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儿怕未曾听见,追问一句:“四老爷吩咐的是换素服?”

“对了!皇上驾崩了,要去接哀诏!”

※※※

就在这一天,苏州亦已接到“滚单”,颁哀诏的礼部官员,定在第二天午前到达,巡抚吴存礼随即通知藩司李世仁,分头转知全城文武官员,预备接诏。

苏州接诏,向来在齐门外万寿亭;有一定的仪注,由首府苏州府衙门,预备龙亭、彩舆、仪仗、鼓乐前导,吹吹打打地欢迎。但这是颁恩诏,或者其他需要“诏告天下,咸使闻知”的诏书,倘是颁哀诏,譬如诏告太皇太后、皇太后驾崩,不便奏乐,此外的仪注照旧。但这一次又不同了;因为称是称哀诏,实在是遗诏。在颁皇太后的哀诏时,颁诏的皇帝仍然健在;而遗诏则颁诏的皇帝,已经仙去,礼制应该有所不同。

话是很有道理,但应该如何不同,却无人能够回答。所苦的是,不知先例如何;上一回颁遗诏是在六十一年以前,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样的一种仪注。

于是斟酌再三,决定只用龙亭与仪仗,自然也不奏乐。全城文武官员,一早便已齐集;一律素色袍褂,前后不用补子,暖帽上亦无顶戴红缨。一个个愁颜相向,泪痕不干;李煦的一双眼睛肿得如胡桃般大,从前一天接到通知开始,不知道哭过多少遍了。

一次次探马来报,“钦差”行至何处;到得近午时分,前面尘头大起;“钦差”素服骑马而至,看到龙亭,勒住了马,从人扶了下来,解下背在身上的黄包裹,取出诏书,恭恭敬敬地置入龙亭,然后在东首面南而立。

于是吴存礼领头行了礼;等站起身来,避到一旁,执事抬着龙亭到万寿亭;这时地方官员已抢先一步,在万寿亭中分东西向站好班;等龙亭居中停妥,方始正式行三跪九叩的接诏大礼,礼毕宣诏。

宣诏的“展读官”是临时找来的;苏州府的一名佐杂官儿,音吐宏亮,肚子里亦很有些墨水,宣读文字典雅的诏书,不致于会念白字。

宣诏是跪读跪听,只是听者俯伏;读者长跪,双手高捧诏书,朗声高宣。

“诏曰。”展读官轻声一念此两字,里里外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于是,展读官不徐不疾地念道:

从古帝王之治天下,未有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天下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忌,为久远图计。庶乎近之。

念到这里,展读官略停一下,作为告一段落;然后念入正文:

今朕年届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良德之所致也。

历观史册,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

朕临御至二十年时,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时,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六十一年矣!尚书洪范所载: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五福以考终命列于第五者,诚以其难得故也。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

子孙百五十余人,天下安乐;朕之福亦云厚矣!今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这时听者之中,已有息率、息率的声音;是李煦又伤感了。只是光是他一人有此声音,格外刺耳;所以李煦不能不用自己的手,紧捂着嘴,强自吞声,静听展读官往下再念:

然念自御极已来,虽不敢自谓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上拟三代明圣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谨慎,未尝稍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仅劳苦二字所能概括耶?

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论概以为酒色所致,此皆书生好为讥评,虽纯全尽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今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

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能如此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岂臣下所可比拟?臣下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政而归,抱子弄孙,犹得悠游自适;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休息之日,如舜虽称无为可治,然身没于苍梧;禹乘四载,胼手胝足,终于会稽,似此皆勤劳政事,巡行周历,不遑宁处,岂可谓之崇尚无为,清静自持乎?易遯卦六爻,未尝言及人主之事,可见人主原无宁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尽瘁”,诚谓此也。

再下一段,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一再申辩的,清朝并未灭明,道是:

自古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云当取;太宗皇帝云:明与我国家素非和好,今欲取之甚易;但念系中国之主,不忍取也。后流贼李自成破京城,崇祯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闯寇,入承大统;稽查典礼,安葬崇祯。昔汉高祖系泗上亭长,明太祖一皇觉寺僧;项羽起兵攻秦,而天下卒归于汉;元末,陈友谅等蜂起,而天下卒归于明。我朝承席先烈,应天顺人,抚有区宇,以此见乱臣贼子,无非为真主驱逐也。

念到这里,展读官略停一停,突然提高了声音,听的人不由得收拾杂念,凝神侧耳,细听大行皇帝,自道为人:

凡帝王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朕自幼读书,于古今道理,粗能通晓。又年力盛时,能挽十五石弓,发十三把箭,用兵能戎之事,皆所优为,然平生未尝妄杀一人;平定三蕃,扫清漠北,皆出一心运筹;户部帑金,非用师赈饥,未尝妄费,谓此皆小民脂膏故也。所有巡狩行宫,不施采绘,每处所费,不过一二万金,较之河工岁费三百余万,尚不及百分之一。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后至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卒致不克令终,皆由辨之不早也。

听到这一句,知道下面要谈到嗣君了。由于大行皇帝驾崩,京城关闭九门,有好几天内外断绝的传闻,已证实非虚;嗣君缘何得位,猜测不一,所以对遗诏中叙到这一段,格外令人注意,李煦唯恐听闻有误,几乎呼吸都屏闭了:

朕之子孙百有余人,朕年已七十,诸王大臣官员军民,以及蒙古人等,无不爱惜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至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饶余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协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极,即皇帝位。即遵典礼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于是巡抚吴存礼又领头行礼,此时已有人哭出声来;及至礼毕起身,只听首县衙门派来的礼房书办,高唱一声“举哀!”在场官员、隶役、兵丁,以及一切杂差人等,无不放声痛哭,抢天呼地,捶手顿足,其名谓之“躄踊”。

这本来是一种近乎做作的仪式,但大行皇帝深仁厚泽,久植民心;想到他永不加赋的上谕;想到他年年拨钜款,修海塘、筑堤防、浚河道,种种孜孜为民的德政,不自觉心头发酸,眼中发热,涕泗滂沱,不能自制。李煦尤其哭得伤心;上了年纪的人,神虚气促,竟至昏厥在地。

这一下,吴守礼首先住了哭声;首县不待长官吩咐,便带着人来救护,将李煦抬到一边,拿马褥子铺在地上,放倒了人,掐人中、灌姜汤、大叫大喊,终于将一时闭了气的李煦救醒过来,仍然流泪不止。

“你们扶我起来,”他说:“我要见见钦差。”

“钦差进城了。”首县躬身答说:“抚台、藩台为了要铺设几筵。也都先进城了。抚台上轿时,特地关照卑职在这里伺候;大人也请上轿回府吧!”

李煦抬眼一看,果然稀稀落落地,已剩得不多几个人;连首府也都走了。心里在想;如果是前几年正在风头上时,不管是巡抚、藩司,总要等救醒了他,安慰一番,方始进城;那里就会这样在他生死安危未卜之时,不顾而去?

这样一想,伤感愈甚;他也是很倔强的人,当即挣扎着起身,向首县一揖,“多承照看,感激不尽。”他说:“我李煦一时还死不了!”说完,大步而出。

首县不知他为何发此牢骚,只见他脚步踉跄,赶紧上前相扶;跟着来的杨立升及小厮成三儿,亦急忙抢过来搀住,一左一右夹抱着上了轿子。

到家只听哭声隐隐,原来内眷亦已得到消息;四姨娘当李煦在家时,怕惹他格外伤心,只是暗地里垂泪;此刻无所顾忌,放声大哭。这一哭便使得其他几个姨娘,总管嬷嬷、仆妇、丫头亦就无不觉得应该哭一哭“皇上”了。

“好,好!该哭。”说着,李煦又忍不住伤心。

“老爷,”杨立升劝道:“还有好些大事,要听老爷吩咐呢!”

“对!”李煦就在厅上坐了下来,“第一件事,铺设几筵,多找人来动手。”

杨立升不懂“几筵”二字;猜度着说:“是替皇上铺一个灵堂?”

“对了。”李煦又说:“几筵铺设好了,立刻成服。”

“是!”杨立升答应着,心里在嘀咕,不知道这个灵堂怎么铺法。

“你去请李师爷来。”

“李师爷”就是李果;不必派人去请,他跟“甜似蜜”已闻讯而至,匆匆询明经过,李果随即发号司令,几筵该如何铺设;成服应该预备些什么?同时又请“甜似蜜”到藩司衙门去打听,大丧的仪节,礼部应有文书,是否已到。

这时李煦已为四姨娘请了进去;因为她听说曾有哀伤过度,昏厥在地,很不放心。但李煦却不肯休息,心中有事,非要找李果来商量不可。

拗不过他,四姨娘只好派人传话出去,请李果到书房里来见面;此时亦不容避什么嫌疑,为了所谈之事不容婢仆闻,所以是她自己招呼主客。

“李师爷。请你劝劝我们老爷;船到桥门自会直,越急越无用。”

“正是这话。”李果深深点头,“我亦不信世界上有过不去的关。”

由于他那充满了信心的语气,李煦大受鼓舞,“客山,”他顾得比较从容了,“乾坤虽定,只怕还有麻烦。”

“此言从何而来?”

“我从遗诏当中听出来的。”李煦放低了声音说,“遗诏确是先皇的语气,而皇位原该是恂郡王的。”

“喔,”李果俯身说道:“乞道其详。”

“遗诏大概是早就预备好的,临时填上名字;可是照遗诏的语气,临时填的名字,应该是皇十四子,而不是皇四子。”

“证据何在?”李果率直问说。

“证据就是‘深肖朕躬’四个字;说‘克肖朕躬’还则罢了,用这个‘深’字,先皇的意思就是继位的皇子像极了他。宫里的人谁都知道,最像‘万岁爷’的,就是十四阿哥。宽宏大量,待兄弟好;聪明不外露,凡事肯吃亏。而最不像‘万岁爷’,就是四阿哥。”李煦又感慨地加了一句:“一母所生,有这样性情不同的两弟兄,真正不可思议。”

“嗯,嗯!”李果深深点头,“说雍亲王最不像先皇,确有根据。先皇仁厚,雍亲王刻薄;先皇很看重西洋的学问技术,雍亲王从不亲近西洋人跟西洋的东西。”

“不喜欢西洋人,是因为到中国来的西洋人,都是教士。你想,有个极受宠信的和尚文觉在他左右,跟西洋教士自然势如水火了。”

“怎么?”李果大吃一惊,“文觉在当今皇上左右?”

“早就在王府里了。”李煦诧异地问,“文觉怎么样?”

“莫非莱公不知此人?”

“我只知道他那张嘴很能说:似乎也工于心计。”李煦答说,“我是‘僧道无缘’,所知仅于此了。”

“唉!”李果嗟叹着,“朝中只怕从此要多事了。文觉此人岂仅工于心计?莱公,你恐怕不知道,他胸怀大志,要做姚广孝第二!”

李煦惊愕莫名;有不可思议之感。这个寒山寺的和尚,竟有这么一番志向;而又偏偏投到了雍亲王府里,岂非天意?

“姚广孝助燕王得了天下;难道当今皇上接大位,也是文觉在幕后策画?”

“一定的!如今我才知道此人阴险不测!”李果回忆着说,“我因为他善于词令,常找他去聊天,有一次我问他:历代高僧他敬仰的是谁?他说道衍。姚广孝的法名道衍;又说:道衍是苏州人,我也是苏州人。当时以为他不过故作惊人之语,现在才知道确有此心。他那年离开苏州的时候,跟我说是去朝峨嵋金顶,也许就终老在峨嵋、青城之间,谁知道他竟投了雍亲王府。光是这一点,莱公就知道他的深沉了。”

一席话说得李煦傻了!好半晌才怏怏无奈地说:“早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我一定面奏皇上,把他撵走。我不知道他跟你很熟。”

“我也不知道莱公知道他在雍亲王府;早知道了,我一定会告诉莱公。”

“唉,如今后悔已迟!反正他也帮雍亲王得了天下了!”

“不然,助人得了天下,还要助人定天下。当年靖难之师破金川门而入,燕王如何对建文及忠于建文的臣子,一般也是姚广孝的主意。这前车不能不鉴!”

李煦耳中在听;心中想起方孝孺灭十族,以及铁铉、黄子澄等人的妻女眷属,发到教坊,生下好些不知其父为谁的儿女的故事,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客山,”李煦突有灵感,“既然你跟文觉很熟,我倒想拜托你吃一趟辛苦,去看看你这个方外之交如何?”

李果心想,此刻来烧冷灶,嫌迟了些。不过多年宾主相待,明知没有多大用处,也得去走一趟。

“这样吧,”李煦忽又说道:“我们一起进京;我还是应该去奔丧。”

原来国有大丧,异姓之臣,持服不同;侧近侍从,视如家人之列,在外省亦须奔丧回京,匍匐于梓宫之前。上三旗色衣为太后、皇帝的家仆;所以李煦早跟四姨娘商量过,遗诏一到,立即束装上道。但四姨娘很不赞成,因为腊月中雨雪载途,数千里跋涉,壮汉都视为畏途,何况李煦年迈体衰?结论是看上论如何再定行止;倘或并未指明内务府人员必得进京,不如就免去此行。李煦也答应了,而此刻终于因为不放心大局剧变,翻然易计,决定借奔丧为名,进京观变。

“老爷,”成三儿走来说道:“皇上的灵堂铺设好了;剃头的也找来了,请老爷截了辫好成服。”

于是李煦被搀扶出听,只见白帷白幕白椅披,素烛高烧,供着一桌“饽饽”;是织造衙门的厨子,早三四天前,便按照满洲规矩,特地制办好了的。正中悬一副从顶棚垂到地上的大白幕,上面一幅白竹布的横额,写着“天崩地坼”四字;下供一方纸糊贴蓝字的神牌:“大行皇帝之灵位”。走廊上铺起极长的案板,吴嬷嬷正指挥着会针线的仆妇们在裁剪孝服;看见李煦出来,一起都站了起来。

“你们忙你们的!”

李煦说了这一句,亲自检点几筵,挑了许多毛病,总嫌用的东西不够讲究;杨立升与钱仲璇照他的意思,即时换过。看看一切都妥贴了,李煦忽又出了花样。

“客山,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他说:“我想供三套书:‘全唐诗’、‘佩文韵府’、‘御批资治通鉴纲目’。”

这三部书是李煦奉旨襄助曹寅、特开书局编纂刊刻的。李果了解他的心理,倘有人来叩奠几筵,就会想到,李煦为先帝所信任;干的差使,不仅限于织造。

说起来这有表功自炫之意;但亦未尝不是怀念恩泽的一种表示,所以李果点点头:“这亦不算失礼。”

既非失礼,当然可行。于是临时开库房,搬了这三套大部头的书来;在几筵之旁另设两张条桌,供好这三部书,然后截发成服,全家举哀。在一片号啕大哭声中,“甜似蜜”回来了。

他带回来好些上谕,部文的抄件。第一件是大丧仪制:“外省官民哭临成服,均如世祖皇帝大事仪;惟内外文武官员一年内不作乐。”另外抄来世祖大丧的仪制是:“诏到日摘冠缨成服,朝夕哭临凡三日;官员命妇亦素服,十三日而除;不嫁娶凡一月;不作乐凡百日。”

第二件是上谕京外各官,照旧供职,不必来京。第三件是皇八子胤祀、皇十三子胤祥封亲王已有称号,一个是廉亲王,一个是怡亲王。第四件是以未到任两江总督查弼纳暂理礼部事务。第五件是定于十一月二十日登极,年号雍正。第六件是命工部左侍郎署湖广总督满丕来京,在原任侍郎内行走;升广东巡抚杨宗仁为湖广总督;以原任安徽布政使年希尧署理广东巡抚。

“这一下,你该死心了吧?”四姨娘对李煦说:“新皇上根本不让你进京。”

“就我不去,总该有人去;而且越快越好。你看,年老大放了广东巡抚,足见这条路子是好的。”李煦又说:“快过年了,还让李师爷出远门,实在过意不去;无论如何,盘缠一定要从丰。”

四姨娘不作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开口:“总要等小鼎回来了,才能定规。不是好好带上一笔钱,去了也没有用。”

“怎么?”李煦急忙问道:“小鼎回来了,就有钱了?”

“也说不定。”四姨娘问道:“那天张得海回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叫张得海跟小鼎说,让他跟沈宜士先回苏州再说。”

“那也该到家了呀!。”

“算日子应该到家了。我想,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李煦说对了一半。人倒是就在第二天就到家了,却只沈宜士一个。原来李鼎的病是好了,但体力未充,不耐跋涉;所以曹老太太留他再休养些日子,早则五六天,迟则半个月,方能回来。

不过人虽未归,却捎了信来;信封上写的是“四庶母亲启”,所以沈宜士不便面交李煦,而是郑重托付给吴嬷嬷,悄悄递交四姨娘。

四姨娘会记账,自然识字,不过识得不多。好在李鼎也知道她肚子里墨水有限,信写得明白如话;字也清清楚楚,而且加圈断句,所以四姨娘不必求助于人,便能完全了解。

信也不长,主要的就是报个大喜讯,震二奶奶愿借五万银子。她也知道这笔银子的主要用途,是归还亏空的公款;因而由她叔父马维森那里划拨四万银子。信上说,只要李煦写信给马维森,开单列明,向某衙门归还某项亏欠多少;马维森便可代办,将来凭收据结算。

除此以外,还有一万银子,震二奶奶分两批交,一批是由苏州孙春阳拨付,信中附了一张凭条,支银六千两,署名是“凤记”。大概震二奶奶有私房钱存在这家远近驰名的南北货行。至于尾数四千两,尚在筹措之中,大概年内必可收到。

看完这封信,四姨娘喜出望外,但第一件事,便费踌躇。这个喜信当然要告诉李煦,却不知应该如何措词?倘或照实而言,就一定会引起这么一个疑问:李鼎的面子这么大;那样精明的震二奶奶,居然一借就是五万两?

想了又想,觉得这封信不能给李煦看;而且也要作为震二奶奶主要的是卖他的老面子,在情理上方始说得过去。

于是想好了一套话,将李煦请了来,说与他听。意料中他会惊喜交集;谁知不然!竟是泫然欲涕。

这就很难懂了!四姨娘而且有些扫兴,因而冷冷地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事伤心?”

“唉!我替我自己难过。早几年,三、五万银子帮人的事也常有;如今震二奶奶肯借这笔款子,我竟想给她磕个头。人穷志短,一至于此,你想,我难过不难过?”

不说还好,一说倒惹得四姨娘为他难过了;心里在说:你给震二奶奶磕头,她也决不会借五万银子给你!如果我说了实话,只怕你都不想活了。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李煦一时的感触消失,立即就显得精神十足了。“今天我就写信;先把那笔人参款子交清了,别的都好说。”

“一笔就是一万七千多。”四姨娘抑郁地说:“亏空也不知道那年才补得完?”

“总有补完的时候。”李煦仍旧不脱乐观豁达的态度,“这一次请李客山进京,我要重重托他,如果能把文觉跟年家的路子走通,里头先安上了线;外头有十四阿哥、八阿哥照应,保不定再让我管两年盐,也是说在那里的事。”

四姨娘懒得理他这话,只说:“既然要请李师爷进京;此刻盘缠也不愁了,你就请他赶紧去预备吧!”

“嗯、嗯!”李煦问道:“你还能抽得出多少银子?”

“没有算过。”四姨娘答说:“反正今年过年,既不送礼,也不请客;借大丧的名头,能省的都好省。我想李师爷进京,既然要去走路子,钱不能不多带些,抽三千银子让他带去。你看呢?”

“不必!我的意思是,只要抽得出千把银子,供他安家;路上够用就行了。京里要打点,可以在马家那笔款子里面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