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三十四岁,老爷才八岁。”李老太太追忆着五十九年前的往事说:“正月里拜年,都在谈吴太监出家的事;到了年初四,有人说,满汉大臣进宫请安,才知道皇上身子不舒服。到了初六一大早,曹家的老太爷,就是姑太太的公公,那时在内十三衙门当差,匆匆忙忙奔了来说:宫里有旨意:不准点灯、不准泼水、不准炒豆子。这才知道,皇上是出天花。到下午,天牢里的犯人都放了出来,是为皇上求福。那知道当天半夜里,皇上就驾崩了。初七天还没有亮,曹家的老太爷就带我们进宫,等着给顺治爷磕头。这时候还不知道谁当皇上;直到中午,曹家老太爷来报信儿,又淌眼泪又笑——。”

“那!”连环记得当时曾打断老太太的话问:“那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阿哥当了皇上;都是我们亲手抓屎抓尿抱过的,你说还不该笑吗?”

“那么,”连环问道:“是谁定的呢?让如今的皇上当上皇上?”

“自然是太后!从那天起,就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又是听了汤法师的话——。”

“谁是汤法师啊?”

“西洋人;他的那个国度叫什么日耳曼。太皇太后相信他得很。”李老太太说:“本来二阿哥比皇上大八个月,皇上在那个年岁,也还看不出来,后来会创那么大一番事业,按理说,二阿哥居长,皇位该二阿哥得——。”

“可怎么又归了如今的皇上呢?”

“你别性急!听我告诉你。汤法师跟太皇太后说,一个人不拘身分多么贵重,一生必得出一次天花,出过就没事了!二阿哥天花未出,将来不知道怎么样?三阿哥可是出过了。”李老太太说:“你想顺治爷就是出天花出了事,这么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太皇太后有个不听的吗?当时就把预备好的小龙袍,亲手替三阿哥穿上了。想当初,”事隔六十多年,李老太太仍有掩不住的兴奋:“三阿哥出天花的时候,我们几个昼夜看守,提心吊胆,到天花长满了,结了疤快要掉的那个时候,三阿哥奇痒难熬,只嚷:‘痒,痒!替我抓!’可是谁敢啊!几个轮着班儿揿住他的手;哄他的好话都说尽了!看三阿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要抽风了,我们心里那个不疼的?亏得曹家的孙姊姊——。”

“那是谁啊?”连环性急,又插嘴问了。

“不就是姑太太的婆婆吗?我们都是姊妹相称,我管她叫孙姊姊;她管我叫文姊。”

“原来就是曹老太太,她怎么说?”

“她说:宁可让阿哥恨我一时,别让我自己悔一辈子!是阿哥,将来就有当皇上的份儿;若是一位麻脸皇上,瞧着多寒蠢哪!又说:寒蠢还在其次;就怕该立太子的时候,看三阿哥样样都好,就是脸麻了不好,这关系有多大。”李老太太紧接着说:“后来听人说,宋朝不知那位皇上归了天,也是太皇太后作主选皇上,有位阿哥居长,本该选上的,只为生来大小眼,太皇太后说:这看着不像样!把皇位给了别个阿哥。还真有那样的事。”

“老太太你别讲宋朝,只说咱们大清朝。”连环问道:“那时大家听了曹老太太的话,怎么样呢?”

“还有怎么样?自然听她的。随便三阿哥怎么闹,咬紧牙关不理他。到得疤都掉了,光光鲜鲜一张小脸;不由得心里就想,再受多大的罪也值。”

“怪不得皇上待曹老太太那么好。说有一年南巡,住在江宁织造衙门,还特地拿她老人家扶出来给喝酒,叙了好半天的旧。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李老太太说:“就是我,皇上也召见过;还提到当年出天花,说痒得受不得的那会,恨不得拿刀子把我们几个的手剁下来。话刚说完,皇上自己倒哈哈大笑了。”

听得津津有味的连环,实在不舍得当时的故事中断,便又问道:“后来呢?自己抓屎抓尿抱大的阿哥,一下子当了皇上,那不是天大喜事吗?”

“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喜事!谁也想不到,才二十四岁的顺治爷,没有几天的功夫,说是驾崩了;更想不到皇位会落在三阿哥头上。咱们正白旗,打那时候起,可就抖起来了!上三旗若说满洲、蒙古、汉军三个旗分,也许正黄、镶黄比正白旗来得人多势众;如说是包衣,正黄、镶黄比正白可就远了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

“还不就因为是太皇太后的人吗?皇上登位那年八岁,凡事都是太皇太后管;不过太监的势力还是很大,就把吴良辅砍了脑袋,内十三衙门也还是过了一年才能革掉。”

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记错了。其实只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是顺治十八年二月十五,特颁一道上谕:“朕惟历代理乱不同,皆系用人之得失,大抵委任官寺,未有不召乱者,加以佥邪附和其间,则为害尤甚。我太祖太宗痛鉴往辙,不设宦官。先帝以宫闱使令之役,偶用斯辈,继而深悉其奸,是以遗诏有云:‘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用官寺。’朕懔承先志,厘剔弊端,因而详加体察,乃知满洲佟义、内官吴良辅,阴险狡诈,巧售其奸。荧惑欺蒙,变易祖宗旧制,倡立十三衙门名色,广招党类,恣意妄行,钱粮借端滥费,以遂侵牟,权势震于中外,以窃威福。恣肆贪婪,相济为恶,假窃威权,要挟专擅,内外各衙门事务,任意把持;广兴营造,糜冒钱粮,以致民力告匮,兵饷不敷。此二人者,朋比作奸,扰乱法纪,坏本朝淳朴之风俗,变祖宗久定之典章,其情罪之大,稔恶已极,通国莫不知之,虽置于法,未足蔽辜;吴良辅已经处斩,佟义若存,法亦难贷,已服冥诛,着削其世职。十三衙门尽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时定制行。内官俱永不用,尔等即传布中外,刊示晓谕,威使知悉,用昭除奸瘅恶大法。”

这佟义原是汉人,投归旗下,从龙入关,总管宫内事务;与吴良辅勾结作恶,幸而早死,得免身首异处之祸。

“现在要谈到织造上头来了。”李老太太说:“这自然是个好差使,正黄、镶黄两旗的包衣都想争。太皇太后说:织造既是管宫里所用的一切衣料,自然是我的事。既是我的事,就该让我的包衣去。这话名正言顺,谁也不敢驳。于是乎曹家老太爷,放了江宁;马家老太爷,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爷爷,放了苏州。”

“那时候我们家的老太爷呢?”

“是在河南当臬司。我们家老太爷一直做外官;直到跟曹家结了亲,姑老爷在皇上面前很说得动话,他由苏州调江宁,才保荐老爷来管这个衙门,至今二十七年,你帮我,我帮你,也分不出是曹、是李,反正一个好,大家好;真正叫是祸福同当。不过——。”

李老太太突然顿住,昏濛老眼望着天边圆月,若有所思。连环自然关切、自然要问。

“李老太太倒是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如今曹家跟马家倒又近了!”

意在言外,却很明显;她担心曹、李两家会渐渐疏远。

“老根儿人家,都是亲上加亲。”李老太太又说:“两家好,不如三家好。咱们李家应该跟马家也栓上亲。”

李老太太有个想法,亦可说是希望;希望鼎大奶奶能生个女儿,匹配芹官;姑表联姻,不但曹李两家更不可分;而且由于芹官是马家的外孙,鼎大奶奶又是马家的表亲,这一来重重姻缘,绾合三家,彼此就更不愁照应不到了!

吐露了这个想法,李老太太自语似地说:“我这个心愿,凑巧了一点都不难;不过,我怕我是看不见了!”

连环心想:一点都不错,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也无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依鼎大奶奶的为人,应该已经投胎在好人家了。不过也论不定,不都说吊死鬼要讨到替身才能投胎吗?

李老太太不知道她别有心事;见她不答,只以为她不以为然,便即问道:“连环,你说我这是痴心妄想不是?”

“不是!”连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答说:“芹官今年六岁,鼎大奶奶就算今年有喜,也得明年才生,表兄妹相差还是六岁。差得太多了一点。”

“那怕什么!新郎倌比新娘子大十岁的多得很。”

“那是别家!姑太太家就不成。”

“何以呢?”

“老太太倒想,姑太太就这么一条‘命根子’,有个不想早早抱孙子的吗?芹官又长得结实,至多十八岁,一定娶亲;可是,咱们家的小姐才十二岁,上花轿可是太早了一点。”

“啊,啊!我真是老悖悔了!连这么一点道理都想不通!”

说着,脸上浮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落寞的颜色。连环在月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替她难过得很。大概这个念头存在她心里不知多少时候了,想了又想,越想越爱想,自觉是个极好的主意;谁知道说出来半文不值,她那心里是何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亲上加亲的想法是不错的。连环想到一个人,顿时心头一喜;悄悄说道:“老太太,我倒有个主意,不知成不成?”

“什么主意?”

“咱们不现成有个芹官的少奶奶在这里吗?”

李老太太想了一会,眼睛突然发亮:“你是说阿筠?”

“是啊!”连环很起劲地说:“同岁小几个月。模样儿,性情;又是那么灵巧!我看没有那一样配不上芹官。”

李老太太的脸色转为肃穆了;沉吟了好一会说:“别的都说得过去,就怕姑太太嫌她从小没有娘,这家教上总差着一点儿。不过,也得看她自己!”

“老太太说得丝毫不差。只要有人管,有人教,有娘没娘是一样的。”

“你也说得太容易了!”李老太太郑重嘱咐:“这件事很可以做!不过要慢慢来。你先搁在肚子里,什么人面前也别说。等我想一想,再来好好筹画。”

※※※

连环打定了主意,要为李老太太达成这个心愿,她在想,第一步当然要跟四姨娘去谈。

自从发现李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远不如想像中那么多,四姨娘不免对连环存着芥蒂,只当是存心骗她。后来从玉莲、玉桂口中才知道真相——李老太太拿私房供孙子挥霍,连环很劝过她几次;所以到后来祖孙都是瞒着连环“私相授受”。照此看来,连环既非存心欺骗;而且也证明她从没有私底下去看过老太太有些什么好东西。交柜子钥匙时,说“老太太花自己的钱,只怕也够了”的话,只是猜想而已。

因此,四姨娘不但前嫌尽释,反倒觉得她可敬可重,可以做个管家的好帮手。这时见她来了,便很假以词色;一面让坐,一面叫锦葵:“给你连环姊姊拿茶。”

“我自己来。”连环从锦葵手里接了茶,站在那里跟她说些不相干的话。

四姨娘心中明白,连环不会特为跑了来找锦葵聊闲天;必是有话不愿当着人说,甚至也不愿让人知道,私下有话要说。

于是,她问:“锦葵,昨天装雅梨给大爷的那个盘子,收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

“快去收回来!那盘子一套五个,少了一个,其余四个就不能上台面了!”四姨娘又说:“从大奶奶没了,晚晴轩就没有人管了;什么事一问三不知,丢了还不知道是谁拿的?快去吧!”

“是!”锦葵答应着走了。

“连环,”四姨娘招招手说:“你必是有话跟我说。来,坐下来好说话。”

话很多,得从长计议;四姨娘说的实话,连环便端一张小凳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有件事,是老太太交代的。我不知道老太太跟老爷、姨娘提过没有?不过,我觉得我不能不说。”

“喔,你先说,是什么事?”

“老太太有个心愿,”连环左右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想跟姑太太家,亲上加亲!”

四姨娘的表情,就跟当时李老太太听见她提出阿筠来配芹官那样,双眼显得格外明亮,而且很快地在眨动;显然的,她听到一个值得好好去打算的新主意。

“连环,”她的声音在喜悦之中带着困惑,“老亲攀新亲,是怎么个攀法呢?”

“那面自然是芹官。”连环答说:“咱们家也有配得上芹官的小姑娘。”

“你是说阿筠?”

“不是我说的,”连环为了抬高阿筠的身分,撒了句问心无愧的谎:“是老太太的意思。”

“喔,喔,老太太的意思!”四姨娘一面想,一面说:“如果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就好了。”

这表示她顾虑着曹太夫人未必肯从李老太太的遗命。然则曹太夫人不肯从命的原因在那里?连环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是李老太太曾指出来过的,怕阿筠从小失母,家教或有所欠缺。这一点必得有个很有力的解释;最好能举个彰明较着的例子,让曹太夫人心里有这么一个想法:女孩子从小没娘也不要紧;只要有人好好教导就行!这一来,亲上加亲就谈得拢了。

“连环,”四姨娘问道:“你看姑太太愿不愿意结这门亲?”

“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怕姑太太嫌阿筠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

“又不是孤儿院里没人管的孤儿!”

“是啊!”四姨娘想一想,也有信心了,“没娘的孩子,总有些坏习惯,贪嘴啰、撒谎啰、不大方啰!咱们阿筠可是一点都没有。”

“就是这话!”连环答说:“以前是跟着姨娘学规矩;以后还是得跟着姨娘,格外用点心照管,出了阁一定不会丢娘家的脸。”

她说一句,四姨娘点一点头,“事情倒真是一件好事。”四姨娘说了她心里的话:“今年连着出两件事,家运太坏,真教人担心:老爷若是一倒下来,皇上怕不能像给姑老爷的恩典那样待咱们家。那时候你想,大爷能顶得起门户吗?只怕将来靠亲戚照应的日子还多的是。趁现在早早打算,拿两家栓得更紧,实实在在是一件要格外看重的大事!”

“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她老人家想得更远,说是这一来跟马家也栓上亲了,三家连络,更有照应。”

“对了!”四姨娘被提醒了,“这件事得从震二奶奶身上下手;只要她肯帮忙,事情就有六分账了。”

“是的。”

“不过,事情千万急不得!咱们得好好筹画定了,才能开口;倘或碰个软钉子,以后就不能再谈了。”

于是从这天起,四姨娘得闲就找连环,密密地反复计议;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对阿筠有何欠佳的印象。但也不能教阿筠有意去讨“姑太太”与“表嫂”的好;只是一再叮嘱阿筠:要守规矩,别乱说话;要识得眉高眼低,别惹厌!

阿筠当然不知道大人们别具深心,只是乖乖地听话;尤其是孩子们最难做到的“识得眉高眼低”,她却做得很好,大人们在商量正事,她会远远地避开;看姑太太有点倦了,她亦会很知趣地悄悄退去。所以,曹太夫人一提起阿筠就夸奖:“真难为她,六岁的孩子,这么懂事!”

看看时机快成熟了,四姨娘跟连环商量,两个人的意见相同,先在震二奶奶面前露个口风,作为试探。如果震二奶奶赞成,便拜托作个大媒。

这当然要问过李煦。他还是第一次听四姨娘谈及此事;但认为不开口则已,开了口就不能碰钉子,所以不主张作何试探。

“那么,直接跟姑太太谈?”

“对了!谈这件事有时候,得要等出了殡,姑太太回南京之前,替她饯行的时候谈;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说老太太有此心愿,本想亲自交代姑太太;那知病势突变,见了姑太太已无法开口。如今姑太太要回南京了,不能不提这话,看她作何说法?”

“姑太太一定说,芹官有娘在那里;得先跟她商量。事情还是不能定局。”

“虽未定局,不致于碰钉子。”李煦又说:“这件事能不能成功,关键在两个人的八字。今儿晚上,等我来细排一排。”

入夜来,李煦命小厮将“子平真诠”、“万年历”等等相命之书都找了出来,在灯下细细推算下来,不由得心有点凉了。

“怎么样?”四姨娘问说。

“不怎么太好!”李煦答说:“阿筠如果早生一个时辰,配上芹官的八字就好了!”

“怎么好法?”

“有三十年的帮夫运,寿至七十,四子送终,而且死在夫前!真正妇人家一等好八字。”

“这样说,芹官的寿算,还不止七十?”

“他们同岁,既死在夫前,丈夫自然不止七十。”李煦又说:“若是这个八字,姑太太一定中意。可惜不是!”

“不是也不要紧。”四姨娘说:“就算阿筠早生一个时辰好了。”

“啊!妙极!”李煦蓦地里一拍大腿,“怎么我就想不到此?”

“好倒是好,就怕阿筠的八字,曹家早就知道了;瞒不过去。”

“没有什么瞒不过!又不是到了十岁开外,有人来打听八字,流传在外;改了时辰会露马脚。”李煦看了看桌上的纸说:“阿筠生在卯时,就说寅时;‘寅卯不通光’,谁也弄不清她到底是寅时还是卯时,还不是凭大人一句话。”

接着,李煦又细心设计。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说阿筠的八字,配芹官最好,因为震二奶奶太机灵,她要起了疑心,败事有余。同时,也不能自己把阿筠的八字告诉人家;这显得有恃无恐,不怕八字不合似地,也是个破绽。

“谈亲事,当然是讲两家交好;再论人品。谈得投机,八字差一点,也能将就;如果‘赶面杖吹火,一头儿热’,那面游移不定,这个节骨眼上,能有人提一句:‘不如讨个八字,合一合看!’那成败就全看八字好坏了!所以,这一着,在咱们是备而不防,务必深藏不露,到时候自有神效!”

四姨娘心领神会,只悄悄把这些话告了连环,叮嘱她说:“倘有人问起阿筠的八字;或者阿筠自己来问,你可记住,是寅时!”

“我知道。”连环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听说震二奶奶快回去了;我总觉得这件事最好当着她的面谈。震二奶奶好面子,喜欢揽事;照她的想法,这么一件大事,不能别人都知道了,她倒不知道!万一由这上头存了小心眼儿,怎么办?”

“这话倒也是!你的心很细,等我再跟老爷商量。”

这一商量,李煦翻然变计,索性假托李老太太的遣命,希望震二奶奶来做这个媒;而且还备了谢媒的礼物;自然是一份重礼。

※※※

震二奶奶定在腊八那天动身;一有了行期,便得排日子饯行,几个姨娘各做一天的东道。丧服中八音皆遏,只是弄些精致新奇的饮食,说些闲话,图个热闹;而名为替震二奶奶饯行,主客却是曹太夫人,所以四姨娘另作安排,以便避开曹太夫人谈这件亲事。

“明天轮到我,是老太太的三七;匆匆忙忙的,吃得也不安逸。震二奶奶,我跟你商量,明儿下午你什么事也甭管,好好歇个午觉;最好睡足了它。”

四姨娘顿了一下说:“晚上放完焰口,咱们俩清清静静喝一盅;我有好些话跟你说。还有老太太特为交代的一件事,我们老爷让我来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震二奶奶很高兴地,“我也有些话,不说带回去,肠子里痒得慌。”

“那就说定了!不过没有好东西请你。”

其实恰好相反,四姨娘备的这顿宵夜,比谁都来得精致,不但精致,而且名贵,有松江的四腮鲈,也有松花江的银鱼紫蟹,都是进贡的天厨珍品。

锦儿当然也算客,在偏屋另外请她,特地邀了连环作陪;四姨娘吩咐:“锦葵、顺子,你们两个轮班儿,一个在屋陪客,一个就上这里来招呼,回头再换。”

“怎的不把秋月她们也找了来?”震二奶奶问说。

“这有个缘故,回头你就知道了。”四姨娘说:“请上坐!”

“没有这个道理!咱们对坐吧。若是拘束了,就无趣了。”

“说得是!”

四姨娘又要“安席”,也让震二奶奶拦住了;“可惜只得两个人。”她坐下来,手扶着筷子说:“有我表婶在就好了。”

“若是她在,也不致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话中包含的事太多,震二奶奶无法接口,换了个话题;“我那表叔呢?”她问:“明年得续弦吧?”

“白事都还办不过来;那里就谈得到办喜事了?”

一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把震二奶奶的兴致打掉了一大截。四姨娘很快地发觉了,深为不安,自责似地强笑道:“你看我这个人怎么啦?真像苏州人说的,‘吃了生葱’,一开口就惹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