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震不理他。韩全也不再多说;请个安管自己悄悄退了出去。

“张五福呢?”曹震问到贵兴,“怎么不来?”

张五福便是布机房的执事;贵兴已经受了他的好处,被教好了一段话来的,当即从容不迫地答说:“张五福昨天赶到苏州找染工去了;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能回来;‘赛观音’叫我带信给二爷,拿药料清炖了个果子狸在那里,务必请二爷去喝酒。”

一听这话,曹震便似酥了半截;急急问道:“什么时候?”

“自然是晚上。”贵兴看曹震似已决定践约,方又说道:“依我说,二爷干脆不用在家吃饭了,天不黑就去,喝酒带‘办事’,二更天就可以回来了;省得二奶奶噜苏。”

“等我想想!”曹震话是这么说;其实不用再想。

“去是不去,请二爷这会儿就给我一句话;我还得去通知‘赛观音’,好预备地方。”

“还是在她娘家吧!”

“是了!我马上去告诉她。”说完,贵兴掉头就走。

“慢点!”曹震喊住他,很认真地问:“张五福真的得明天才能回来?”

原来赛观音是张五福的填房,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而且极其能干,是张五福的得力内助。不过夫妇间年龄悬殊,赛观音顾影自怜,每伤非偶;招蜂引蝶,事所不免。曹震也勾搭过她几次,每次好事将成时,必有意外,出现了功败垂成之局。上次是曹震将去杭州,赛观音设下小酌,托贵兴来邀,说为他饯行;事先讲明白,张五福不在家,不妨停眠整宿,那知杯盘初停,衾枕已具,张五福不速而归,曹震只好败兴而回;所以这一次特别要问清楚,张五福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不错,要明天下午。”贵兴答说,“我听别人也是这么说。”

※※※

主仆俩骑马到门,贵兴先下了马,左手拉缰,右手叩门;应门的正是赛观音。

于是贵兴回身,将曹震的那匹枣骝马的嚼环拉住;曹震翩然下马,前后望了一下,无人注意,随即一闪身进了大门,随即闻得一阵香味,恰正是有些饿的时候,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二爷那天到的?”赛观音一面虚虚掩门;一面问说。

“前天下午。”曹震问说:“五福到苏州去了?”

“是的。”赛观音答道:“四老爷要进京,天天派人来催布;五福急得不得了。一时也说不尽,回头慢慢告诉二爷。”

“你妈呢?病好点没有?”

“还不是带病延年。”

赛观音娘家一母一弟。胞弟尚未娶亲,贩茶为业,住在茶行的辰光多;老母风瘫在床,雇了个极老实的中年孀妇,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房子是三开间,前后两进;赛观音回娘家总是住第二进,可与第一进隔断而另有后门进出,既隐秘又方便,是个幽会偷欢的好地方。

等她领着曹震刚在堂屋中坐定,贵兴跟着也到了;赛观音便即说道:“好兄弟,你尽管到那里去逛逛;到晚上再来接二爷。马拉了回去吧,天黑骑马不便,回头雇轿子走好了。”说着,塞了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到他手里。

“说得是!回头坐轿回去好了。”曹震吩咐:“你三更天来接。”

“回头走后门,门上有根绳子,拉一拉我就知道了。”

贵兴答应着走了。赛观音送他出后门;又将通前面的门上了闩。曹震宽心大放;等赛观音一进门,先就抱住她亲了个嘴。

“急什么嘛!反正只有咱们俩了。”赛观音推开他问道:“你是先喝茶,还是这会儿先喝酒?”

“喝酒吧!我肚子有点儿饿了。”

“可没有什么东西吃,就是一个八珍果子狸。”

“什么叫八珍。”

“我也不知道,药铺里说的;反正八样滋补的药料就是了。”

说完,转身而去,先端来一个大托盘,杯筷酒壶以外,是四个碟子,买现成的冷荤、板鸭、薰肠之类。再又端来一个极大的一品锅,就是八珍果子狸,汤清如水,肉烂如泥,曹震尝了两筷,连声赞好。

刚把酒斟上,突然门铃响了;曹震不由得一楞。

“必是贵兴有什么话忘了告诉二爷了。”赛观音起身说道:“你请安坐喝酒!我瞧瞧去。”

打开后门一看,大出意料;竟是曹世隆!赛观音便不让他进门;堵在门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那笔借款的利息,得要过几天才能送来。”

“过几天?”

“不出十天。”

“好吧!”赛观音说完,便待关门。

“还有话!”曹世隆一举手撑在门上,“五嫂子,今儿还得通融我十两、八两的。”

赛观音跟曹世隆很熟,但也仅止于相熟而已。曹世隆倒是一直在打她的主意;无奈赛观音胸有主宰,不愿招惹这些油头粉面的儇薄少年,这时便冷冷答了一句:“前帐未清,免开尊口。”

曹世隆碰了个钉子,脸色不大好看;正在思量如何应付时,赛观音已退后一步,作出预备动手关门的模样。这也未免太不讲情面了!越发惹他不快。而就在这时,发现赛观音回头看了一下;曹世隆心中一动,随即便想到了来时路上所见:贵兴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迎面而过。莫非曹震就在这里。

“五嫂子,”他说,“你别关门,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明天再说;今天我家里有堂客,不留你了。”

一语未毕,出现了曹震的影子;他是看赛观音好久不回,不免奇怪,悄悄走来探望,那知刚一现身,便跟曹世隆打了个照面!

这个场面太尴尬了!三个人的感觉是差不多的,奇窘以外,还有浓重的不安;曹世隆比较见机,赶紧说道:“原来二叔在这里跟五福谈公事!二叔请便;我跟五嫂子说两句话就要走的。”

曹震心想,既然让他撞破了,倒不能不敷衍他;好在不是与赛观音在床上,多少还可以掩饰。

于是他说:“五福到苏州去了,说这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他。五嫂炖了只果子狸请我;一个人喝酒没意思,你来得正好,陪我喝一钟!”

“不,不!二叔一个喝吧,我还有事。”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来吧!”说完,他先转身回堂屋了。

见此光景,赛观音也有了一套说法;她用埋怨的语气说:“我好不容易弄了只果子狸;也好不容易把震二爷请了来,让他喝得高兴了,五福有事好开口求他。让你来这一搅局,不都完蛋大吉?”

“你也不能怪我;你早说震二爷在这里,我也不进来了。”

“哼!”赛观音一面让开身子;一面冷笑,“你真不开窍!”

曹世隆站住脚,凝神想了一下说:“你放心!局是我搅的;我还把这个局面圆过来。”

说完进屋。赛观音为自己预备的一副杯筷还没有动过;请他坐了下来,为他斟了酒,随即退了出去。

“听说二叔回来了,料想这两天正在忙;想等二叔闲一闲,再过去请安!”曹世隆举杯说道:“我敬二叔,给二叔道安。”说安,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干了。

“差使越来越难当了。”曹震只喝了一口酒,叹口气,“累一点算得了什么?”

“也亏得二叔,不然,四太爷那样的名士派;早不知碰了上头多少钉子了。”

“你也知道碰了上头的钉子?”曹震看着他问:“你听谁说的?”

曹世隆看他的神气,才想到朝廷对曹俯不满,是件忌讳的事;颇悔失言,只好掩饰着说:“我也不过胡猜乱想;有二叔在,自然面面都照顾到了。那里会碰钉子?”

“也全靠大家都能巴结。像五福,一直抱怨活儿太少;可是多了他又顶不下来。到现在还得到苏州去搬救兵;说今晚上回来,也不知道回得来,回不来!我可不能等他了!咱们喝完这杯酒,一起走吧;有话明天再说。”

很明白的,他是不愿落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曹世隆心想,他真的一走,赛观音要为她丈夫求些什么,必然落空;而曹震因为他撞破好事,心中一定怀恨,将来求他派个什么有油水的差使,亦就休想。一下得罪了两个人,这件事大糟特糟,得赶紧表明心迹。

于是他说:“五福今天一定会回来!二叔不如稍等一会儿;我确是有约,先跟二叔请假。”说着,便站了起来。

“不!一起走。”

曹震伸手去抓他的膀子;一下没有捞着,只见曹世隆已跪在他面前了。

“你这是干什么?”

“公事要紧!二叔不能为了避小嫌,不等五福。”曹世隆手指着心罚咒,“如果我不识大体,不知道二叔的苦心;打这里出去,胡说八道,天打雷劈,教我不得好死!”

“何必,何必!”曹震赶紧伸手相扶,“也没有嫌疑好避的;你不必看得太认真。起来,起来!”

“我只是表表我的心。一心向着二叔!我娘老跟我说:你只要把震二叔巴结好了,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二叔,你老倒想,我能不处处护着二叔?”

“好说,好说!你只要心地明白,我自然拉你一把!”

这时在隔室全神贯注,细听动静的赛观音,翩然出现;装作不知情地说:“酒恐怕凉了,我去换热酒来。隆官陪震二爷多喝一杯;五福想也快回来了。”

“对不起!我可得告辞了。”曹世隆仿佛很认真地,“真的有个非去不可的约会。二叔知道的。”

听到最后一句,曹震自然要接口,“你就放他走吧!”他说,“在你这里一起喝酒的日子总还有。”

“正是!”曹世隆凑着趣说,“五嫂子那把杓子上的手艺,是早就出了名的;秋风一起,野味多了,赶明儿个我去弄它几个山鸡、野鸭子,麻烦五嫂子料理好了,陪二叔多喝几杯。”

“好啊!”赛观音指着他说,“说话要算话噢!”

“我向来说话算话,尤其是孝敬我二叔,更不敢大意;不出五天,你看,一定办到。”

说完,又向曹震请个安,作为辞别。赛观音为了要关门;跟在身后送他。到了后门口,曹世隆站住脚,有几句话要跟赛观音说。

“五嫂子,刚才我跟二叔罚了血淋淋的咒,你听见没有?”

赛观音不便承认,答一句:“何必罚什么咒?”

“不!一定要罚;不罚不明心迹。五嫂子,你尽管放心好了!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你们别为我扫了兴;果然如此,教我心里不安。真的,五嫂子,我这话是打心窝子里掏出来的。”

看似浮滑的人,能说出一句诚恳的话,最容易让人感动;赛观音连连点头,“早知这样,我刚才也不必挡你的驾了!”她说,“隆官,你也得体谅我,到底,”她很吃力地说,“到底名声要紧。”

“我就是为了你的名声,才罚了那种血淋淋的咒。好了,话说开了,你只当我没有来过,该干什么干什么!天气不冷不热,正是找乐子的时候。”说完,跨出门外,他还顺手将门带上。

等赛观音闩上门回到原处;曹震自然要问,曹世隆跟她说了些什么?“倒像是说了几句真心话。”她将曹世隆的话扼要说了一遍。

“他有求于我,谅他也不敢在外面胡说。”曹震紧接着又说,“就说了我也不怕,反正谁不在说:‘震二爷是风流惯了的!’大不了让我老婆知道了,打一场饥荒。”

“你只怕你老婆知道,就不顾我的名声?”

“你不听他最后那两句话,那怕你清清白白,他也不会相信咱们俩没有落下交情。怕了别做,做了别怕;他绝不敢胡说。你的名声也一定保得住;不过在他看来是怎么回事,那又另当别论。”

赛观音想了一下,用破釜沉舟的声音说:“反正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不偷人也是白不偷。来吧!我请你喝个‘皮杯’!”

说着,坐到曹震身上,衔了一口酒;布到他嘴里,又挟块鸭子皮,自己咬了一半,一半送到曹震口中。

曹震有寡人之疾,只要不悖于伦理,什么中意的女人都敢勾搭;但像赛观音这样放诞的尤物,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因此,感觉不仅是新鲜,直是新奇;而本来因为曹世隆无端介入,难免扫兴,此时亦就不复措意,恰如曹世隆所说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云收雨散,兴犹未央,复又喝酒。

这时赛观音可要谈正事了!“震二爷,”她开门见山地说:“布还短两千五百匹,怎么办?”

“不要紧!”曹震很轻松地答说:“慢慢儿补上就是了。”

“能补上,还跟震二爷噜苏什么?”

曹震一惊。正含了口酒要下咽;这一惊呛了嗓子:赛观音替他揉胸捶背,好一会才平服。

“你怎么说?”他重拾中断的话头,“五福亏了两千五百匹布?”

“对了。”

“怎么亏的呢?”

“领的工料款就不足。”

“喔,”曹震很注意地问,“是那些人克扣了?”

“这也不必去提它。反正这也是多年来的老规矩,不过扣的成头,比前几年多了一倍也不止。”赛观音紧接着又说:“当然只要不出岔子,领下来的款子,还是够用的。”

“什么岔子?”

“也怨五福自己糊涂,到苏州去招染匠,在船上一路赌了回来,输了两千银子。”

“嗐!”曹震重重地叹口气,“五福怎么这么糊涂呢?”

“真是鬼摸了头!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求震二爷成全。”

怎么成全法?曹震在心里盘算了半天,问出一句话来:“五福自己总也得想法子啊!”

“原是!”赛观音捋起衣袖,露出藕也似一截小臂,指着镶银的一支风藤镯说,“连我一副金镯子都送进当铺了,如今只能戴这个不值钱的玩意。就这样也只能凑出来五百两银子;机房弟兄帮个忙,工钱打个折扣,可以省下三百两。此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吧!”曹震咬一咬牙说,“还短一千二百两,我给!”

赛观音却不言谢,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悄声说道:“就你给了,我也心疼。”

曹震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当即问道:“你是替我心疼呢;还是替五福心疼?”

“替他;替你;也替我自己。”赛观音说:“不然我又何至于戴不上金镯子?”

原来如此!曹震心想,莫道黄金难买美人心;索性大方些!于是微微一笑,“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你把当票捡出来,回头交给贵兴;我叫他去赎出来给你!”

赛观音不做声;低下头去,抽出腋下的手绢,揉一揉眼睛,方又抬头,带点哭音地说:“二爷你这么待我,可叫我怎么报答?”

“谈什么报答!咱们不是有交情吗?只望你懂交情就是了。”

“你说这话,我可只有拿把刀来,挖出心来给你瞧了。”

“我是说着玩的!我自然信得过你。”曹震想了一下说道:“这地方已经有人知道了,欠妥当。过几天,我另外找个地方;你来不来?”

“我不来!”赛观音装得很生气似地,“总是信不过我。”

“好,好,我信,我信。”

曹震忽然想到一件事,“五福知道不知道?”

“什么事知道不知道?”

“还有什么事?还不是你跟我吗?”

赛观音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故意问那么一句;虚晃一枪之际,已经想好了回答的话。

“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拿得住他。”

刚说到这里,门铃又响了。这回叩门的是贵兴,顺便雇了顶小轿来;赛观音检出金镯子的当票,当着曹震的面,交了给他,别的话就由曹震跟他去说了。

※※※

到得九月底,官用缎算是补齐了;毛青布差一千匹,连同进贡及送人的土产都装了船。上用缎四百匹,包封格外讲究,曹俯亲自督看,三层油纸包裹,装入木箱,贴了“钦命江宁织造”的封条,堆在织造衙门的大堂上,要到动身前一天才装车。

动身的好日子,挑定十月初三。曹俯在江宁的人缘不坏,所以排日有人饯行;直到十月初一,才能举行家宴,一桌设在鹊玉轩,由曹震带着芹官、棠官,敬过曹俯一杯酒,小兄弟俩退席,仍旧是曹俯跟清客们行会赌酒,与往常欢饮,毫无区别。

一桌是设在萱荣堂。开席时,曹俯进来周旋一番,曹老太太等他敬过了酒,说几句路上小心保重之类的话,就催着他走了。但这年不同——她是想弥补两个月前,为芹官而引起母子间冲突的裂痕;所以早就跟震二奶奶说过:“今年替你四叔饯行,得换个样子。名为家宴,一家可又不是团聚在一起;没意思。”

“是啊!”震二奶奶知道她好热闹,便凑着趣说:“我也早想说了,应该热闹热闹。怕碰四叔的钉子,说一句‘当省则省’,那多窝囊?如今有老太太出名,事情就好办了。”

“他说‘当省则省’的话,也不错。这样,除了公帐上照例支的银子以外,多的归我包圆儿。你看,该怎么办?”

“那要看多少人?”

“我不说了,阖家团聚!连四老爷屋里的两个姨娘也都找了来。”

“那就得上三桌,两桌上席,一桌中席;上席十二两,中席八两,一共卅二两。”

“不对吧!”曹老太太说,“公帐上只支二十两银子,上席不就是十两银子一桌吗?”

“那是我贴了四两银子在里头。”震二奶奶笑道:“如今既然老太太包圆儿,我还贴这四两银子干什么?”

“不行!你还是得贴。”

“你们看!”震二奶奶故意对秋月她们说,“老太太讲理不讲理?”

“若是讲理,谁讲得过你震二奶奶?”秋月笑着答说。

“对了!讲理也罢,不讲理也罢。”曹老太太说,“反正你就办差吧!而且要办得漂亮。”

“难!”震二奶奶摇摇头说,“老太太倒先说说,要怎样才算漂亮?”

“自然是,”秋月接口说道:“席要上席、酒要陈酒、戏要好戏。”

“这还不算漂亮。”震二奶奶又说:“要让老太太只出名、不出钱;我连老太太听戏的赏钱都预备好了,那差使才算办的漂亮。”

曹老太太笑道:“果然如此,我自然疼你。”

“你们听听,原来老太太疼别人都是假的。”震二奶奶一眼望见窗外的人影,便又加了一句:“只有疼一个人是真的。”

“谁啊?”秋月问说。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恰好是芹官出现。

“谁疼谁啊?”芹官问道:“我老远就听见了笑声,是什么有趣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我跟你二嫂子正再商量摆酒唱戏——。”

“那好啊!”芹官忙不迭地问:“是为什么?”

“替你四叔饯行。”

听得这一句,芹官就不作声了;震二奶奶急忙向他?一?眼,示意仍旧要作出很高兴的样子。于是芹官便又笑道:“咱们家,可是好久没有唱戏了。”

这句话却说得不好;勾起曹老太太往日的回忆,不免伤感,“都怪你自己出生得晚!”她说,“没有赶上你爷爷在世的日子。那时候家里养着个戏班子,没有十天不唱戏的。你爷爷自己还会编本子——。”

“我倒想起来了。”芹官又抢着说:“都说爷爷编了两个本子,一个叫‘虎口余生’,一个叫‘表忠记’。我可没有看过;问人这两个本子在那儿?都说不知道。”

“你问谁了?”震二奶奶答说,“你要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四叔那里一定有。”

“我也想到过;四叔那里一定会有。”

“你就是不敢问四叔,是不是?”

芹官不答;停了一下才说:“这些闲书,就我问四叔要,他也一定不会给我。”

“你爷爷编的本子,怎么好说是闲书?”曹老太太又说,“再说,像‘表忠记’,你光听这个名字好了,那里会是不能让你看的闲书。”

“照老太太这么说,我更得找来看一看。”说着,转眼去看震二奶奶。

“那还不容易。”震二奶奶向夏云说道:“你去一趟,跟四老爷说,要老太爷编的剧本子,每种要一本。”

夏云答应着去了,不须多久,带回两本印得极其讲究的曲本,正是“表忠记”及“虎口余生”。

“四老爷从书柜里检出来四个本子;他问我,老太太怎么想起来要这个?我说不知道;四老爷就说,是不是芹官在萱荣堂?我说是。四老爷就留下两本,给了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