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宁织造衙门在城内利济巷大街,与总督衙门相去不远。等李鼎与沈宜士到达时,由于护院张得海已先策马到曹家投帖通知,所以早就有曹家的总管曹本仁在大门迎候了。

说是大门,其实是西面的偏门。因为皇帝南巡,总是驻跸织造衙门,所以正门等于行宫的宫门,终年紧闭。不过西门的偏门也很宏敞,足容高轩出入;李鼎与沈宜士坐的是长行的马车,一进入利济巷大街西口,便看到北面一带水磨砖的围墙;铺路的青石板有些活动了,车轮辗过,只听见“咯咚、咯咚”地响,配着轻脆的马蹄声,响了好一会,车子才慢慢停了下来。

“鼎大爷!”须眉皆白的曹本仁,掀开车帷在喊。

“喔,老曹!”

李鼎陡觉心头温暖。曹本仁在曹家不知有多少年了?李鼎十岁以前,正是两家最兴旺的时候,往来极密;他到了曹家,总是由曹本仁照料。因为他是李煦的独子,而且是晚年得子;也就像曹家此刻的芹官一样,为人看得极其珍贵;如果叫小厮带着他玩,怕磕着碰着,伤了那里,所以曹老太太特为交付给谨慎稳当的曹本仁带领。

“老曹!”李鼎在脚踏小凳上垫一垫足,从车上一跃而下,抓着曹本仁的手臂笑道:“你倒还是这么健旺。半个月前我来,怎么没有见你?”

“四老爷派我下乡催租去了。”曹本仁发现还有沈宜士,赶紧摆脱了李鼎,摔一摔袖子,肃立招呼:“沈师爷。”说着,打了个扦。

“不敢当,不敢当。”

“大爷陪着沈师爷请吧!四老爷在鹊玉轩等。”

“好!”李鼎说:“你先陪着沈师爷到鹊玉轩去看四老爷。我到祖宗堂去磕头。”

于是客人分成两路,李鼎由曹荣陪着,经雨廊往东;穿过一道角门,便是一座五开间的楠木厅,此时只有中间的槅扇开着,所以厅内极暗。曹荣便站住脚说:“不知道鼎大爷要来,祖宗堂还锁着。请等一等,我找人来开。”

李鼎点点头,便站在天井里等;天井极大,围墙极高,仰脸看灰黯的天空下,左右两株光秃秃只剩了丫杈的高槐;他无端浮起一阵凄凉,仿佛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与世隔绝了。

但是,他的记忆中却有绚丽灿烂的场面;记不得是八岁还是九岁那年,随着嫡母在曹家过年,就是在这座厅上,灯火璀璨,笑语喧阗;至今回想,历历在目,但却无法撵走此刻盘踞在心头的那份落寞的感觉。

“鼎大爷!”

曹家的另一名下人,专管这座厅的白荣,持着一串钥匙,匆匆而来;招呼了客人,随即将所有的槅扇打开;李鼎一踏进去,首先触入眼帘的,便是高悬在正中的一方赤金盘龙,绿地黑字的横匾,写着“萱瑞堂”三字,上款是:“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御笔”;下款是“赐工部侍郎衔江宁织造臣曹寅之母孙氏”。匾上正中“瑞”字上面,是一方鲜红的图章;李鼎曾经问过,那是御玺,刻的是“万几宸翰之宝”六字。

匾下是一块极大的挂屏,用五色玉石嵌成的“瑶池寿宴”图,两旁有一副乌木嵌银的对联:“堂前寿恺宜霜柏;天上恩光映彩衣”也是御笔——;康熙三十八年四月,皇帝第四次南巡;曹寅提到他的母亲,也就是皇帝的保母想见驾。

皇帝欣然应诺;见了面不准他的保母行跪拜之礼,反倒执着李老太太的手,殷殷问好,提到许多幼年的往事。盘桓了有个把时辰才以御笔相赐。

这是李鼎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故事;有几次到萱瑞堂,也曾想起这个故事,但不会有什么感觉。而此刻却不同了,伴随着这些记忆而来的,是莫名的怅惘与悲伤;他在想:曹家再也不会有这种日子了!

“鼎大爷,蜡已经点上了!”曹荣说道:“磕个头,就请到里头去吧!老太太不知怎么也知道鼎大爷来了,打发人出来说;跟四老爷见了面就请进去。”

李鼎点点头,默无一言地在萱瑞堂东面,曹家供奉先人木主之处,拈香行了礼;随即转到鹊玉轩去看曹俯。

一进门便发觉气氛有异;曹俯向来沉静,喜愠不大形于词色,但他的一班清客,惯以笑脸迎人的,此时也不过默默站了起来,聊尽待客的礼貌而已。

“四哥!”李鼎恭恭敬敬地垂手请了个安。

曹俯却叫他“表弟”,还了礼,拉着他的手说:“今儿上午,已赶着派专人给大舅去送了信;刚刚听宜士先生说,原来苏州也得到了消息了。天崩地坼,五内皆摧,真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

这当然是曹家也得到了京里的消息。他的话说得沉重;脸上却没有什么莫大悲痛的表情。李鼎知道他这位表兄的性情,倒不是言不由衷;只是本来赋性沉静,又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以致有此类似麻木不仁的神色。

李鼎心想,他的消息来得晚;也就比较确实,便急急问说:“是雍亲王接的位?”

“是的。”

李鼎脱口说道:“怎么会呢?”

话一出口,看到没有人搭腔;而沈宜士却抛过来警戒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宫廷中的许多秘辛,私下不妨密谈;稠人广座之间,应有顾忌。那“怎么会”三字,等于说雍亲王不配也不该做皇帝;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

转念到此,不觉气馁,不敢再问下去。反是曹俯自己告诉他,年号已经定了雍正;嗣皇帝择期十一月二十即位。哀诏大概也快到了。

“是啊,”李鼎又忍不住开口了,“今天十一月廿六了,哀诏怎么还不到?”

“那是因为京里闭了几天城的缘故。再说,接诏也有一套仪注,一省一省过来,都得停留;不比驰驿;可以不分昼夜赶路。”

“如今城门自然是开了?”

“开了。”曹俯问道:“表弟,刚才听宜士先生说,还要到安庆去?”

李鼎知道,当着曹俯的清客,沈宜士自不便透露此行的目的。如今消息既经证实,走门路越快越好;且先办了这件正经事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四哥,我看看你的书房去。”

曹俯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过来向沈宜士及他的清客拱拱手说:“诸公谈谈;我跟家表弟暂时失陪。”

曹俯的书房有好几间;鹊玉轩是与清客盘桓之处,所以这间书房很大,西北南三面都有窗户,窗外不时有人往来,并不是宜于谈机密的地方。李鼎踌躇了一下,索性走到中间一张紫檀大八仙桌前面站定,离得四面远远地,以防声音外泄。

“四哥,”李鼎黯然说道:“美梦成空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曹俯低声答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爹听说是雍亲王得了皇位,当时急得吐血。”

“喔,又何致于如此?”

“四哥总也知道雍亲王——如今的这位皇上的为人,刻薄寡恩;爹实在很担心。”李鼎紧接着说:“为未雨绸缪之计,派我跟着沈宜士到安庆去看年方伯年希尧,趁热打铁。爹说:这是三家祸福相共的事,杭州是来不及通知了;咱们曹李两家,务必同进同退。”

“是!我自然追随。所谓‘趁热打铁’,总得有所点缀吧?”

“岂止点缀?”李鼎说道:“既谓之‘趁热打铁’,这一锤下去,总得火花四迸,格外着力才好。”

“说得是!”曹俯点点头,“那么大舅是怎么个意思呢?”

“爹病在床上,是四姨张罗的;尽力而为,才得五百两金叶子。爹说:自己至亲,尽管说老实话。这个数儿怕还菲薄了一点儿;想请四哥尽力凑一凑。”

“我知道了。”曹俯说:“等我回明了老太太,一起商量。”

曹家事无大小,皆由曹老太太作主;而曹老太太又必得先找震二奶奶商量,这样一周折,只怕一时难有结论。李鼎怕耽误了大事,觉得应该提醒曹俯。

“四哥,出炉的铁,要不了多大工夫,就由红变青,打它不动了。”

曹俯笑一笑说:“我知道。你先见老太太去吧!”

“四哥呢?”

“宜士先生远道而来,且又多时不见;我自然要替他接风。等饭后,我跟老太太去回。”

李鼎心想,曹俯每晚上与清客聚饮,总要到三更天兴阑才罢;沈宜士又是多才多艺,且颇健谈的人,这顿酒就不知喝到什么时候了?不如拦一拦他的兴致为妙。

“沈宜士不是外人,何况——,”他本想说:“国有大丧,也不是饮酒作乐的时候”;话到喉头,觉得措词不妥,便改口说道:“何况,他自己也很急,巴不得早早能到安庆;所以今天不请他,他决不会见怪。我看,我跟四哥一起去见老太太吧!”

曹俯无奈,只得点头答应。到了外面,向沈宜士告罪;托他的清客代为陪伴,作主人为客接风。口中不断地表示:“失礼之至,失礼之至!”

※※※

就像刚入鹊玉轩时那样,一踏进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门,李鼎就有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

这座院子他不陌生;陌生的是听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声;更看不到他每次来时都有的笑靥。只见一个小丫头,在发现他们以后,加紧脚步到堂屋门前,掀开门帘向里面悄悄说了句:“四老爷跟鼎大爷来了。”

接着,门帘一掀,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侍儿;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

迎了上来,秋月低声招呼:“鼎大爷,什么时候到的?”接着,不等李鼎回话,便又向曹俯说道:“抹了好一阵子眼泪,有点儿倦了;刚盖上皮褥子,把眼闭上。四老爷看呢?”

这是不必考虑的;曹俯还不曾开口,李鼎已经作了答覆:“别惊动老太太!回头再来吧。”

他的话刚完,门帘中又闪出来一个人;是比秋月要小十岁的春雨,扬起手只是在招。秋月便说:“请四老爷跟鼎大爷等一等;大概老太太又醒了。”说着,便赶了去问春雨。

果然,曹老太太醒了。其实是根本不曾睡着;心中忧烦,连闭目养神的耐性都没有,倒是要找些人说说话,还好过些。

于是秋月带路,到堂屋门口,刚打起门帘,就听得震二奶奶的声音;曹俯不由得站住脚。只见春雨迎上来说:“太太跟震二奶奶一起来看老太太了。”

听这一说,曹俯越发不便进屋去见曹老太太。“太太”就是马夫人;曹俯跟她虽是叔嫂,但彼此年纪皆未过三十,加上一个侄媳妇正在盛年,曹俯自觉应该回避。尽管曹老太太说过,一家人何必如此?但以曹俯赋性比较拘谨,从小又熟读了“朱子大全”,不免有些道学气;一见了这一嫂一侄媳妇,端然正坐,目不旁视,不用说他自己,连旁人都觉得不自在。

至于马夫人素性寡言,默然相对,倒也不觉得什么;唯独风流放诞的震二奶奶,最怕道学气,见有曹俯在座,嘴就笨了。震二奶奶是曹老太太的“开心果”;尤其曹寅父子,前后四年之中,相继下世;曹老太太哀伤过甚,几已无复生趣,亏得有芹官这条“命根子”作寄托;更靠震二奶奶不时逗她破颜一笑,日子才能打发。只为有曹俯在座,震二奶奶话都不敢多说;死气沉沉,何能忍受?所以反是曹老太太,只要有震二奶奶在,总是用体恤的口气对曹俯说:“你跟你的清客找乐子去,不用在这儿陪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不回避也回避了。

“太太跟震二奶奶是从后面来的。”春雨又问秋月:“要不要进去回?”

这一进去回明了,就是件杀风景的事。曹老太太此刻正要人劝慰解闷;曹俯仰体亲心,便摇摇手说:“先别惊动;待会儿再说。”话完,向李鼎以目示意,在外屋坐了下来喝茶暂等。

“这一下陈设都要换。”是震二奶奶的声音,“桌围椅披是用蓝的,还是湖色?只等老太太吩咐下来,好连夜动手。”

“消息还不知道真假呢?别的事闹错了,不过惹人笑话;这件事可错不得。但愿消息不真!”曹老太太叹口气;声音又有些哽咽了。

“消息是假不了,可也是没法儿的事。等哀诏一到,有好些大事得老太太拿主意;你老人家可千万体恤小辈,别太伤心了!哭坏身子,上下不安。”

“真是的,老太太也看开些。”马夫人也说:“皇上虽然寿不过七十,当了六十一年的皇上,也想不起从前那位皇帝有这么大的福份?”

“这话倒也是。”曹太夫人最矜怜她的这个寡媳;只要是马夫人所说,不管有没有道理,无不同意,此时只听她在说:“六十年天下,总有三十年是太平天子,真正从古少有。”

声音是平和了。接下来便谈大行皇帝六次南巡的故事;里里外外,一片肃静,包括曹俯和李鼎在内,无不凝神静听。

看看讲得有些累了;只听秋月插进去说:“老太太歇一歇吧!四老爷跟鼎大爷在堂屋里坐了半天了。”

“啊,”曹老太太嗔怪:“你怎么不早说?”

曹俯与李鼎听得曹太夫人的话,已都站了起来;等丫头打起门帘,踏进门槛只见马夫人与震二奶奶,亦都站着等待;隔着一个极大的云白铜火盆,曹太夫人靠在一张软榻上,正由秋月相扶,坐起身来。李鼎等曹俯闪开身子,还未开口,便跪下来磕头。

“起来,起来!”曹太夫人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事先也不给一个信。”

“是陪沈师爷到安庆去路过,先来给大姑请安;还有点事,爹让我听大姑的意思办。”李鼎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

曹太夫人胸中颇有邱壑,知道这个内侄所要谈的,不是小事,便点点头不作声;好让李鼎跟马夫人与震二奶奶见礼。

“表嫂!”李鼎请个安;马夫人回了礼,问起李家上下,有好一会的寒暄,才能容他跟震二奶奶相见。

这回是震二奶奶按规矩,先向李鼎行礼,口称“表叔”;李鼎却仍旧照多年来的习惯,叫她“表姊”。

“怎么说沈师爷也来了?”曹太夫人问说。

“是!”曹俯恭恭敬敬地答说:“儿子已经请了人陪客。”

“表叔跟客人住那间屋,也不知道他们有预备没有?”震二奶奶趁机告退,“我得看看去。”

“对了!天儿很冷,别让客人冻着了;我看把沈师爷跟你表叔安顿在一起吧。”

“老太太别费心了,我都知道。”震二奶奶转脸又问:“今儿晚上是四叔做主人请沈师爷?”

“这会儿还不知道。”

震二奶奶却知道了,是要跟老太太商议一件很急、很麻烦的事,不定谈到什么时候;所以接口说道:“我让小厨房好好做几个菜;干脆,四叔跟表叔陪着老太太一起吃吧。”

“对了!”曹老太太说:“你先陪着你婶娘回去吧!叫人把客人住的地方预备好了,你还回来。”

“是了!”

于是马夫人起身告辞,由震二奶奶陪着走了,曹太夫人看曹俯与李鼎都还站着,便叫丫头端椅子过来,亲自指点,摆在软榻旁边;秋月又将火盆挪近,倒了茶,摆上果盘,看曹、李二人落了座,方悄悄退了出去,还顺手将房门掩上。

“小鼎,你说吧!你爹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爹的境况,不敢瞒大姑;听说是雍亲王接了位,爹急得吐了血——。”

“啊!”,曹太夫人大惊,探身问道:“要紧不要紧?”

“亏得爹还硬朗;大家又都拣能让人宽心的话说,总还不要紧了。不过还得养,不能操心;如今是四姨在顶着。”李鼎略停一下又说:“爹最怕的一件事是:别因为我们家连累了大家。所以,要赶紧打点;如今倒是想到了一条路。”接着,他将预备到安庆去托年希尧的计划,以及希望曹家合作,而且最好能备重礼,以补不足的意愿,倾泻无余。

一面说,一面看曹太夫人的脸色;由于她始终并无半点不赞成的表示,不但鼓励了李鼎,能够畅所欲言,而且觉得事情很可乐观。那知曹太夫人并不以为然。

“这件事要好好想一想,你爹也是病急乱投医;照道理说,他也应该想得到,年老大虽说有年妃的关系,没有内廷的差使,那里就容易见得着皇上了?就见着了,也未见得能容他替人说话。”

李鼎大失所望,但只能勉强应声:“是!”

“再说,像年老大这种身分的人也很多,这一开了例,有一个应酬不到,反而得罪了人。我看,这笔钱好省。”

“那么,”李鼎很吃力地说:“大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根本不理这回事?”

“也不是根本不理;等看准再下手。”曹太夫人说:“照我看,路子要就不走;要走就得走管用的路子。年家这条路,没有什么用处。”

“可是,这会儿不知道那条路子才管用?”

“不有议政大臣吗?八阿哥封了亲王,又是议政大臣的头儿;他跟咱们两家是有交情的,只要有他在,一时总还不要紧。”

曹太夫人一向能予人以可信赖的感觉;她那除了担心芹官摔跤以外,遇到任何大事都不会惊惶的神态,便是一颗定心丸,而况说得也确有道理,所以不但李鼎愁怀一宽,连曹俯也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浮起一句自己跟自己常说的话:吉人自有天相。

“照如今的局面,掌权的是八阿哥。马中堂以前就为了举荐八阿哥当太子,碰了很大的钉子,他们的交情很深;隆尚书跟八阿哥,也是常有往还的。我就是——。”说到这里,曹太夫人突然顿住;沉思了好一会,仍旧是摇摇头,“真不明白,圈禁了十来年,从未封过的十三阿哥,怎么会一步登天?”

这个疑团,李鼎因为听李绅谈过好些宫廷秘辛,倒略能索解;不过还没有来得及让他发言,曹太夫人却又开口有话了。

“还有个要紧的人在路上,十四阿哥。等他到了京,看是怎么说?到底一个娘肚子里的人,做哥哥的知道做弟弟的委屈;做弟弟的也不能不尊敬做哥哥的。这么两下一凑付,国泰民安,日子也不见得不好过。只是康熙爷——。”说着,曹太夫人语声哽咽,热泪盈眶,无法再说得下去。

“但愿如大姑的话就好了。”李鼎一半是礼貌的陪笑;一半是真心的宽慰,语声中充满了笑意,“回头我跟沈宜士说,他一定也很佩服姑太太。”

隔室在细听动静的震二奶奶,知道是时候了,“呀”地一声推开了门,一面走,一面说:“都安顿好了!花厅里也快开席了。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想必也饿了;不如早点吃吧!吃着聊着也热闹些。”

老年人所喜的就是“热闹”二字;很想多找些人来陪着她吃饭,但一看到有曹俯在,要热闹也热闹不起来,所以只问:“你弄了些什么好东西给你表叔吃?”

“有鱼。吉林将军送的白鱼;今年还是头回尝新。”

“那也不算什么好东西。还有呢?”

“还是鱼。松江的鲈鱼;说是只生在什么桥底下,真正的四鳃鲈。”震二奶奶说:“不假,我看了,真是四鳃。”

“那更不是什么希罕的东西。什么四鳃、三鳃?跟(左鱼右步)鱼没有什么两样。”

震二奶奶连着碰了两个钉子,脸上神色不变。若非曹俯在座,她会故意逗着曹老太太,直到逗乐了为止;此刻却只是笑嘻嘻地说:“好在表叔不是外人。再说,有哪样好东西没有尝过?今儿个暂且将就,明儿等我想几样总得老太太说好的好东西,补请表叔。”

“这还像句话。”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说:“四鳃鲈实在不稀奇;倒是松花江的白鱼,到底几千里地以外来的,不知道请沈师爷有这样东西没有?”

震二奶奶根本就没有想到,应该以此珍物款客:但口中却一迭连声地:“有,有,自然有!”说着向旁边瞟了一眼。

别人不曾注意她的眼色,锦儿却已深喻;不动声色地溜了出去,指使一个小丫头到厨房去关照,请客应有白鱼。

“是谁在陪客啊?”曹老太太说:“没有主人,礼数上总欠着一点儿。”

曹俯心知又是在撵他去了;随即欠着身子说:“娘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儿子还是去做主人吧!”

“话不都说得差不多了?”

“是!”

曹俯刚站起来,只听得院子里在喊:“表叔,表叔!”是孩子的声音。

虽是孩子的声音,一屋子的人,除了李鼎,表情都变了。首先是曹俯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其次是曹老太太,有些着急;再次是震二奶奶,大有戒备之色;而丫头们是一个个惴惴不安,有的只是偷觑曹俯与曹老太太的脸色;有的咬紧了嘴唇,不断在搓手,这就使得李鼎也有些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