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芹官好半晌作声不得;春雨将他的脸色看得非常清楚,心知他已息念,但也扫了极大的兴,自然于心不忍。

“你不老在说,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怎么这点小事倒又放不下呢?”

“谁说的!”芹官不肯承认,“我是一时没有想到。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成就不成,没有什么!”

话是这么说,也知道他心里又是一种想法;春雨便加意抚慰,直到他朦胧睡去,微有鼾声,方始悄悄起来,毫无声息地替他放下帐门,蹑足退去。

到得第二天上午,估量马夫人已从萱荣堂问了安回去了,春雨才借送回盛蟹粉白菜的那只碗为名,来见马夫人;先谢了赏,接着便谈芹官想成个戏班子的事。

马夫人大为讶异,一面听、一面心里便觉不安;直到听至春雨劝得芹官热念顿消,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太太知道的,芹官向来是想着什么,就一时三刻要见真章的性情;这件事他真会跟老太太去提。真的他一开了口,事情就糟了!怎么呢?”她自问自答地说:“老太太自然也知道决计不行,可是,芹官要什么,老太太就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的。这会要老太太驳他的回,心里一定很难过,怕芹官受了委屈。到后来,芹官倒把这回事丢在九霄云外了;老太太心里倒是拴了个疙瘩。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心里成病。太太看,我这话是不是?”

“嗐!我还能说什么!”马夫人握着她的手,既感动、又欢喜,“真是!有你这么识大体的人,真正也不光是芹官的造化。”

“太太别这么说,我也是尽我的一点心;凡事想得到的,自己觉得非说、非做不可的,大着胆就说了,做了。说真的,我不想在太太、老太太面前献功;只望不出岔子。有些事上头,来不及先跟太太请示:如果说错了,做错了,总得求太太包涵。”

“那里有错?你说的、做的,没有一样不对。有时候我跟震二奶奶没有想到,你倒想到了,真也亏得你,我跟震二奶奶才省了好些心。”

“那是太太跟震二奶奶要管这么一大家子,我只管芹官一个,自然想得深了些。”春雨接着又说,“如今有句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也许太太已经想到了。”

“你说,你说!”马夫人很注意地,“我听着喔!”

“是!我是说四老爷进了京,只怕芹官的心会野。前一阵子,听说要跟芹官另外请先生来教。这件事倒是早早办妥了的好!”

马夫人被提醒了,心想等曹俯一进了京,芹官在祖母纵容之下,一定会有许多淘气的花样;更须顾虑的是,他年龄渐长,智识已开,如果镇日闲嬉,势必结交一班浪荡子弟,习于下流。因此,对于春雨的献议,不但欣然嘉纳,而且为了表示重视,当天便禀明曹老太太,将曹震找了来交代这件事。

“原说有个朱秀才,到山东作客去了;说是去两个月,算来应该已回南京。我马上派人去问。”

“这芹官读书的事,自然是听你四叔跟你安排;朱秀才的学问好不好,我不懂,只是人品上,千万访查实在,有那见神说神话,见鬼说鬼话,喜欢挑拨是非的势利小人,千万请不得!”曹老太太又说:“趁你四叔还没有动身,最好把这件事定下来。”

“是!我一面去看朱秀才回来了没有;一面另外物色。老太太请放心,一定趁四叔进京之前,把这事办妥。”

曹震派人去问,恰巧朱秀才行装甫卸;听说有这么一个馆地,非常高兴;随着曹家的人,就来拜访曹震了。

这朱秀才单名实,字华仲;与曹震的交情并不很深,所以相见之下,彼此都很客气。寒暄了一阵,曹震先不说延聘之事;只说:“家叔想跟华仲兄见个面;有事请教。”

“不敢!原该拜见令叔。”

见了曹俯,礼数越发拘谨;曹震再在一旁穿针引线,将话题拉近;于是曹俯谈经论史,有意找几个题目考一考朱实。一谈下来认为满意,便向曹震说道:“是不是请朱先生见一见老太太?”

这就很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向;如果曹老太太看得中意了,立刻便可下关书延聘。曹震答应着,先问一问客人的意思;朱实欣然乐从,这就意味着他亦很愿意就此馆地,如今只待曹老太太点头了。

消息一传进去,正好马夫人与震二奶奶都在;曹老太太便说:“大概他们叔侄俩都中意了,不然用不着来见我。”她特为对马夫人又说:“儿子是你的,你回头在屏风后面仔细看看。”

“芹官莫非就不是老太太的孙子。”马夫人陪笑说,“我们看都没有用;谁也比不上老太太识人。”

“别的不敢说,心术好坏是有把握看得出来的。”

这时震二奶奶跟秋月已在张罗了。旗人本来不重视西席,称之为“教书匠”;但曹家不同,尤其是为芹官延师,更是一件大事。所以特为换了红缎平金椅帔;检出康熙五彩窑果盖碗;装了八个錾银的高脚盘。一切齐备,曹震陪着朱实到了。

朱实看那萱荣堂,是五开间的一座抱厦;湘帘半卷,炉香袅袅,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杏儿眼的青衣侍儿,含笑站在堂屋门口等着打帘子。不由得暗暗佩服,好整肃的家规。

到得堂屋门口;夏云已高高揭起帘子,道一声:“请!”

朱实朝里一望,只觉得富丽堂皇,一时却无法细辨陈设,因为那一堂大红缎子平金椅帔,十分眩目;直到有人喊一声:“朱先生,二爷请坐!”他才发觉原来堂屋里有人。

这个人自然是秋月;等她从小丫头端着的托盘中,取过六安茶敬了客人,曹震方始说道:“请老太太去吧!”

秋月答应着转入屏风,只听得裙幅?姶篼??騪????榁?榜馂???襾???妜馛饮槚??祜觲?????社玲?泪????????r />

不一会步履轻细,心知是曹老太太出临,随即站起身来;曹震却已迎了上去。朱实只见屏风后面出来一个旗装老太太,但脚下不踩“花盆底”;头上不戴“两把儿头”,花白头发梳的也不是“燕尾”,而是习见的堕马髻;这身满汉合璧的装束,在朱实却是初见。

“这位就是朱先生了?”曹老太太看一看曹震问。

这时朱实已经长揖到地,口中说道:“晚生朱实,拜见太夫人。”

曹老太太口称:“不敢当,不敢当。”却站着不动;因为按旗人的规矩,蹲身还礼,不但膝盖已硬,蹲不下去;就还了礼朱实也看不见,索性就省事了。

行了礼,朱实落座;曹震当然侍立。曹老太太便动问客人的家世,知道他上有老母,已经娶妻,膝下一儿一女;中了秀才以后,已经下过两次秋闱,却都不曾得意。

“也不敢说是‘场中莫论文’,总怪自己,才疏学浅,文字还难中主司的法眼。”

就他这几句谦虚自责的话,曹老太太便中意了;“功名有迟早。朱先生也不必心急。”她转脸问曹震,“朱先生跟你四叔见过面了?”

“是!”

“留朱先生便饭。你们叔侄,陪朱先生好好谈一谈。”

这便是中意的暗示;曹震答应着,将朱实又带到曹俯那里,转述了曹老太太的话,曹俯也就知道事成定局了。

于是,言归正题,“有个舍侄,今年十二岁,想奉求朱先生教诲。”曹俯说道:“不知道朱先生肯不肯成全?”

“言重,言重!”朱实欠身答说,“久闻府上有位小公子,天资卓绝;怕会耽误了他。”

“天资是还不坏,不过从小骄纵成性;及时矫正,全仗大力。”曹俯又说:“我这个侄子,一直在家塾念书,经书不熟,倒喜欢弄些杂学。将来要请朱先生痛下针砭,庶几可以走上正途。”

“天资好的,总不免逸出绳墨。”朱实答说:“像令侄这样的少年,我倒也遇见过一两个;宜于因势利导,不宜过于拘束。”

曹俯对芹官正犯了这个毛病;自从上次大冲突以后,他颇有觉悟,所以深以朱实的看法为然,不过,他怕矫枉过正,因而说道:“高论极是。不过,不中规矩,不成方圆。舍侄是先父唯一的亲骨血,家母对他期望甚深;总要请朱先生费心,将来能够让他挑得起承家的这副担子才好。”

这个责任甚重,朱实颇有不胜负荷之感;心里在想束修一定丰厚,礼数亦一定周到,馆地是好的;但东家到底是何意向,要先弄清楚了,才好下手。

于是他想一想问道:“令侄文章完篇了没有?”

曹俯知道,他所说的文章是指“制艺”,也就是八股文。八股有一定的程式,起头“破题”,只得两句,像做灯谜一样,是将题目换一个说法;然后“承题”,三四句话补足破题所不尽的意思;接下来是“起讲”,仍旧是题目的引伸。以下方是正文,共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两股对比,共为八股。学习制艺,循序渐进,由破承题开始,能做到束股、首尾俱全,即称之为“文章完篇”。

这些八股的程式,曹震不甚了了,曹俯却是懂的;但他仅止于懂而已,并没有学过。上三旗的包衣,自有进身之阶;曹寅在世之日常说:读书所以明理,不必学八股为干禄之具。所以曹家子弟,就学皆不习制艺;芹官当然亦不例外。

不过,朱实这一问,却引起了曹俯的心事;时异世变,曹家的恩眷已深,上进之路,越多越好。他在想:织造世袭,毕竟未奉明旨;芹官资质甚好,能够读书有成,讨个仕途出身,将来两榜及第,点了翰林,前途无量,不强似当织造,始终不过是内务府一个司员的身分?

这样一转念间,随即答说:“舍侄从未习过制艺;现在起步,不知道嫌晚不嫌?”

“不嫌,不嫌!”朱实一迭连声地答说,“其实习时文倒是晚些好;理路清楚,容易入门。”

“既然如此,就重托朱先生了。这方面的课程不妨加重。”

“是,是!”朱实连连点头。

“你叫人进去看看!”曹俯对曹震说,“让芹官先来见了先生;开馆之日再正式行礼。”

“四叔,”曹震建议,“索性让棠官也一起从了朱先生吧!”

曹震的想法是,富家子弟,必有伴读,不如拿棠官充数;曹俯却一片心在芹官身上,还想不到此。此刻为曹震提醒,随即向朱实说道:“小犬比舍侄小几个月,资质不如他哥哥,一并请朱先生费心!”

“好说,好说。弟兄在一起念书,便于切磋,是件好事。”

于是曹震一面吩咐开饭;一面派人进去通知,让芹官、棠官出来见老师,这话一传到季姨娘那里,可就大为张皇了,一面拉住棠官,胡乱替他擦脸洗手;一面催碧文到双芝仙馆,看芹官穿的什么衣服。

“干吗?”碧文懂她的用意,却故意这样问一句。

“人家穿什么,咱们也穿什么。站在一起,别显著不如人家。”

“如果人家有的衣服,咱们没有呢?”

一句话将季姨娘问住了;想了一会才说:“那就穿最好的。”

“趁早别这么想!穿得太好了,准挨四老爷的骂,”碧文又说,“如不如人家,不在衣服上头;书本上胜过人家,才算本事。”

她一面说,一面已检出一件浅灰线春的夹袍;一件拿曹俯的旧贡呢马褂改的“卧龙袋”;等棠官洗净了手脸,替他穿着。

“凡事看着你二哥,照他的样子,他怎么做,你也怎么做。”碧文在替他扣纽襻时不断嘱咐,“不教你说话,别胡乱插嘴,眼睛总要望着大人。你喜欢东张西望,眼珠乱转,这副猴儿相的毛病最大。千万记住了要改。”

她说一句,棠官应一句,收拾好了,领着来到双芝仙馆会齐;春雨正要送芹官出门,一见棠官的衣服,被提醒了。

“啊!”她说,“应该加件‘卧龙袋’,或是马褂,才合道理。”

于是让小莲即刻取来一件玄色摹本缎的卧龙袋,套在芹官的蓝绸袍子上。

“你做哥哥的,可照应着兄弟。”碧文向芹官说。

“我自己都还照应不过来呢!”芹官微有恐惧;怕是很古板的一位老师,往后会大受拘束,他拿手绢擦着额上的汗说:“为什么这么热?”

“心静自然凉。”春雨说道:“慢慢儿走,别急!”

“拿把扇子给我。快!”小莲答应着很快地去了;一会儿拿来的是两把,一把给芹官,一把给棠官。碧文不由得心里在想,季姨娘说小莲的那些话,实在是冤屈了好人。

“带着弟弟去吧,”春雨复又叮嘱:“这会儿必去是陪着吃饭,别喝酒!”

“我知道。”

“一回来先去见老太太。”

芹官点点头;当着棠官有些嫌春雨噜苏,仿佛把他看成不懂事的孩子,未免有伤他做哥哥的尊严,所以昂起头来,摇着摺扇,管自己往前走。棠官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学哥哥的样,要打开摺扇,使得劲猛了,“啪哒”一声,掉在地上。芹官便回头瞪了一眼;春雨急忙拉一拉他的衣服;不道恼了芹官。

“你干吗?这么拉拉扯扯的!”

当着碧文与小莲,碰这么个钉子;春雨急忙缩回了手,脸红得到了脖子上。芹官是等话出了口,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心里又悔又恨,但当着碧文与棠官,什么话也不能说。只好硬着头皮,仍旧往前走。声音中听得出来,春雨依然跟在后面,直到中门;想回头看一下,又怕彼此神色尴尬,难以为情,就索性头也不回地走了。

※※※

到得筵前,兄弟俩先给曹俯请安,然后叫应曹震;听他说道:“今天见一见老师,就请个安吧!到了上书房那天再磕头。”

“是!”芹官拉一拉棠官,一起蹲身请安。“请起来,请起来!”首座的朱实要起身回礼,让曹震一把按住。

“我们这一辈雨字辈排行,也是单名。”曹震指着人说:“我这个大的弟弟,单名沾、号雪芹;小的弟弟,是我四叔的,单名霖、号棠村。”

“兄弟俩同岁?”

曹震不答;看一看芹官,他却不曾注意,因为脑中忽然浮起了春雨的样子。反是棠官会意了,拉一拉哥哥的衣服;芹官却茫然不知所措。

“都是十二岁!”曹震只好开口了;心里却颇纳闷,不知道芹官何以有此魂不守舍的模样?

“都是头角峥嵘的佳子弟。”朱实问道:“雪芹已经学做诗了吧,”

“请朱先生叫他们名字好了。”曹俯插了句嘴。

“不,不!叫别号来得顺口。”

曹俯没有再说什么;看看芹官还不开口,便轻声叱斥:“怎么啦?老师在问你话呀!”

“噢!”芹官急忙垂手答一声:“是!”

“会做律诗了吧?”

“学着做过几首。”芹官答说,“还不大会用典。”

“轻狂!”曹俯喝道,“平仄都还不甚了了,就敢说做律诗、用典了?”

朱实这才看出来,曹家的家规很严;倒吓得不敢多说了。曹震便把话岔了开去,“你们吃过饭了没有?”他问。

“吃过了。”

与芹官同时开口的棠官,说得正好相反:“没有。”

芹官的用意是,藉此避免留下来陪席,不想棠官会说老实话;但老实话也轮不到他来说,因而又转脸白了他一眼。

这些举动,在曹震是好笑;在朱实是警惕,世家大族的未冠少年,亦有言不由衷的机心;而曹俯却大为恼怒。

“何用你抢着说?”他沉下脸来骂棠官道,“没有吃饭,莫非就饿死了你?要抢着先表白!你看你,萎萎琐琐的样子!下去!”

曹俯亦不免失悔,而且也有警惕,莫再蹈过于严厉,徒伤亲心,无补于事的覆辙,所以换了副和缓的神色,作了几句门面上的教训。

“秋高气爽,正是用功的时候;开学的时候我不在,你们要听老师的教诲,不准淘气。年下我回来,要查你们的功课。”

“是!”小兄弟俩齐声答应。

“有个不情之请,趁今天跟朱先生提一提。”曹俯转脸说道:“想请朱先生尽快开学,如何?”

“是,是!寸阴是竞,原当如此。请昂友先生挑日子吧!”

于是听差取了皇历来,选定十月初七,是宜于上学的大好吉日。

“未下关聘,先挑日子。失礼之至!”曹俯又向芹官说:“你进去回明了老太太,十月初七开学。书房设在那里,回头我亲自去请示。”

“是!”

“去吧!老太太必又惦着了。”

于是芹官带着棠官,一一请安辞去。快到曹俯所住的院子,芹官说道:“你回去吧!”

棠官很想跟着他一起到萱荣堂;听他这一说,大为失望,但不敢违拗,勉强答应一声,怏怏而去。

芹官却又想起了春雨,心里拿不定主意,是先回双芝仙馆,还是迳自到萱荣堂?低着头且思且行,突然发觉,已近中门;春雨就在门口等着。

猝然相逢,芹官无端心慌,一时又抹不下脸来陪个笑;春雨也不敢造次,只淡淡地问:“见过老师了?”

“嗯。”芹官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老太太那里去吧!问了两三遍了。”

语气更淡更冷,使得芹官气馁:连答应一声,都觉无味,只默默地到了萱荣堂,看到锦儿含笑相迎,才意会到自己应该摆出高高兴兴的样子来。

踏进后堂,一屋子人的视线都投向芹官,“在老师面前亮过相了!”震二奶奶问道:“吃了饭没有?”

“没有。”

“好了!”震二奶奶高声吩咐:“开饭吧!”

这表示曹老太太是专等他来一起吃饭;芹官很不安地说:“老太太怎么不先用——。”

“你别管这个!”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推着他到曹老太太面前,“赶紧先把见老师的情形,跟老太太说了吧!”

“十月初七开学;棠官跟我一起上书房。”

“这也好,有个伴儿。”曹老太太问:“书房呢?设在那儿?”

“四叔说要亲自来跟老太太请示。”

这又是何等大事?显得如此郑重!曹老太太不免纳闷;震二奶奶便提醒她说:“别处都可,只别离鹊玉轩太近了;四老爷的那班清客来来去去,读书难免分心。”

大家都知道,她这是为芹官打算;曹老太太却特意说破了它,“也要看他们兄弟俩用不用功?”她说,“如果不用功,就得把书房挪近鹊玉轩,好让四老爷常去查他们的功课。”

“你听见了没有?”马夫人说道:“这一回可真得好好儿用功了。”

“别让棠官把你比下去。”震二奶奶又加了一句。

“别的不敢说。”芹官答道,“棠官要赶上我,还差着一截子呢!”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马夫人说,“你也别过于自负了。”

“太太瞧着好了!若是让棠官给我比了下去;我——。”

说到这里,只听震二奶奶重重咳了一声;芹官愣了一下,旋即会意,是深怕他赌神罚咒。

于是,他笑笑说道:“太太放心!绝不能让棠官把我比下去。”

等吃完了饭,喝茶闲坐,震二奶奶正在替曹老太太凑牌搭子时,丫头在外面传报:“四老爷来了!”

“是来谈书房的事了。”秋月在一旁提醒:“老太太可别忘了震二奶奶的话。”

曹老太太点点头,等曹俯掀帘入内,大家一一招呼过后,曹老太太先开口说道:“那朱先生倒是挺老成的;想来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少?”

“倒是真才实学;不会误人子弟。束脩二百四十两一年;三节另外送节礼,端午、中秋二十两;过年四十两。今年只有三个月,送八十两银子。”

“少不少?”

“不算少。可也不算过丰。”曹俯答说:“儿子的意思,看他教得如何?果然实心实力,循循善诱;到明年再加。”

“这话也是。”曹老太太问:“书房呢?你打算设在那里?”

“儿子正是为此要跟老太太来请示。”曹俯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芹官说,“想用西堂作书房。”

西堂就是楝亭,当年曹玺奉派为江宁织造,在衙门西面的一片空地,亲手种了一株楝树,盖了一座亭子,命名为“楝亭”,督课曹寅及曹俯的生父曹宣读书其中。以后曹寅的别署就叫楝亭;本来形制简陋的亭子,亦翻造扩充,大非昔比。楝亭之名为了避讳,家人不敢直呼,改称“西堂”。

曹老太太这时明白了曹俯的意思,楝亭等于是曹家发祥之地;曹俯特意选中此处作芹官的书房,而且郑重其事地请示,即表示他对芹官之重振家声,抱着莫大的期望。既有这番用心,曹老太太何能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