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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官有祖母护着,没有人敢管;长此以往,岂不可虑。四姨娘近来对曹家特感关切,不由得失声说道:“照此说来,竟是没有人能让他怕的了?”
“这倒也不是!总算还有个人,能教他怕。不过要管也难。”
秋月还待往下说时,四姨娘摇摇手拦住了她:“秋姑娘,你别说!等我猜一猜。”她想了一下说:“这个人应该是你们现在的这位老爷?”
曹家现在的“这位老爷”,自然是指曹俯;不过曹家下人都称他“四老爷”,因为曹俯在本生的兄弟中行四。秋月点点头说:“真是一物降一物;那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有见了四老爷,倒像耗子见了猫似地。”
“这倒是怪事!这位四老爷,我也见过;极平和的人,为什么那么怕他?”
“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凭良心说,四老爷真个叫‘恨铁不成钢’——。”
原来曹俯感念伯父栽成之德,恨不得一下子拿曹雪芹教养成人,能够替他的手,承袭织造,才算对得起故去的伯父与堂兄;现存的伯母与寡嫂。所以从曹雪芹刚刚扶床学步时,便板起脸处处管教;曹雪芹就不曾见过“四叔”的笑脸。久而久之,连得曹俯自己都养成了习惯,譬如跟清客谈笑正欢时,只要一见这个侄儿,笑容自然而然地就会收敛。加以这两年只听见曹雪芹如何淘气;曹太夫人如何护短,自更无好脸色给侄儿看;这一下,曹雪芹也就更怕见“四叔”了。
“照这么说,大人或许还会为了孩子呕气?”
“怎么不呕?”秋月对曹太夫人,真是赤胆忠心,唯独这件事上头,为“四老爷”不平,所以不觉其言之激切,“呕的气大了!要不然,四老爷怎么赌气不管了呢?”
这在四姨娘就不解了!“大人为孩子呕气的事,是常有的。说过就算了,”她问:“莫非还真的呕气?”
“由孩子想到别处,事情就麻烦了。”秋月摇摇头,不愿多说:“总而言之,是非多是旁人挑拨出来的!”
“挑拨什么?”
话一出口,四姨娘便悔失言。明明见人家已不愿深谈,却还追问这么一句,倒像是有意追索人家阴私似地;会遭人轻视。
秋月有些为难。不答似乎失礼,照实而答却又像自扬家丑;而且说了真相,责任也很重,万一传到震二奶奶的耳朵里,会生是非。
见她踌躇的神气,四姨娘更觉不安,“我不该问这话!”她说:“反正你总不是挑拨是非的人。”
这句话很投机,秋月觉得跟她谈谈亦不妨;这样转着念头,平时一向为曹俯不平的那股气,不免涌了上来,越发要一吐为快。
“大户人家,那家都有只为讨好,能抹着良心说话的小人!”她说:“四老爷是过分了一点,心是好的;倒有人说,四老爷忘恩负义,欺侮孤儿寡妇,所以眼里容不下这个侄儿!四姨娘你听听,说这种没天理的话!”
“吁!”四姨娘长长地透了口气:“这么挑拨,心可是太毒了一点儿。”
“四姨娘,”秋月赶紧又叮嘱:“这话你可放在心里。”
“当然!我知道轻重。”四姨娘又叹口气:“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一语未毕,只听外面脚步杂沓;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别慌里慌张地、慢慢儿说,别吓着了姑太太!”
四姨娘入耳便知,是吴嬷嬷;听到最后一句,急忙迎了出去,果然是吴嬷嬷带着两个丫头,匆匆而来。其中一个是她屋子里的锦葵。
“什么事?”她问。
“老太太不行了!”锦葵答说:“老爷交代,请四姨娘陪着姑太太去看看。”
听得这一声,四姨娘转身就走;门帘一掀,跟震二奶奶迎面相遇,“怎么?”她问:“是不是该送终了?”
“是的。”四姨娘说:“姑太太上床了吧!”
“起来了。”
于是,震二奶奶、四姨娘跟秋月等人,七手八脚地伺候曹太夫人穿戴好了,搀扶着出了堂屋。只见回廊、甬道、都添了灯火;五六个丫头,每人手里一盏细绢宫灯,高高照着,一递一声地关照:“姑太太走好!”
等曹太夫人赶到,老太太已是气息仅属;满屋子鸦雀无声,阿筠眼圈红红地,拿小手掩着嘴,怕一哭出声来,便好自制。病床的帐子已经撤掉了,连环跪在里床,手拿一根点燃了的纸煤,不断地凑到老主母的鼻子下面,纸煤一亮一暗,证明还有鼻息。就这样,自李煦以下,都是愁眉苦脸地在等候老太太断气。
就在曹太夫人走向床前时,自鸣钟突然“当”地响了起来;大家都吓一跳,床上却并无动静。等钟声一歇,李煦说道:“十一点,交子时了。”
曹太夫人没有理他的话,做个手势,只有震二奶奶懂,将烛台挪一挪,能照到病人脸上。于是曹太夫人俯下身去喊道:“娘,娘!”
居然有了反应,老太太动了一下;震二奶奶便帮着喊:“太姥姥、太姥姥!姑太太特为从南京来看你老人家。你老知道不?”
“娘,娘!”曹太夫人也说:“女儿来看你老人家。”
像出现了奇迹,老太太竟能张眼了!震二奶奶赶紧亲自将烛台捧过来,照得她们白头母女彼此都能看得清楚;老太太昏瞀的眼中,突然闪起亮光,涌现了两滴泪珠。
“娘,娘!你别伤心。”曹太夫人用抖颤的手指去替她抹眼泪;但等手指移开,双眼又复合上了。
震二奶奶立即将烛台交给在她身旁的四姨娘,伸手到老太太鼻孔下一探,脸上浮起了一阵阴黯。
接着是连环拿纸煤去试,一缕青烟,往上直指,毫无影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于是阿筠失声一恸,大大小小都跪了下来,一齐举哀;走廊上的下人,亦复如此。然后哭声一处一处往外传;间壁织造衙门的官员匠役亦都知道老太太终于去世了。
“姑太太、老爷、各位姨娘、大爷,”吴嬷嬷跪在地上大声说:“请保重身子,不要再哭了!老太太福寿全归,喜丧。”
江南有“喜丧”这个说法。老封翁、老封君,寿跻期颐,享尽荣华,死而无憾,不但无足为悲;而且留下有余不尽的福泽,荫庇子孙,反倒是兴家的兆头。
这个安慰孝子贤孙的说法,很有效果;首先是大姨娘住了哭声,来劝“姑太太节哀”,接着李煦为震二奶奶劝得收拾涕泪,衔哀去亲自料理老母的后事。
“老太太养我六十五年,罔极深恩,怎么样也报不尽!”李煦垂着泪对总管及其他管事的奴仆说:“这最后的一件大事,务必要办得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你们总要想到老太太平时待你们的好处,尽心尽力去办。”
“怎么敢不尽心尽力?不过,老太太一品诰封,寿高九十三;这场丧事要办得体面,金山银山都花得上去,总要请老爷定个大数出来,才好量力办事。”
钱仲璇的话刚一完,李煦就接口答说:“一点不错,量力办事!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是!”钱仲璇答应着,不作声也不走,像是有所待;又像是有话不便说的模样。
李煦心里有数,便即说道:“你把刘师爷请来!”
刘师爷名叫刘伯炎,专管内账房;听得老太太故世,知道这场白事,花费甚大,一个人披衣起床,正对着灯在发楞,想不出那里可以凑出一大笔银子来?只见钱仲璇推门而入,心知是来商量筹款,不由得便叹了一口气。
“你老别叹气!天塌下来有长人顶。”钱仲璇说:“请吧,上头在等。”
“怎么?今天晚上就要找我?”
“怎么不找?”钱仲璇学着李煦的口气说:“‘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哼!”刘伯炎冷笑:“该花的,只怕也未见得花得起!”
“刘师爷,”钱仲璇正色说道:“我劝你老,犯不着说这话!”
刘伯炎比较算是有良心的;听得他这话,不免微有反感,正在想跟他辩一辩时,钱仲璇满脸诡秘地走了近来,便先闭口,听他说些什么?
“刘师爷,人不为己,男盗女娼!你老也得看看风色;从出了夏天那件事,都说这家人家要完了!照我看,不但要完,还怕有大祸;你老一家八口,三位小少爷还都不上十岁,也要趁早为自己打算打算。”
刘伯炎一惊,“怎么会有大祸?”他问:“会有什么大祸?”
“你老倒想想看,”钱仲璇将声音压得更低:“出那么一件丑事,把个九十三岁的老娘,活活气死。皇上饶得了他吗?”
“皇上不见得会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不会有人写摺子密奏吗?”
“啊!”刘伯炎恍然大悟,失声说道:“这麻烦可大了!”
“是啊!”钱仲璇紧接着他的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刘师爷,你犯不着垫在里头,应该自己留个退步。反正是不了之局,你劝也没用;说不得只好先顾自己,是最聪明的。”
“等我想想。”
“此刻不必想了,请吧!你老只记住,上头怎么交代,你怎么答应。明天等我来替你老好好想条路子,包你妥当。”
刘伯炎点点头,抱着账本来到上房;李煦正赶着成服以前在薙头。有不相干的人在,不便商量,只说了些慰唁的话,静静等到他薙完了头,才谈正事。
“这场白事,不能不办得体面些,不然会有人批评。唉!屋漏偏遭连夜雨,伯炎兄,你得好好替我张罗一番。”
“老太太的大事,当然不能马虎。”刘伯炎皱着眉头说:“不过,能张罗的地方,几乎都开过口了。”
“如今情形不同,停尸在堂,莫非大家都不讲一点交情?”
“有交情的人都在扬州,来去也得几天工夫。”
刘伯炎指的是扬州盐商;而李煦指的是本地跟织造衙门有往来的商人。两下话不合拢,就有点谈不下去了。
“这先不去说它了!”李煦问道:“可有那一笔现成的银子,能先挪一挪?”
刘伯炎想了一下答说:“有是有一笔,不过还没有收来。”
“是那一笔?”
“内务府的参款。”
“对了!”发现有款子先可挪用,李煦愁怀稍宽,急急问道:“有一万五千银子吧?”
刘伯炎看了账回答,内务府库存六种人参,总共两万多斤,分交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价卖。苏州织造分到七百三十八斤,应售到一万七千二百余两银子;收过三千两,还有一万四千二百余两银子可收。
“先收这笔款子来用。”李煦拱拱手说:“伯炎兄,务必请你费心!此外,请你再看看,溧阳的那四百亩田,是不是索性找价,卖断了它?”
“这怕有点难。上次找过一次价了;如今就肯再找,数目也有限。”
“再说吧!”李煦挥手说:“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务必先把那笔参款催了来!”
等刘伯炎一走,李煦将四姨娘找了来说:“两件大事,一件是钱,一件是人。总算有一件事有着落了;还有一件,索性也办妥了它。你陪我去看看姑太太吧!”
“姑太太也要歇一歇;四更天了,转眼天亮,就有人来,她这么大年纪,睡不到一个时辰。何必?”四姨娘又说:“等把老太太料理好了,我还有件事,非得今天夜里把它办好不可。”
“什么事?”
“咦!你忘了吗?”四姨娘低声说道:“老太太的那两个柜子,要趁今天晚上料理;白天不方便。”
“啊!”李煦心头又是一喜,“真是!我倒差点忘了。”他略停一下又说:“这得找人帮着你才好。”
“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外面在报:“震二奶奶来了!”
“来得正好!”李煦说道:“等我当面先托她。”
这时丫头已高高打起门帘,四姨娘紧两步出房门,搀着震二奶奶的手说:“有什么事,叫人来说一声,我不就过去了?还用得着你亲自劳驾!”
“我家老太太有几件事,着我来跟舅太爷当面请示。”
“好,好!”李煦也迎了出来,一叠连声地:“请屋里坐,请屋里坐!”
震二奶奶进屋请了安,站着说道:“明儿一早想打发人回南京取东西,老太太着我来问一声儿,打算停灵多少天?”
这意思是很明白的,曹太夫人要等出了殡才回南京;停灵的日子久,便住得久,不论在此作客,或是自己的家务,都得有个安排。
“震二奶奶你先请坐下来,咱们好好商量。”
“坐嘛!”四姨娘拉着她一起坐下;又关照丫头:“把老爷的燕窝粥盛一碗给震二奶奶。”
“四姨娘,别张罗!”震二奶奶按着她的手说:“我等请示完了,还得赶回去忙着打发曹福回南京。”
“别忙!”李煦接口说道:“你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今天十一月十五,过年只有一个半月了;一交腊月,家家有事,赶到年下出殡,累得亲友都不方便,存殁都不安心。可是停个十天半个月就出殡,震二奶奶,我这个做儿子的,心又何忍。”说着眼圈一红,又要掉泪了。
“舅公别伤心!事由儿赶的,也叫没法。我听老太太说,按咱们旗下的规矩,停灵少则五天,多也不过三十一天;咱们就扣足了它,腊月十六出殡。舅公,你看呢?”
李煦尚未答话,四姨娘已满口赞成:“通极,通极!照这样子,再也没有得挑剔的了!”
“衡情酌理,确是只有这一个日子。”李煦说道:“请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是接三,得姑太太‘开烟火’——”
“这,”李煦抢着说道:“姑太太就不必管了!到时候应个名儿行礼就是。”
“舅公,你老听我说完。”震二奶奶不慌不忙的说:“接三开烟火,是姑太太尽的孝心,上供之外,还要放赏;不能我家老太太做了面子,倒让舅公花钱。我家老太太叫我来跟舅公说:一切请舅公费心,关照管家代办;务必体面,不必想着省钱两个字。”说到这里,她向外面叫一声:“锦儿,你们把东西拿来。”
锦儿是震二奶奶的丫头;跟曹太夫人的丫头夏云应声而进,两人四手,都提着布包的白木盒子,显得很沉似地。李煦一看就知道了,是金叶子;每盒五十两,一共是两百两金子。
“何用这许多?”李煦说道:“一半都用不着。”
“当然,也不一定都用在接三那天。”
原以谊属至亲,量力相助;“姑太太”早就打算好了的。李煦便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就没话说了。”
“第三件,老太太的意思,舅公也上了年纪,天又这么冷;做孝子起倒跪拜,别累出病来,看能不能让表叔代劳?”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姑太太说,不必惦着,我自己会当心。”
“是!”震二奶奶接着又说:“再有一件,太姥姥也是宫里的老人,舅公该代她老人家上个临终叩谢天恩的摺子。”
“啊!说的是。”李煦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摺子上不知道怎么措词?”
“震二奶奶,你又把我考住了!这会儿,我可实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少不得要提到病因。”震二奶奶面无表情地说:“我家老太太让我提醒舅公,这上头宜乎好好斟酌。”
话中大有深意,李煦凝神细想了一会,不由得由心里佩服“姑太太”的见识。江苏一省,能够密摺奏事的,算起来总有上十个人;这些密摺,不比只言公事,发交部院的“题本”;乃是直达御前,无所不谈。家门不幸,出了这件新闻,平时有交情的,自然有个遮盖;有那面和心不和的,譬如巡盐御史张应诏,少不得直言无隐,甚至添叶加枝,落井下石。如果自己奏报老母的病因,与张应诏之流所说的不符,一定会降旨诘实,那时百口莫辩,关系极大。
不但要据报奏陈,而且还要奏得快,因为这等于“遗疏”,照规矩,人一咽气就得递。于是,李煦趁四姨娘去接收那两个柜子的功夫,一个人静悄悄地来办这件事。先交代丫头,传话出去,通知专跑奏摺的曹三即刻收拾行李;然后挑灯拈毫,写下一个奏摺:
***
窃奴才生母文氏,于十一月初五日,忽患内伤外感之症,虽病势甚重,心神甚清,吩咐奴才云:“我蒙万岁隆恩,赏给诰封。就是历年以来,汝面圣时节,必蒙问及,及今秋孙儿热河见驾,又蒙万岁温颜垂问。我是至微至贱之人,竟受万岁天高地厚恩典。倘我身子不起,汝要具摺为我谢恩。我看你的病已经好了,尽心竭力为主子办事。若论我的寿,已是九十外的人了,你不用悲伤。”奴才生母文氏,病中如此吩咐;十一月十五日子时,永辞圣世,母年九十三岁,奴才遵遗命,谨具摺代母文氏奏谢,伏乞圣鉴。奴才煦临奏不胜悚惶之至。
***
写完检点,自觉“忽患内伤外感之症”八字,含蓄而非欺罔,颇为妥当;此外亦无毛病,可以封发了。
可是,年近岁逼,既有家人进京,照例该送的“炭敬”,自然顺便带去。转念到此,心事重重——京里该应酬的地方,是有单子的,从王府到户部的书办,不下四十人之多,一份炭敬十二两银子起码,多到四百两;通扯八十两银子一个,亦须三千二百两银子;此外还须备办土仪,光是冬笋,就得几十篓。往年一到十一月,便已备办齐全,此时已装运上路。而今年,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还有年节送礼这件大事未办;说来说去怪当家人不得力!
于是,李煦自然而然又想到了鼎大奶奶!心里又惭又悔,又恨又悲,自己都不辨是何滋味?
就在这时候,听得窗外人声杂沓,四姨娘带着一群下人回来了;粗做老妈子抬进来两个箱子,轻轻放在地上,随即退了出去。
“念‘倒头经’的和尚、尼姑快来了!”四姨娘吩咐:“你们到二厅上去看看,大姨娘一到,赶快来通知我。”
看她脸色落寞,李煦的心也冷了;但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有些什么东西?”
“喏,都在那里?”四姨娘将嘴呶一呶:“除了一桌金家伙,筷子还是象牙包金的,就没有什么好东西了?”
“怎么会呢?”李煦问道:“莫非平常走漏了?你问过连环没有?”
“怎么没有问过?”
“她怎么说?”
“还说什么?便宜不落外方!老太太在日,都私下给了孙子,去养戏班子了!”
“怪不得!”李煦倒抽一口冷气:“有人告诉我,前两年他置一副戏箱,花了三万银子;我问他,他还不认。看来是确有其事。”他又跺一跺脚:“我这个家,都毁在这个畜生手里!”
“你也别骂他!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是什么时候?还说这个!”李煦又气又急:“曹三进京递摺子,今天就走,年下该送的礼,一点儿都还没有预备,怎么办呢?”
“家里落了白事,还送什么年礼?没那个规距!”
“话是不错。不过,不打点打点,总不大好。”
“打点跟送年礼是两回事。”四姨娘叹口气:“本以为老太太总有十万八万的东西留下来,那知‘哑巴梦见娘’,岂但一场空欢喜,而且有苦说不出!”
话是很俏皮,可是李煦无心欣赏,“别提这些闲白儿了!”他催促着:“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先弄个两千银子出来,在京里点缀点缀?”
“就有两千现银子,也不能让曹三带去;还是得托人在京里划个账,不急在一时。”
“怎么不急?是托谁划账,京里跟谁去取?取了来怎么送?不都得这会定规好了,告诉曹三?”
四姨娘不作声,坐下来交替着将腿架在膝头上,使劲地捶了一会;方始说道:“依我说,不如就拿姑太太送的两百两金叶子,让曹三带去,倒也省事。不过,腊月里的道儿,怕不平靖。”
“算了,算了!正倒霉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李煦也有了主意:“就让曹三晚一天走吧!尽今天这一天把事情都办妥当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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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上下忙到天亮,李老太太的灵停好了,停在二厅;窗槅子已经拆了下来,西北风“呼溜、呼溜”地刮进刮出,吹得一个个发抖,走廊上东面八个和尚念倒头经;西面八个尼姑念往生咒,冻得念经咒的声音都打哆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