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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世隆接手料理佛林的事,照李鼎的交代,仍然以花面狐为谋主;假名叫局,将妙红召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佛林想娶她为妾,问她的意思如何?等妙红表示乐从;花面狐方始问她:如果兰桂姐恃以为奇货,勒索钜额身价,妙红是不是愿意悄然随佛林北上?

妙红答得很坦率,她说从“淴浴”以后复归旧巢,即是自由之身;但虽无卖身纸或代替卖身纸的借据之类的契约在兰桂姐手里,却有个口头约定,依傍兰桂姐的门户,以四年为期;期前从良,须纳银四千。这是个很苛刻的条件,但因兰桂为她设计“淴浴”之时,便扣住了她的两只箱子;风尘中几年的积蓄,都在里面,首饰皮货,约值五六千银子。所以不得不受恶鸨的挟制。妙红表示,只要有办法能把她那只箱子原封不动收回来;她不必佛林破费分文,就可以跟他走。

花面狐心生一计,能把妙红的箱子要回来,两千银子就可中饱。但巧取不成,便须豪夺,经官动府,须温世隆有担当,才可放手办事。

“你说经官动府是,”温世隆问道:“是怕会告到长洲县!”

“是啊!虎邱归长洲县辖管。”

“那就不要紧了!长洲县蒋大老爷跟我们府里是有交情的。”

“这样说,温二爷你有担当?”

“只要不是人命案子,没有什么担当不下来。”

“行!”花面狐欣然说道:“我有条计策,温二爷,包管你叫好。”

等他压低了声音,说了他的那条计策,果然,温世隆翘起大拇指说:“妙极!我看用不着经官动府,马到成功。”

“但愿如此。”

温世隆想了一下,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大家先说明白,事情办成功了,怎么谢你?”

“不要你谢。”花面狐答得非常爽脆。

温世隆大出意料,“那么,”他迟疑地问:“我倒请问,老大哥这样子费心费力,所为何来?而况,就算你老大哥讲义气;可是皇帝不差饿兵,长洲县班房里的那两位朋友怎么办?”

花面狐笑一笑不答;过了一会才说:“世界上‘七十鸟’就没有好东西;兰桂姐尤其坏。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温世隆憬然有悟,花面狐勾结长洲县的捕快,另有敲诈之法。事情做得过分,就会出纰漏;他心里倒不免嘀咕了。

花面狐看穿了他的心事,深怕他打退堂鼓,赶紧安慰他说:“温二爷,你请放心;这件事可收可放,操纵由心;到时候见机行事,不会让你担当不了。”

“好罢!”温世隆格外叮嘱:“凡事大家先商量好;脚步站稳,自然不怕。”

“对!谋定后动,我决不会冒失。”

于是将花面狐的计谋,从头检点;温世隆很仔细地考量了每一个细节,直待有了十分把握,才化名叫局,将妙红找了来有话要问。

“妙姑娘,”温世隆说:“你说,只要把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一只箱子取了回来,你马上就跟佛四爷走。这话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妙红斩钉截铁般坚决,“一定!”

“那就是一言为定。我倒问你,你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妙红不明他的用意,迟疑着答说:“东西很多,一时也记不起。”

“自己心爱的东西,没有记不起的道理。你慢慢想!”说着,温世隆打开墨盒,取张纸铺在桌上;好整以暇地,显得十分从容。

“怎么?”妙红越发困惑,“温二爷,你要开单子?”

“对!我替你开张清单。为什么呢?”温世隆自问自答:“单子开出来看,从宽估一估,看值多少钱?如果箱子拿不回来,照样赔你一份,不就如你的意了吗?”

是这样的作用!妙红大为兴奋,“温二爷,”她故意笑着问:“你不是拿我开胃,弄个空心汤圆给我吃吧?”

“妙姑娘,这叫什么话?”温世隆很认真地,有些怫然不悦的模样,“你把我们织造府这个钦差衙门看成什么地方了。”

“喔,喔,我错,我错!”妙红急忙赔罪,“我是一句笑话,温二爷别生气。”

温世隆把脸色放缓和了说道:“妙姑娘,我索性告诉你吧,这只箱子不出三天就可以拿回来;一到手你马上就得动身,你趁早预备预备。这会儿,你说吧,有些什么东西?说得越清楚越好。”

妙红收敛笑容,凝神细想了一会说道:“珍珠头面一副;金镯子两对,一对重四两八钱——。”

一面想,一面报,费了半个时辰才报完?温世隆问道:“还有没有?”

“值钱的首饰、皮货都在上面了。还有些零碎东西,一时也想不起,就不管它了。”

温世隆点点头,收起单子,很郑重地告诫:“妙姑娘,这件事你泄漏不得一点点;只好一个人放在肚子里。”

“我知道。”

“还有,这两天你不管遇见什么事,不必惊慌;实话直说,包你称心如意。”

“温二爷,”妙红不免惴然,“你说,这两天会出什么事啊?是——?”

“不要问!”温世隆截断她的话,“我替佛四爷办事,还能害你吗?自然一切都是为你好;你只记住我的话,包管错不了。”

※※※

连宵苦热,加以有事在心,妙红每天都要到后半夜清凉如水之时,方能入梦;这一觉自然要睡到近午时分,方能醒来。

这天上午好梦方酣,突然惊醒;只听隔院人声嘈杂,侧耳细听,有句话很清楚:“有什么事,到了衙门里再说!”

衙门!妙红一惊;不由得就想起了温世隆的警告。翻身下床,开房门出去,只影皆无,大概都到隔院去了。妙红重新回房,换了件衣服,拢一拢头发,拿冷手巾擦一擦脸,也想赶了去探个究竟。但就这么片刻耽搁,人声已由近而远;同院的姐妹亦都回来了。

“刚才闹什么?出了什么事?”

“兰桂姐闯了大祸。”有个花名小珍的姑娘说,“捉了去了!”

“谁来捉?闯的什么祸?”

“自然是县衙门里的差人来捉,地保领了来的。说兰桂姐做强盗!”

妙红始而大惊,继而失笑,“这不是活见鬼的事!”她说:“兰桂姐做强盗抢了那一家?说这种话的人,简直没脑子。”

“他们这么在说,我那里知道?”小珍嘟着嘴说,“反正把兰桂姐捉了去了,这件事总不假。”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有的是靠山;如今就要看她靠山的力量了。”

说这话的另一个姑娘,是幸灾乐祸的口吻。妙红心知其故;兰桂姐做人忒嫌精明,仗着姘夫是吴县捕快,当作一座靠山,有时还不免打几句不该打的官腔,譬如“送你到班里,请你吃一顿‘皮巴掌’。”之类。如今她自己到了班房,可不知道会不会吃“皮巴掌”?

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问道:“潘三爷知不知道这里出了事?”

“相帮已经去通知了。我看没有用!人家长洲县衙门,管他吴县屁事?”

话虽如此,到底同在苏州城;彼此在公事上是有联络的。妙红心想,有潘三在,兰桂姐多少有些倚靠;长洲县的捕快,看在潘三分上,亦不致于太难为她。这样想着,倒替兰桂姐略感宽慰。但想到温世隆的话,心里不免嘀咕,不知道此事可与己有关?因而匆匆漱洗,决定亲自进城去打听一番。

正在换出客的衣服时,恰好她房间里的娘姨阿宝由外面进来,见了便问:“小姐要出门?”

“我想进城。”

“这样的太阳,又是日中;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得?”

妙红想了一下说:“我不放心兰桂姐的官司,想进城去打听打听。”

“小姐,你发疯了!”阿宝神色凛然地将她的袖子一拉,并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兰桂姐的闲事管不得!你不要惹火烧身。”

“怎么?”妙红困惑地,“莫非真的做强盗?那里会有这种事!”

“你当做强盗一定要杀人放火?”阿宝紧接着说:“她是强盗的窝家。”

妙红大惊失色,“有这样的事?”她说:“倒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阿宝又说:“不是有句老话,‘补快贼出身?’潘三恐怕靠不住;如果她真是窝家,一定是由潘三这条线上来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碰上这种事,避嫌疑赶紧躲开还怕来不及;小姐,你怎么好鞋去踩臭狗屎呢?”

“嗯,嗯!”妙红将一件簇新的藕色纱衫抛在床上,连连点头:“亏得你提醒我!”

进城作罢,打听还得打听。昼长无事;炎暑正盛亦不会有寻芳客上门,姑娘们三三两两找个荫凉之处,一面磕瓜子,一面聊闲天,都在谈这件事;不时有人带来新的消息,所以妙红坐在那里就能打听到许多新闻。

谁知最后是妙红本人出了新闻。“赶快,赶快!”有人来报:“妙红,你也要进班房了!”

“瞎说八道!”妙红又惊又气,“我犯了什么王法,要进班房?”

“你看,地保都来了!”

其时地保已经带着公差来了。公差共有六名,皂衣皂帽,脚上是薄底快靴,身中所持,不是链子,便是手铐,再不然就是两尺来长的铁尺,挺胸突肚,眼珠凸出,四处乱转,一副捉拿江洋大盗的架势,吓得妙红心惊胆战,面无人色。

“妙红姑娘,来,来,你别怕!没事。”地保开出口来,异常温和,“马上到县衙门里转一转,还来得及回来吃夜饭。快去换衣服。”

话太中听,反而令人不易置信;妙红怯怯地问道:“地保大爷,你的话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如果我说话不当话,人家不会叫我‘王老实’了!”

她仿佛听人说过,本坊的地保外号“王老实”。这一记起,放了一半的心,但仍有句话要问:“要问我什么话?”

“那就不知道了。只说是句与你不相干的话;问完马上放你回来。快,快,马车在等。”

于是妙红回自己屋子里去换衣服。心中却仍有疑问,如果只是来传唤她到县;何用六名公差?隔不多时,她的疑问,有了解答;只听隔院喧哗,杂有哭声,细辨是兰桂姐不知跟谁生的一个十二岁女儿小兰在哭——娘姨来报,六名公差在搜兰桂姐的房间,查她所窝藏的贼赃;小兰胆大,居然抗议,不准公差搬她母亲的箱笼,被揍了一巴掌,所以哭了。

“小姐,”娘姨突然忧形于色地,“抄了去的箱子,有一只好像是你寄放在兰桂姐那里的。”

就这一句话,使得惊魂甫定的妙红,五中如焚,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湿透了她刚换上身的那件藕色纱衫;一头黑发经汗水浸润,又光又滑倒像缎子。

见此光景,娘姨自悔鲁莽,“小姐,小姐,”她赶紧安慰着说:“不要急,不要急,白是白,黑是黑;一定分辨得清楚的。”

“我怎么能不急?千辛万苦,积下来一点东西,后半辈子都要靠它,现在没到官里;就算分辨清楚,不是贼赃,也不过不吃官司,东西要拿回来,不知那年那月。就算能拿得回来,你倒想想还能剩下什么?”说着,眼泪已忍不住滚滚而下。

她说的是市井之中人人皆知的实情,娘姨只好叹口气说:“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好去了再说。”

“你陪我去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娘姨点点头,换了衣服,陪着妙红一起进城。

※※※

各省州县衙门的规制是一样的,一进朝南的大门,沿着甬道,两排平房,东面是吏、户、礼三房;西面是兵.刑、工三房,宛然朝廷的六部。差役统隶于三班,皂班是内勤,县官升堂,站班执勤的衙役,与管监狱的“牢头禁子”,都归这一班。北班、快班是外勤,名为一管拘捕;一管侦缉,其实混而为一,总称“捕快”;两班的头脑名为“都快”,俗称“捕头”,是一县之中最威风的人物之一,那怕缙绅先生见了他,都不免假以词色;客气的称呼是一个“头”字,姓王的叫“王头”;姓李的叫“李头”。长洲县的捕头姓余,自然就叫“余头”。

“班房”就是三班治公之地,通常都紧挨着刑房;人犯到案,先羁押在班房。倘是盗案、窃案,先由捕头问;再由刑房书办问,这两道关要过得去,就得好好花一笔钱。但兰桂姐未曾花钱,亦未吃苦头;表面上看起来是潘三来打了招呼,放他一个交情,其实另有算计,故意放松一步。

妙红是被传来作证的,所以不坐班房;衙前衙后的大街小巷中,多的是茶店,专供打官司的人歇脚、约会、说合。地保“王老实”受命将妙红带到一家字号,名叫“六顺”的茶店,坐定下来,开口说道:“妙红姑娘,你城里有没有熟人?.”

妙红一楞,不知所答;想了一下答道:“地保大爷,你知道的,我吃这碗饭,熟客很多。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句话?”

“恐怕要找保——。”

“什么?”妙红急急问说:“地保大爷,你不是说,问完话就让我走,怎么还要交保。”

“不保你的人。”

“那么保什么呢?.”

这地保对“余头”玩的把戏,还不甚了解;觉得有些有出入的话,还是保留为妙,所以含含糊糊地答一声:“也许不要,回头再说。总而言之,没事!”

“那里会没事?”妙红愁眉苦脸地说:“刚才抄去的箱子,有一只是我的;当贼赃没到官里,真正天大的冤枉。”

话还没有说完,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赶紧定睛细看,没有弄错,是温世隆带了个小厮正走了进来。

“温二爷,温二爷!”她离座大喊。

“你来了!”温世隆走过来平静地看看地保问妙红:“这位是?”

“我们那里的地保大爷王老实。”妙红辨出温世隆“你来了”那短短三字的味道,忍不住张口就问:“温二爷,兰桂姐吃官司的事,你知道了?”

“我也刚听说。”

“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带来问话。还有,从兰桂姐那里抄去的——。”

“你不要管她。”温世隆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打什么官司,说老实话总不错!”说完,他转身要走了。

“慢慢!温二爷,还有件事。”妙红伸手拉住他说:“回头恐怕要找熟人做个保,请温二爷帮我的忙。”

“这是谁跟你说的?”

“喏,这位地保大爷。”

“喔,”温世隆转脸问地保:“请问,老兄怎么知道她要交保?”

“是余头手下的人告诉我的,说妙红姑娘来了,只要问两句话,就可以饬回。不过要备个保在那里。”

“是人保,还是铺保?”

“没有说。”

“没有说,就只要人保。我来找!”温世隆回身跟他的小厮说:“阿利,你跟着王地保;有事你到小脚张那里来找我。”

等温世隆一走,随即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差役,姓田;女的是个中年妇人,生一双锐利得令人生畏的眼睛。地保急忙起身招呼;管她叫“姚二娘”。

妙红知道,这必是官媒,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姚二娘请坐!”随手又递了一杯茶过来。

“多谢,多谢!”姚二娘拉着她的手称赞:“真正标致人才。”

话很客气,那双眼睛却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看到底;妙红不免心慌,把个头低了下去,心里思量,何用搬个官媒出来,莫非其中另有花样?

这是她过虑,传唤妇女,照例要用官媒照料;姚二娘是特意来献殷勤的,“姑娘,”她说:“马上要传你去问了。你们鸨儿娘的这件案子很重;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那里知道?”妙红乱摇着双手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兰桂姐会是强盗的窝家!”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知道不要紧;不过‘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回头你的口供要当心,说错不得一句。不然,证人变成被告,可有苦头吃了。”

“是的,是的。”妙红又上了心事,“不知道会问我什么话?要怎么说才不错?”

“只要心定下来,话就不会说错。妙姑娘,我教你一个秘诀:不问不开口,话要说得少。一句话可以说尽的,千万不要用两句。”

“嗯,嗯!”妙红有些领悟了,“我只顾我自己,该说什么说什么。”

“对!不过到了里头,心里会慌,神智就不清楚了。你不要怕,有我在你旁边壮你的胆,包你不吃亏。”

“是的。多谢姚二娘。”妙红着实感谢;对她那双眼睛,也不觉得可怕了。

“俗语说的:公门里面好修行。我婆婆常跟我说:你待人家十分,人家不会还你八分。不要当人家傻瓜,人家是懂好歹的。”一面说,一面眼角不断瞟到妙红手上。

妙红恍然大悟,“你老人家的话一点不错!一个不懂好歹,不变了畜生?”说着,取下指上的一只蓝宝石戒指,拉过姚二娘的手来,将戒指套入她手指。

“不要,不要!”姚二娘直待戒指套好了,才装腔作势地辞谢。

“小意思!”妙红捏住她那只去勒戒指的手,“你老人家不赏脸,就是看我不起。”

姚二娘还待谦让,故意装作不见的地保王老实却忍不住发话,“好了,好了,姚二娘!”他说:“自己人,用不着再说客气话。”

“王大哥这么说,我就老实了。”姚二娘紧接着说:“老田,我看就过去吧,这样热的天,早早完了事,他们两位好回去。”

“不忙!”姓田的差役说:“这里风凉,坐一会再走也不迟。”

话风似乎不妙,地保王老实转脸去看妙红时,恰好碰上姚二娘抛过来的眼色,心里越发雪亮。妙红当然也能意会,所以等地保一站起来,立即跟了过去。

“到了庙里不能拣菩萨烧香。”他轻声说道:“男的也要打发。”

“不是给过‘草鞋钱’了吗?”

“那是上门的时候;不算数。”地保又说:“这回给了,下回还要给。总而言之,‘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碰上了,只有认倒霉。”

妙红无奈,只好问说:“要多少呢?我又没有带钱。”

“没有带钱倒不要紧,只要说定了就行了。我看,起码得送二两银子。”

“二两就二两!”妙红叹口气,“最好一辈子不要进衙门。”

※※※

同在班房,待遇不同。兰桂姐在里间,跟监狱一样的铁窗、栅门;空宕宕地除了一领破草席,一只没有盖子的马桶以外,一无所有。

妙红是在外间,有门而不闭,而且还有条凳可坐;刚刚坐定,铁窗上立刻出现了一张首如飞蓬,形容困顿的脸,急促地喊着:“妙红,妙红!”

“兰桂姐!”妙红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待奔了去相会时,却让姚二娘一把拉住了。

“不要去!”她低声叮嘱。

“姚二娘,”妙红央求着:“我跟她说两句话就回来。”

看在宝石戒指的分上,姚二娘板不起脸来,想了一下,神色严重地说:“不是防你跟她串供;是防她从你嘴里打听消息。你跟她碰碰头可以,有关你的话,一句不能说。你不要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只管你自己就好。”

“我懂。”

“她一定要问你,家里怎么样,你就说平安无事!千万不可告诉她,到她那里去搜查过。”

“我知道了。”

于是隔着铁窗,泪眼相对;兰桂姐的神气完全变过了!平时老练沉着,喜愠不形于颜色;此时狼狈软弱,说话无一字不是带着哭声。

“你看,作的什么孽?叫化子都不如!”她回身指着破草席说:“还说是看老潘的面子,不然要拿链子锁在马桶旁边。这还不去说它;有件事真下作,说出去羞杀、气杀;让人家笑杀。”

“是——?”妙红知道她必是受辱;却不知如何受辱?

“你看,统统都是窗子,一点遮蔽都没有;我要解手,倒说不准我出去,有现成的马桶在这里。等我一坐上马桶,窗子外面七八张面孔,又说又笑;说是屁股雪白粉嫩,不像快四十岁的人。我真恨不得端起马桶,朝窗子摔了过去;想想——,唉!”兰桂姐失声而哭。

这一哭出声来,姚二娘立刻上前干涉:“好了,好了!你回来。”她一把拉开妙红;然后向兰桂姐瞪眼骂道:“哭什么?你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少奶奶?屁股不能让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