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本必是‘后琵琶’跟‘北红拂记’。”曹老太太说,“有什么看不得的?”

芹官听祖母对他“四叔”有不满之意,急忙说道:“就这两本也很好!”

“虎口余生”是记一段发生在前明崇祯十四年间的异闻。其时李自成已破河南府,捉住富甲天下的福王常洵,脔切成块,加上鹿肉作羹;置酒大会,名为“福禄酒”。酒罢席卷子女玉帛,捆载入山,然后发兵进围开封。

作为北宋都城汴京的开封是有名的“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所以格外着重城防,自宋室南渡,金主完颜亮入据汴京,更增筑城墙,厚至五尺,李自成围城无功,在河南中部,四处流窜,遇到一个犯了罪要充军而尚未发遣的举人牛金星,臭味相投;李自成娶了他的女儿,又拜为“军师”。牛金星又举荐一个侏儒宋献策;此人会看相,据说精于“河洛数”,推测禄命吉凶,无不应验;为李自成推算,说他“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自此立下了要皇帝的“大志”;宋献策也就跟牛金星一样,为李自成拜为“军师”。

李自成在这两名“军师”策画之下,乌合之众聚到五十万之多;加上另一个有名的流寇罗汝才,与张献忠不合,改投李自成,益发增强了他的声势。这年九月间,陕西总督傅宗龙,奉旨督陕西兵讨贼,领兵出关,与李自成大战于项城;结果兵败阵亡,关中精锐,丧失无余。

崇祯得报,大为震惊;他本来因为胞叔福王常洵,竟落得如此惨酷的下场,自觉愧对祖宗,恨不得将李自成生擒了来,食其肉、寝其皮。无奈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愤无可泄,便下了一道诏旨给陕西巡抚汪乔年,命他发掘李自成的祖坟,将李家祖先锉骨扬灰。这不但是报复,也有破他风水的作用在内。

李自成是陕西延安府绥德州米脂县人。这时的米脂县令,是个举人,名叫边大受,素有能员之称。奉到巡抚的命令,见是“钦命事件”,自然不敢怠慢;但查访李自成的祖坟,竟没有人知道;甚至要找李自成的族人都找不到——也不是找不到,而是找到了也不肯承认;因为李自成驿卒出身,从小无赖,不知犯过多少次法;及至成为流寇,犯了族诛的大罪,他的族人当然不肯承认。

最后,终于找到了;而且近在眼前。这个人是李自成的族叔,就在米脂县衙门当书办;边大受将他唤到签押房,好言相劝,最后提出警告,如不合作,他的书办也就不必再当或许性命亦将不保。

见此光景,李书办除了说实话以外,别无选择。听他讲完,边大受恍然大悟,怪不得没有人知道李自成的祖坟在那里?原来他名为米脂县人,而世居米脂以北,属于榆林府的怀远县。李书办告诉边大受说,米脂以北两百里,有个村子叫李继迁寨;俗称李氏村,不知名的乱山丛中,有十六座坟,成个圆环,中间一座就是李自成始祖所葬之处,相传墓穴是神仙所定。

不过李书办又声明,这些情形他亦只是人云亦云而已;究有几分真实,实在难说的很。

这一来边大受就必须三思后行了。因为照李书办所说,李自成的祖坟既在榆林府怀远县,自己不便带着人越界去发掘;只须据实申覆,公事便算有了交代。但如所据不实,以致误掘了他人的祖坟,引起纠纷,这个责任是怎么样也推卸不掉的。

于是边大受改弦易辙,去请教当地的一个绅士艾诏。艾氏是米脂大族,李自成幼年,就在艾家做过牧童;艾诏是个秀才,为人老成持重,边大受平时施政,颇得他的助力。这一次路子又找对了。

“据我所知,绝不是在怀远县地界。”艾诏答说,“这件事要能找到一个人,真相不难大白。”

这个人叫李成,与李自成同姓不同宗;跟李自成的父亲李守忠是朋友,略谙堪舆之术,所以当李守忠葬父李海时,特为请他帮忙料理。如果能找到此人,当然也就找到了李家的祖坟。

边大受大为欣慰,重重拜托了他;过了半个月,艾诏终于将李成找到,带了来见县官。

这李成已经年逾七十,精神有些恍惚了;他说,李自成的祖坟,在米脂以西的峰子山。年深月久,已无法确指李海葬在何处;但记得当时曾开了三个穴,其中有一个穴中,掘出来一只黑碗,因而决定,即用此穴。当时还在黑碗中注了油,点燃灯芯,置于墓穴;所以只要掘坟发现黑碗,便可确定是李海的葬处。

“李守忠的坟,也是我料理的。”李成又说,“当时为了识别方便,在坟上种了一株榆树。后来听人说,这株榆树长得极其茂盛;不过我从种树以后,就再也没有到李家坟地上去看过。”

“如今请你领路,你还能找得到地方吗?”边大受问。

“去找找看,总可以找得到。”

这时日子已在送灶以后,边大受赏了十两银子,叫李成好过个年;约定开年正月初八,动身入山。到了那天,边大受召集地方团练的首脑黑光正;峰子山上有个三峰砦,管砦的堡长王道正,点了三十名弓箭手,派了六十名夫子,携带干粮及一切动用工具,由李成向导,浩浩荡荡直奔峰子山。

路只有二十里,但险逼山道,走得很远,到得半路上,天不作美,飘起鹅掌般大的雪片。山路陡滑,边大受的马骑不成了,弃骑步行,而雪却愈来愈大,弥望皆白,不辨途径。但士气相当旺盛,因为从李自成成了气候,就有许多传说,他家的祖坟如何出奇,大家都想看一看,奇在何处?如今不但在外表看,还要掘出来看,足餍好奇之心,所以奋勇开道,毫不退缩,这样艰苦地走了五六里路,攀登一处峰头,发现有十余座白雪覆盖的破房子,李成气喘吁吁,大喜喊道:“快到了!”

原来这十余座破房子,即是李守忠当年的窑舍。再转过一座山,即是李家祖坟所在地;但见山势环抱,无定河在南面远处流过,山中林木丛杂,参天老树,数百上千之多,看风水气概雄奇——边大受是任邱人,游过明成祖“长陵”以下的十三陵,觉得气象相仿,暗暗惊奇。

“今天已经晚了,来不及动手。”边大受下令,“先点一点数,看多少座坟;回窑舍去休息,明天一早发掘。”

点了数目,大小二十三冢,回到窑舍,烤了一夜的烈火;五更时分,饱餐一顿,开始掘坟。掘到第一座;有人大喊一声:“那不是黑碗?”

边大受一看,是只黑釉的大碗,碗中残膏犹存,叫人捡起来,交给贴身跟班收好;接着下令破棺。

棺木早成朽木,一锄头下去,棺盖飞起,只见一堆枯骨,其黑如墨;额骨上长出一丛六七寸长的白毛,格外触目。但除此以外,别无他异;边大受派定专人看守,接下来便是查李守忠的坟墓。

这座坟很容易找,果然有如李成所说的;一座坟上有株榆树,虬枝蟠结,粗如儿臂,树荫覆盖整座坟墓。练总黑光正亲自动手,用利斧在榆树底部,砍出一个人字形的缺口;“哗啦啦”一响,榆树折倒,然后掘墓。打开棺盖,只见一条白蛇,长约一尺二寸,盘踞在骷髅上,昂首上扬,不断吐信,了不畏惧。

“黑练总,”边大受说,“这条蛇要活捉。看看谁会捉蛇;我赏五两银子。”

“大老爷,”有个矮小枯瘦的中年汉子,挺身而出,“我会捉。”

于是黑光正命人取来一个装干粮的布袋,张好袋口等着;只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包的是草药,取一撮放入口中嚼碎,吐入掌中,搓擦双手。然后蹲下身去,一伸手便捏住了蛇头;朝袋中一放,收紧袋口,用绳子捆好,跟那黑碗归一个人保管。

这李守忠的骸骨,十分可怕;骨节之间,皆绿如铜青,上生黄毛。大功至此已完成一半;边大受下令,所有的冢墓,尽皆发掘,将枯骨集中在一起,浇上带来的油脂,举火焚烧。大小林木一千余株,亦都伐倒;气势雄伟的一处好墓地,破败得不成样子了。

第二天回城,边大受亲笔写了“塘报”,说是“贼墓已破,王气已泄,势当自败”;连同呈验的黑碗白蛇,专差送到省城。汪乔年亦亲笔批示:“接来札,知闯墓已伐,可以制贼死命;他日成功,定首叙以酬。”接着,略师汉高祖的故事,手斩白蛇,发兵出潼关,行到襄城地方,安营未定,李自成以轻骑奇袭;马步军三万不战而溃。李自成乘胜围南阳,连陷洧川、许州、长葛、鄢陵,中原大震;消息亦很快地传到米脂了。

当边大受伐木时,米脂的百姓大都持观望的态度;许多人相信,李自成祖坟的风水一破,很快地就会兵败丧命。结果丧命的是汪乔年;而李自成的声势,反而大振,观感为之一变。加以李自成派人传言,必杀边大受;又有告示,说是“四月十九日,起马入秦”,因而人心汹汹,都说李自成一到,将遭屠城之祸。这时,李自成的一些亲戚,本来都是消声匿迹,此时也都露面了,在暗中煽动,说得罪李自成的,只有边大受、艾诏、李成、黑光正、王道正等五人,只要看住这五个人,等“闯王”一到,缚此五人以献,便可免祸。

这些话,当然会有人去告诉边大受,他亦只有见怪不怪,置若罔闻;心里亦常在打算,怎么样能够脱离米脂这个虎口。

到得崇祯十六年癸未,是外官三年考绩,所谓“大计”的年分。李自成的姻亲,想陷害边大受,捏造许多事实,告到京里;结果都是部议降调。这一来,正中下怀;巡抚及巡按御史,还要为他申覆辩诬,命他仍旧留在米脂待命;边大受极力辞谢,匆匆携家离任,到山西投奔他的长兄泽州府知府边大顺。这是七月里的事;到了十月初,李自成终破潼关、下西安,陕西各州县望风而降。

眼看大明江山是在动摇了,不知何以为计,只有携家先回故乡任邱。转眼到了崇祯十七年,大年初一刮大风,拔树震屋,令人心悸;就在这天,李自成自封“皇帝”,伪国号叫“大顺”;伪年号为“永昌”。拜牛金星为“丞相”;宋献策为“军师”。到了二月里,李自成自龙门渡黄河入河东,一路南下,山西全境皆陷,封藩的晋王、代王,先后被害;不过二十天的工夫,由于正定知府邱茂华附贼,李自成已领兵入娘子关,逼近畿辅了。

三月十九,崇祯殉国于煤山,在一座亭子中,与太监王承恩相对自缢。崇祯以发覆面,穿的是白夹里、蓝绸面的袍子、绫袱、红缎方头鞋;翻开袍袖,白夹里子写着两行字,一行是:“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于天上,不敢终于正寝。”说明以发覆面及所以自缢的缘故;一行是“百官俱赴东宫行在。”崇祯不知道东宫已经被俘,哪里来的“行在”?

这以后便是吴三桂借清兵,大破李自成于山海关;李自成奔回京师,杀了吴三桂全家,出阜成门西走;吴三桂领兵追出不舍。边大受得到消息,还想号召于众,举义伏击,不道李自成先已派人来捉他了。所谓“虎口余生”,即是边大受自叙如何被俘出娘子关,而从山西寿阳复又逃回任邱,检回一条性命的经过。

※※※

这部“虎口余生”,在边大受的原着,不过两千余言,但到了曹寅笔下,化为四十四出的整部传奇,一时那里读得完?秋月已来催过几次,芹官总是不肯放手;曹老太太觉得他喜欢看书,是件好事,交代不必催他;又怕黄昏将近,光线不足,看书会伤眼睛,还吩咐替他点灯。

直到开饭,芹官才暂时释手;但一颗心仍旧在书本上。原来曹寅的这部“虎口余生”,虽袭用边大受的原名,写的却是李自成起事,直到明祚告终,那十几年的烽火离乱。出场的角色甚多,忠奸并陈,各具面目,写得十分生动。由于曹俯对他的督责甚严,小说戏曲一概视之为“闲书”,是不准看的;芹官也偷偷地看过“牡丹亭”与“长生殿”,却只是欣赏它的曲文美妙;不比读这部“虎口余生”情节感人,面谱如见,所以一下子就着迷了。

看他神思不属,一面咀嚼,一面又念念有词地在背曲文,震二奶奶困惑地笑道:“你真得长两张嘴才够用。快丢开吧,这样子吃饭,会不受用。”

“丢不开!”芹官答说:“爷爷写的这部传奇;二嫂子恐怕你没有读过,你读了也舍不得丢开。”

“老太太听见没有?”震二奶奶转脸很认真地说:“老太爷在天上,听见这话,不知怎么高兴呢!这么一个好孩子;难怪老太太疼他!”

“唉!”曹老太太欢喜又感伤地说:“可惜他没有赶上他爷爷在世的日子!不然家里现成的班子,把他爷爷写的本子演上几出;那才真的知道本子是写得多好。”他又转脸对芹官说:“你爷爷诗词歌赋,色色精通;你只知道你爷爷这些本子写得好,你可不知道你爷爷的这些本事是怎么学来的?”

“那!”震二奶奶立即很起劲地说:“可是连我都不知道。老太太讲给芹官听吧,让我也长点儿见识。”

“还不是虚心求教四个字!我记得有位老先生姓尤,是考中了博学宏辞的;什么记不得了,苏州人——。”

“那必是尤侗。”芹官插嘴:“号叫西堂。”

“对了!尤西堂!咱们家就有‘西堂’;怎么就一下子想不起来?记性可真的大不如前了。”曹老太太又说,“还有个姓孔,是孔夫子一家。”

“那自然是做‘桃花扇’的孔尚任。”芹官又说:“写‘长生殿’的洪升,也是爷爷的朋友吧?”

“怎么不是?提起‘长生殿’,那可真热闹了!那一年我记不得了,反正还是如今张小侯的爷爷在世的时候;他把洪升请到松江,在镇台衙门,摆酒唱戏;热闹是热闹,礼数也很隆重,可是洪升并不怎么高兴。”

“那是为什么呢?”震二奶奶问。

“到底是做武官的人家,请来的客人,不通文墨的居多。洪升是大名士,跟他们不大谈得拢。”曹老太太紧接着说,“你爷爷也是久慕洪升的才情的,把他从松江请了来,用自己家里的班子演他的‘长生殿’。一连三天,把江浙两省的名士都请到了,你爷爷跟洪升在戏台前面各有一张桌子,桌上不是酒菜是笔砚;摊开一本长生殿,一面听戏,一面看本子,那个字不妥当,都用笔勾了出来。事后两下对照,洪升很佩服你爷爷;你爷爷也跟他学了好些东西。你爷爷的本事都是这么来的。”

“那也只有从前。凭老太爷的面子,才能把那些大名士请了来。”震二奶奶也勾起往日繁华的记忆,不由得感慨地说:“那些日子,只怕——,”她本来想说:只怕再也不会有了!话到口边,觉得过于萧瑟,怕惹老年人伤感,所以改口说道:“只怕只有等芹官大了,才能找得回来。”

“难!”

曹老太太还待再说什么;震二奶奶急忙岔了开去,“刚才不说,借张家的班子吗?”她说:“班子是人家的,本子是咱们自己的,岂不两全其美?”

“也不知道张家的班子,会这些戏不会?”曹老太太又说:“只怕演不全。‘别母’、‘乱箭’、‘刺虎’,应该拿得出来!”

“好啊!咱们就演这三出。”

曹老太太默不作声;震二奶奶立刻就想到了,替曹俯饯行的戏酒,却说演宁武关周遇吉“别母”,这不大犯忌讳?因此,当芹官还要开口时,她悄悄在桌下扯了他一下。

芹官得此警告,细想一想,方始明白,“就演‘刺虎’好了!”他接着便念:“‘俺切着齿点绛唇,搵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锦层层穿着衫裙。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心坎里,急煎煎忠诚烈火焚。俺佯娇假媚装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名誉,断臂要离逞智能,拚得个身为齑粉,拚得个骨化飞尘,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

“你念的是‘刺虎’的曲文?”曹老太太问说。

“是的。”

“念得倒也动听;然而总不如上笛子唱;光是清唱,可又绝不能跟上了台比。”

“那何用老太太说?”震二奶奶笑道:“反正日子也快了;明儿就让我们二爷跟张家去借班子。芹官想听什么,趁早说给老太太,到时候点给你听。”

芹官心想,总是逢到什么喜庆节日,才跟人借戏班子;那时就一定会有什么忌讳,不能任何戏都可搬演。如果自己养个戏班,随时登场,既无拘束,又无忌讳,那是多美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立刻热辣辣地起了野心;他记得听震二奶奶说过,家里还存着一副戏衣箱,又有一屋子的‘砌末’,何不也弄起个戏班子来。反正养的闲人也不少,多养几个伶人,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

于是,回到双芝仙馆,他问春雨:“你知道不知道,一个戏班子要多少角色?”

春雨一楞,“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看着桌上的曲本说。

“你看!”芹官索性指着曲本说:“我爷爷写的戏本子;真正一等一的才情!怎么得有个自己的班子,搬演出来,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事?”

“我的小爷,你怎么动这个念头?再也办不到的事!我劝你想都不要想吧!”

芹官性情倔强,当时便不服气,“那里就连想都不能想?”他说:“衣箱、砌末是现成的;家生儿女当中,有那愿意学戏的,挑了来不过供给三顿饭,几套衣服,每个月给点零花;请个教习,收拾一片空房子出来,就可以成班了。我跟老太太去说;你看办得到办不到?”

看他脸红脖子粗,十分认真的模样;春雨大为失悔!明知他好言相劝,必会听从;不该把话说得这么决绝,反倒激起他的脾气,如今再不能跟他争了;可也不能反过来顺着他的话说。

这样想着,拿稳了自己的态度,微笑说道:“你都盘算好了,还问我干什么?”

“我是跟你商量。”

“我可是外行。不过,平时也听人说过,这可是极淘气的一件事;也不光是花几两银子,总得有个内行的人掌班,才能压得住。”

“这倒也是实话。”芹官问道:“你可知道有谁是内行。”

“你别急!我替你慢慢儿去访。事缓则圆,尤其是办这些事,本来是为着好玩;为此淘神,成天放不下心去,变成自己找罪受,那划不来了。”

这话一无可驳。芹官试着照她的话去做,无奈一颗心太热,怎么样也冷不下来。等上了床,春雨要替他放帐门时,他忍不住开口了。

“你就在这里睡,好不好?我有话跟你说。”

不言可知,他要说的还是有关戏班子的话。春雨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我歪着陪你;听你说什么?”

于是她和衣躺了下来;将芹官身上盖的一床夹被,拉过一角来盖在腰际,然后转脸对着芹官。

这样面对面地,几乎鼻子都碰得着,自然也听得见鼻息;芹官觉得她吹气如兰,清清凉凉地很好闻,便即问道:“你刚才吃了什么?”

“没有啊!”春雨会意了,“今晚上,太太给了一碗蟹粉白菜,吃是好吃;吃完了嫌腻嫌腥,嚼了几瓣菊花,又拿薄荷露对水漱了漱口。怎么还是有腥味?”

“不!挺好闻的香味。”芹官紧接着说,“耍弄戏班子,正是机会;四老爷要进京了。”

春雨所顾虑的正是这一层;曹俯不进京,他就有这个念头也不敢说出来。可是,就算曹俯进了京,曹老太太是不是会如他所想像,一说便允,也大成疑问。

“你怎么不说话?”芹官催问着。

“我是在想,跟你说话该怎么说?说老实话,还是哄你!”

“你哄不倒我的。”

“我也知道哄不倒你;不过,我说实话你未见得爱听。”

语气不妙,但芹官还是这样说:“你先说来我听,只要合情理,就是我不爱听,也不怪你。”

“有你这话,我可就非实说不可了。这几年,家里的境况大不如前,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不过这也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也不必出公帐,老太太会给。”芹官紧接着说,“我从来没有跟老太太要过什么;老太太一定会许我。”

“不错!老太太会许你。可是,这不是钱的事,你想过没有?”

“你不是说,要找个内行——?”

“不是,不是!”春雨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你是说什么呢?”

“我是说,如今诸事要小心!现在的皇上不比老皇;有许多事是瞒着老太太的,你恐怕也不知道,四老爷碰了京里好几个钉子!你倒想,皇上一再交代,要节结公事;如今差使没有当好,倒说又弄个戏班子,招摇不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