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骂,使得兰桂姐愈感委屈;但却只能饮泣了。妙红自然也是伤心惨目,只好强作不见;找一个兰桂姐所望不见的角落,垂首而坐,默然不语。

“带人!”门外有人在喊。

妙红一惊;抬眼看时,视线恰好碰上姚二娘,“不忙!”她说:“先问鸨儿娘;再问你。”

“喔,”妙红突然想起,“姚二娘,见了县大老爷,我要怎么说?”

“不是县大老爷问。如果是要县大老爷来问,你就糟糕了!”

“那么,是谁问呢?”

“我们头儿。”姚二娘说:“回头你客气一点,称他一声余大爷!”

※※※

由于已问过一次,有了经验,兰桂姐不但不如第一次受余捕头盘诘那么害怕;而且还抱着满怀的希望,认为这一回问过,很可能就此无事,释放回家。

她是这么在想,潘三在吴县虽非捕头,但也是班房里的“老大哥”。两县同城,长洲在东,吴县在西;西城比东城热闹,茶坊酒肆,鱼龙混杂,所以长洲县的捕快办案,出现在西城的时候居多,自然要求教吴县捕快。道前街臬司衙门附近,有个“茶会”,是两县捕头每日必到之地;而道前街就是在吴县地界。既然如此,潘三要出面来说个情,余捕头不会不卖帐。不然就是光棍打话,“你做初一、我做初二”;余捕头到了吴县,就“强龙难压地头蛇”了。

再有一想是看到妙红才引起来的。长洲县班房何以要传妙红,她不知道;不过看到妙红所受的待遇,不是犯人而是证人,所要求证的,自然是问妙红,她曾否窝藏过贼赃?她相信证人会说实话,为她洗刷清白。

因此,一见了余捕头,她先开口说道:“余头,你们把妙红找了来,再好不过。妙红跟我在一起七年多,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倒问她看,我那年那月那日,做过窝家。”

“当然要问的,不然找她来干什么?”余捕头把搁在桌上的脚放了下来,喊一声:“小黄!”

小黄是个又瘦又小的后生,穿一件夏布大褂,脸色苍白,像个穷酸书生;手里捧着一个卷夹,站在余捕头旁边,一言不发。

“兰桂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窝藏的贼赃,人家详详细细招供了,我们开了单子在这里。”

兰桂姐一听这话,疑惑多于惊讶,毫不迟疑地答说:“我倒不知道。居然还有单子。”

“小黄,”余捕头呶一呶嘴,“不到黄河心不死!你念给她听。”

于是小黄从卷夹中取出来一张纸,捧起就念,珍珠头面一副,大珠多少、小珠多少;金戒指几个,每个重几钱几分,念得很快,兰桂姐连想都来不及想。不过,信心却是越来越强了;心里不断在说:我那里有那些东西,完全胡说!

等念到“西洋美女金表一只”,兰桂姐恍然大悟:“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她乱摇着手说,“我知道了。”

小黄自然停了下来;余捕头不慌不忙地说了句:“你管你说。”

“单子上这些东西是有的,在我那里。不过不是贼赃,是人家辛辛苦苦挣了来,寄放在我这里的。”

“喔,谁寄放的?”

“喏?﹒”兰桂姐举手向外一指:“就是妙红。”

“是妙红寄放在你这里的?”

“不错!”兰桂姐答说:“马上可以叫她来问。”

余捕头不理她,管自己问:“妙红寄放在你这里,有多少东西?”

“我不知道。箱子她自己上了锁的。只知道有一只表,后面盖子打开来,里面有张画,画的是赤身裸体的西洋美女。”

“就是一只箱子?”

“一只。”

余捕头点点头,转脸吩咐:“都抬过来!”

抬来三只箱子,两只是朱漆描金的皮箱,一只樟木箱。自己的东西,兰桂姐自然认得,气急败坏地简直要跳开了。

“是我自己的东西,怎么说是贼赃?怎么好这么冤好人;有报应的!”

最后一句话惹恼了余捕头,将桌子一拍,站起身来瞪眼戟指骂道:“娘卖X,你说点啥?你当你轧了潘老三这个姘头,有了靠山了!老子倒不相信,偏要扳一扳你的靠山。来,先料理了妙红的这只箱子再说!”

兰桂姐知道一句话闯祸了,急忙赔不是,已难消余捕头的新仇旧恨。原来吴县捕快,自恃大县,平日在茶坊酒肆,遇到长洲县的同行,言语神气之间,总不免多少带出一种身分高人一等的意味;潘三心粗气浮,开罪于人,更是常事。余捕头积忿于心,已非一日;所以这一次听部下撺掇,根据花面狐的献计,预备栽赃陷害兰桂姐,好好敲她一笔时,先还有些踌躇,及至听说兰桂姐仗姘夫潘三之势,刻薄姑娘,才下定决心,照部下献议行事。

不过,他的本意,亦无非因为兰桂姐所聚的不义之财甚多,弄她两口皮箱的东西,也就罢了。所以虽在她的皮箱中搜出潘三玩法舞弊的一些证据,亦并不想在这上头掀起风波,此时由于兰桂姐语出不逊,“报应”二字触犯此辈的大忌,恨之刺骨,故而翻然变计,预备好好掀一掀老案。

当然,先得料理妙红之事。一声吩咐,即刻传到,妙红已如吃了“定心丸”,态度从容得很。进来盈盈含笑,深深下拜;恭恭敬敬地说一声:“余头,你老人家好!”

“你叫妙红?”余头问说。

“是,花名妙红。”

“你在那个鸨儿家?”

“喏,”妙红指着瑟缩在一旁的兰桂姐说:“在兰桂姐那里多年了。”

“我告诉你,有个太湖强盗供出来,有三只箱子窝藏在兰桂姐那里,今天起出来了。本来因为你在她那里多年,想问问你,平时有没有鬼头鬼脑,行迹可疑的人,在她那里进出,如果有,是什么样子。现在,”余捕头重重地说:“不必了!”

这“不必了”三字,入耳有异,带着些负气的意味;妙红不明白是何道理?只能谨慎地答一声:“是。”

“兰桂姐说,这三只箱子不是贼赃,两只是她自己的,一只是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所以传你来问;你看,那只箱子是你的?”

“这一只。”妙红毫不迟疑地指出来。

“你不会认错?”

“自己的箱子,怎么会弄不清楚。”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余捕头沉下脸来说:“如果箱子里的东西你说得不符,你跟她一样要吃官司。”

“这——,”妙红急忙声明:“东西太多,总有些记不起来,或者记错了的。”

“这不要紧。十样记得七八样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那一定记得。”

“好!你说。”余捕头转脸叮嘱:“小黄,你听仔细。”

于是,妙红静静心,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报出来;叫小黄的那个后生细细检点,始终不曾开口。

报了有十几样,余捕头挥一挥手说:“好了,打开箱子来看。”

开箱检点,妙红所报,件件都有着落。余捕头吩咐不必再看,照旧将箱子关好。

“这只箱子是你的,你具结领了回去。”余捕头说:“你有没有保?”

妙红喜出望外,连连答应:“有,有!”她笑颜逐开地说:“余头,我真正感激不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老人家?”

“用不着你感激。我是公事公办。带下去!”

妙红复又深深下拜,称谢不止,然后随着箱子走了出去,找地保王老实替她料理一切。

“现在要轮到你了!”余捕头说:“照方吃炒肉,只要你说得不错,我公事公办,照样发还。”

听得这话,兰桂姐心头一宽;点点头说:“等我好好想一想。”

这时已走来两名捕快,先将皮箱抬到中间;兰桂姐一大串钥匙是坐卧不离的,正从钮扣上解下钥匙圈要找寻时,有个捕快,已“当”地一下,用手中的铁尺把锁敲掉了。

“你一样一样说。”

“是!”兰桂姐就想得起的先说:“翡翠金镶镯子一只;珍珠——。”

“你慌什么!”敲锁的那个捕快暴声呵斥:“头儿不是关照过,叫你一样一样说?等找到镯子再说第二样。”

兰桂姐只好不作声。那两个捕快打开箱盖,一阵乱翻,找到一只碧绿的金镶玉镯,举以相示。

“是不是这个?”

“是!”

“好!说第二样。”

那捕快像抛弃废物似地,看都不看,将玉镯往砖地上一丢;只听“呛啷啷”一阵响,玉镯碎成七八段。

兰桂姐心痛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怒火烧得她脸红如火,汗出如浆,不过她到底是积世的老虔婆,知道自己无意中闯了大祸,倘或稍欠沉着,不知会有什么不测之变,所以强自保持镇静。

识得厉害的兰桂姐,心里在想,大不了受人作践,蹧蹋了两箱子的衣饰,也就无事了。所以将心一横,只是想一样,报一样;随那两名捕快在箱子里乱翻乱摔,视如不见。

等她再也想不到,报不出,两只箱子里,都还剩下小半箱的衣物;动手的捕快便将摔得满地的东西踢到一边,空出一片地,举起箱子翻过来向下一倒,然后随手一捡,拾起一本皮护书;此物入目,兰桂姐立刻记起物主,不过她觉得是不相干的东西,不必急急于表明,且看一看再说。

那知余捕头不问他物,偏偏就注意这本护书:“那是什么?”他转脸说道:“小黄,你拿过来看看。”

小黄一看,本无表情的脸,忽然变得紧张了;双眼乱眨,仿佛很困惑似地,然后走到余捕头身边,耳语了一会。

他是有了新的发现;余捕头却是故意做作。这本护书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他已经看过;本想马虎了事,只为兰桂姐出言不逊,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抓紧把柄,掀起一场风波来。

“你怎么会有这本护书?”余捕头问。

兰桂姐不能不说实话了,“是潘三的东西。”她说:“有一次忘记在我那里,我随手替他收了起来的。”

“那个潘三?”余捕头明知故问。

“就是吴县班房里的。”兰桂姐特意点他一句:“他也常跟余头在道前街吃茶的。”

“是他!不错,我跟他在茶会里常常碰头。不过,我想不到他是这么样一个人?”余捕头又转脸交代:“小黄,录供。”

兰桂姐也听潘三谈过衙门里办案的情形,一看要录供,便知事态严重,不由得就有些发抖了。“你不要怕,只要你说实话;该杀该剐没有你的事!”

语气很温和,却比暴跳如雷更来得令人胆战心惊——居然要杀要剐,潘三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兰桂姐惊悸之余,也不免困惑。

“你认不认得字?”余捕头问。

“只认识数目字。”

“倒巧!”余捕头说:“这兄弟两个的名字,正好是数目字。”

余捕头将护书中取出来的一张纸;指点给小黄,让他拿给兰桂姐看。

“你认!”小黄指着问:“什么字?”

“廿一、廿二。”

“不错,张廿一、张廿二。”余捕头问:“这两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你是实话?”

“一个字都不假。”

“潘三呢,有没有跟你谈过这两个人?”

“没有。”兰桂姐摇摇头,“我罚咒,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那么,有个名字,你总听见过;朱三太子?”

“余头,没有比你老人家再明白的。吃我们这碗饭的,那里晓得什么朱三太子?只晓得天官坊的朱三公子是个脾气好,肯花钱的好户头。再说,我也不识字,只当潘三这本护书里头装的是什么地契借据,值钱的东西,所以代他收了起来。好在潘三天天在吴县衙门当差;请余头把他叫了来一问就都清楚了。”

余捕头没有料到,搬出朱三太子都没有能将她吓倒;听她这一番话,理路清楚,态度泰然,看来再拿话吓她,亦无用处。不过她要想脱身事外,却没有那么便宜。想一想,只有一个藉口可以把她关起来。

“当然,”他说:“公事公办。潘三虽是熟人,案子太大,那个也担待不起。不过,潘三也是懂公事的人,像这种身家性命出入的要紧东西,他为什么不老早毁掉,免得留个把柄;又不好好收起来,随随便便丢在你那里?情理上太说不通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要问潘三自己。”

“不错!要问潘三。等他来了,三对六面弄清楚;如果你确是不知情,我替你在书办大爷、刑名师爷;跟大老爷面前说好话,放你回去。”

兰桂姐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央求着说:“不与我相干的事;余头,请你做做好事,先放我回去;我一定随传随到。”

“不行!案子太大,我做不得主。”

“那么,”兰桂姐急出一句话:“我寻保人。”

“算了吧!你不要痴心妄想。这件案子,不是什么钱债官司,保人大不了赔钱;谋反大逆的案子,那个肯保你?‘好鞋不踩臭狗屎。’”

这两句话却真把兰桂姐吓倒了。哭哭啼啼地重回班房。妙红还在等保,隔窗相望,欲语无由;倒是妙红还念着香火之情,等温世隆替她找好了保,领了自己的箱子出衙门,急着要想法子救兰桂姐。

“你有什么法子救她?”温世隆说:“你不要傻,难得自己跳出火坑,去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走,走,我送你上船。”

“我的随身衣服还在虎邱——。”

“算了!算了!随身衣服算得了什么?到了南京,曹织造那里的绸缎,比我们苏州的还好,宁绸、宁缎,佛四爷替你去要几十匹来,新衣服让你一辈子都穿不完。”

※※※

张廿一、张廿二兄弟,跟朱三太子一案有关。当年缉捕这两个人的案子,就是潘三办的。余捕头打算诬告他曾受张廿一、张廿二的贿。但要翻这笔老账,光靠余捕头的力量,是翻不起来的。捕快上面有刑房书办;刑房书办上面有刑名师爷,不打通这两关,无能为力。

打通刑房书办容易;因为书办跟捕快都是吏,父死子继,形同世袭,不但几代渊源,关系深厚;而且如狼如狈,利害相共。不过,刑书懂律例、识利害,见识毕竟要高些;长洲县刑房的毕书办,听得余捕头细说了经过,神色上显得不甚起劲。

“老余,十几年的老案子,翻起来恐怕很吃力。”

“我晓得。”余捕头说:“潘三的那个姘头,实在可恶。我话已经说出去了,没有几分颜色给她看,我这个台坍不起。老毕,你无论如何要撑我的腰。”

“我当然撑你的腰。就是赵师爷那里过不了门,有什么办法。”毕书办紧接着说:“其实,你不过要收拾那个老鸨;犯不着花那么大的气力。”

“那老鸨的靠山是潘三;要扳倒潘三,只有翻这件案子。”

“错了,错了!”毕书办打断他的话说:“我教你个敲山震虎的法子。”

他教余捕头将潘三受贿的证据,做个誊本;然后私下将潘三约出来,先恫吓,后示惠,保潘三无事,但亦不必过问兰桂姐的官司。

“对那个老鸨,你只要说潘三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问她东西到底是那里来的?这一下,不就要怎么收拾她,就怎么收拾她了。”

“话是不错。”余捕头问:“如果她一定要潘三到案对质呢?”

“你跟她说:潘三是你的老相好,你家里人来送牢饭的时候,带个信去,叫潘三来洗刷你的清白。你要衙门里去传潘三,没有这个规矩!不能光凭你一句话就出‘火签’。如果你说这本护书是我们长洲县大少爷到你那里吃花酒,失落在你那里的,莫非我们无凭无据,也能够把大少爷弄来跟你对质?”

“有道理!”余捕头心领神会地,“我跟潘三说清楚,如果他姘头带信叫他,不必理睬!倘或冒冒失失到案,要帮忙也帮不上,就是他自己找倒霉了。”

“一点不错!”毕书办嘉许地说:“你算是懂了!”

这个打算看来很厉害,但却低估了潘三。道前街的茶坊酒肆,都知他是兰桂姐的靠山;靠山靠不住,已觉颜面无光;若说自己出了事,缩头不出,反倒推到兰桂姐身上,那就一文不值,吴县衙门里的这碗公事饭,也就不用再想吃下去了。

这就可想而知了,当余捕头派人跟潘三去谈时,他不但不会领情;而且觉得长洲县捕快的做法“伤道”,是不会有好嘴脸给人看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吴长两县,说起来都是苏州;自己人装神弄鬼,算那一出?先说兰桂姐是窝家;抓不住真赃实犯,下不得台,索性弄到我头上来了。”潘三冷笑一声:“请余头眼睛放亮些,我不吃这一套。”

来人是余头的一个得力伙计,警告他说:“老兄倒回去好好想一想,十几年前那桩大案,你奉命差遣,脚步是不是站得很稳?”

“站得不稳,老早跌倒了。你说是件大案,有本事你们翻翻看!大家都是吃了几十年公事饭的人,这种话最好收起来,去吓唬乡下人。”

话不投机,不欢而散。那伙计回去,自然加枝添叶,将潘三不卖账的态度,大大渲染了一番。余捕头气得脸色铁青,放了一句话下来:“我余某人跟这姓潘的,对头做定了!”

话是这么说,却拿潘三无可如何;因为毕书办就只有“敲山震虎”这么一计;敲山不能震得老虎害怕,反而张牙舞爪,作势欲噬,如果不能使出打虎的手段来,就只好赶快遁走。

“我看没有法子了。老余,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大家都晓得我跟潘三较上劲了,如果扳不倒他,吴县地界的案子,我就办不动了,只好辞差。”

“何必呢?”毕书办劝他:“动闲气要‘掼纱帽’,说出去给人笑话。”

“不是笑话!”余捕头脸扳得像从来就没有笑过似地,“老毕,你不想法子,我明天告假。”

毕书办看他如此认真,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到上头去一趟。你挑我碰个钉子,我只好去碰。”说着,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不是什么碰钉子不碰钉子!”余捕头一把拉住他说,“我不管你碰不碰钉子;我现在是谈公事!”

这是以倦勤为要挟;但明明是意气与私利之争,偏说不能整治潘三,便于办案有妨碍。毕书办只好去跟赵师爷商量。

“你的公事饭吃到那里去了!”幕友的职责是所谓“佐官检吏”,所以对书办可用严厉的词色训斥;赵师爷迎头给他一个钉子,“这种案子怎么能翻?你知道这个案子?这是总督、巡抚都顶不住的谋反案子,但愿无事,上上大吉。倒说十几年前,已经结了的案子,为一个捕快来翻老账!你是老米饭吃腻了是不是?”

这一顿排揎,使得毕书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不自在;不过想到余捕头的神情,无法就此退了出去。想一想只有苦词软磨。

“师爷,没有你老人家体察不到的下情。捕快在外头,就靠一个面子;不然寸步难行。现在正有两件窃案,要余捕头上紧去查,如果气一泄下来,于破案亦有妨碍。”毕书办紧接着说:“现在不谈公事,就当余捕头吃了人家的亏,请你老人家看自己人分上,替他出个主意出口气。”

赵师爷拈着两撇鼠须,沉吟了好一会说:“只有一个法子;不过要等机会。‘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叫他先忍一口气再说。”

赵师爷的打算是,将潘三曾经受贿的证据,交给本县县官;吴长两县常有酬酢,找个机会把东西交了给吴县知县,表示关照之意。同时不妨暗示,潘三可恶,应该有所惩罚。吴县知县定能默喻,也一定会顾交情。

这个法子差强人意,余捕头的气平了些。当然,兰桂姐不能不释放,箱子也不能不发还;打烂的东西,当然也决无赔偿之理。

过不了十天,道前街茶馆中传出消息,潘三挨了二十板;看来是余捕头占了上风,那知不旋踵间,又传消息,余捕头突然因病辞役,长洲县捕头,另外补了人。

这太突兀了!少不得有人去打听内幕;据说潘三认为余捕头无端讹诈,栽赃陷害,又惊动县官,借势欺压,无一样行为不是“伤道”,邀出江湖前辈“吃讲茶”评理,一致认定余捕头理亏,逼他告退,闭门思过。

从兰桂姐被捕时起,茶坊酒肆中就都在谈这件事;内幕愈出愈奇,传闻愈来愈广,将兰桂姐被捕的起因亦挖了出来。众口相传,花面狐受李鼎所托,设局骗出妙红,送与京里来的一个大官作妾。李鼎不费分文,送了一个大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