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惊异,曹世隆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够说动圆明为他安排这么一个陷阱;更想不到甘露庵的住持与知客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当然她也困惑于震二奶奶会甘愿吃那么大一个亏;如果是中了圈套忍辱吞声,她不会在缘簿上写一百两银子。于是她又想到曹世隆。看来震二奶奶是早就对他有意思了!她在心里琢磨,曹世隆不比李鼎;近在咫尺,来去自如;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走动得勤了,自然会有人看破底蕴。到那时,只怕也就像鼎大奶奶的丑事那样,曹家也完了!

转念到此,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让这件事发生。最简单的办法是劝得震二奶奶趁早收心,但这话很难说;倒不如从曹世隆那面下手,拼着多费些精神,让他无法跟震二奶奶接近。

盘算停当,已是曙色将现;这一觉睡得很沉,感觉中只是闭得一闭眼,便已红日满窗,连震二奶奶都起身了。

于是她匆匆拢一拢头发,连脸都来不及洗,只拿冷毛巾擦一擦双眼,赶到上房去伺候二奶扔梳头。

“你怎么睡失聪了?”震二奶奶问,“怎么回事?”

“大概昨天累了。”

“累了?”震二奶奶诧异地,“就为到甘露庵烧一回香?怎么会累?”

看她咄咄逼人地问,锦儿心中大有警惕;不要做贼的倒过来说防贼的是贼!内心一急,倒急出一番说词来了。

“昨天二奶奶睡午觉的时候,我在禅房里听她们讲鬼;听得太多,上了床做梦着魇,折腾了一宵,到天亮才睡着。”

“你也是!跟个小孩一样。”显然的,震二奶奶接受了她的解释。

于是锦儿取蓝绸子的围肩,从后面替震二奶奶披上,拔去簪子,开始替她梳头;偶尔从镜子中发现,震二奶奶的神情与平时有异,只是低着头剥指甲,仿佛有很烦人的事在思索。

“喔!”锦儿故意惊动她,“甘露庵的银子!”只提这一句好了,她要看她如何回答。

“不忙!”震二奶奶抬眼说道:“我想到了,隆官这两天总还会来,托他捎了去好了。”

何以见得他这两天会来?莫非是昨天约好了的?锦儿在想,头一次别拦他,倒要看看他见震二奶奶是怎么一种神情。

“圆明师太说了,六月十九请震二奶奶去烧香;二奶奶去不去啊?”

“要去,也不必到六月十九那天去挤热闹。期前期后都可以;到时候再看吧!”

事情越发明白了!震二奶奶会常到甘露庵去烧香;锦儿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话:“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原来妇道人家,若是不安于室,天生有这么一个方便之门在!

※※※

出乎震二奶奶与锦儿意料的,曹世隆到第六天午后才来;震二奶奶正在歇午觉,锦儿招呼他落座,看他神情不安,少不得要问:“是不是有要紧事?如果要紧,我去叫醒二奶奶。”

“不必,不必!我等一下好了。不忙!”

显然的,这是违心之论;锦儿也急于要打破疑团,便走到震二奶奶床前,推醒她说:“隆官来了。”

“喔!”震二奶奶不知是午梦被扰,睡意犹在;还是另有心事?坐起来答了一声,垂脚坐在床沿上,茫然相望,好久都不作声。

“人在堂屋里。”锦儿又说,“仿佛急着有话要跟二奶奶说。”

“急着有话跟我说?”

“看样子有点性急。”

震二奶奶闭着嘴想了一下说:“你在外面看着点儿;有事告诉你就是。”

还是责成锦儿替她掩护;但也可能是调虎离山,不愿意她听见他们谈的话,锦儿心中不愿却不能不依;在垂花门前站了一回,毕竟不死心,悄悄到了堂屋外面,凝神静听。

“这跟你当初说的话,不一样嘛!”是震二奶奶的声音。

“我也是听甘露庵当家师太说的。谁知道出家人也会撒谎。”

“出家人的花样可多着呢!”震二奶奶说,“真该下地狱。”

话重语气轻,仿佛说着玩似地,曹世隆没有作声;但锦儿听得他发了笑声!——声音很怪,既像无奈,又像得意。

“如今没有别的路,说只能仍旧来求婶娘,能不能给张四老爷的片子,或者震二叔的也行——。”

“你在胡闹!”震二奶奶冷冷地打断了他的声音,“‘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凭什么拿片子给人家去托情。”

“这,”曹世隆哀求着,“婶娘,你算救我。”

“你好糊涂!这件事跟咱们什么相干?也没瞧见过你这种人,自己拿尿盆子往头上扣。我告诉你吧,你趁早别再管这件事。一问三不知,要装糊涂;你不会装糊涂,就是真糊涂!”

“‘不会装糊涂,就是真糊涂!’”曹世隆念了两遍,突然欣慰地说:“我想明白了!到底婶娘见识高。”

“想明白了就好!没事你就走吧,喔!”震二奶奶想起了,“甘露庵的一百两银子,你给带了去。”

一听这话,锦儿知道要找她了,赶紧避开,心里在想,这一百两银子是干什么用的?曹世隆也不问一声;足见得早已前知。在这句话中,又一次证实小丫头在甘露庵确有所见。

“锦儿!”果然,震二奶奶在喊了,“你把一百两银子拿来。”

两锭雪亮的“官宝”,是早已用红绿丝线扎好了的,锦儿取块包袱包好;曹世隆接到手中,随即笑嘻嘻地告辞了。

及至回到堂屋,只见震二奶奶仍坐在原处;听到脚步声,抬眼看了一下,复又移开视线。这一瞥之间,锦儿已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眼神呆滞,心事重重。

因为如此,锦儿本来有许多话要问的,一时倒不敢开口了。倒一杯茶摆在她面前;坐在她旁边,轻轻替她打扇,希望她的情绪能够转好。

“刘秀才的老婆死掉了!”震二奶奶说,声音中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锦儿却震动了,“怎么呢?”她问,“怎么死的?”

“上吊!”震二奶奶答说,“她娘家到上元县喊冤;甘露庵的当家,叫隆官来跟我要张四老爷的片子,到上元县去托个情。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老尼姑糊涂,隆官也糊涂。早知道他这么不懂事,我绝不会管他这桩闲事。”

这便大有悔意了!锦儿心想,此时恰宜进言相劝,不过,有件事该弄清楚;“不说色楞额跟刘秀才的老婆,确有奸情吗?”她问:“到底有没有呢?”

“如果有,她娘家去喊什么冤?”

“这,老尼姑可是作孽了!表面倒看不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锦儿接着又说,“我看她阴险得很,惯会害人;如果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再厉害的人也得吃哑巴亏。像这样的人,避得她越远越好;来了都不要见她,更不用说到她庵里。”

后面这段话,说得震二奶奶脸色青红不定;听语气,仿佛锦儿已发觉了她在甘露庵中的秘密,此刻是苦口婆心的规劝。但圆明却又斩钉截铁地提出保证,除了她跟无垢以外,决无第三个人得知其事;然则锦儿的话,莫非泛泛相劝,并无所指?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又看了锦儿一眼。眼色中流露出困惑与不安;是希望能打破疑团却又怕打破疑团的神气。

这时是锦儿需要慎重考虑了。因为她世故深了,懂得知道他人的隐私不是一件好事。虽然震二奶奶跟李鼎的那段情,也是隐私;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主仆;这时候是嫡庶,身分关系不同,会起猜疑。不如装糊涂为妙。

转念又想,到此地步,猜疑已起;不如说破,以诚相待,反倒没有后患。不过,如何说破,却要好好想一想。

想下来觉得语言到底不宜太直,最好表面不伤,暗中让她意会到,隐私是瞒不住了;不过本心是护卫她,大可放心。

于是她说:“还有隆官,最好也少让他来。我看他很油滑,不是靠得住的人。二奶奶知道他糊涂、不懂事;就该多防备几分,不要落个把柄在他手里。”

最后一句话,就很明显了;震二奶奶不由得脸泛红晕,讪讪地站起身来,回入卧室。锦儿当然不便跟进去;心里却有些嘀咕,不知道震二奶奶是不是听了她的话不高兴?

到得晚上,将近二更时分;小丫头到厢房里来说,震二奶奶要她去一趟。进去一看,一只首饰箱打开着,桌上摆了好些首饰;震二奶奶手里拿着一朵珠花在端详。

“你转过身子去。”

锦儿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听她的话,将身子转了过去。

震二奶奶拿珠花在她发髻上比了一下,高兴地说:“正好,合该是你戴。”

特为赠此珍饰,即表示她是接受了锦儿的忠告。

果然,从此没有再到甘露庵;而且有一次无垢携了庵中自制的素点心,来看震二奶奶,她亦不见,受了无垢的点心,回了一匹素色绸子、四盒藏香的礼,让锦儿把她打发走了。

不过,震二奶奶对曹世隆,还不能从心上丢开;这是锦儿看得出来的。现在连曹震都知道曹世隆常来,说不定他已动了疑心;觉得应该提醒震二奶奶,格外检点行迹。

※※※

曹俯、曹震叔侄谈了一上午;自家的事没有谈多少,多半的工夫在谈李家。

李家的事是瞒着曹老太太的。亏空算是结了案了,但已一家星散,李鼎派到盛京,在太宗的昭陵上当差;李煦带着四姨太,在海淀正白旗包衣护军的营房闲住,奉旨不得与上三旗及诸王门下的包衣往来;形同禁锢,吃一口清茶淡饭,坐等大限来时,一瞑不视。

那知灾星未退,忽又牵涉在胤祀的案子里面。这年——雍正四年的正月间,皇帝御干清宫西暖阁,召集王公大臣,亲数胤祀的罪状,“诡谲阴邪、狂妄悖乱”;最不可恕的是,皇帝问他,当年所上奏摺,上有先帝御批,何以尽皆焚毁?胤祀说是“抱病昏昧所致”;在御前赌神罚咒,力辩决非故意。而设誓时,“诅及一家”;因而谴责“胤祀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将胤祀“革去黄带子”,并将胤祀的福晋,逐回娘家。

凡是太祖一系都系黄带子;所以革去黄带子,即是不承认胤祀为皇室。到了二月间,授胤祀为“民王”;不久又革去王爵,圈禁高墙,改名“阿其那”;六月里,诸王大臣会奏,胤祀有大罪四十款;请与皇九子胤禟、皇十四子——由胤祯改名的胤禵,一起明正典刑。皇帝不肯亲手杀胞弟,只宣布了罪状;于是旧事重提,又要追究当年李煦为胤祀买婢妾的经过了。

由李煦又牵连到已故两江总督赫寿;将他的儿子英保、家人满福、王存抓了拷问,问出在康熙五十三、四年,胤祀曾遣侍卫从赫寿处取了两万六千两银子,用途是为胤禵盖花园。李煦为胤祀买苏州女子,亦出于赫寿的授意。

案情大致明了了,目前还在追究的是细节;曹俯现在所关切的是,李煦会得何罪名?而曹震所顾虑的,却是李煦会不会在供词中提到曹家?因此,对于曹俯这趟进京,要不要去探视系狱的李煦,便有了绝不相同的意见。

“不管怎么说,总是至亲。进了京不去看一看,不独自己于心不忍;旁人亦会批评。”

“四叔,你管旁人干什么?”曹震极力反对,“我劝你老人家千万别多事!如今只要牵涉到“八、九、十四”三位,不论什么事,最好听都不听,掩耳疾走。”

“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到底也是有是非的,真是真,假是假;于心无愧,何必如此?”

曹震几乎要说:“四叔,你真是书呆子!”话到口边,硬缩了回去;只说:“四叔,你别忘了,还有一对镀金狮子在那里。”

这对镀金狮子,是康熙五十五年,皇九子胤禟遣侍卫常德,到江宁来铸造的,铸成以后,发现毛病甚多;请示胤禟,决定就地交与曹俯寄顿。曹俯将这件事交与曹震去办,他将这对狮子寄在织造衙门东侧的万寿庵内。提到这件事,曹震便感不安;而曹俯却不大在乎。

“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依我说,倒不如先给内务府去个公事,请旨如何办理?等将来上头发觉了来查问,反倒不好。”

话犹未毕,曹震已乱摇着手说:“嘚,嘚!四叔,你老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叔侄俩话不投机,但还是要谈;反正谈到后来,曹俯不作声了;看似没有结论,其实便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曹震的意见。

只有一件事,两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应该赶紧替芹官专请一位“西席”来授读。而且也不宜再关在中门以内,应该放他出来历练、历练;拉弓、“压写”,都得规定常课,否则,过两年进京怎么当差?

“你大概也听说了,为了芹官;老太太大生我的气。有些话,我如今也不便去说;就等着你来,找机会劝一劝老太太,或许倒能见听。”

“是!”曹震问道:“替芹官请个怎样的先生;四叔心里有个谱儿吧?”

“第一总要品格端方的才好。”

“那当然。不过也不能规行矩步,过于方正。如果芹官受不了那个规矩,一见先就怕了;那里还能受教?”

曹俯默然。他疑心曹震正是在说他;自己想想,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话有几分是处。

“我倒有个人,几时不妨请来跟四叔谈谈。”

“喔,是何许人?”

“姓朱,三十多岁;上元县的秀才,快补廪了。笔下很来得,口才也好;想来教法一定也是好的。”

曹俯对“快补廪了”这句话很注意;秀才称为生员,名目甚多,增生、广生、附生,所以统称“诸生”。其中唯独廪生,月给银米,即是所谓“食鎎”。廪生的名额极少,竞争甚烈,所以说“快补廪了”,便有出类拔萃的意味在内。

“好!几时请来谈谈,预备在那里;等跟老太太说通了,再下关聘。”

于是,曹震写了一封信,去约朱秀才;不道他家回复,朱秀才到山东作客去了,要两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反正延师也是明年的事了。”曹俯说道:“倒是疏通老太太这件事,我很想在我动身以前,就有结果。”

“是了!”曹震答说,“这两天我就找机会去说。”

当然,办这件事,曹震首先要跟妻子商量;然后征得马夫人的同意;最后还要告诉秋月,好让她“敲边鼓”。

一切都布置好了,曹震便挑个马夫人也在萱荣堂,而曹老太太兴致很好的时候,开始游说。

“四叔快要走了,等他一走,好些应酬,我一个人应付不了;想跟老太太商量,能不能把芹官放出去,给我做个帮手?”

“你这话也怪!”曹老太太说,“倒像我把芹官关在里面,不肯放出去似地;你的话,简直跟你四叔一样。”

曹震吐一吐舌头,向震二奶奶做个鬼脸说:“老太太真厉害!倒像亲眼看见似地。”

“本来嘛!你那点鬼心计,还能瞒得过老太太?趁早老实说吧!老太太最明白不过,又不是不受不商量的。”

“怎么?”曹老太太问,“刚才这话,是你四叔叫你来说的?”

“是我谈起来,四叔提醒我的。说芹官大有长进了,进退礼节很像个样子;谈吐上,差不多的,也能应付,有些应酬不如就让芹官去。”

“你四叔是这么说的吗?”

“是!四叔还说,这是极要紧的阅历。只要有个十回八回,将来进京当差,遇到大场面就不致露怯了。”

这话说动了曹老太太,“好吧!”她说,“只要你们觉得他行,我还能说不行?”

“也不定他行不行?”马夫人接口说道,“先总还得二哥哥带着他,随处教导;有几回下来还得老成人跟着,才能放他一个人去作客。”

“原是这等。”曹震答说,“这个月十一,张小侯的小生日;早就说了的,不发帖子,只邀几个熟朋友叙叙;我把芹官带了去,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兄弟快成人了。”

曹老太太听他这么说,自然高兴,“‘满城风雨近重阳’,这几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她问:“芹官日长夜大,只怕去年做的衣服已经穿不上了。”

“真是!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震二奶奶立即转脸喊道:“锦儿,你拿起钥匙开楼门,看有花样娇嫩的缎子、绸子,多拿几匹来,让老太太挑定了;马上交裁缝去做。今儿初七,有四天的工夫,应可以赶得出来了。”

“也不忙在这一刻!”曹老太太又问,“张家的礼,预备了没有?倒看看旧账。”

“张家的礼倒是预备了,不过没有旧账;原是打二爷起始,才跟张小侯有往来的。”

原来这张小侯的曾祖张勇,陕西人,本是前明的副将;顺治三年,投在英亲王阿济格帐下,剿办流贼李自成余党,在甘肃立下好些汗马功劳,升官总兵,授世职轻车都尉。三藩之乱,吴三桂招降张勇;他杀了使者,上奏朝廷;又随着抚远大将军图海,转战西北。右足中箭,不良于行,坐轿子在前线督战,因为深于计谋,善抚士卒,所以所向有功;得封靖逆侯。康熙二十三年,死在甘州防区。

张勇有三个儿子,长子云翥,死在父前;幼子云翰弃武就文,正当宁国府知府;次子云翼袭封,本来官居太仆寺正卿,袭了侯爵,改文为武,做了江南提督,驻地在松江,却安家在江宁。他家的园林,名为安园,中有两株栝树,相传还是六朝遗留下来的。

张云翼在日,跟曹寅是有往还的;但内眷因为旗汉风俗各异,同时身分不同,礼节上亦颇难折衷,所以不通吊问。到得康熙四十九年,张云翼病殁;第三代的靖逆侯,张宗仁,以内阁中书袭爵,授职为散秩大臣,须在京城当差,两家更为疏远了。

这张小侯,单名一个谦字;康熙五十九年袭爵,虽亦在京供职,但因张宗仁夫人,自丈夫去世,即回安园定居;张谦常常请假回江宁省亲,与曹震在风月场中,结为好友,复通吊问,而两家内眷,却绝少见面的机会。

“这张小侯的老太太,我只见过一次;那次是将军夫人生日,客人都按身分错开的。其实人家倒并不拿架子;我也不在乎她是侯夫人,就先给她行过礼也没有什么,只是主人家总怕我委屈;见了面也不替我引见,急急地把我挪了开去。”曹老太太想了一下又说:“她娘家姓高,老太爷是知府;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教她读书做诗,是个才女。高夫人后来跟人说:叙起世谊来,曹家老太太长我一辈,应该我先给她行礼才是。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说话行事,叫人不能不服。”

“既然如此,不如备个帖子,把高夫人请来玩一天;老太太以后也多个人谈谈。”

“说不定还是个好牌搭子呢!”震二奶奶接着马夫人的话说,“不过除了老太太跟她以外,另外要找牌搭子就难了。”

“为什么呢?”

“都是阔人啊!张小侯的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知道儿子将来袭爵的花费不小;早就在后园里埋了三十万现银子在那里。这么阔的人,谁陪得起她们?”

“也就是她家阔,我家不如从前了,所以我不愿意跟她往来。”曹老太太又说,“算了,还是跟从前一样吧!在背后提起来,彼此仰慕,不也是很好的事?”

说到这里,锦儿带着干粗活的老妈子,抱来十几匹绸缎;曹老太太亲自到亮处来挑选,选定珠灰宁绸替芹官做一件亲绒袍子;玄色团花缎子做马褂。

“这色儿可配得俏了!虽说素了一点儿,配上珊瑚的套扣,可是正好。”震二奶奶大声说道:“你们都先别告诉芹官,到时候看他又惊又喜的样子吧!”

※※※

果然打扮出来,十分俏皮。除了那一身袍褂以外,簇新的漳绒靴子;簇新的青缎小帽,帽檐上嵌的一块翡翠,通体碧绿;春雨再三叮嘱阿祥:“芹官不喜欢戴帽子,说不定就丢在那儿了!你可千万看着一点儿;帽檐上那块玉,拿五百两银子也没地方买去。”

出门以前,自然先要将芹官送到萱荣堂,让曹老太太看个够。大家都说打扮得漂亮,但芹官自己却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曹老太太也不是怎么样顶高兴。

这就怪了!震二奶奶心里奇怪,是不是曹老太太还嫌打扮得不够?“锦儿,”她说,“你回去看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有副奇南香手串,快取了来。”

“不用了!”曹老太太说,“已经有点像暴发户的模样了!”

“真是!再没有比老太太聪明的。”芹官一面说,一面已去摘马褂上的珊瑚钮扣,“我浑身不舒服,我得换!”

震二奶奶大为扫兴;马夫人便说:“是特为赶出来的一套,那里有得换。”

“我换家常穿的旧衣服就可以了。”

“对了!”曹老太太说,“就是家常衣服,潇潇洒洒地,反是世家子弟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