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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尔泰看他迂得如此,大不以为然;本来想说:内外有别。曹老太太虽是一家之主,究竟不宜干预公事。但深知曹俯纯孝,说这话或者有伤人子之心;成了逆耳的忠言。但退一步论,有件事却很可以说一说。
“果然是老太太改的,倒也罢了。只怕有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狐假虎威。堂翁,不可不察。”
曹俯本职是内务府员外郎,只算司官;但领着织造的差使,即是本衙门的堂官,所以雅尔泰称他“堂翁”。这位“堂翁”自然知道他是指震二奶奶而言,心以为然,却只能保持沉默。
雅尔泰则如骨梗在喉,既吐不能自已,复又说道:“堂翁不论于公于私,都不应该默尔以息。这个息正就是姑息,足以偾事,譬如上次上用绸缎落色,我早就知道是可预见之事;采办的颜料不地道,工又不够,那里能逃得过上面的挑剔?我记得这话,我跟堂翁隐约提过的。”
“是的,你跟我提过。无奈——。唉!”曹俯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我在本衙门三十年,历事三任,府上的家事,自然清楚。堂翁的处境,我亦了解;虽说凡事须禀慈命而行,不过到底是堂翁领着织造的差使;出了岔子,责有攸归,堂翁岂能辞咎?心所谓危,不敢不言;知我罪我,在所不计了。”
这雅尔泰年逾六十,曾受曹寅的薰陶;性情耿直,谈吐不俗,曹俯一向视如父执,颇为敬重。这时听得他的话,离座而起,深深一揖;很感动地说:“先生爱我,感激之至。忠言谠论,我自然紧记在心。”
曹俯这话,倒并非只是表面尊重;确是让他说动了,因而叫了管事的来,细问采办物料的情形;可是一无结果。因为此辈不是支吾其词;便是答一句:“这要问震二爷才知道。”
雅尔泰的话,本就是对曹震而发的;曹俯有心整饬,亦要等曹震回来再问,方有效果。如今这一问,成了打草惊蛇;震二奶奶立刻就知道了。
“哼!”震二奶奶冷笑:“真的要算帐,咱们就算一算!”
震二奶奶要算的帐是季姨娘的帐——由于锦儿、春雨、妙英与秋月的合作,芹官挨那一顿手心的缘故,大致已经了解,是季姨娘在“四老爷”面前进谗,说芹官下流,调戏楚珍;为马夫人发觉,芹官溜之大吉,而楚珍受责,竟致被逐,既羞且愤,以致投井。
本来是怕曹老太太生气,震二奶奶还瞒着这件事;如今为了报复“四老爷”,遂即和盘托出,而且动以危言。
“也不知道她安着什么心思?”震二奶奶又说,“常时半夜里,悄没声息地在双芝仙馆外头站着;有一次让小莲撞见了,吓得个半死。”
“有这样的事?”
“老太太叫小莲来问。”震二奶奶又说,“秋月也知道。”
“是有这么一回事。”秋月证实了震二奶奶的话,“小莲赌神罚咒地说,不是眼看花了。”
“这,”曹老太太大为紧张,“这可得想法子。”她想了一下说,“从今儿个起,多查两遍夜。”
※※※
曹震终于回来了。一到家先到祖先神位前磕了头,也不回自己院子,先到萱荣堂来给曹老太太请安。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震二爷还没有回自己屋里呢!”秋月在一旁代为表白。
这一份孝心自然可嘉;曹老太太便说:“你先回去看看你媳妇,洗洗脸,换了衣服,回头到我这里来吃饭;再说杭州的情形给我听。”
“不忙!”曹震向秋月说,“劳驾,叫人到我那里说一声,有只樟木箱,上面贴个‘福’字的,别动!是我要孝敬老太太的。”
“倒是些什么呀?”曹老太太说,“如今年头儿不同了,你又何必闹这些虚文?你跟你媳妇孝顺我,我都知道的。”
“花不了多少钱;也就是一点心而已。”曹震笑道:“什么东西,我先卖个关子。回头老太太看了就知道了。”
“偏有那么些做作。”曹老太太付之一笑,换了个话题间,“孙家怎么样?”
“孙老太太可不如老太太健旺,眼都快瞎了。我见过她三回,每一回都念着老太太,说明年春天打发人来接老太太到杭州去烧香。”
“我也挺想念她的。”曹老太太说,“明年春天,我想到杭州去打一堂‘水陆’;这个心愿有十年了,再不了恐怕这辈子没有日子了。”
“没有的话!”秋月接口;心里恻恻地觉得不好过——曹老太太这一阵老说这些“断头话”,大非好兆。
“丝都收齐了?”曹老太太又问。
“早都运来了。这一次费了好大的劲,去得太晚,好丝都让人先挑走了,好说歹说才弄到一批好货色,不过价钱可也够瞧的了。”
曹老太太沉吟了一会,方始开口:“你在公事上,也要巴结一点儿才好!外头闲言闲语很多;你媳妇最好强,听了那些话,闷在肚子里,无非又多发两回肝气。你不为别人,也得为你媳妇想想。”
“老太太教训,我当然听。不过什么事没有老太太看得再透彻的,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有人巴望我少做,甚至不做,随他们去糊弄,就像四叔那样,喝喝酒,下下棋,做做诗,画画画,侄孙媳妇就不会闹肝气了。”
“你也不必跟我分辩;只记着有这回事就是了。”曹老太太忽然问道:“你见了你四叔没有?”
“还没有。”
“你四叔十月初进京,你知道了吧?”
“知道。”曹震答说,“四叔写了信给我;不然,我还得有阵子才能回来。”
“怎么?钱也收齐了,中秋也快到了,你不回家过节,待在杭州干什么?莫非——,”曹老太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是杭州有什么人拖住你不放。”
“没有,没有!老太太尽管去打听,如说我在杭州胡闹,随老太太怎么责罚我!”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是孙大叔跟我说起,高东轩放了苏州,应该联络联络,主张我去山东去接;高东轩是第一回到南边来,人地生疏,有个熟人照料,他一定感激;咱们三家,不又结成一枝了?”
他口中的高东轩,单名一个斌字,也是内务府包衣,不过转属镶黄旗;高斌的妻子,也是当初选到王府的“奶子”,她所乳的,恰就是当今的皇四子弘历——雍正元年密定储位,书文藏于干清宫“正大光明”殿匾额后面;虽说“密定”,但人人皆知是四皇子弘历,就如当年人人皆知皇十四子胤祯将继大位一样,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皇帝既然已决定传位给皇四子弘历,自然要为他培植一批忠诚干练的亲信;高斌是首先被看中的若干人之一,决定派他一个有重要关系的好差使。
于是,皇帝想到了胡凤翚,同时也浮起了一阵厌恶的感觉。当初用胡凤翚,本因他是年妃的姊夫,与年羹尧郎舅之亲,一定赤胆忠心,唯命是从,所以派他为苏州织造;像先帝之重用曹寅一样,寄望他能为皇帝在江南的耳目。那知胡凤翚的行为,与他的期望正好相反:
首先,胡凤翚对自己的处境就看不清楚。有了皇帝这种靠山,只要全力巴结,将来什么官做不到?何必又去另觅奥援?胡凤翚却总以为全靠别人在皇帝面前替他说好话,才有前途,所以各处应酬打点;为了表示亲密,不免还说些不该说的话,每每泄漏了皇帝的内幕,宫禁的隐情。皇帝接到密报,冷嘲热讽地告诫过好几次,而胡凤翚却全然不能理会。
其次,皇帝是派他去做耳目的,地方官员品德、才干的优劣;施政得失及地方的舆论如何?做了那些好事或坏事;尤其重要的是,跟皇室及隆科多、年羹尧等人有何交往,踪迹疏密?他应该像云南巡抚鄂尔泰、河南巡抚田文镜、浙江巡抚李卫那样,钜细不遗,照实陈奏才是;不想他因为怕得罪人,常时只拣好的说;完全不符皇帝的要求。
到了年羹尧跋扈不臣,皇帝决定拿他开刀时,胡凤翚遭受了考验;皇帝心想,这是给他一个好机会,如果他把君臣之分、公私之别弄得很清楚,在年羹尧贬为杭州将军,赴任途中的真情实况,尽力打探明白,一一密奏,那就证明了他还是可以重用的。
谁知他自己证明了他大负委任!当年羹尧逗留在两淮,迁延不进时,胡凤翚竟悄悄买舟,专程到淮安与年羹尧秘密会面。皇帝接到的密报是,郎舅二人,曾经抱头痛哭。这一下,引发了皇帝的杀机。但直到年羹尧被杀以后,方始免了胡凤翚的差使;正好派高斌接任。同时另有密谕,痛责胡凤翚,命他即日卸任回京。胡凤翚料知此行必无侥幸之理;与他的妻子,也就是年贵妃的胞姐,双双悬梁,做了同命鸳鸯。
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曹老太太虽曾听说,不知其详;此刻听曹震细谈经过,不免嗟叹了一番,“你看,当初他逼你舅公,一点都不留余地!”她说,“那知道如今下场,比你舅公更惨。为人总是厚道的好!”
“原是这话。不过也要靠自己;路子要走得对,主意要拿得定。”曹震又说:“四叔这趟进京,十三爷那里,千万敷衍好。”
“十三爷”是指怡亲王胤祥;曹老太太觉得他的话有理,便即说道:“你回去跟你媳妇商量,十三爷那里的一份礼,要格外丰盛。”
“是!”曹震又说,“其实有时候也不在乎礼的轻重,最要紧的是脚头要勤。四叔——,”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就是名士派重了一点儿,懒得上门。知道他的,说是名士习气;不知道的就说他眼界高,看不起人。这一层,实在很吃亏。”
曹老太太点点头,“慢慢儿再看吧!”她说。
曹震不知道她这句话什么意思,想了一下说:“其实京里都是看在爷爷的老面子上;反正名士派也好,眼界高也好,就这么一回事了。若说要想打开局面,可得好好儿下点功夫。”
“你说,这个工夫怎么下?”
“自然是到了京里,见机行事;譬如高家现在起来了,不妨烧烧冷灶。反正四阿哥这方面的人,多联络联络,将来必有好处。”曹震又说,“我实在很想跟四叔去走一趟,无奈四叔一走,我必得留下来。家里总不能没有人。”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让你四叔留下来,派你去;你去了也见不着皇上。”
“四叔也不见得能见皇上。上一次进京,就没有召见。进了京,主要的还是得跟十三爷拉紧了。喔,”曹震突然想起,“小王子袭了爵,不知道送了贺礼没有?”
“送了,不过只说贺他生日。”
“生日送礼是生日送礼。袭爵应该另外送礼;不但另行送礼,还得派专人去道喜才是。”曹震又说,“我在杭州听说,小王子袭爵请客,场面热闹得很;连四阿哥都去道贺了。”
曹老太太默然。回想当时曹俯对福彭袭爵,不以为应该特为致贺,想法不错;如今听曹震的话,也有道理。到底该听谁的,一时究难判断。
“老太太看呢?我的话在不在理上?”曹震催问着。
“就有理,事情也过去了。”曹老太太又加了一句:“你四叔的想法,有时跟你不一样。”
“事情难办就在这里——。”
“好了,好了!”曹老太太不耐烦地打断,“刚到家,先别提这些。你快回你自己屋子里去吧!”
※※※
从萱荣堂吃了饭回来,锦儿已经将曹震带回来要分送各处的土仪,一份一份派好;曹震的行李铺盖,亦都检点过,该归原的归原,该拆洗的拆洗。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夸奖她说:“你慢慢儿可以替我的手了。”又问:“二爷带出去的东西,少了什么没有?”
“没有。”
“多了什么没有?”
“自然有多的。二爷在杭州买的扇子——。”
“这不算。”震二奶奶抢着说,“我是说,有没有什么绞下来的头发、指甲;或者荷包、手绢儿什么的。”
曹震在外屋听得这话,惊出一身冷汗;想起在杭州时,孙文成派人陪他游富春江,结识了一个名叫贵宝的船娘,两情缱绻,难舍难分。船回杭州拱宸桥,登岸之前,曹震要了她一双穿过的绣花睡鞋;有时想念贵宝,便取出来把玩一番。这双睡鞋,记得是塞在铺盖里面的;一定已落入锦儿手中,倘或交了出来,真赃实犯,百口难辩,必有一场大大的饥荒好打。
因此,屏声息气,侧目静听;只听锦儿说道:“荷包倒有一个。喏,在这里。”
“这不相干!”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是孙家给他的。”
“何以见得?也许是,有人特为绣了送他的私情表记?”
“不会!你没有看见上面绣着个‘孙’字;如果特为绣了送他,应该绣个曹字。”震二奶奶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
听锦儿拉长了声音,欲语不语;曹震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只为紧张过度,喉头发痒,不自觉地咳出声来。
“你听!”震二奶奶说:“在给你递点子呢?”
“递也没有用。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还敢替他瞒赃。”锦儿紧接着说:“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等我细点一点,再来跟二奶奶说。”
曹震知道锦儿是卫护着他;这一来有恃无恐,便踏进里屋,发牢骚似地说:“每趟回来,都把我看成一个贼似地;疑神疑鬼地干什么呀?”
“问你自己!”震二奶奶笑道,“如果你出门,是像四老爷那样,不沾荤腥,人家又何必防得你像贼一样?”
“四老爷?”曹震接口反诘:“还不是每趟进京都要玩儿‘像姑’。”
“那不同!”震二奶奶开玩笑似地说:“我可没有功夫喝‘像姑’的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曹震忽然似笑非笑,一脸诡秘地说:“今儿个,咱们三个睡一床,好不好?”
震二奶奶尚未答话;锦儿已经开口:“不好!”说完,一甩手往外就走。
“我这不是找钉子碰。”曹震搔着头自嘲,“当着你的面,我这话不是白说?”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立刻沉下脸来;“你当我不许锦儿跟你在一起?你好没良心!好了,今晚上你到锦儿屋子里去好了!”她停了一下,又说:“要嘛,不想回来,一回来了,要我们两个伺候一个!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是窑姐儿不是?”
“好了,好了!”曹震皱着眉说:“瞧你说得多难听。”
“你还说我!你不想想,出门几个月到家,也总得谈谈正经;先就想这些不相干的事。好没出息!”
曹震默然,想想自己也有些不对,便让步了。“好吧!”他坐了下来,“谈正经吧。”
于是,震二奶奶便谈曹覜责罚芹官的前因后果;在曹震来说,是想都想不到的事,自然深感兴趣,也深感关切,一直谈到三更天,倦意侵袭,呵欠连连,方始住口。
“锦儿呢?”震二奶奶问说。
“自然早去睡了。”
“你到她那里去吧!我正好‘身上来’。”
曹震还当她是故意试他;如此深夜,不想再闹别扭,断然决然地说:“不!我睡在这里。”
“何必?”震二奶奶是要笼络锦儿,特示宽大,“去吧!去吧!”一面说,一面用手来推。
这样子不像作假;而且也看到她穿的是一条玄色绸裤,那就连“身上来”的话也不假。不过他还是半推半就地出了卧室,来到锦儿所住的厢房。
门自然是在里面闩着的;锦儿为叩门声所惊醒,问道:“谁啊!”
“是我。”
“你不是陪二奶奶,来噜苏什么?”
“是二奶奶要我来的。她今天身上来了。”
“不行!”锦儿答说,“我也身上来。”
“那里有这种事?”曹震又说,“二奶奶的房门已关上;你再不开,我可睡在那儿啊?”
“你在外面站一宵好了。”
话虽如此,锦儿还是起来开了门;刚从夹被中起身,身子是暖的,散布出甜甜的芗泽,曹震一把将她抱住,说一声:“想死我了!”随即就去亲她的嘴。
“你急什么!”锦儿使劲推开他的脸:“门还没关呢!”
曹震仍不肯放手,从她后面搂住她的身子;脚步跟着她去关了门,走回来要催她上床,她很轻巧地挣脱了他的怀抱,随手抓了件小夹袄披在身上,剔亮了灯。
“你还不想睡?”曹震诧异地问。
“对了!我还不想睡。”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审你!”锦儿笑道:“你在杭州干的好事;替我从实招来!”
曹震心知是睡鞋的事发作了;急得连声说道:“你大呼小叫地干什么?有话不好到床上去说?”
锦儿同意了。等上了床,从褥子下面掏出那双睡鞋来问道:“是谁的?”
“我不瞒你——。”曹震将与贵宝结识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只是轻描淡写,说成逢场作戏的一段春梦。
“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谈不上。”
“那么,是她看上你了。”
“更谈不上。那些人那里有什么真情。”
“怪不得二奶奶骂你没有良心。人家如果不是真情,肯拿睡鞋送你?”
“也不是她送,更不是我要。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错放在我的铺盖里了!”
“你现在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锦儿半真半假地说,‘好就好,不好当心我抖露出来!’
“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曹震一翻身,捧着她的脸说,‘咱们现在不就挺好的吗?’
锦儿不答,然后叹口气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熬得出头?”
“都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你要替我生个儿子;那怕是女儿呢,我也有话可以说了。”
“这也不能怪我!怪你自己不行;身子都掏虚了,那里还会有儿子。”
“瞎说八道!你倒试试我行不行?”
锦儿正要开口突又停住;同时伸手捂住曹震的嘴。他便将头微抬离了枕,却听不出什么来。
等她把手移开,松弛了戒备,他才问说:“怎么回事?”
“刚才二奶奶在窗外。”锦儿低声说道:“亏得没有说她。”
“说她也没有什么!”曹震突然问道:“我不在家,后街的隆官常来,是不是?”
锦儿心里一跳;表面上却故意装糊涂,“谁是后街的隆官?”她说,“我想不起这么一个人。”
“你怎么想不起?今年大年初一来拜年,进门就摔了个大马扒;你忘掉了吗?”
锦儿怎么会忘?那隆官是曹家族中子弟,比曹震晚一辈,名叫世隆,今年才二十刚刚出头,油头粉面,兼以能言善道,丫头都对他有好感。震二奶奶也听说有这么个人,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偶尔跟曹震说起,曹震道是:“那还不容易;转眼过年了,让他来给你拜年就是。”
于是大年初一清早,曹世隆来给曹老太太叩了头,随即来给震二奶奶拜年;一进门便仰天八叉地滑一大跤,惹得丫头们都大笑。震二奶奶却老大不过意,一面呵斥丫头;一面问曹世隆摔痛了没有。
曹世隆居然毫无窘色,站起身来笑嘻嘻地答说:“原是给婶娘送元宝来的。”
江南管新年摔跤叫“摔元宝”,曹世隆见机,借此奉承;震二奶奶讨了个吉利口采,喜他口齿伶俐,顿时另眼相看。曹世隆的嘴极甜,“婶娘、婶娘”地不离口。到得告辞时,震二奶奶说他衣服脏了,将曹震做好了只穿过两三回的一件缎面狐腿皮袍送了他,而且叫丫头伺候着,当时便让他换上。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件等于全新的皮袍,较之他原来所穿的半旧蓝棉袍,别是一番轩昂俊俏的风姿。
过了有五、六天,曹世隆到中门上来要求见震二奶奶,手里挟一个大包裹,说是来送还皮袍。值班的嬷嬷传话进去,锦儿不免诧异,当时明明白白说清楚,皮袍是送他的;他还请安道了谢,说了好些“婶娘疼他”的话,何以如今却又来送还呢?
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这件皮袍是块敲门砖;便不作声,只看震二奶奶如何处置。
震二奶奶正因曹震赌得昏天黑地,已三天不见人面;方寸寂寞,懒怠得什么事都不想做,忽听有这么一个善伺人意,灵巧可爱的人来为她破闷,顿觉精神一振,立即传话叫“请”;同时还吩咐打脸水来,重新匀了脸,显得神采飞扬地,才到堂里来接见曹世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