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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见’就用不着打备弄走。不过,锦儿,”他低声说道:“我有点儿怕!让人瞧见了,可就不得了啦!”
“晚上从没有人到井弄里面去的。”锦儿答说:“这里到井弄并不远,稍为留神一点儿好了。”
“好吧!我来。”
“鼎大爷,你真要是怕,就不必勉强。”
一听她的话,李鼎立即醒悟,自己的话中,带着万般无奈的意味;倒像人家苦苦纠缠,无法摆脱似地。这不但将震二奶奶看成了不知廉耻的荡妇;也贬渎了自身,如市井中攀住裙带为生的软骨虫,想起来都会恶心。
自己的话和态度都大错特错;但李鼎觉得不应该解释,应该让锦儿知道他有决断。于是想了一下说:“我跟你们二奶奶一样,什么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怕。我一定会去。”
“鼎大爷,这不是赌气的事。”
“锦儿,”李鼎这一次的反应很快:“你完全误会了!我希望你回去不必多说。”
锦儿还想再说,听得小丫头的声音,便住了口。于是李鼎说道:“把炭搁下吧,我自己来。天不早了,你们赶快回去睡吧!”
锦儿会意,带着小丫头悄然走了。李鼎定定神坐下来细想;摆落杂念,唯余绮思,顿觉有种莫名的兴奋。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很敏锐了;想到那条只去过一两回的井弄,路径曲折,如在目前。同时也想到,危险不在去路,而在归途;倘或从夹墙中出来,在井弄中遇见曹家下人,那时恐怕除了跳井,别无可行之路。
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冒的就是这个险!不必去细想,倘或狭路逢人,如何闪避解释?因为根本就是闪避不了,解释不清的。如今只问自己,敢不敢冒这个险?
以李鼎的性情,当然自己不肯服自己的输;而且也不愿失信于妇人女子。所以定定心将临走以前该做的事,先都想好,第一是火烛小心;第二是不能惊动曹宁。于是检点了火盆、吹灭了油灯,蹑足出室,很小心地关上房门;步步为营地绕僻路走向井弄。
井弄中有口甜水井,传说是个通海的泉眼;大旱的年头,别处的井都会干涸,唯独这口井不过深个两三尺而已。
因为如此,从前明永乐年间,这里还是汉王高煦的赐第时开始,这口井就保留了下来;只为密迩内宅,因而特筑一道围墙隔开,两墙之间的长巷,便称之为井弄。
井弄就是白天也很少人来;因为这口井的水质特佳,情冽可比山泉,所以曹寅在日,便有禁令,不准仆妇丫头,在井边汲水洗涤,怕有污水,回流入井。大厨房专有一个担水夫,挑了这井中的水,分送各处,专供食用。担水亦有时候,大致是在上下午厨房中将要热闹之前;深夜决无人去。倘或有人,必是受了冤屈的丫头,一时想不开去跳井。但曹家前前后后有十三口井之多;她也犯不着单挑此处,脏了这口井,在死后还落个骂名。
这就是震二奶奶敢于向李鼎挑逗的道理。果然,一路行来,毫无人知;入井弄之前,格外当心,先探头望了一下,看清楚了没有人,方始沿墙疾走,到头向左一拐,进了夹墙中不容并肩的备弄,才停下来喘一喘气再走。
其时月色迷茫,夹墙中又有一道沟,路很不好走;李鼎沿壁摸索,不久后发现了第一道门;不顾而前,看到了第二道门,停下来试推一推,文风不动,便又往前走。
第三道门终于出现在眼前了。李鼎突然心跳加快;只是尽管内心兴奋,却仍不免踌躇。他心里在想,只要伸手一推门,就一切都容不得自己作主了!但如转身一走,生平的奇遇,便是交臂而失。就这一转念间,手已伸到门上去了。
微一用力,“嘎吱”一响,李鼎急忙缩手;定睛看时,门已开了很宽的一条缝,隐约看出门内是锦儿。
于是他擦身而入,锦儿随即又将门关上;接着,他发觉锦儿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只怕在这风口中受冻等门,已有好久了。心里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同时想起“西厢记”中的一句曲文,很想凑在锦儿耳朵边说:“我与你多情‘主母’同罗帐;怎舍得教你叠被铺床?”
念头尚未转完,锦儿已牵着他的手在走了,转出短短的一条夹弄;李鼎辨出方位,是在屋子东面,往前走去,向右一拐,便是前廊。
锦儿忽然站住,将他的手往下拉一拉,李鼎会意,将脑子歪了过去,只听锦儿向他耳语:“到了前面,你自己进去;穿堂的屏门一推就开。记住,进去了别忘了把屏门闩上。”
“我懂。”李鼎扳过她的脑袋来,也是耳语:“回头我怎么走?”
“莫非还要我喝西北风在这儿等?”锦儿答说:“自然有人送你出门。”
话中有怨怼之意,李鼎益觉不妥;仓卒间无可表达,那份微妙的感谢愧歉之情,只有像爱抚小女孩一般,搂住锦儿,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会。
锦儿没有作声,只有使劲将他的脸推开;仍旧拉着他的手,领到堂屋门口方始放手,却又抱住他的头,在耳际叮嘱:“千万小心!别碰出声音来。”
因为如此,李鼎格外小心。不过,他很清楚,除了锦儿,别的丫头老妈都在梦中,大可不必心急。于是先将眼睛闭紧,过了一会才睁开,在黑里头已经能辨物了。
穿堂中是砖地,放轻脚步,行走无声;走近屏风,里面有光线透出来,很容易找到了正中的那两扇,推开来一看,西窗上洒出一片昏黄的光晕;在李鼎的感觉中,后院简直亮如白昼。
他记着锦儿的话,很小心地将屏门关上,推上活动的木闩;然后由院子里斜穿过去,房门已经开了,但却不见人影。等他刚踏进门,灯光已灭,眼前一片漆黑;李鼎便站住不动,很快地发觉有人躲在门后;然后房门也关上了。
眼睛不管用,耳朵跟鼻子仍旧很灵;一缕似兰似麝的香味,来自右面;李鼎转过身去,伸手一抱,正好搂住丰腴温软的一个身子,自然是震二奶奶。
“鼎鼎!”震二奶奶昵声轻喊。
这个称呼在李鼎听来,既新鲜、又熟悉;更有一种遇见巧合之事的惊喜,随即问道:“你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叫法?”
“表婶,不是这么叫你的吗?”
这使得李鼎更为惊异了!“鼎鼎”是鼎大奶奶对丈夫“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昵称;“你怎么知道?”他不由得追问。
“是表婶自己说的。”
妻子连这种称呼都告诉她了,可见得她们表姊妹真个无话不谈。李鼎心想,由此推测,妻子一定还有许多关于自己的话,曾告诉过她;不由得关心地问:“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太多了!”震二奶奶答道:“谈到天亮也谈不完!”
这似乎是在提醒他,虽然冬夜漫漫,但属于他俩的辰光,亦不过一个更次,似比春宵犹短,正该及时温存,不该浪费在闲话之中。
于是他说:“站着好累!”说完,用嘴唇找到震二奶奶的嘴唇,紧紧地吻在一起。震二奶奶比他矮得有限,踮起了脚往前推;李鼎便一步一步往后退;到退无可退时,一起倒在床上。
“鼎鼎!”震二奶奶说:“你只拿我当表婶好了!我答应过她的。”
“你答应过她的?”李鼎诧异地问:“答应过她什么?”
震二奶奶不作声,只拿温软的手摸着他的脸。而越是如此,越能激发李鼎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催问了。
“表姊,说啊!你答应过她什么?”
“有一次,她有点醉了,我也有点醉了。我们俩睡一床,聊天聊到半夜里,她忽然说:‘我好想鼎鼎’——。”
“那是什么时候?”李鼎打断她的话问。
“三年多了!那时你在京里当差。”
“噢!”李鼎记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八年春天;我记得通声正好也在京里。”
“就是那时候。表婶在这里住了有个把月;我记得——。”
“表姊,”李鼎再一次打断她的话,“你接着刚才的话说,你表妹说好想我;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就拿我当表叔好了。两个人磨菇了半天,她忽然叹口气说:‘我倒但愿有一天,你能代替我。’我奇怪,我问:‘我怎么代替你?’她说——。”
说到要紧关头,忽然住口不语;李鼎急急问道:“她说什么?”
“想都想不到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再说。”
“不,不!”李鼎又推又揉地催促,“你害得我心里痒痒儿的!说,你快说吧!”
原来鼎大奶奶因为有个“流红”的痼疾,房帏之中,琴瑟不调。每每两情浓时,她却爱莫能助;只要说得一声:“今晚上不行!”李鼎立刻就像被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垂头丧气,雄风尽失;或者他远行归来,细诉相思,絮絮不断地谈到深宵,却终于不能不狠起心来,撵他出房门,随他孤眠独宿也好,去觅野草闲花也好,都顾不得了。
当然,以鼎大奶奶的贤慧,早就有过为丈夫纳妾之议。但李鼎自己不愿,年轻轻地,事业未立,却弄个姨娘在屋里,说出去会让人笑他没志气。同时,这件事也很难为老父所同意;他甚至劝妻子,根本就不必提这话,因为追根究柢,就会把她的这个毛病抖露出来,而鼎大奶奶身有隐疾,一向是羞向人道的。
感于夫婿的体贴,使得她的疚歉益深;此外复有隐忧,因为像这样的情形,夫妇的感情,只会淡薄,不会浓厚,到得最后,名存实亡,成了怨偶。
鼎大奶奶的这份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痛,只有跟情分比同胞姊妹还亲,而又充分了解并且同情她的苦衷的震二奶奶,才能倾诉。当时她是这么说:“表姊,我真巴不得你能替一替我!我说这话,你别骂我荒唐;我根本就没有拿你当作两个人看。我在想,古来娥皇女英,同事一夫,究竟还是两个人;在我,打心眼儿里就分不出彼此来。这是我的一个痴念头,表姊,若说我的想法错了,你骂我一顿,我也不会在意。”
震二奶奶将这段话转告了李鼎以后又说:“我实在是让她感动了。我说,你的想法没有错;如果我换了你,要你替一替我,你一定会答应。不过,我不知道我办得到,办不到?从她死了以后,我只要一见了你,就想起她这话,总像亏欠了她什么似地。今天,也许能补报她了。我这会儿把我自己当作鼎大奶奶;你也只当这会儿跟你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是你媳妇!”
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李鼎却能相信;至少他相信他妻子会有那样的想法。至于震二奶奶的话,宁可信其为真,无须去追究虚实。不过,他有心想把她当作妻子,事实上却办不到;因为感觉是不同的,触抚所及,自然而然地会拿他的妻子来作个比较——与鼎大奶奶相比,她来得丰腴,来得柔腻;顶顶不同的是,她有股鼎大奶奶所没有的热劲儿,像条蛇似地缠在他身上,倒有点像王二嫂。
※※※
彼此的心境都平静了。李鼎并不觉得对妻子有何愧歉;因为他相信他妻子是能容许他有此奇遇的。
“表姊,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李鼎问道:“她常说要及早寻个退步;又说跟你深谈过,你也赞成。当时总没心思去听她的;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提起这件事,只怕已经晚了!”
“怎么?来不及办了!”
“对了!看样子是来不及办了。”震二奶奶答说:“有一次她跟我说,千年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能指望天天有山珍海味,只要清茶淡饭,能安安稳稳过一世,就算是有福气的人。我说:是啊!我们家老太爷也常说:‘树倒猢狲散。’能有个就算树倒猢狲也不散的法子就好了。她说:有!她正是有这么一个法子。”
“想来她的法子也不高明;不然早就办成了。”
“你倒别说这话!世界上没有容易办的好法子。”震二奶奶说:“她说:趁现在挪动款子还容易,置上一片祭祀田,官府立案,只准收租,不准出卖;定出章程来,族中各房值年轮管,除了春秋祭扫以外,鳏寡孤独,或者清寒的族众,都可以靠这片田糊口活命。再说句不吉利的话,就算遭了官事,折产抵赔;立了案的祭田,也是不没官的。”
“这办不通!旗下没有这个规矩。”
八旗的规矩,本籍都算北京;不管是驻防,或者久宦,都算出差在外;正主去世,叶落归根,仍得回旗。不准埋葬在外,更莫说造祠堂、置祭田。所以李鼎说他妻子的法子办不通。
“但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震二奶奶说:“你我两家,到底不是关外土生土长的满洲人;都是有老家的。你家在都昌,我家在丰润,由老家的族众出面置产,有何不可?”
“这倒也说的是。”李鼎不由得信服了。
“这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皇上宽厚,只要人情上说得通的事,无有不准的。以皇上待咱们两家的恩典,若说要为子孙留个退步,皇上不但会准,而且高兴;作兴赏个十万八万银子、或者赏个好差使,亦都是包不定的事。”
“这一说,”李鼎吸着气说:“为什么不办呢?”
“问你啊!你们爷儿们不起劲;莫非倒是我们妇道人家上摺子?”
“唉!”李鼎重重叹口气:“机会恐怕错过了!不该错的,错得很可惜。”
震二奶奶正待答话;只听窗外剥啄两下,李鼎还在侧耳静听。震二奶奶失惊地说:“你该走了,锦儿在催了。”
李鼎急忙坐起身来。摸索着穿好衣服;震二奶奶已从褥子下掏出来一个打簧金表,送到他耳朵边,按下揿钮,打出来的声音是四点三刻又十分,已是寅末卯初了。
“此刻走正好。”震二奶奶低声嘱咐:“出夹墙的时候,千万先看一看。”
“我知道。”李鼎问道:“回头在那儿见面?”
“再说吧!总想得出法子。”
李鼎此时倒有些割舍不下了,抱住震二奶奶左亲右亲,好久不肯放手;震二奶奶也就由他。只是窗子上又剥啄作响了。
于是彼此松了手;等震二奶奶开了门,李鼎一脚踏出去,只见锦儿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后廊转角之处——那里有间小屋,便是锦儿的卧室;所以只有她到得了后院。李鼎一时感动,朝着她的背影,遥遥一揖;等直起身子,震二奶奶正好到了他身边。
“你干什么?”震二奶奶没有看到锦儿的背影,因而诧异地问。
“我给锦儿作个揖。如此忠仆,实在可敬!”
“你倒是有良心的。”震二奶奶颇为满意,“快走吧!我送你。”
于是拔开屏门上的木闩,悄然偕出;摸黑,走向备弄,恰好起风,风来正北,对准备弄入口,高墙相束,劲锐非凡,扑到脸上,赛如刀刮,李鼎张嘴不开,立脚不稳,赶紧扶住墙壁,侧着身子,异常吃力地一步一步横行向前。出备弄时,记着震二奶奶的话,先探头去望;暗沉沉地看不清切,心想这么大的风,有谁会到这里来?放心大胆走吧!
一转了弯,避开风头,走起来就轻松了;但背上一阵阵发冷,禁不住身抖牙颤,不由得就想,倘或遇见什么人,连话都说不俐落,更莫谈有所分辩。因此,心里七上八下,几乎无法撑持;这短短的一段路,感觉中,唐僧到西天取经恐怕亦无此遥远。
好不容易回到住处,推门入室,火盆已无余温;顾不得衾冷如铁,解衣上床,蒙头而睡,身上依旧在发冷,牙床依旧在打颤,终于寒热大作,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时曹宁已经起来了,正在扫走廊,听得声音有异;隔窗喊了一声:“鼎大爷?”
里面没有答应,但呻吟之声,却更清楚;曹宁放下扫帚,去敲门,不道一推就开,进门一看,李鼎床上连帐门都未放下。
“鼎大爷、鼎大爷,你怎么啦?”曹宁伸手在他额上一摸,失惊地说:“啊!简直烫手了!”
“我渴!拿水我喝!”李鼎又说:“你看,柱子在那儿,找他来!”
“好!我先拿水给鼎大爷。”
暖壶里的水,不算太凉;李鼎连喝了两大钟,喘口大气说:“这会儿舒服了一点。我是受了寒,不要紧。曹宁你别嚷嚷,年下吵得人不安;你只把四老爷那里的老何找来,让他替我弄副药,服了出身汗就没事了。”
“是!我这就去找。”
不多片刻,把何谨找来了。望、闻、问、切四字,只能在首尾两字上下功夫,望脸色不青不黄不白,仿佛三天三夜未下牌桌似地;切脉则脉象中有惊恐不安之状,但听不到什么,也问不出什么,不知他的病因何而起,只好照李鼎自己所说,是受了风寒,下药以发散为主。
这时曹俯已得到消息,亲来探病,恰逢李鼎服了药睡下,不宜搅扰;所以只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便在外屋问病情。
“鼎大爷自己说受了寒,但愿这副药下去,马上能出汗就不要紧了。不过,来势不轻,非小心不可!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何谨答说:“说不定就是一场伤寒。”
曹俯大惊;“那可不是闹着顽的事。”他说:“赶紧请姚一帖来。”
姚一帖是江宁的名医,治病只一帖药便可决生死,故而有此雅号。不过一帖见效的虽不少;一帖送命的亦不一见。何谨认为李鼎的病虽不轻,但亦不必立刻就请姚一帖,“看这副药下去,出不出汗;汗出得透不透?”他说:“这会儿先不用急。”
“好吧!我就把鼎大爷交给你了。”曹俯又说:“鼎大爷的情形,先别传到里面去;等出了汗再告诉老太太。”
话虽如此,消息还是传了进去;震二奶奶大为着急,但只能苦在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想得到,李鼎如果得了伤寒,必是一场夹阴伤寒。
其次是锦儿,她记得很清楚,李鼎走的时候,正起大风;回去又是冰冷的一间屋子,好人都要冻出病来,何况刚出过风流汗——想到昨夜她在窗外偷听到的声音,只觉得脸上发烧;自然不敢跟震二奶奶去谈李鼎的病。
倒是有个人来跟震二奶奶谈李鼎的病了;是曹震,他跟沈宜士兴尽归来,一进门就听说李鼎病倒在床,所以先去探了病才进来,“表叔的病不要紧!”他向妻子说;带着那种报喜讨欢心的神情,“沈宜士也懂医道,怕他是冬温,问了情形,又看了舌苔,不像!他说老何的方子,用‘麻黄汤’很稳当,等见了汗再说。”
“那么,见汗了没有呢?”
“没有那么快。”曹震又说:“表叔年纪轻,身子骨好,顶得住,一出汗就没事了。”
“这是谁说的?”
“沈宜士。”
“那还差不多。”震二奶奶心宽了些,“但愿没事!不然,国事、家事都是乱糟糟的时候,又快过年了,弄个至亲病在床上不能动,你说揪心不揪心。”
“心病还须心药医。”曹震接口便说:“我听沈宜士谈起,舅太爷的亏空很不少;表叔这趟来,心事重重。可是,谁又救得了他?”
震二奶奶默然不答,心里却是被提醒了。李鼎的“心病”;只有她的“心药”能治。正一个人在盘算时,曹震却又开口了。
“四爷的意思,等出了汗,人不要紧了,再跟老太太去说。我看,不必如此吧?”
“你别管!待会儿我会跟老太太提。如今顶要紧的是,要看他到底出汗了没有。”说着便喊:“锦儿,你瞧瞧鼎大爷去,看是好一点儿没有?再问老何要不要忌口?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告诉小厨房记住了。”
“是!”锦儿眼珠一转问道:“要不要带几张治头疼发烧的西洋膏药去?”
“也好!”
“那请奶奶来看;都是洋字.我闹不清楚。”
震二奶奶会意了;是锦儿料知她必有体己话要跟李鼎说,故意找这么一个可以避开曹震的藉口。便跟着她到了前房,悄悄说道:“你看没有人,私下告诉鼎大爷,尽管安心养病;他要的东西我替他预备好了,等他病好,让他带回去。”
“倒是什么东西?”锦儿问道:“倘或弄不清楚,仍旧让他不能安心。”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这话也是!”
话虽如此,她仍旧不愿意明告锦儿;直到将膏药检齐了,方始接着说下文。
“你只伸一只手,他就知道了;决不会弄错。”
锦儿答应着,带了几帖西洋头痛膏,匆匆而去。刚出中门,只见曹俯左手捞起皮袍下摆,右臂前后使劲挥动,脚步匆遽地直冲了过来。锦儿赶紧避在一边;心里惊疑不定在想:四老爷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莫非出了什么事?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已走过头的曹俯,突然停住,转身说道:“赶紧去告诉你二爷,换素服,到前面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