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前事务,甚属紧要,公延信着驰驿速赴甘州,管理大将军印务;并行文总署年羹尧,于西路军务粮饷,及地方诸事,具同延信管理。年羹尧或驻肃州,或至甘州,办理军务;或至西安,办理总督事务,令其酌量奏闻。至现在军前大臣等职名,一并缮写进呈,尔等会议具奏。”

以下是低两格,字迹略小的第二段:“总理事务王大臣等议奏:谕旨甚属周详,应速行文大将军王,将印敕暂交平郡王纳尔素署理,即与弘(左目右署)来京。”

第三段是议奏之后的批示:“得旨:副都统阿尔讷,着随大将军王来京;副都统阿林保着随弘(左目右署)来京。”

李果看得很用心,他的记性原本就好,所以虽只看了一遍,但要点及人名都已记住。此时当然不便议论;及至将王千总打发走了,莽鹄立因为有此改朝换代的大事,少不得自己也要细细估量一番局势,实在无心陪客。而况李煦正在切盼,既得真相,不必逗留,劝李果赶紧回城,竟未能再谈。

※※※

持着李果所默写下来的,来自王千总之手的抄件,李煦的眼睛发亮了!但亦只是像石火电光般一闪,随又归之于困惑。

“你们的看法如何?”他问李果与沈宜士。

“客山兄,”沈宜士说:“你见闻较切,你看呢?”

“我一路在想,局势似乎还没有稳定。目前在妥协的局面,八阿哥受封为亲王,自然是一种安抚的手段。既有上谕,章奏出纳必经总理事务的两王两大臣之手;八阿哥居首席,自然可以居中用事。不过,这种妥协的局面,能够维持多久,实在难说得很。”

“一点不错!”李煦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你们看出来没有,一上来,两王两大臣的意见,就跟新皇不合。”

李、沉二人,相顾愕然,细细参详,方始看出夹缝中的文章:“旭公是说大将军的印务?”沈宜士问。

“新王要交给延信;议奏却说要交给平郡王,这——,”李果也点点头,“不能不说是无形中驳了新皇的意见。”

“话虽如此,也还有解释。”沈宜士发现李煦的忧虑,又添了几分,便有意持乐观的看法:“谕旨固属周详,仍有漏洞;延信未到军前,接管大将军印务以前,应该有人护理,加一句‘印敕暂交平郡王讷尔素署理’,这个漏洞就补起来了。”说着,趁李煦疏神之际,向李果使了个眼色。

在沈宜士,这个眼色仅是示意李果,不要驳他的话;而李果却能充分领会沈宜士的用心,所以进一步帮腔,“这个看法很精到。”他说;“不论新皇的皇位如何得来,要安定大局,非得八阿哥协力不可。朝中既有封了亲王的八贝勒护持;军前又有平郡王署理大将军印务,为谁说几句话,一定亦很管用,旭公大可放心。”

李煦很精明,但耳朵较软,尤其是好听的话,更易入耳。如今听得沉、李二人一唱一和,自己想想,实在也不必戚戚;而况恂郡王一到京,新皇当然也要加恩重用,希望和衷共济。这一来,又多一重奥援。将来纵或不能再有前几年那种巡盐的好日子,至少祸事是决不会有的。

这样一想,心境大见开朗;胃口也就开了,居然吃了两饭碗的野鸭粥,放倒头好好睡了一觉。

不过四姨娘却不大放心,叫丫头将李鼎找了来说:“到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前常听你姑夫说:四阿哥与十四阿哥,实在不像一母所生;一个厚道,一个刻薄。四阿哥而且喜欢假装清高;是很难惹的人。你倒跟沈师爷他们好好去谈一谈。弄清楚了来告诉我。”

于是李鼎请了沈宜士与李果来,转达了四姨娘的意思,希望有个切实答覆。沉、李二人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来,李鼎也有些发慌了,“请两位直言无隐。”他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四姨的原意,也是问祸不问福。”

“祸福实在很难说。”沈宜士跟李果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取得默契,决定说实话:“我跟客山兄一直在推敲这件事,觉得有两个地方,迹象不妙。第一、现成的平郡王在那里,何必又老远派延信去接管印务?”

“这,这是说,新皇不信任平郡王。”

“应该这么看。”沈宜士又说:“上论中特为指定两个副都统,跟恂郡王和二阿哥的世子弘晰一起进京,似乎是心有所忌,派人监视。”

“这一点,”李果也说:“实在很教人不安。”

“其次,照上谕上看,似乎西陲的军务,政务实际上以年羹尧为主;延信不过因为公爵的关系,领个管理大将军印务的虚衔而已。”

沈宜士这一说,更使李鼎觉得平郡王不为新皇所重;竟连管理印敕的虚衔,亦靳而不予。同时他也联想到,一直圈禁高墙,从未受封的十三阿哥胤祥,一释放便是亲王,而同母弟又为先帝所爱的恂郡王反而不能晋位,相形之下,不但显得薄其所亲,而且胤祥之封亲王,似乎别有缘故。

等他将这番意思说了出来,沈宜士与李果都深以为然,觉得大局确有许多大不可解之处。

于是翻覆研求,议论彻夜,判断是凶多吉少;结论是及早设法;希望是保住职位——一朝天子一朝臣,织造世袭,究竟未奉明旨;倘或调职,不过个把月便得移交,偌大银子的亏空,从何弥补?

听得李鼎的回话,四姨娘急得要哭了。

“怎么办呢?亏空总有二、三十万银子,也许还不止。你爹又是这个样子,我在他面前,一句有关系的话都不敢说;事到如今,总得有个人拿主意才好。”

“主意只有四姨拿。”李鼎问道:“不是说让沈宜士到安庆去一趟吗?”

“还不是为了要送人的那份礼,轻了拿不出手;就拿得出手,别人没有看在眼里,也不会出死力帮忙,要送得重呢,又那里去张罗?”

李鼎倒是知道有些动产,不动产可以变钱救急的,只是不便提;怕四姨娘误会他在查问她经管的账目,所以只紧皱着眉头,不出一声。

经过了一阵极难堪的沉默,只见四姨娘倏地起立,毅然决然地说道:“说不得了!只好拿命去赌!大爷,请你去告诉沈师爷,最好明天就走,我预备一千两金叶子,让你们带去——。”

“四姨,”李鼎急忙问说:“我也去?”

“你到南京去一赵,一面打听消息;一面把咱们的情形跟姑太太说一说。”四姨娘想一想说:“话要说得婉转,有力量;这会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编,反正我把意思告诉你,你自己慢慢儿去琢磨吧!”

“好!我在路上可以跟沈宜士商量。”

四姨娘点点头说:“意思是,咱们家亏得姑老爷照应;不过姑老爷一倒下来,咱们也出过力。皇上虽说看姑老爷的情分,到底也要有人出面,肯当自己的事办。几家老亲是一个根儿上的,要好都好;有一家过不去,就会连累大家,只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请姑太太务必救我们一救。这不是赖上了曹家,是实逼处此,莫可奈何!”

李鼎将她的话,紧紧记住,虽觉措词不易,但可向沈宜士请教。不过有句话却不能不问清楚。

“倘或姑太太倒问:该怎么救?你拿什么话答她?”

“不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吗?本说送年家的礼,让曹家多出些;我看这话就不必说了。如果差使不动,内务府有些款子,像交下来的人参款自然尽快要交;得请姑太太帮忙。倘如差使动了要移交,更得请姨太太帮大忙。”

“帮大忙,也得有个限度吧?”

“什么限度?”四姨娘突然发怒,“你们爹儿俩花钱像流水一样,窟窿扯得这么大!当时自己有个限度,又何至于会有今天?”

李鼎从未受过那一位庶母如此呵责;膏梁子弟的通性,最不能忍受的是当着人失面子,里里外外丫头老妈子一大群,受此排揎,未免羞恼。虽能体谅四姨娘的心境,强自忍受,而脸上已青一阵、红一阵,非常难看了。

四姨娘颇为失悔,但当着下人,也不便公然认错;只好故意从丫头身上找个台阶,大声喝道:“大爷的茶都凉了,你们也不换一换!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茶也不必换了!我跟沈宜士去商量明天动身,请四姨把东西预备好,叫人送到我那里好了。”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自然是有些负气的模样。四姨娘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固然心境大家都不好,但眼前的千斤重担,到底是她在挑,他应该体会得到她的苦处,竟尔不肯相谅;这个家当得真是教人心灰意冷了。

一个人怔怔地坐着,只觉混身倦怠,连站都站不起来。两个心腹丫头顺子和锦葵,知道她情绪不佳时,最好不要去搅扰她,所以约束小丫头不准高声说话,连走路都踮着脚,不让它发出声音来。

四姨娘息了好一会,自己替自己一遍遍地鼓劲;却是越想越烦;而烦到极处,反逼出一股横劲,自己对自己说:莫非真的就困住了?索性找了去,开诚布公谈它一个办法出来。

于是她喊:“顺子,你去看大爷在不在自己屋子里。如果在,你说请大爷别出去,我去看他。”

李鼎不在晚晴轩;不过顺子留下了话,一回去就来通知。四姨娘且不管他;将内账房刘伯炎请到花厅里,跟他商量,怎么凑那一千两金子。

“一千两?”刘伯炎楞住了。

“数目太大了?”四姨娘问。

“要是前个五、六年,这也不算大数目。”刘伯炎吞吞吐吐地:“如今只怕一半都难。”

“我也知道,不过是极要紧的用途。而且非得今天凑起来不可;沈师爷跟大爷,明儿一早就要动身了。”

“我也听说了。”刘伯炎好奇地问道:“沈师爷跟大爷到底上那儿?这笔款子真是要得那么急吗?”

四姨娘把话听得很仔细;照他的语气,似乎款子是凑得出来,只是要功夫去办。于是答说:“晚个一天半天还不碍;太晚了怕赶不上。”

“什么赶不上?”

话已说到筋节上,四姨娘不能不略为吐露;心想,索性说得露骨些,或者可以让他觉得切身有关,不得不尽力去办。

“我跟你实说了吧,这可是跟老爷前程有关的大事;办妥了大家有好处。”

办不妥呢?刘伯炎想问而自觉碍口;不过既与“前程”有关,自是“大事”,说不得只好把留着等年下去走的一条路子,提前先走。

“老爷好,大家都好;我岂有不尽心的道理。不过,眼前亦没有那笔款子可以挪动;年近岁逼,出了重利亦不一定借得到。只好我尽力去张罗,能凑到多少是多少。四姨娘看呢?”

整段话中,最要紧的是“重利”二字;四姨娘便挑明了说:“出重利自有人肯借,利息多少,请你作主;只是要快。”

刘伯炎点点头,重新又通前彻后地盘算了一番;问出一句话来:“真要那么多吗?”

四姨娘反问:“能不能弄到那么多?”

“如果一定要这么多,我也可以勉强办得到;不过,年下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四姨娘很重视这个警告。年关过不去,第一个受窘的就是自己。所以,稍为想了一下,决定听他的劝。

“那,那就凑一半吧!”

“是!”刘伯炎如释重负,“少借少吃利息。我这就去办。”

等回到自己屋子里,恰好看到鼎大奶奶的“四珠”之一的瑶珠;眉松眼活,腰细臀丰,不由得定睛看着。

“怎么啦!”瑶珠将头低了下去,看自己身上,同时窘笑着说:“姨娘倒像从未见过我似地。”

“对了!一个多月没见你,你变了样儿了。别是你在大爷屋子里作怪吧?”

一句话说中了瑶珠的心病,脸羞得像红布一样。这一来证实了四姨娘的怀疑不错;本待及时以当家人的身分,好歹先追究明白再说。继而转念,正在期望李鼎出力之时,不要因此惹他不快,因而改用训诫的口吻说:“你可得守本分!别以为爬上高枝儿了,到处张狂。只要你守规矩,我自然成全你。”

“是!”瑶珠的答应,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大爷呢?回来了?”

李鼎是回到晚晴轩了;但四姨娘却临时改了主意了。就因为发觉了瑶珠的秘密,怕她会“听壁脚”;甚至在枕边向李鼎细问,或者乱发议论,所以原来打算自己到晚晴轩去的,改了将李鼎请来细谈。

“大爷,”四姨娘说:“今年的第一个冷泛过了;第二个冷泛看样子就要到了。你把你爹的这件皮袍子穿了去。”

摊开置在杨妃榻上的那件藏青湖皱面子皮袍,一色纯白,找不出一根杂毛;毛长三寸有余,轻轻一抖,便如风翻麦浪,起伏不定。这是极名贵的白狐,出于御赐;李煦视如拱璧,只每年正月里有应酬才穿一两回,平时什袭珍藏,所以历时十年,依旧如新。

李鼎体会得到四姨娘的深意,藉此示歉,也是笼络;可惜不能穿,因为沈宜士已经想到此去该带什么衣服了。

“多谢四姨!不过这——。”

“你是说皇上赏的?”四姨娘抢着说道:“那怕什么?老子的衣服,当然传给儿子;你穿了正见得不忘皇上的恩典。”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鼎压低了声音说:“沈宜士的顾虑很有道理。他说,算日子哀诏快到了。军民举哀成服,他还无所谓,平常素服就可以;我得穿缟素,得赶件白棉袍出来,随身带着,说换就换。”

“啊,啊!这我倒没有想到。”四姨娘想了一下说:“光是棉花不够暖,太厚了又嫌臃肿;衬丝棉又太轻压不住风。这样吧,我找件‘萝卜丝’的羊皮统子,用白布面、竹布里,把它缝在里面,你看好不好?”

“这个主意高!”李鼎欣然领受,“四姨也不必另找了,我那里就有件现成的‘萝卜丝’,换上面子,加上里子就是。”他又说道:“皮袍加里子,可是没听说过;头一回的新鲜事儿。”

“还有新鲜的呐!”四姨娘问道:“孝袍得偷着做,你听说过没有?”

为什么要偷着做呢?这只要稍为想一想就能明白;“对了,”李鼎认为是个难题,“如果交出去做,又不能跟人说,是给皇上穿的孝;那么是给谁穿的呢?这个误会传出去可不得了。”

“就是这话啰!只有自己动手,悄悄儿偷着做。”四姨喊道:“顺子,看吴嬷嬷在那里?顺便到大爷那里,跟瑶珠把大爷的那件‘萝卜丝’皮袍要了来。”

不上一盏茶的功夫,找了吴嬷嬷来;四姨娘对她不能不说几句真话,道是谣传皇帝驾崩,李鼎上南京不能不预备成服,要缝一件孝袍带着。让吴嬷嬷找两个会针线而口紧的人来,连夜赶工。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懂了。这可得一点儿都不能让人知道。”吴嬷嬷沉吟了一会儿说:“事情也容易,前年老太太故世,原来是缝的白布棉袍;后来大家说是喜丧,不穿缟素,老爷跟大爷的这件棉袍就用不着了。我想我这把年纪了,还嫌什么忌讳;簇新的两件衣服,顺便把我儿媳妇叫来;锦葵的针线不错,有她们两个,我再帮着一点儿;现成的棉袍,拆掉棉花,换上皮统子,想来不费什么事。”

“好!就这么说。”

“是!”吴嬷嬷答应着却不走;低声问道:“姨娘,怎么说是驾崩了?那儿来的谣言?”

“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谣言,是真的。”

“真的!”吴嬷嬷的眼眶润湿了。

“吴嬷嬷你别哭!”四姨娘急忙警告:“外头都还不知道这件大事呢!”

吴嬷嬷自己也省悟了,“真是,你看我!”她擤一擤鼻子说:“这一淌眼泪,又是找这么一件袍子;不把我儿媳妇吓一跳?”

一面说,一面就走了,李鼎便先开口告诉四姨娘,跟沈宜士商量定了,决定起早,比较爽利;把护院的张得海、杨五带着,保护那一千两金子。

“没有那么多了!”四姨娘将跟刘伯炎商议的结果,告诉了李鼎;又用抑郁之中含着期待的眼神说:“大爷,这个家可真得靠你了!”

“我早说过,只要四姨娘把路指出来,我一定去走。”

“我也还是那句话,眼前只能找曹家;曹家看起来是姑太太作主,其实是震二奶奶当家。就算姑太太答应了,没有震二奶奶点头,也还是不成。”四姨娘问道:“上次你去,她对你怎么个态度?一直都想问你,老记不起;这会儿你倒细细跟我说一说。”

那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李鼎记忆犹新;一想起来,首先便在脑中浮现震二奶奶那双似怨非怨,仿佛能说话、想说话而又不敢说的眼睛,顿时回肠荡气,既兴奋、又怅惘、复踌躇,竟好半天都无法作答。

这副神情在四姨娘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看准了,震二奶奶对李鼎别有一副心肠;如今看他的样子,可以想像得到,他们见面的情形,必是很微妙的。

因此,她并不催他;一催他会起戒心,不肯说实话。而在李鼎,即令她如此,亦不愿多说;将在南京的情形回想了一遍,拣能说的话说:“我照四姨的意思,悄悄跟锦儿说,四姨有几句话,要我当面告诉震二奶奶。这是我到了曹家第二天上午的话;当天下午,锦儿便来找我,跟震二奶奶见了面,我把四姨的话照实说了,她说,年下她手头也紧,只能凑两千银子。”

“喔,”四姨娘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两句。”

李鼎没有说实话;震二奶奶当时是这样说的:“到底是你借,还是四姨娘借?四姨娘自己也有私房,何在乎三、五千银子?大概是怕你跟她要钱花,故意装穷,让你来这么一趟,好堵你的嘴。照说,她这种损人利己的打算,我可以不用理她;不过,你空手回去,也不好交账,我借两千银子给她。倘是你要借,事情好办,只要你说老实话。”

李鼎脸皮薄,也想到震二奶奶言外有“不测”之意,不敢领这个情。这些话要变个说法也很难,所以索性推得干干净净。

四姨娘也很乖觉,知道决不会是这么两句话;想一想只好用别的话套他,“当时只有你跟震二奶奶两个人?”她问。

“是啊!如果有第三者,我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想想也不错;四姨娘又问:“你们是在那里见的面呢?”

“在库房楼上。”

“怎会挑在那个地方见面?”四姨娘很快地问。

她的急促的声音,无异一面镜子,让李鼎照见自己露了马脚了。但如饰词解释,反而不妙;所以只照当时锦儿所说的话回答。

“锦儿说:老太太吩咐震二奶奶,王府里新合的药,送得不少;看有府上用得着的,让鼎大爷带一点儿回去。震二奶奶也不知道那些用得着,那些用不着,索性打开库房,请鼎大爷自己去挑。”

“原来你带回来的那些补药,是这么来的!”

“对了!”李鼎急转直下地说,“四姨这一回要我怎样跟震二奶奶开口,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

“就因为不能直截了当地开口,所以才跟你琢磨。”四姨娘想了一下说:“震二奶奶只要肯帮忙,就一定帮得上忙。大爷,我想应该用你自己的口气来说。”

这给李鼎出了个难题;少不得还是要四姨娘教他,道是老父为了亏空太钜,无法弥补,深恐一旦出事,连累至亲,以致忧急成病。李鼎是承家的独子,在理在势,不能不为父分忧,却又计无所出,只能向震二奶奶求助。

一说清楚,李鼎亦就连弦外之音都听出来了,这是动之以情;震二奶奶能帮多少忙,就要看她跟他情分的厚薄了。

见他沉吟不语,四姨娘深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便用央求的语气说道:“大爷你总不能看着你爹受逼,不救他一救吧?”

这话说得李鼎大起反感,“钱在人家手里,我不能磕头求她吧?”他紧接着又说:“其实她真要肯拿出来,我就给她磕头也算不了什么。就怕磕了头还是不成!”

“只要你肯磕头,什么事不能做?哄得她称心如意,自然会帮你的忙;也就是帮你爹的忙。”

话说得很露骨,李鼎越听越不是味道;已经打算好了,想答她一句:“我可不懂怎么才能哄得她称心如意”;只以听到最后一句,他自己的那句话就说不出口了。紧闭着嘴唇僵持了好一会,才迸出一句话来:“好吧!我试一试。不过四姨可也别指望她会帮多大的忙。”

“会帮很大的忙,”四姨娘如释重负,语声中充满了信心,“你自己别说少了。”

“要说多少呢?”

四姨娘将手一伸——自然不是五千银子;但也不会是五十万。李鼎心想,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