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跑,别跑!”窗外有个中年妇人的声音,“看摔着!”

震二奶奶赶紧呶一呶嘴,在她身边的春雨,立即迎了出去;刚刚揭开门帘,便见她“唷,唷”连声,弯着腰只是倒退。随即听曹俯喝道:“看你!莽莽撞撞地,那像个书香子弟!”

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是芹官连奔带蹿地闯了进来,恰好一头撞在春雨肚子上。闯了祸他不怕;突然发现“四叔”在他祖母屋里,就不免既惊且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只拿求援的眼色,看着在他正对面的震二奶奶。

“你看你,”震二奶奶走过来拿手绢替他擦汗,“就表叔来了高兴,也不必走得那么急。”然后转脸问春雨:“碰疼了那里没有?”

春雨小腹上疼得很厉害;但如照实而言,便是增添芹官的咎戾,所以强忍着疼说:“没有,没有!原是我揭门帘揭得太猛的不好。”

“好了,好了!”到这时候曹老太太才发话:“没有什么就让开;别堵着路,让你四叔走。”

于是震二奶奶拿身子遮着芹官,走向一边;曹俯换了副脸色,转身说道:“表弟来了,娘的兴致好像好很多;只别吃得太饱了!”

大家的规矩严,这时震二奶奶便轻轻将芹官一推,呶一呶嘴;芹官亦自能会意,站在门旁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等着送叔父。

“跟表叔规规矩矩说说话!”曹俯停下来告诫:“别淘气!”

“是。”

曹俯还待再说;曹老太太开口了:“点灯吧!”

天色还很明亮,而特意有此嘱咐;是暗示曹俯时候不早,要陪客就快去吧!

类此的言外之意,经常会有;曹俯不敢拂老母的意,悄然走了。芹官侧耳听着,一等靴声消失,立刻又生龙活虎一般了。

“表叔、你会扯壶盖不会?”

李鼎被问得一楞,“你说什么?”他反问,

“扯壶盖。”

李鼎还是不明白,便有丫头为他解释,原来芹官新近学会了扯空竹,先是扯“双铃”;等有了程度便扯一头是圆盘,一头只在轴上刻出一头槽的“单铃”。芹官绝顶聪明,一学便会,一会便厌;有一天异想天开,把茶壶盖取下来当“单铃”扯。这就是他口中的“扯壶盖”。

“能扯得起来吗?”

“当然能。”

“能是能,”曹太夫人笑道:“壶盖子也不知摔了多少?茶壶也就没有用了!”

“谁说没有用?”在指挥丫头安排几案的震二奶奶立即接口:“用处可多着呢!细瓷的配上银盖子,粗瓷的配上木头盖子,还不是一样使?不配盖子,小丫头用来浇花、浇盆景,都说比什么都趁手。而且,现在手段高了,真难得摔一回。”

“表叔!”芹官洋洋自得地:“你听二嫂子说了没有?我到院子里扯给你看!”

说着便去拉李鼎。曹太夫人急忙拦阻,“今儿个晚了,院子里也冷,别玩吧!乖宝贝,”她说:“明儿表叔到前厅里看你显本事。”

祖母的话;芹官不忍违拗;但顿时就不自在了,翘起了嘴,笑容尽敛。于是震二奶奶便出来转圜。

“这样吧,就在南屋里玩一会。表叔可不能陪你多玩;老远地来,累了。”

听这一说,芹官才高兴了,站起身来,随手抄了个壶盖,藏在怀里。等丫头将堂屋里清出一大片空地,又将他扯空竹的短竹棒取了来,芹官开始“显本事”;一上手便是“啪哒”一声,摔碎了一个壶盖。

里屋自然也厅见了;曹太夫人笑道:“又多了一把浇盆景的壶。”

震二奶奶抬眼一看,自己的那把成化窑青花小茶壶,壶盖不翼而飞,便向身旁的秋月使个眼色;却还有更乖觉的锦儿,一伸手,将块擦筷子的新手巾,覆在那把缺盖的茶壶上,省得有人见了,大惊小怪,会让曹老太太发觉,或许会数落芹官几句。

※※※

“曹太夫人的话,倒是真知灼见。”沈宜士沉吟着说:“不过既然来了,安庆似乎还是可以走一趟;只是犯不着塞狗洞了,好好打点一份年礼,意思到了就行。”

“这变成师出无名了!本来是有事托他,不妨登门拜访;如今无事上门,不显得太突兀了吗?”

“那也无所谓,只说路过安庆,尊公叮嘱,应该去看看他。岂不闻‘礼多人不怪’?八旗世交,并不一定要有事才能登门。”

他的说法并不能为李鼎所接受;不过还是同意作安庆之行。因为若说不去安庆了,就该立刻踏上归途;此非作客的时候。而且哀诏一到,朝夕哭临;曹家又那里还能尽待客的礼数?这一来,就无法找机会跟震二奶奶见面;倒不如拿到安庆作个藉口,才能在曹家逗留。

转念一想,实在也不必为了这个原因,徒劳跋涉;要想留下来,法子并不是没有。他很婉转地建议,不妨写封信问问他父亲。沈宜士心想,这也是正办,便点点头表示赞成。

于是,当夜由李鼎挑灯写信,将曹老太太的看法与沈宜士的意见,一并禀告父亲,请示行止。第二天一早,将张得海找了来,叮嘱他赶回苏州;尽快讨了回信再翻回来。

“起码有三天的空。”沈宜士踌躇着说:“此时此地,日子倒很难打发。”

“是啊!”李鼎也是意兴阑珊地,“急景凋年,又遇到这种混沌不明的大局;心境坏透了!”

一语未毕,房门外有人接口:“谁的心境坏?”语落身现,迳自掀帘而入的是曹震。

他比李鼎大十来岁,但打扮得比李鼎更年轻,枣儿红宁缎的皮袍;上套一件玄色巴图鲁嵌肩,用的珊瑚套扣;头上是一顶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脑后拖着一根油松大辫,辫梢上的丝穗子拖到腰下;脚上是双梁缎鞋,白绫袜子;袍子里面一条扎脚绸夹袴,衬得他那双极长的腿,更显挺拔。只是黄黄的脸上一阵油光,青毡毡的一片胡桩子;一望而知是酒色过度了。

“沈先生,表叔,”他作了一大揖,“昨儿个两位驾到,失迎,失迎。”

“上次我来,就听说你到海宁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早到家的。”曹震又说:“皇上交代,要办两堂花灯,限年内到京。花灯就数海宁一个镇,叫峡石的最好,我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日夜督工赶好了,那知竟用不上了。”

这是说先帝宾天;明年元宵,未过百日,当然不能张灯贺节。李鼎便问:“你不知道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是雍亲王接的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曹震转脸去应酬沈宜士:“沈先生,咱们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了吧?”

“两年。前年秋天,足下到苏州来,不是还聚过两回?”

“啊,啊,对了!”曹震伸手将前额一拍,“这两年的脑筋不管用了!才两年的事,都会记不清楚。闲话少说,我奉陪沈先生跟表叔,到那儿去逛逛,如何?”

“心境不好,懒得动。”李鼎苦笑答说:“刚才沈先生还在说,此时此地,是很难打发,我有同惑。”

“别想不开!唯其心境不好,更得出去散散闷。这样,咱们也别上秦淮河;我弄个清静的地方,找几个文文静静、开出口来不讨厌的妞儿,陪着喝酒闲谈。既不招摇,又把日子打发了。两位以为如何?”

“唱曲子是反正不行的了!国有大丧,八音遏密。”沈宜士倒有些心动了,“光是清谈,亦未尝不可。”

“好!那就一言为定。”曹震站起身来说:“我去料理一点小事;顺便派人先去关照。至多半个时辰,来邀两位一起坐。”

果然,不过三刻钟左右,曹震便兴匆匆地来邀客;而李鼎却变卦了——他是在想,曹震既已回家,要约震二奶奶私下见面,就颇不容易了。难得有此机会,决不可错过。因而以身子不爽作为辞谢的藉口。

“既然如此,”沈宜士说:“就作罢了吧!”

“不!不!”李鼎赶紧说道,“沈先生,你别为我扫兴!”一面说,一面装作劝驾,身子背着曹震,向沈宜士使了个眼色。

沈宜士也猜到了,李鼎大概还有些私话,要跟曹老太太或者震二奶奶说,便不再推辞;任由曹震拖着走了。

等他们刚一走,曹俯派个小厮来邀:“请沈师爷、鼎大爷到鹊玉轩去坐。有新得的几张画请教。”

应约的只有李鼎一个人。问起沈宜士;他只说让曹震约走了;又补了一句:“那种地方,我不便跟通声在一起。”通声是曹震的别号;表叔与表侄在一起挟妓饮酒,自有不便。大家听他的话,自能会意;曹震将沈宜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么,表弟,”曹俯问道:“你安庆还去不去呢?”

“今天一早,我已经派舍间的护院,回苏州送信去了。等回信来了才知道。”

“是的。应该请示堂上。”曹俯说道:“你就在这里吃饭吧!吃完了到老太太屋里坐坐。”

“是!”

于是看画、饮酒、闲谈;到得席散,已是正午时分了。

到得曹太夫人院子里,静悄悄地声息不闻;踏上台阶,恰好遇见锦儿掀帘而出,一照了面,两个人都站住了脚。

“老太太呢?不在屋子里。”

“不!在斗纸牌。”

“怪不得这么静。”李鼎问道:“是哪些搭子?”

“老太太,太太;还有后街上请来的两位本家太太,老搭子。”

李鼎心中一动,“那我就不进去,省得搅了局。”他又问:“你们奶奶呢?”

“在屋子里躺着呢!”

这个时候震二奶奶何能闲得如此?李鼎不觉关切,“怎样?”他问:“是身子不爽?”

“还不是——,”锦儿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让震二爷气的!”

“怎么?”

锦儿欲言又止;倒不是不愿细谈,而是觉得这样站在走廊上喝西北风聊天,旁人见了会诧异,因而踌躇。

李鼎不知她为何有此态度?只觉得作为慰问,也是可以跟震二奶奶见面的一个藉口;便即说道:“我看看她去!你们二爷有什么不对,我来劝他。”

这倒解消了锦儿的一个难题。料想震二奶奶对他素有好感,就贸然带领了去,也不致于见责;便即点点头说:“那就请吧!”

曹震夫妇单独住一个院子,五楹精舍,后面西首添建了两间厢房,跟正屋打通,联成一气,形如曲尺;东北两面是围墙,如果川堂的屏门一闭,那两间厢房便极隐密,再也不怕有人窥探。这原是震二奶奶避嚣的一法;久而久之成了例规,穿堂的屏门,虽设常关,那两间厢房亦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禁地;曹家下人,不知这两间厢房是什么样子的很多。

这时震二奶奶已经起身,亲自拨旺了一盆火,听锦儿来报,李鼎来了,急忙迎了出来,一到前房,陡觉寒气侵袭,便毫不思索地说:“里面坐吧!里面暖和。”

一进入里屋,李鼎的感觉,就像突然之间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陌生地方,温暖如春,不在话下;一屋子似兰似麝,不可名状的香味,不知来自何处?以致不自觉地用鼻子使劲嗅了两下。

“怎么?味儿很大是不是?”震二奶奶问,似乎略感诧异地。

“莫非你自己就没有闻见?”

“不是没有闻见,大概是闻惯了不觉得。”

“那可真是‘如入芝兰之室’了!”李鼎笑着说了这一句;一时兴到,不暇思索地问:“我替你写个横匾,就用这四个字;表姊,你看好不好?”

“不好!”震二奶奶摇摇头,“什么芝啊,兰啊的,俗气!”

“这话也是。这四个字太显露,失之于浅。得另外想。”

看他兴致盎然,震二奶奶不忍拂他的意,便顺口附和:“好啊,想两个什么字?”一面说;一面亲自替他斟了一盏茶来,然后喊道:“锦儿,你倒是来跟我回话呀!”

进来的是另一个丫头,补绣春的缺的如意,“老太太留两位本家太太吃饭,点了两样点心:虾仁烂面饼;核桃盒子。”她说:“锦儿到小厨房督工去了;我去叫她回来。”

震二奶奶要锦儿来回的话,即是请示曹老太太,要不要留客吃饭?如今听如意所说,便是有了回话;而且看她要陪李鼎,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不必叫她。”

“锦儿还留下话,叫我到时候问奶奶,鼎大爷如果没事,是不是该留鼎大爷在这儿吃饭?”

震二奶奶不即答话,转脸问李鼎:“你听见了?”

“听见了。”

这表示他晚上并无约会,如果主人相留,便当接受;震二奶奶弄清楚了他的意思,自己却须考虑。

要考虑的是曹老太太吃饭,总由她亲自照料,尤其是有客在,更当尽她侄孙媳妇的礼节。这一来便无法回来作主人。事在两难,颇费踌躇。

曹李两家的规矩差不多;李鼎自然能够想像得到她的难处。当即说道:“我只坐一会儿好了。回头老太太请客,你得去招呼;不必客气了。”

“倒不是客气,我也很想跟表叔谈谈。”震二奶奶心想,只要他谅解就好办了,“这样吧,我把时候错开,老太太那里早点开饭,我去打个照面,敷衍一阵子就回来。表叔稍为晚一点吃好不好?”

“怎么不好,”

“那就是了。”震二奶奶转脸对如意说:“你去告诉锦儿,留鼎大爷吃饭,烂面饼跟核桃泥盒子多预备一点儿,另外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不必多,也不必忙。”

“是!”如意答应着,转身而去。

“慢着!”震二奶奶问道:“外面屋子里的火生了没有?”

“正在生。这一回的炭不好,有烟子;火盆在院子里吹着,等烟子净了再端进来。”

“好!你再告诉锦儿,叫人从地窖里取一小坛花雕出来。记住,五斤坛子的那一种;挑一挑!”

等如意一走,李鼎情不自禁地感叹:“当家可真不容易!事无大小,都要想到。”

“这算不了什么!”震二奶奶说:“只要日子过得顺遂,就累一点儿真的会累坏人?我不信。”

听语气,她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平顺;而神气却不像,显得落寞,甚至还有幽怨。由于不能确定她的心境,亦就不便贸然表示可否。而在俄顷的沉默中,李鼎的鼻子倒变得很灵了。

“我闻出来了,”他脱口说道:“是西洋香水的味儿。”

“对了!有一天芹官闯了来玩;正好京里带了东西来,有瓶香水,他非把塞子打开来不可。使劲一拔,用的劲太猛,香水洒了一地。至今两个月了,味儿还没有散尽;把梅花的香气都夺走了。”

“梅花是淡淡的幽香,自然敌不过人家。”

“对了!淡淡的就敌不过人家了;要浓浓的才好。”

言外有意,却不知意何所指;李鼎便又只有报之以微笑了。

“我倒没有想到你在家。通声跟我说,要邀你跟沈师爷出去逛逛;你怎么不去?”

李鼎不便说实话,随口答了句:“没意思!”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了。我虽没有见识过那些地方,不过道理是想得出来的。如果我是爷儿们,总也要心境好,才有兴致;心境不好就没意思了!”

她已经猜到了,而且把他那“没意思”三字也解释得很透澈了,李鼎自不必再多说什么。深深点头,道声:“正是。”

“我们那位,跟表叔你不同的,就在这些地方。他,只要是找女人,心境就从来没有不好的时候。”

这使得李鼎记起了锦儿的话,震二奶奶必是在这件事上受了丈夫的气。“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连劝慰都是多余的;但他心里不能不为震二奶奶抱屈,看她一双凤眼,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一条不显棱角的通关鼻,配上厚薄适中的两片淡红嘴唇;而且皮肤腴润光滑,找不出一丝皱纹。要说美中不足,只是颊上几点极淡的雀斑,但正因有此缺点,反更动人;否则也许会像画中的美人,显得没有生气了。

这样想着,不免多看了几眼;震二奶奶矜持地转过脸去;然后起身不知去干什么,腰肢一转,更显出她一股风流体态,李鼎心里晃荡着,有些话要说。

“也许我跟通声真的有点不一样。我在外面玩,都告诉了你表妹的!”李鼎说道:“说起来,表姊你也许不相信;我所遇见过的女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表妹的。”

震二奶奶对他这话大感兴趣。本来是想在一个景泰蓝的罐子里,掏几粒红枣丢在火盆里解炭气;盖子紧一时尚未打开,为了有话要问李鼎,索性连罐子都抱了过来了。

“表叔,我不是不信你的话,不过我不明白:既然外头的女人都赶不上家里的,那,表叔你为什么还在外面玩呢?”

“这有两个缘故。”李鼎从她手里接过罐子来,打开了盖子,“在场面上,大家一起哄,不能不逢场作戏。”

“嗯,嗯!”震二奶奶低着头,往火盆里丢红枣;又拨炭火。好久不听见他再开口,便抬头问道:“你才说了一个缘故;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她有流红的毛病;常时不准我进房。”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震二奶奶平视着,忽然叹了口气,把头低了下去。

这是为谁兴叹,难说得很;不过李鼎可以看得出来的是,自己的这几句话,带给她的感触极深。

“绣春的事,你是知道的。”震二奶奶忽又抬头说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这下是李鼎深感兴趣了,“喔,”他俯着身子问:“怎么错了?”

“当初我应该宁愿得罪绅表叔,成全了他。倘是这么做,绣春到底是在家里;帮着我管着他,反倒不会让他把心都弄野了。唉!”震二奶奶又叹口气,“我做事向来不悔,只有这件事,一直在悔。”

李鼎有些明白了。既然话已到此,不妨问上一问:“通声常常不回家?”

原来曹震为了绣春,与妻子斗气;明的斗不过斗暗的,这一年多以来,一直置有外室。震二奶奶先被蒙在鼓里,只觉得丈夫忽然上进了,本来可以派总管去办的事,诸如采办材料;赶办按时应解运的御用衣料,赴机坊督工等等,都自告奋勇,抢着去办;至于内务府、工部、户部的司官,到江宁来公干,倘与织造有关,本都归他应酬,此时更加起劲,所以经常极晚才回府。而且一个月总有五、六天外宿,道是太晚了赶不回来。

日子久了,震二奶奶不免疑心,暗地里派人查访;那知曹震十分乖觉,一遇到这种情形,他总是先得到风声,有一阵子安静;同时,不是将外室的香巢另移他处,便是花几个钱遣走,事后另结新欢,所以震二奶奶始终抓不住他的把柄,只是常常气得发肝气。

听这一说,李鼎恍然大悟;曹震所说到海宁去督工办花灯,只怕一大半的日子是消磨在金屋之中。至少可以断定,昨夜必是住在藏娇之处;因为照路程计算,一早进城,很快到家,必是住得不远;既无急事,不必赶路,算起来昨天日落之前,便已到了江宁城外,要回家也还来得及。即令城门已闭,叫开来也方便得很,为何不进城呢?由此可见,他说一早赶回来的话是撒谎。

正在这样谈着,只听如意在门帘外面喊:“奶奶!二爷打发得贵回来,有话跟奶奶回。”

“喔,”震二奶奶答说:“你问他是什么话?”

过了一会,如意来回报:“二爷陪苏州来的沈师爷,到聚宝山老太爷的祠堂里去行礼;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今儿是回不来了。”

城南聚宝门外,有座石山,背城临江,风景不恶;江宁士绅怀念曹寅的遗爱,奉旨准建一座祠堂,名为“曹公祠”。沈宜士尚未到过,特意去瞻仰行礼,是情理之常;但说还要转到天宁寺去看老和尚,就不见得靠得住了。

“你看,是不是?”震二奶奶冷笑着说:“我早就算定了,他今天还是不会回来。”

“你也别这么说。”李鼎劝道:“话是真是假,明天就知道了。”

震二奶奶不答,沉思了一会;眼神由沉静而突然闪烁,然后说道:“也好!随他!”

李鼎不懂她的意思;不过自己觉得是很好的一个机会,没有曹震,很可以跟震二奶奶细谈。

这一来,李鼎就更从容了。但震二奶奶却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而且一连到前房去了两次,猜不透她是去干些什么?

第二次由前房回来,刚刚坐下;锦儿掀着门帘进来了,“我才从老太太那儿来。”她说:“还有六七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