟指向小莲说道:“你说话可要凭良心!你在这里,谁把你当奴才了,你是怎么倒了霉?”他动了真气,冷笑说道:“我知道,你在这儿也待腻了!好吧,我跟太太说去,把你调走了就是!”说完,使劲一掀门帘,进了屋子还跺一跺脚,恨声说道:“非跟太太回明了不可!”
小莲又惊又气又委屈,本有些承受不住了;一听他说这么决绝的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春雨大为着急,一闹开来,大家都没有好处;于是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说道:“你也是!不理他,不就完了!”
声音很轻,偏让芹官听见了;冷笑一声,坐在书桌面前,一个人生了回闷气,觉得无聊,随手掀开墨盒,拉出一张习字的纸来,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写了七八遍,心里的一股突兀不平之气,渐渐消释,不由得关心小莲与春雨;很想走过去看一看,却又怕为她们所笑,终于还是坐在原处。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发觉有人送过一杯茶来,转脸一看,是新来的一个小丫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湘。潇湘的湘。”
芹官略感惊异地问:“你认识字?谁教你的?”
“认得不多。是碧文姊姊教我的。”
“喔,”芹官问说:“是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是!”
“这几个字你认得认不得?”芹官指着刚才写的字问。
阿湘抿嘴一笑:“是骂我们的话。”
“不是骂你。”
“那么是骂谁呢?”
芹官发觉话有语病,急忙说道:“谁也不骂!”说着将纸揉成一团,往桌脚的废纸篓一丢。
“还有事没有?”阿湘问说。
“是谁叫你来的?”
“是——,”阿湘答说,“我自己来的。”
芹官微微一惊;是替阿湘担心会受责。曹家下人间也有个多年来形成的规矩,等级甚严,不准胡乱巴结主人,像双芝仙馆,自然是春雨“当家”,小莲已低了一等,但在芹官面前,并无区别;至于像阿湘这些小丫头,除非春雨或小莲指挥,芹官主动使唤,否则不准自己凑近了去献殷勤。这也是怕有人奔竞争宠,难免进谗不和,生出许多是非;有着防微杜渐的用意在内。如果违犯这个规矩,轻则受责,重则被撵。芹官在想:春雨为人和平,知道阿湘犯了规矩,至多告诫一番而已;小莲说话行事,一向锋芒毕露,断断不会轻饶。
为此,他急忙放低了声音说:“你赶紧悄悄儿溜了吧!以后不是春雨,或者小莲使唤你,你别到这里来。你应该懂规矩,莫非没有人教过你?”
阿湘何能不懂这个规矩?她本就是春雨所遣;怕芹官有什么要使唤,同时要看看他在干什么?所以春雨将阿湘派了来;但为了装作故意冷淡,又特为关照阿湘:“如果芹官问你,谁让你来的?你只说你自己进屋来伺候的好了。”
芹官那里会知道春雨有这番深心?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等阿湘细说了经过,春雨便对含泪抑郁的小莲说道:“你听见了吧?他那里要撵你?如果要撵你,就不会叫阿湘以后要听你的话了。你想呢!”
想想果然,小莲愁怀尽去;但仍有些委曲,“凡事怕开头,”她说:“今天跟你发了脾气;又这样子骂我,纵然一时无事,以后也免不了常会挨他的骂。这得趁早想法子。”
“不错!”春雨点点头,“要趁早治他这个毛病。”她想了一下又说:“你还是照常,该干什么干什么。也别惹他;他问一句,你答一句;他不找你,你别跟他说话。”
小莲如言受教;春雨当然也是如此。这一来惹得芹官愤懑烦躁,真想大大发一顿脾气;但却抓不住春雨跟小莲的错处,师出无名,难以收场,别自讨没趣!
愤无所泄,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你赌气,我也赌气。打那一刻起,就不理春雨跟小莲,万一不得已要找人使唤时,宁愿自己去找阿湘。
看他那副绷着脸的橛相,春雨和小莲暗中窃笑。小莲却又故意要逗芹官,找了小丫头来在灯下玩“顶牛儿”,输赢打手心;嘻嘻哈哈地十分热闹。
芹官听在耳朵里,又心痒、又气恼;蓦地里想到,这不是一个发脾气的好题目?走过去吆喝一顿,看她们怎么说?转念又想,就把她们骂哭了,又有何意味?因此已跨出房门的脚,却又收了回来。
“快二更天了!”春雨说道:“别玩了吧!”
于是收了牌,小莲带着小丫头,前后检点,关上院门;回到屋子里,只见桌上摆着六个碟子,是吃稀饭的小菜。
“唷!你还真会摆谱。”
春雨没有答她的话,只说:“你别睡,听我的招呼。”
说完,出屋向对面走去;小莲明白了,是去看芹官,便悄悄掩了去,在堂屋里静静倾听。
这时春雨已到了里面,只见芹官朝里和衣而睡;一双未脱鞋的脚,屈着伸出床沿。春雨不忍叫醒他;取一床罗刹国来的呢毯子,轻轻替他盖在身上。
那知芹官蓦地里将呢毯子一掀,口中说道:“别理我!”
“吓我一跳!”春雨拍着胸说:“原来是装睡。”
“装睡?我还装死呢!”
堂屋里的小莲可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而且越想越好笑,捧着肚子,奔回原处,伏在桌上大笑。
“好了!”芹官一翻身坐了起来,悻悻然地说:“别再跟我过不去了,你们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行不行?”
“你这话是怎么说来着?你当着人给我难堪;把小莲又给骂哭了,倒说我们跟你过不去。”
“把小莲骂哭了?我不明明听见她在笑,乐得很呢!”
“她乐她的,总不见得挨了骂还会笑;世界上没有那么贱的人。”
“我也不是存心要骂她;更不是有意当着人给你难堪。人总是有气性的,偶尔忍不住失于检点,你们就这么伙着来对付我,把我撇成个野鬼孤魂似地!”芹官越说越觉得委屈;到得最后声音也变了;眼圈也红了。
春雨自然于心不忍;不过她心中明澈如水,要规劝便在此时。当下牵着他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你心里难过,我心里又何尝好过?谁忍心把你撇在一边不理你?不过,不是这么冷你一冷,你也不会明白,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
芹官不答;他实在也并不明白。所以一直将脸扭在一边,还不好意思转脸来问。
春雨看他不作声,便又说道:“其实,我也是今天才明白。做人最要紧的是人缘;如果做人做得人家都不爱理你了,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多没意思?”
这话,芹官是听了进去了。切身的经验,使他无法不接受她的看法;只是他也不无反感,觉得她说得太过分了。
“莫非我这么说了你们两句,就是犯了大错,就不能再理我了?那是你们气量太狭!”
“不错,不能为了一句话就不理你;就怕一开了头,弄成习惯,教人怕了你,就非躲你不可了。”春雨紧接着说:“今天棠官失手把扇子掉了在地上,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看你要说他,赶紧拉了你一把,就为的棠官慢慢在怕你了,我不能不拦你,不能不提醒你。至于我自己,你偶尔来这么一回,我也不能那么小心眼,就会记恨;可是——。”她笑笑没有说下去。
“可是什么?”芹官追问着。
“你别问了!问下去不会有好听的话。”
“不!”芹官一定要问:“你非说明白了不可。”一面说,一面便推她的胳膊。
“你一定要听,我就说。如果你的脾气不改,动不动就是这样;我也不会记你的恨,只怨我自己的心不诚,不能劝得你听好话。那时,我怎么有脸见太太,只好悄悄儿回明震二奶奶,或是调我到别处,或是放我回家!”
“放你回家?”芹官脱口说道:“那是再也办不到的事。”
“这也奇了!我也有爹有娘,又不是家生女儿。府里的规矩,到了二十五岁是一定放出去的;大不了,我在那里混个七八年,再没有不放我的。”
“你倒说得容易!”芹官笑道:“七、八年的日子是容易混得下去的吗?我也不知道你到那里去混?”
“反正不会在双芝仙馆。”春雨接着又说,“就在双芝仙馆,你留得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听得这话,芹官心头疑云大起,脸上的颜色也很难看了,“你这是真心话?”他扳着她的肩问。
这时,小莲由于久等春雨不来,却又到了堂屋,正听到她在谈七、八年以后之事,自然关心。她关心春雨的出处,由来已非一日;一半是出于好奇,每次想到春雨跟芹官在一起,就会连想到乡下人家的童养媳,她曾见过一对,妻子比丈夫大九岁,到“新郎官”十六岁圆房时,“新娘子”也不过二十五岁,但以操劳多年,憔悴特甚,看上去竟像是母子;尤其是神态之间,对“小丈夫”的说话行事,绝少婉娈将顺的味道。如果春雨跟芹官也有这样的一天,不是件太不可思议的事?
她当然不会知道,马夫人对春雨有了很坚定的承诺;因此,她总隐隐然地觉得春雨与芹官迟早是分手的局面。此刻不正就是端倪已露?意会到此,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她不明白自己何来这种感觉?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因为她不愿漏掉春雨与芹官之间的每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那也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事。再过三、四年,你进京当差,不就离开了?”
“你的话说得教人好笑!”芹官鼻子里哼了一下,“我不会回明老太太、太太,把你带了去?”
“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又说这话了!”突然间,芹官的声音粗暴了;倒将小莲吓一跳,赶紧屏息着,听芹官又说:“要怎么样求你,你才不会说这话?”
“我这话也是为自己留地步;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倒不如我先把话说在前头,面子上还不会太难看!”
“我不懂你的话!”芹官停了一下又说:“你是说,我将来会不要你?”
春雨并未出声回答;小莲却愈感关切。这是默认了!她在想,芹官会作何表示?是争辩呢,还是有什么表明心迹的举动?
那知春雨还是开了口:“我倒不怕你不要我;只怕有人容不得我?”
“那是谁?”
自然是将来明媒正娶的“芹二奶奶”,小莲心想,芹官竟连这一层都弄不明白,岂不令人好笑?倒要听听春雨说些什么!
春雨是不愿明说,“这话说来也还早。万事不由人,且看将来。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呢,事情还好办;不然——。”她是迟疑着不知如何往下说的语气。
“不用什么‘不然’了!”芹官是极爽朗的声音,“你说只要听你的话,事情就好办。那容易,我什么都听你的就是了。”
“你是真心话?”
“莫非要我赌咒?”
“好,好!”春雨一迭连声地,十分迁就,“我信,我信。”
小莲只听芹官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说道:“晚饭吃不下,这会儿倒有些饿了!”
听得这话,小莲恍然大悟;原来春雨早就打算好了,特为替芹官备着消夜。这不马上就要过来了,让他们撞见多不好意思。
念头刚动,脚步已悄悄移了过去;自己觉得有些脸红心跳,怕还会让他们识破她在“听壁脚”。于是索性伏案伪装打盹;等春雨来喊,方始欠伸而起。
“怎么睡着了?”春雨问说。
“你倒不说你一去不来!等得我无聊,不知怎么睡着了。”小莲突然由自己装睡,想起芹官“装死”的话,不觉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先前那一次大笑,原因明白;这一回的忍俊不禁,可有些莫测高深了;芹官便说:“什么事这样子好笑?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
“我笑我的,你别管。”小莲问春雨:“是不是把粥盛出来?”
“慢点喝粥;我想喝杯酒。”
小莲不答,只看着春雨;她想了一下,提出条件:“只喝一杯?”
“把多宝槅上那只玉斗取来;我喝那一斗就行了。”
“好吧!”春雨点点头,对小莲说:“你去拿东西,我去烫酒。”
于是分头而去,自然是小莲先回来,取了那只约可容酒半斤的四方青玉斗,一面用干布细擦内外,一面说道:“明明是升子,怎么叫它做斗?”
“古今异名的东西多得很。言语是活的,不断会变。”
“原来言语也像人心一样。”
芹官心中一动,觉得她话中有话,却一时辨不出味外之味是什么?只望着小莲发楞。
小莲这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便不敢再说什么;灵活的眼珠骨碌碌一转,眼风很快地从芹官脸上扫过,然后低下头去,但见极长的睫毛不断在闪动,别有一种让人动心之处。
芹官忽然想起,春雨说他将她骂得哭了;这当然不会是假话;既然如此,小莲又何能接连两次,笑口大开?且不妨逗逗她。
于是他说:“你倒不怕我跟太太去回,把你调到别处?”
“我才不怕!”小莲答说,“我又没有犯错,太太也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就撵我。”
芹官想不到她是这么回答,只好付之一笑,“算你厉害!”他说,“我说不过你。”
“怎么说不过小莲?”恰好进门的春雨问说。
“你问小莲自己。”
小莲微笑不答;接过酒壶,替芹官斟满,然后向春雨征求同意:“咱们也喝一钟儿?”
“对了!”芹官抢着说,“陪我一陪。”
于是春雨去取了两只酒杯来,等斟了酒;举杯看着芹官跟小莲说道:“喝一杯和气酒;以后可再也别说伤到人心里的话了!”
“刚才还在说。”小莲将芹官的话转述一遍。
“我不过是一时想不明白,随便问一声,这也不算什么伤人的话。”
“总是不说的好。其实你心里并不愿撵谁,何苦嘴上伤人的心?”
“照这样说,你说要走——。”
一语未毕,春雨已连连假咳,把他的话硬拦了回去。小莲明知道芹官要说的一句话是:“你说要走,其实心里并不愿走;可又何苦在嘴上伤人的心?”只是春雨的神情,使她心里很不舒服,便故意难一难芹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