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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二奶奶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不知怎么,脚下一绊,人往一边歪了过去;李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我的丫头呢?”震二奶奶问;又坐下来,伸手下去握着自己的右足。
“上二奶奶屋子里取手绢儿去了。”顺子答说。
“怎么?”四姨娘问:“蹩着了?疼不疼?”
“还好!”震二奶奶站起身,提脚踮了两下;又走两步,显得不大俐落了。
“不行,不成!”四姨娘说:“叫人抬软椅!”
话还未完,震二奶奶便即阻拦:“算了,那成什么样子?教人看了笑话!我能走。”
“那就让顺子搀了你去。”
“锦葵不在,就顺子一个人,怎么离得开?我等一等,等——,”震二奶奶踌躇着说:“可又怕舅公等得心烦!”
“干脆,”四姨娘看了李鼎一眼:“大爷搀一搀!”
“这,让人瞧见了不大好吧?”
“不要紧!开角门出去,往里绕一绕,谁也瞧不见。”
震二奶奶不作声,显然同意了。于是李鼎命小ㄚ头点灯笼引路;一手搀着震二奶奶的手肘,从花厅里面的角门开了出去,但见凉月在天,西风瑟瑟,两个人都打了个寒噤。
“赶快走吧!”震二奶奶说:“你不是感冒?这风太厉害。”
“不要紧!表姊冷不冷?”李鼎一面说,一面在震二奶奶臂上捏了一把,是要试试她衣服穿得够不够。
震二奶奶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转过脸来,向前呶一呶嘴,意思是当心小ㄚ头发觉。
“有多远啊!”
“绕过这个院子,穿一条夹弄就到了。”李鼎说道:“表姊,你走里面来!”
说着,他调到外面,让震二奶奶沿着回廊的墙走,为的是有他可以挡风;手臂还搀着,不过本来搀左臂,此时也调到右面来了。
“你是在那儿得到表婶儿的消息的?”
“从热河回京以后。”
“当时哭了?”震二奶奶打趣似地问:“哭了几缸眼泪?”
“先倒没有怎么哭。回来——,唉!”李鼎不愿往下说,只重重地叹口气。
“也难怪你!一个爷儿们,最怕遇到这种事。”震二奶奶也叹口气,“我表婶也是!去年还跟我说,说你慢慢收心了,在家待得住了。我也替她高兴,俩口子有几年恩爱的日子过。那知道你倒收心了,她可伸腿走了!”
说完转脸向外来看,月光正照在她脸上;一双眼中充满了怜惜,倒像盈盈欲涕似地。李鼎的心一跳,不由得一哆嗦。
“怎么啦?你!”震二奶奶带着埋怨的声音说:“知道自己不能受凉,也不多穿一点儿。”
“没有什么!走快一点吧!”他把手放了下来,疾行两步;忽又醒悟,回过身来,歉意地说:“我都忘了我自己的差使了!脚上这会好一点儿了吧?”
只为走得太急,小丫头绊了一跤,人没有摔伤,却将灯笼摔熄了。绕行回廊,有月色相照,没有烛火倒也不碍;但前面那条长长的夹弄,不能没有照明,李鼎便骂小丫头:“走路不长眼睛!还不快回去点了灯笼来?”
小丫头不敢作声,摸着墙壁又绕回廊走了回去。此时风势忽大,震二奶奶不由得耸一耸肩,说声:“真该多穿点衣服才是。”
“这儿正当风口。来!到这儿来避一避。”
他所指的避风之处,正当转角,风虽不到,月光也照不到;李鼎又站在外面翼护,震二奶奶逼仄在死角落里,是个很安全的位置,但也是很不安全的位置。
她突然警觉!什么叫“瓜田李下”?这就是。倘或小丫头跟人一谈此时此地的情形,那时流言就不堪耳闻了。“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膻”,不比鼎大奶奶还更冤枉!
想到这里,她毫不思索地说:“不行!表叔,你去取火;让小丫头在这里陪我。”
李鼎一楞,旋即会意;看她凛然不可犯的神色,问都不必问,问了会自找没趣,便提高了声音喊:“等等!你回来!”
把小丫头叫住,换手让她回来跟震二奶奶作伴;李鼎匆匆又从角门回到花厅,四姨娘奇怪地问:“怎么回来了?”
“来换灯笼。”
“怎么不叫小丫头,还自己来?”
李鼎不好意思说,震二奶奶不愿跟他单独相处,只说:“小丫头走得慢,怕人家等得心急。”
“有你陪着说说话,等一会儿要什么紧?”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这位大爷,”四姨娘自语似地说:“真老实!”
李鼎不作声,心里却是一直在琢磨,四姨娘这句话什么意思?莫非暗示,可以把震二奶奶勾搭上手?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震二奶奶向小丫头背影呶呶嘴的神情,一颗心顿时火辣辣地动荡不已;但“不行!你去取火,让小丫头在这里陪我”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在耳边,立刻又觉得脊梁上冒冷气。
就这样心潮起伏之际,不知怎么一头撞在柱子上,额上撞出老大一个疱;心里十分懊恼,但有苦说不出,只有定定神,举高灯笼,好生走路。
因为灯笼举高了,他额上的疱让人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诧异地问:“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疱?”
“我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在柱子上撞了一下。”李鼎哭丧着脸说。
“疼不疼?”
“还好。”
“我看看!”震二奶奶仔细察看伤处,油皮未破,亦无淤血,便又问道:“头晕不晕?”
“不晕。”李鼎说着还把脑袋摇了两下。
这是真的不碍。震二奶奶斜睨着他笑道:“必是你心里在胡思乱想。天罚你!”说完了,又拿手绢捂着嘴笑。
李鼎唯有陪着苦笑;再一次举高了灯笼,照着她扶着小丫头的肩,一直穿过夹弄,转过弯,就到了李煦的书房。
李煦亲自打门帘将她迎入屋内,满面忧容地说:“深夜惊动,实在叫事出无奈。有件事只有求二奶奶你伸手拉我一把;不然这个关可就难过了。”
震二奶奶心知不会是好事,装作一无所知地问:“什么事?请舅公吩咐。”
“唉!屋漏偏逢连夜雨,有几笔款子,早就在催了,一直没有能催得来。年下到了,京里的‘香’不能不‘烧’;不然还可以拖几天;偏偏又要进京递摺子,一时那里去凑?就凑到了得找人划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说急人不急人?”
“这——。”
李煦不容她往下说,抢着开口:“我只求二奶奶帮我挪一挪;在令叔那里,先拨三千银子,一过了年,立刻奉还。”
原来震二奶奶、也就是曹颙之妻马夫人的娘家,不但与曹、李两家同为正白旗的包衣,而且也当过织造。马夫人的祖父名叫马偏额,是顺治十三年至康熙二年的苏州织造,他的长子改了满洲名字,名叫桑格,康熙二十三年当江宁织造;是曹寅的前任。马夫人就是桑格“最小偏怜”之女;她的哥哥有好几个,长兄即是震二奶奶的父亲。另外有个哥哥叫马维森,是内务府的红人,管着好几座库房;与领了内务府本钱作买卖的“皇商”,以及包办修缮宫殿陵寝的大木厂,都有往来。
李煦口中的“令叔”,即指马维森,因为“皇商”采办之物,遍于四海;譬如要到福建来采办供上方玉馔的海味,自然要带一大笔银子。但如果南边有人要捎现银到京里,只要划一笔帐,彼此方便。曹寅在日,如果京里要用银子,都由马维森那里兑划,至今如此。李煦在风头上时,凭一封书信,让马维森先垫个万儿八千的,亦办得到;只是有一次垫了五千银子,久不归还,直待催索,方始偿清。李煦自觉信用已失,不便开口,所以特地重托震二奶奶。
这是件令人极为难的事。但谊属至亲,彼此的底细,尽皆清楚;震二奶奶在曹家当家,银钱调度,动辄上千论万,只凭她随身携带,起卧皆俱、上镌一个“英”字的一颗小玉印,写“付钱三千”,她叔叔那里就会照付。所以如用这些手续上的托词来搪塞,不能令人置信,只会伤了感情。
震二奶奶心想,钱是非借不可的,但代借了这笔钱,责任都在自己身上;倘或不还,至少也要能开得出口来讨才好。第一,要张笔据;第二,要不相干的人的款子,讨债才便于措词。
她的心思极快,沉吟之间,已筹思妥当,“舅公,”她说:“若是要我叔叔划三千银子,不如舅公自己写信;我的话一定不灵!何以故呢?我叔叔跟舅公也是至好,而且常有往来;何必我插手在里面?我叔叔会说,李大爷托我垫钱,非经你的手不可;显得我只相信亲戚,不顾交情。那成什么话?舅公请想,是不是得驳我的回。”
“二奶奶你真会说话,”李煦苦笑道:“实不相瞒,过去对令叔失过一次信用,虽然料理清楚了,总觉得没脸再见令叔。‘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二奶奶你就成全了我吧!”
说着离座一揖,慌得震二奶奶急忙闪避,“舅公,你这话说得太重了!”她说:“你老人家请坐。我有个计较,看行不行?”
“好,好!请说,请说!”李煦坐了下来,双手按在膝上,俯身向前,静听好音。
“我来之前,佟都统的太太,有笔私房钱,共是两千五百银子,托我替她放出去。只为赶着动身,还没有来得及办。莫如舅公先使她这笔银子;期限也宽舒了些,就出几个利息也值得。”
李煦是因为催索参款,只弄来几百银子;卖田又非叱嗟可办;办丧事都还亏得有曹太夫人送的那二百两金叶子。而曹三等着要走,非立刻找一笔现款,不能过京里的那个“年关”。如今听得有此两千五百银子好借,喜不自胜,急忙答说:“好极,好极!不知道能用多少日子?”
“只要佟都统不调,没有急用,多少日子都可以。不过她要的利息重,舅公也犯不着吃她的重利;过了年,看有那笔款子进来,先还了她再说。”
“说得不错,我想用三个月就行了。”李煦又说:“至于利息,请二奶奶作主就是。”
“她要是要两分,也不能依她的。”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一分五内扣;舅公用三个月,拿利息先扣了给她,妇道人家贪小的居多,也让她高高兴兴。”
“好!就这么办。不过,”李煦忽又皱眉,“钱,我是在京里用。”
“这不要紧,就作为我家要用钱,请我叔叔代垫。”震二奶奶歉意地说:“有句话,舅公可别骂我;佟都统太太那里,我得交账——。”
“啊!啊!我知道。”李煦抢着说道:“我自然写张借据给你。”
※※※
住了还不到半个月,曹太夫人便有些想家了。名为“想家”,其实是想孙子。
李家伺候这位姑太太,倒是无微不至;总怕她寂寞无聊,常在替她想消遣的法子。只是热孝之中,不便有丝竹之声;若说替她凑一桌牌,倒容易得很,无奈曹太夫人自己觉得不成体统,坚拒不许。这一来,除却人来人往,陪她闲话以外,别无遣闷之道,自不免“想家”了。
“你在姑太太面前,别老提‘表哥’!”锦葵特为叮嘱阿筠:“姑太太会想芹官。”
“既然想,为什么不派人把他接了来?”
“你倒说得容易!人家就是老天爷赏的这么一枝根苗;赛过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那像你!”
锦葵是一句无心的话,却不知阿筠的小心眼儿里装的事很多;人家是“金枝玉叶,碰都碰不得”,莫非自己就是可以让人呼来喝去的小丫头?从李老太太一死,她便受了冷落,本就郁郁不自在;此时心里在想:大家都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为什么只当芹官是宝贝?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有人疼的缘故。如果老太太不死;锦葵说这种气人的话,就可以回她一句:“你别看不起人!你们不说我是老太太的‘活盆景’吗?你倒碰碰看,碰坏了,老太太不撕烂你的嘴才怪!”
如今呢?如今说不起这样的硬话了!阿筠这才发现老太太死不得!悲痛与委屈交集;眼泪一流,撒腿就跑,奔到李老太太住的院子里,将别住的嗓子一放,号啕大哭。
“怎么啦!”连环赶紧将她拉住,蹲下身来问道:“谁欺侮了你?”
不问还好,一问让阿筠哭得更厉害;把玉莲、玉桂都招引了来,三个人连哄带吓,说“再哭就不跟你好了。”才让她抽抽噎噎地,自己挤出一句话来。
“我哭老太太!”
“你看,吓人一大跳!”玉莲又好笑、又好气地说。
“老太太又不是刚故世,你哭也不止哭过一场了!”玉桂也怪她:“这会好端端地又来这么一下,你倒是什么毛病啊?”
“你们别怪她!她哭,自然有她的道理。”
听得这一句,刚要住的哭声,突然又响了,“越扶越醉!别理她。走!”玉桂一把将玉莲拉走了。
她们不会懂,阿筠的哭声又起,是因为连环的那句话,正碰到她心坎上。这一阵哭过,心里舒服得多了,便将锦葵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连环。
“老太太活着,她不敢这么说;老太太一死,就没有人疼我了!都不理我了!”说着,阿筠倒又要哭。
“你这话说得全不对!”连环沉着脸说:“这话要是让四姨娘听见了,会把她气死,她不是挺疼你的吗?你说这种没良心的话!若说没有人理你,你不看上上下下,不都忙得不可开交,那有工夫陪你玩儿?都说你聪明懂事,连这点都不懂。真是白疼了你!”
一顿排揎,反倒将阿筠小心眼儿里的疙瘩,扫了个干净。不过脸嫩不好意思认错。
于是连环携着她的手走回屋里,为她洗了脸,重新替她梳了辫子;说道:“上姑太太屋里玩去吧!不过,锦葵的话也不错,你别再提表哥了。”
阿筠点点头;在镜子里问道:“我的眼怎么办呢?”
眼泡肿着,人家自然会问;连环想了一下说:“那你就别出去了!在屋子里写字好了。”
“喔!”阿筠突然想起一件事,“连环姊姊,你叫人送我到绅二叔那里去好不好?”
原来,阿筠虽未正式从师,老师却很多;李鼎替她启的蒙;李煦高兴了,教她念唐诗;但她跟李绅念书写字的时候居多。而自“接三”那天,李绅回来以后,她还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绅二叔”;此时由写字想到积下的“九宫格”,已有好几十张,急着要拿给李绅去看,所以作此要求。
连环有些为难。“绅二爷”已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李煦提起来便骂他“畜生”;听说李绅自己亦说过,只等老太太出了殡,就要回山东老家归农去了。既是这样子,派老妈子将阿筠送到他那里,似乎很不相宜。
“怎么?”阿筠已看出她的脸色,不解地问:“连环姊姊,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眼肿,怕见人吗?”
“啊!”阿筠爽然若失,“今天不去了。”
“过一阵子再说吧!”连环趁机说道:“绅二叔帮着办丧事,怕没有功夫教你。”
阿筠点点头,就不作声了,一个人静静地写了两张字。连环一面陪着她,一面在想老太太的遗言——。
※※※
连环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挪到别墅的第三天;只有她一个人陪着老太太纳凉,不知怎么谈起了“老古话”?李老太太说:“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当时一起在睿王爷旗下;好到比亲弟兄还好。遇到打仗,两家的爷爷总是抢在前头;也不知死过几回,总算命大,到底跟着睿王爷进了关。不过,那个苦头也不知吃了多少;连马溺都喝过!你道,这片家业是容易挣来的么?”
这些“老古话”,连环也听得不少,便即答说:“要不然,怎么会让睿王爷看重,让两家的老太爷管内务府呢?”
“还没有到在内务府当差的时候。”李老太太说:“当初正白旗只在睿王府当差;后来睿王爷死了,没有儿子。郑王爷他们公议,说正白旗应该归皇家,这才成了‘上三旗’。不过,内务府在那个时候,也还轮不着上三旗当家。”
原来明朝亡于宦官,所以早在太宗年间,并特为铸一面铁牌,明明白白指示,凡是太监干预外事,凌迟处死。但此辈数百年心传,善于献媚邀宠;当时皇帝刚刚成年,又是感情用事的性格,竟为前明所遗留的太监所惑,特别宠信一个吴良辅;听从他的献议,竟不顾祖宗家法,废止内务府,恢复明朝的宦官制度,设立司礼、御用、御马、内官、尚衣、尚膳、尚宝、司设八监;尚方、钟鼓、惜薪三司;兵仗、织染两局,合称“内十三衙门”。规定:“以满洲近臣与寺人兼用。”所谓“满洲近臣”,就是上三旗的包衣。
话虽如此,其实是太监与包衣争权,而以皇帝的支特,太监占了上风,所以特设一项规定:“凡系内员,非奉差遣,不许擅出皇城;职司之外,不许干涉一事。”太监原就如此,不受影响;显而易见的,这是吴良辅用来限制包衣行动的巧妙手法。
不过上三旗的包衣,亦非全无奥援,尤其是正白旗包衣,为孝庄太后的家奴;当多尔衮死后,正白旗包衣奉归皇室时,曾作了一次分配:“镶黄属太子、正黄属至尊、正白属太后”。所以皇子、皇女的乳母、保母,都在正白旗包衣中选取。
到得顺治十八年正月,皇帝以出痘不治而崩;亲贵重臣在孝庄太后的主持之下,作了一次巩固满洲势力的大改革,假托遗诏罪己,“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明季失国,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为戒,而委任汉官,即部院印信,间亦令汉官掌管,以致满臣无心任事,精力懈弛”;“于诸王贝勒,晋接既疏,恩惠复鲜,以致情谊睽隔”,凡此重汉轻满,引以为罪,则以后自必排汉亲满,此为要改革的第一大端。
“国用浩繁,兵饷不足,而金花钱粮,尽给宫中之费”;“经营殿宇,造作器具,务极精工,求为前代后人之所不及,无益之地,糜费甚多,乃不自省察,罔恤民艰”,自责奢靡,则将来务从简约,此为要改革的另一大端。
宫中之所以靡费,是因为十三衙门无一不是销金窟;所以要裁十三衙门,首先就得制裁太监。罪己的遗诏中,是从宠信吴良辅说起。
早在顺治十五年三月,就有一道谴责吴良辅的上谕:“内监吴良辅等,交通内外官员,作弊纳贿,罪状显著,研审情真。有王之纲、王秉干交结通贿,请托营私,良辅等已供出,即行逮问。其余行贿钻营,有见获名帖书柬者,有馈送金银币帛者,若俱按迹穷究,株连甚众,姑从宽免。如此情弊,朕已明悉,勿自谓奸弊隐密,窃幸朕不及知。嗣后务须痛改前非,各供厥职,凡交通请托,行贿营求等弊,尽皆断绝;如仍蹈覆辙,作奸犯法者,必从重治罪。”
吴良辅明明是首犯,皇帝置而不问,宠信不衰。皇帝好佛,奉迎江南名刹高僧,供养在禁中,其中玉林与木陈,更受尊礼;吴良辅即与此辈高僧结纳,无形中得到许多庇护。这一来宦官与上三旗的包衣,特别是属于太后的正白旗包衣,更加势如水火了。
原来孝庄太后是受过洗的天主教徒,对教父汤若望的尊敬,亦犹之乎皇帝之于玉林、木陈。但太后与皇帝是母子,天性毕竟重于宗教,所信虽不同,而皆愿容忍。汤若望在中国多年,人情透达,自己知道在守旧的大臣眼中,是个危险人物;而况天主教与佛教虽皆非中国固有,但历史深浅不同,佛教传入中土,已历千年,禅儒相结,成为理学,为中国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托。天主教如果想在中国生根,只有委屈求全;所以从不敢说一声“皇帝不该信佛。”
至于玉林、木陈是得道高僧;凡高僧无不广大、无不圆融、亦无不世俗,只是能见世俗之大。如果攻天主教为异端,势必挑起母子的冲突;所以玉林与木陈,亦不会跟汤若望过不去。
但吴良辅这一帮的太监与正白旗包衣就不同了,近帝近佛则攻天主教;近太后近天主教则攻佛,利益所关,壁垒分明,渐成势不两立之局。
顺治十七年八月,皇帝最宠爱的贤妃董鄂氏病殁,皇帝痛不欲生,辍朝五日,追谥“端敬皇后”,亲制行状;御祭时命词臣撰祭文,草稿拟了又拟,改了又改,翰林院的“老先生”为之大窘。
纵然如此,皇帝仍旧觉得未尽悲悼之情;竟有看破红尘之意。于是吴良辅在征得玉林与木陈的同意之后,自愿代皇帝出家。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京师最有名的古刹,唐太宗征辽还师,为追荐阵亡将士所建的悯忠寺祝发;皇帝亲临观礼。其时已有病在身,第二天就卧疾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