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在朱二嫂心里激起极大的涟漪。彩云不过跟李绅有这么偶发而不可能持续的一段情,便甘于赴汤蹈火,而且连自己觉得为人帮了极大的忙,不妨夸耀夸耀的神情都没有;跟这样的人结交,确是很够味的一件事。

再回想自己,与李果是何等样的交情?这番交情,也很可能一直维持到白发婆娑;但李果现在是一举一动都为人侦伺的“黑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出危险,自己却不能跟他在一起共患难,岂不有愧于彩云?

转念至此,渴望着能为李果做些什么事,才能使得心里好过些。可是,她不知道从何处可为李果去尽心?在眼前来说,只有善待彩云,将来对李果才有一个交代。

于是她说:“彩云妹妹,我很喜欢你;你安心在这里住几日,我陪你到那里去逛逛。我家有船,我请你见识见识太湖。”

“谢谢你!”彩云又说:“我怕我弟弟来找我,会扑个空。”

“还早。他也不过今天刚到南京,耽搁一两天,赶到这里来接你,还得两天。就算扑个空,我婆婆也会接待他的,怕什么?”朱二嫂又说:“你也难得到南边来一趟。‘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还远,苏州很近,乐得去逛一逛。不枉回到京里,人家问起来,会笑你白到南边去一趟。”

彩云为她说动了,点点头答应去游太湖、逛苏州。

“到了苏州,可以去看看鼎大爷。”朱二嫂说:“他家好气派;‘皇帝老爷’来了,都住在他家。”

彩云笑了,“皇上就是皇上,”她说:“怎么叫‘皇帝老爷’?”

“我们这一带都是这么叫的。”朱二嫂忽然问道:“听说现在这位皇帝,很刻薄是不是?”

“我也是听人这么说。不过,老百姓倒不觉得,都说当今皇上很体恤百姓。一登了基,马上办平粜;烧锅也开禁了,喝酒的人都说皇上好!”

“一批醉鬼说皇帝好,也就好不到那里去了。”朱二嫂起身说道:“我们到前面看看,让阿桂姊陪陪你;我做两样好菜请你。”

船到了葑门,朱二嫂先陪着彩云到一家字号叫诚记的香蜡店;女掌柜顾四娘是朱二嫂的表姊,借这里歇脚,然后请那里的小徒弟去通知李鼎来相会。这是早商量好了的办法。

“小弟,”朱二嫂问道:“织造李大人公馆在那里,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在红板桥;是从前的周皇亲府。”小徒弟懂得很多;他不但知道织造公馆,而且还知道是前明嘉定伯周奎的府第。

“那好!辛苦你。”朱二嫂又说:“你到门上去找鼎大爷的小跟班柱子;如果他不在,再问鼎大爷。两个人都不在,你把话交代了就回来了。回头我拿钱请你吃点心。”

小徒弟答应着飞步而去;须臾奔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织造公馆抄家,两面都是差人,还有兵;不让过去。”

“你们来得不巧了!”顾四娘自然不能了解她们的心情,泛泛地安慰着:“且安心玩一两天再说。”

朱二嫂无法作答,想李鼎想到李果,脱口说道:“得先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彩云立即接口:“我也是这么想。”

请谁去打听呢?朱二嫂看一看周围,无人可托;毅然决定地说:“彩云妹妹,我们一起去看看。”

彩云毫不迟疑地同意了;顾四娘胆小,劝她们不要去。只是朱二嫂与彩云的意志都很坚决;也就不便拦阻了。

由小徒弟带领着,到得红板桥附近,远远就望见长街阻断;偶而人丛中让出一条路来,有两骑快马,疾驰而出。马匹一过,人潮复合,都垫起脚在看;其实除了弹压的差役、兵丁,空宕宕的一段青石板路,什么都看不到。

两人挤上前去,找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朱二嫂问道:“请问老伯伯,可是织造李大人抄家?”

“看样子,是抄家。”

“怎么事先没有听见说起?”

那老者看了她一眼问道:“阿嫂,你是无锡来的?”

“是的。”

“那就怪不得了!苏州是早有风声,说李大人的纱帽保不住;天天有人上门讨帐。你来得晚了!帐要泡汤了。”

那老者当她是来要帐提存的;朱二嫂便也将计就计地,故意装得很着急地说:“那怎么办呢?”

“老爷子,”彩云问道:“李府上的人都在大门里面?”

“只看到李大人坐轿子到巡抚衙门去了。除了他,只见有进去,没有出来的。”

“怎么,准进不准出。”

“对了!”

一语未毕,忽听朱二嫂惊喜地喊了一声:“那不是?”

这一喊声音很大,群相注目;朱二嫂才发觉自己失态,而且也很不安,此时此地,福祸难测,一举一动都得格外检点。于是她佯若无事地将目光转到他处;暗地里拉了彩云一把。

彩云自能默喻,跟着她挤出人丛,到得空处,朱二嫂站定脚说:“你在这里等我!我看到了鼎大爷的小厮,等我去找他来。”

彩云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快去,快去!小厮在这里,想来主人也在外面。”

朱二嫂也是这么想;翻身又入人丛,只见着有个小伙子笼着棉袍袖子,头上一顶鼻烟色的毡帽,压得极低,静悄悄地,半低着头站在那里。似乎不是要找什么人,而是想听听旁人说些什么?

见此光景,朱二嫂也有警觉;走近了仔细端详,果然不错,便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

柱子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来,因为余惊犹在,只觉得她面善,却急切间叫不出名字来,以致于瞠目不知所措。

“小弟,你叫我好找。”朱二嫂一把拖住他,“走吧,我有好东西留着你吃。”

那种宛然长姊对幼弟的口吻,不但听到的人,不以为意;连柱子也驯顺地跟她着她走了。走不多远,蓦地里想起,便站住了脚。

“你不是无锡的朱二嫂?”

“是啊!特为来看你家大爷的,一到就听说李府上出了事。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也闹不清楚,说是两江总督衙门派了人来查封,只准进不准出;亏得大爷不在家!”

“大爷呢?”朱二嫂急急问说:“在那里?”

“在‘乌林达’家。”

朱二嫂不知道什么叫乌林达,只以为是人名;当即便说:“那乌家远不远,你快带了我去。”

“不远。”

于是朱二嫂引见了彩云,随着柱子到了孔副使巷北面,织机所集的织总局后街,乌林达的住宅;双扉紧闭,等叩了门,看清楚是柱子,方始开了半扇门,放他们入内。

房子还不小,穿过轿厅是大厅,寂然无人;转过暖阁,是两暗一明带厢房的二厅;东面一间已点了灯,窗纸上人影幢幢,显然正有事在商量。柱子将她俩带入西面厢房;随即便去告知李鼎。

揭开门帘,屋子里的人都转眼来看;李鼎急急问道:“怎么样?有溜出来的人没有?”

“没有!”柱子答说:“不但没有,反倒陷进去一个。”

“谁啊!”

“锦葵。”

“锦葵!”李鼎有些困惑,“她不是被撵了出去的;不算咱们家的人吗?”

原来锦葵是四姨娘故意撵出去的;目的是有些私房要寄顿在她家。这一撵出去,名册上没有名字,就不算李家的下人了。

“是啊!可是,就是不讲理,拿他们怎么办?”

“唉!”李鼎重重顿一足,使劲以拳击掌,“怎么办呢?”

“世兄,你先别着急。”说这话的是甜似蜜;平时看他花样百出,似乎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道急难时却肯来共甘苦,他慢条斯理地说:“事情并没有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第一,贤乔梓都在外面,尚可着力;第二,是查封不是查抄,要紧东西贴上了封条,陷在宅子里的人,自然无事。如今倒是有个人,必得设法拦住,莫陷在里头。”

“你是指宜士先生?”

“是。”

原来这天变起仓卒,由两江总督查弼纳,遣中军王副将,携着大令跟公文,星夜赶到苏州;首先拜会巡抚吴存礼,出示咨文,转录的上谕是:据报李煦亏空甚钜,恐有藏匿私产情事,着查弼纳迅派妥员,会同江苏巡抚将李煦私产、房屋、眷口,一律查封,听候核算交代后再行发落。另外又有查拿劣幕恶奴一条,恶奴中有钱仲璇;劣幕则系沈宜士一人,李果与甜似蜜都不在内。

“田世叔说得是!”李鼎想了一下,皱着眉说:“应该赶紧沿扬州这一条路,迎了上去,中途拿他拦住;可是没有人可派啊!”

李家的眷口仆从,由于大清律规定,可以变卖备抵亏欠的国帑,当作财产看待,所以在目前一律在看管之下。即令有漏网的,亦早避匿不出;以致上千僮仆,此时除了柱子,竟无一人可遣;而柱子又是他唯一可供奔走的人,实在也无法派得出去。

“这,我来办!”甜似蜜说:“局子里的工匠,总有几个认得沈宜士的;多给几个钱,关照他格外尽心而已。”

“也只好这样。”李鼎问道:“柱子,你那儿有钱没有?”

“只有十两一锭银子。”

“给田师爷!”

甜似蜜知道,李鼎是不折不扣的“大少爷”,身上向不带钱;柱子身上只有这一锭银子,给了送信的盘缠,主仆二人便身无分文了。脱手千金挥霍惯了的豪门阔少,落到这般光景,心中实在不忍;因而便摇一摇手,止住了柱子去掏荷包。

“不必!”他说:“让局子里垫付就是。”

虽只是十两银子,到底也是“垫付”;李鼎仿佛觉得还有缓急可恃之处,不由得感到安慰。

趁这空隙,柱子说道:“大爷,无锡的朱二嫂来了;带着个堂客,是京里来的。”

一听便知是彩云;李鼎自然要见,急急问道:“在那里?”说着,脚步已经移动了。

到得西厢房,在幽黯的光线中见了礼;下人来奉茶,顺便掌了灯来,两个人模样差不多,年纪相差不大,一般是眉眼清亮,举止沉稳的神态,在李鼎不由得便有可资信赖的感觉。

“她夫家姓赵,行二。她叫我朱二嫂,我叫她赵二嫂,缠夹不清;所以,我索性管她叫彩云妹妹。”朱二嫂从容不迫,竟似熟人闲谈的口吻。

李鼎的心情又松弛了些,他说:“我该叫彩云姊姊!”

“不敢当!”彩云欠一欠身子说:“鼎大爷就像李师爷、缙二爷那样,管我叫彩云好了。”

“没有那个规矩。”李鼎先道谢:“多谢彩云姊姊辛苦,替舍间送信来,真是感激不尽。”

“鼎大爷,”朱二嫂紧接着说:“我们在扬州跟沈师爷也见面了;听说鼎大爷原要到杭州去的?”

“是的!正好杭州孙织造那里有人来,我就不必去了。”

朱二嫂点点头,跟彩云对望了一眼,取得默契后说:“彩云妹妹到无锡来看我;约好了来看鼎大爷,谁知碰得不巧。鼎大爷,你也别着急,急坏了身子,让家里的人更着急。如果有用得着我跟彩云妹妹的地方,尽管请说。”

“多谢,多谢!”李鼎直觉地答说:“没有什么要麻烦两位的地方。”

话一出口,立刻便发觉自己说错了,急难之时,肯帮忙的人越多越好;尤其是像朱二嫂与彩云,平时一无渊源,决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可言,而作此表示,纯出情义,更为可贵,不该不加考虑地拒绝。

“鼎大爷,”朱二嫂说:“我一向心直口快,是大家知道的;如今我倒有句话想请教。”

“是的,你说;不要紧!”

“听说府上几位姨太太、管家、听差、丫头、小厮都被扣住了。是不是?”

“是的。”李鼎痛苦地蹙起眉。

“那么,鼎大爷你呢,你也不能露面?”

“那倒没有。”李鼎很吃力地解释:“说起来我也是个官儿。如今是我父亲在织造这个差使上出了事;我父亲名下的人,自然受牵连。我一个人反倒没事。如今的皇上,公私是最分明的;除非我被革了职,不然,我还是个朝廷的官。”

“这样说,别人许进不许出;鼎大爷,你要回去了,就不能搁住你不准出来,是不是这话?”

“照道理说,应该是如此。”

“既然如此!鼎大爷,你怎么不回去呢?听说老爷子上抚台衙门去了,府上没有个正主子的爷儿们出面,只怕凡事挡不住!”

李鼎心想是啊!论公不论私,自己并未亏欠公款,何以不能回自己的家?不过想是这样想,却仍不免有些怯意;偶尔抬头一望,只见朱二嫂与彩云的炯炯清眸,都含着鼓励慰抚的神色;仿佛慈母长姊,迫切期待着娇儿爱弟做一件决不会让她们失望的事那样。

李鼎心头一震,雄心胆气,顿时弥漫全身;霍地起身说道:“我立刻就去。”

“对了!”朱二嫂欣然微笑,眼睛都发亮了。

彩云生长在京畿,加以开年以来与李绅、李果、张五在一起,习闻官场之事;而数千里南来,住过多少“仕宦行台”,见闻更广,当时便问了一句:“鼎大爷可有官职?”

“有啊!我是五品知州。”李鼎被提醒了,“大丧已过百日,不必缟素,只要素服就行了。两位坐一坐,我先去借公服来换了再说。”

于是李鼎回到东屋,将他的决定告诉了大家;事毕回座的甜似蜜首先竖着拇指,用苏州话赞一声:“大好老!”

“得借一身公服。”

“那容易,素服不带补子;只借颗水晶顶子就行了。”

须臾由乌林达派人送了一套半旧的官服来;李鼎扎扮已毕,向甜似蜜说道:“咱们俩各管一处;请你在这里留守。我把柱子带了去;他算是我名下的人,不致于列在册子里。”

“应该如此。万一许入不许出,别让他进去,这里也多个人使唤。”甜似蜜又说:“最好能替柱子要一面对牌就方便多了。”

“我会跟他们交涉。”李鼎沉吟了一下说:“还有两位堂客,可都是不让须眉的巾帼;我先去安排一下。”

重复回到西厢时,李鼎昂头阔步的神情,朱二嫂与彩云都很满意,相视微笑,静等他发话。

“朱二嫂,实在抱歉,尤其是彩云姊姊,帮舍间这么大一个忙,我竟连敬一杯酒的机会都没有。我想,请朱二嫂先带彩云姊姊回无锡;我看情形再说,事情如果能够稍定下来,我到无锡来看两位。”李鼎又问:“彩云姊姊,不知道还能耽搁多少日子?”

彩云不答,眨着眼看看朱二嫂要她出面答话的意思显然;于是朱二嫂略想一想说:“鼎大爷,刚才我们俩都商量过了。既然遇到了府上这件事,我们不能不等一等,看个明白,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近招呼,岂不方便。尤其是彩云妹妹,老远来一趟,正好赶上这场麻烦,不多住几天等有了结果;也不能安心上路。这一趟回去,路上多半会遇见李师爷,或者缙二爷;问起来是怎么个情形,竟说不上来,鼎大爷倒想,那是多揪心的事!”

想不到她们俩竟有这番急人之急的高义;李鼎既感动,又感激,以致于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朱二嫂跟彩云姊姊既是这么想,我还能说什么?不过,这几天我怕没法儿照应你们?”

“你别管我们。我们就住在我表姊夫开的香蜡店里,离这里不远;回头我会说给柱子。”

李鼎便将柱子唤了来,由朱二嫂将诚记香蜡店的地址跟他细说了,相偕离去;到得门口,乌林达已备得一乘轿子在那里,另有两名临时找来的工匠,权充前导,各提一盏硕大无朋的白纸蓝字灯笼,一面是“织造衙门”,一面是个“李”字。这是甜似蜜的设计,特意摆一摆官派,可得许多方便。

到得自家门口,下轿一看,门前有捕快、有绿营兵;门洞里侧摆一张条桌,上有名册;桌后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行装,一个便衣;另有一人,单坐一张椅子。武官的服饰,头戴暗蓝顶子,李鼎知道是两江总督衙门派来的差官;四品官服,自然是一名都司。

都司虽是四品,但一向重文轻武,所以见了知县都称“大老爷”;但此刻却大剌剌地问:“尊驾是谁啊?”

“是这里李大人的长公子。”那穿便衣的是吴县的刑房书办,李鼎不认识他,他却认识李鼎;为了拉交情,很热心地代为答话。

“喔,册子上有名字没有?”

“这,回都司老爷,不会有的。”

“那么,”都司又问:“那个小厮呢?”

“他叫柱子;姓朱。”李鼎只和颜悦色地跟刑房书办说话,“他是我名下的人,应该不在册子上吧!”

“是,是!鼎大爷,等我查查!”翻了一遍簿子,刑书向他身旁的一名千总说:“总爷,没有朱柱子的名字。”

“没有。”千总又请示都司,“你老看,是不是放行?”

都司恼恨李鼎竟不致礼,斜着眼对千总说:“你问问他,来干什么?”说完,站起身子,走了开去。

千总倒还忠厚,心想人家是正主儿;家里遭了官事,自然要回来看看,这还用问吗?而且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甚至还不知道用什么称呼,因而一时之间,颇现困窘。

那刑书跟钱仲璇是好朋友;自觉义当解围,赶紧起身,从桌子后面凑了过来,低声说道:“鼎大爷,那位是两江督标的王都司,行六;招呼一声吧!”

递了点子过来,李鼎自然会意;心想:人在檐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忍着气,踏上两步;先咳嗽一声,然后喊道:“王六哥!远来辛苦。”

面子有了,王都司自是见好便收;不过脸上还磨不开,转脸说道:“恕我眼拙!”

这是要李鼎自己再作一次介绍,“敝姓李,行一;单名一个鼎字。我是听说查制军派了差官来查封,特意赶来照应的。”

不说回家探视,倒说照应公事;王都司知道这个旗下公子哥儿,不纯然是个“绣花枕头”,便哈哈一笑说:“原来是李老棣台,你不早说。请,请,敝上官跟蔡大老爷都在里面。”

“是,是!”李鼎高拱双手,“多承关照,感激得很,我总要补情的。”

就因为最后一句话,柱子得免列入名册,跟在主人身后;但一路所见,从大门到二门,平日见惯了喊二伯、大叔的那些人,此时一个个愁眉苦脸,见了李鼎大多只站起来;极少数的喊一声:“大爷!”声音也是低不可闻;完全不是平日那样,无不含笑相迎,一句接一句的:“大爷回来了!”递相传呼,直到上房的那种大家气派。这使得柱子的心揪紧了;天塌下来有长人顶,又何致于愁得这个样子?

柱子尚且如此,李鼎的感触自然更深;不过柱子的困惑,在他自易索解,只看悄悄坐在一旁,斜着眼看人的差役或兵丁,那种无形中笼罩着的禁制,便能想像各人的心情了。

踏进二门,便能看到五开间的大厅上,正中靠壁的长供桌,已经移到中间,变成一座公案,后面并坐着一文一武。李鼎的眼力很好,老远便认出文的是首县蔡永清;武的约莫四十上下,一张瘦长马脸,从未见过,面前摆着一顶官帽,灿然夺目的鲜红顶子;料知这就是两江督标的王副将了。

虽是自幼所生长的家,李鼎到此,却不免怯意;定定神从容踏上前去。那蔡永清倒还讲交情,一见就离座而起,迎上来喊道:“世兄,世兄,我给你引见。”

等他说了姓氏官衔,李鼎向上一揖;口中说道:“候补州判李鼎,参见王将军!”

“不敢当,不敢当!”王副将抱拳答礼,“请坐,请坐。”

一文一武身后都有人,不约而同地移了张椅子在案侧;李鼎倒有些无所适从了。论规矩应该坐在王副将身边,才是礼貌;但他实在很想靠近蔡永清,谈话才方便。

蔡永清不愧是善于揣摩人情的首县,指点他说:“世兄先跟王将军亲近亲近;回头再请过来,我们谈谈。”

于是李鼎坐在王副将侧面,先道了辛苦;又请关照,打了这些招呼,才开始请教籍贯、排行;再谈到江宁的熟人,第一个自然是“曹织造”;王副将对曹家的情形很熟悉,曾亲见过曹寅接驾,那时王副将还只是小小一个把总,但亦在扈从之列,谈起当时繁华富丽的场面,眉飞色舞,十分起劲;李鼎自只有倾听的分儿。

就在这时,有书办、捕头,接连不断来向蔡永清回事;李鼎耳中不时刮来一句两句:“库房得派人看守”;“妇道人家撒泼,不让人进去,看该怎么办”之类的话,搅得他心乱如麻,坐都坐不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