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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只有你知道了!我也不敢问;传出去说是老太太还没有归天,已经在打两个大柜子的主意了。反正钥匙归你管,你是有良心的,老爷跟我都很放心。”
“有良心”三字听来刺耳。看样子四姨娘对老太太的私房,所望甚奢;倘或那时开出柜子来,不如想像之多,疑心她暗中做了手脚,可是洗不清的嫌疑。
这样一想,连环觉得钥匙以早早交出去为宜;不过毕竟受老太太的付托,似乎不便擅专,但又不宜在此时到病榻前去请示。至于钥匙交出去以后,还要防四姨娘误会,以为自己接收了那两个大柜子,可以自由处置;那时要拦住她可就不容易了。
话虽如此,只要说明白了,也就不碍。于是她仔细想了一会,将拴在腋下钮扣上的一串钥匙取下来,捡出两枚,托在手中说道:“四姨娘,两个大柜子的钥匙在这里。如果四姨娘不让我为难,我这会儿就可以交钥匙。”
“连环,”四姨娘立即接口:“我怎么会让你为难?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虽说有钥匙就可以开柜子,我可是从来不敢私下去开。钥匙交了给四姨娘以后,我想把柜子先封一封。四姨娘看呢?”
“应该,应该!先封一封柜子,等老太太好了再说。”
“是!”连环又问:“如果老太太跟我要钥匙,我不能说已经交给四姨娘了。那时候该怎么办?”
“自然仍旧还你,免得你为难。”
连环做事很爽利,即时将钥匙交了出去;随又用红纸剪了两个吉祥如意的花样,满浆实贴在柜门合缝之处,权当封条。
※※※
像油干了的灯一样,李老太太已到了在烧灯芯的地步。虽未昏迷不醒,但已迹近虚脱;李煦总算是有孝心的,一天三四遍来探视;但从未能跟老母说一句话。事实上李老太太已说不动话了;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了,仅存一息而已。
后事是早就在预备了。搭席棚的、赁桌椅的、茶箱、堂名、贷器行,以及许多可以做丧家生意的店家,都在注视着、预备着、传说着,织造李家年内要办一场大丧事。
“外头都是这么在说,要省也省不下来。”李煦跟四姨娘说:“索性敞开来办一办;大大做它一个面子。”
四姨娘不答;好久才说了句:“我何尝不想要面子?”
“我想过了,老太太总留下点东西,都花在老人家身上,也差不多了。”
“亏空呢?”四姨娘问道:“不说了,指望着拿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多少弥补了亏空,对皇上也有个交代。”
“那是我算盘打错了。”李煦乱摇着手说:“窟窿太大,一时补不起来。太寒酸了,反教人起疑心;以后就拉不动了!你得知道,我如今不怕亏空;要能在皇上说得出,我的亏空是怎么来的?平时散漫惯了,遇着老太太最后这桩大事,倒说处处打算?你说,换了你会怎么想?”
“无非,无非说是李家不如从前了!”
“光是这句话,就教人吃不了兜着走!而况还有别的说法,一说是,都说李某人慷慨成性,大把银子送人,原来都是胡吹乱嗙。要不然,怎么他九十三岁的老娘没了,丧事会办得这么省俭呢?”
“这话倒也是!”四姨娘微喟着:“真是,场面撑起来容易,收起来可就难了!”
“这还在其次,最怕的是,有人悄悄儿写个摺子到京里,说李某人为老母饰终,草草了事;皇上心里自然会想:原来李某人孝顺的名儿是假的!那一来不送了我的忤逆?”
听这一说,四姨娘顿觉不安,“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她说:“照这么看,不但丧事不能不体面;应酬上头也不能疏忽。”
“一点不错!”李煦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唤着四姨娘的小名说:“阿翠,我今年这步运坏得不得了!不过,连出两场丧事,倒霉也算倒到头了。如今是起死回生的要紧关头,出不得一点错;不然,一着错,满盘输。”
听得这话,四姨娘顿觉双肩沉重;收敛心神,很仔细地想了一下说:“老爷,这副担子我怕挑不动!”
“我知道,我知道!这么一场大事,当然要我自己来办。不过。有一层——,”李煦突然顿住,皱着眉想了一下说:“阿翠,你只管应酬官眷好了!”
听得这话,四姨娘一时不辨这分责任的轻重;细想一想,不由得自惭;由自惭而自恨;而为了大局,终于不能不万分委屈地说了出来:
“我倒是有八面玲珑的手段,也要使得出来才行啊!”
“怎么呢?”李煦似乎很诧异地。
四姨娘有些恼了,“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着?”她气冲冲地说:“一屋子的红裙子,教我往那里站?”
“啊——!”李煦将声音拉得很长,要教人相信,他真个是恍然大悟。
其实,连四姨娘都知道,他是故意使的手段。官眷往来,最重身分;世家大族,更严于嫡庶之分,一屋子明媒正娶,着红裙上花轿的命妇,四姨娘的身分不侔,根本就说不上话。再说,就是姨太太出面,论次序也轮不到四姨娘。
这些李煦早就想到了,不过怕伤了四姨娘的心,不便直说;所以盘马弯弓,作了好些姿态,才逼得她自己说了出来。也就因为体谅他这片苦心,所以四姨娘虽是自惭自恨,却仍能平心静气地跟他谈得下去。
“你看怎么办呢?”她说:“看来只有请几位陪客太太。”
“请谁呢?”李煦说道:“礼节上最重‘冢妇’,辈分高低倒不甚相干。”
那里还有‘冢妇’?四姨娘心想,这步霉运都是冢妇上来的。
“也不光是陪官眷。”李煦又说:“倘或老太太不在了,李家三代中馈无人;只有在至亲的内眷之中,暂且请一位来当家。旗门的老规矩,原是有的。”
四姨娘是说得一口吴侬软语的本地人,不甚清楚“旗门的老规矩”;只觉得这个办法在情理上也说得通,因而点点头说:“也只有这个法子。不过,倒想不起来族里有那家的太太、奶奶能请来帮这个大忙?”
“族里怎么行?”
李煦兄弟六个,或者游宦四方,或者株守家园;到苏州来投奔的族人,都是五服以外的疏宗;再说,也没有上得了“台盘”的人。
“这不是摆个名目。”李煦又说:“内里要能压得住;对外,要能应酬得下来,一露怯,就让人笑话了。”
“照老爷这么说,只有至亲当中去找;”四姨娘紧接着说:“至亲当中,谁也比不上曹家的震二奶奶。”
“果然!只有她。”李煦正一正脸色说:“阿翠,心地再没有比你更明白的;把曹家震二奶奶请了来暂且当家,这里头的意思可深着呢!你慢慢儿琢磨透了,就知道该怎么样看待震二奶奶。”
四姨娘心思灵敏,经李煦这一点,自然很快地就能了解其中的深意。震二奶奶,也就是鼎大奶奶娘家的“英表姊”;若按夫家的辈份算,她比鼎大奶奶矮一辈。曹家都取单名,以偏傍分辈份,李煦的妹夫曹寅这一代,是宝盖头;第二代是页字傍;第三代是雨字头。震二奶奶即是曹震之妻;曹震是曹寅的远房侄孙,若按李曹两家的戚谊来说:震二奶奶应该管鼎大奶奶叫表婶。不过高门大族,这种错了辈份的情形,往往有之;唯有各论各的亲,叫做“乱亲不乱族”,所以鼎大奶奶不妨以长敬幼,管震二奶奶叫表姐;但震二奶奶却得按夫家的规矩,管鼎大奶奶叫表婶。
这震二奶奶是个极厉害的脚色,而在曹寅家又有特殊的身分;原来他是曹颙之妻马夫人的内侄女。
曹太夫人——李煦的胞妹,自从独子早夭,将马夫人的遗腹子视如命根子;对于寡媳更有着一份莫可名状的感情,既爱她幽娴贞静,又怜她年青守寡,更感激她为曹家留下了亲骨血,还期望她将来能抚孤成人,不坠家声。所以凡可以表示她重视马夫人的举措,都会毫不迟疑地去做;震二奶奶既是马夫人的内侄女,人又精明能干得非须眉可及,那么,这个家不让她当,又让谁来当?
四姨娘在想,为这场大丧事,特意请震二奶奶到苏州来代为持家,他人会怎么想呢?首先是老姑太太——曹太夫人会有好感;即令对她的这个“大哥”有所不满,亦不忍再言,而且必然会有资助。其次,是局外人看来,李、曹两家毕竟是不分彼此的至亲,患难相扶,同枯同荣,目下李煦的运气似乎不大好,但有曹家帮衬,亦无大碍。至于震二奶奶,是精明强干的人,必是争强好胜的人,人家给了她这么大一个面子,岂有不抖擞精神,照料得四平八稳的?或者什么地方还缺一大笔,她私下挪一项可以暂缓的款子来垫上,亦非意外之事。
于是她说:“既然请了人家,礼数上可差不得一点儿。我看,把太太的屋子收拾出来让她住吧!”
这是指李煦的正室,六年前故世的韩夫人所住的那个院落。以此安顿震二奶奶,足见尊重;而四姨娘作此建议,亦足见她将其中的深意,琢磨透了。李煦自是欣慰不已。
“也得先着个人去请。”四姨娘又说:“免得临时张皇。”
“不用!姑太太就要来了;她这个侄孙媳妇,是一定陪着来的。到时候我亲自求她就是。”
※※※
李家的这个姑太太——曹太夫人跟李煦同父异母,但情分上从小与她的庶母文氏投缘;在道理上,这个庶母是“扶正”过的,所以不管从那一点来说,她都应该来送终。而九十三岁的李太夫人,似乎也要跟这个白头女儿见了最后一面,才能安心瞑目。
姑太太归宁,在李家一向视作一件大事;这一次非比寻常回娘家,更显得郑重。从坐船由镇江入运河开始,一路都有家人接应探报;船到苏州金阊门外,早有李鼎特为穿上五品公服,带领家人在迎接。码头上一字排开八乘轿子,头一乘是李煦的绿呢大轿,供曹太夫人乘坐;第二乘蓝呢轿子,是替震二奶奶预备的,另外是六乘小轿——带了六个丫头,曹太夫人四个;震二奶奶两个。
人未上轿,李家跑外差的家人已回府通报。五房姨娘、总管、嬷嬷都穿戴整齐,在二厅上等候。李煦是在花厅上听信,要等曹太夫人下轿时,方来迎接。
两名总管自然是在大门口迎候;只见“顶马”之后,李鼎像状元游街似地,骑着一匹大白马在轿前引导,惹得左近机户家的妇人孩子,都奔了来看热闹,年长些的跟年轻的媳妇在说:“李家的这位姑太太,还是曹大人在扬州去世的前一年,回过娘家,算来九年了。回来一趟好风光!姑太太手面也阔;见面磕个头,叫一声‘姑太太’,便是五两的一个银锞子。如今,怕没有从前那样阔了!”
在轿中的曹太夫人,同样地亦有今昔之感。那时正是家运鼎盛之日,在阊门外登岸时,长、元、吴三县都派人来照料;衙役弹压开道,一路不绝;甚至江苏巡抚张伯行亦派“戈什哈”从码头护送进城。
张伯行是有名的清官,脾气耿直,难得假人以词色:所以,对曹太夫人这番礼遇,为苏州人诧为新闻,谈论不休。那才是真有面子的事!
此番重来,再无当时的风光。但想到夫死子亡的两次大风大浪,居然都经历了来;至今回忆,恍如隔世。万事都由天,半点不饶人,何苦争强好胜,何苦费尽心思!但得风平浪静地守得孙子长大成人,于愿已足。
这样想着,自然心平气和,什么都看得淡了;就想到弥留的老太太,也不是那样凄恻恻地只是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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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呢、蓝呢两顶轿子,缓缓抬进二厅;抽出轿杠,李鼎上前揭开轿帘,曹太夫人刚一露面,已一片声在叫:“姑太太、姑太太!”
曹太夫人不慌不忙地让李鼎扶着出轿;伸一只手抓住比她只小三四岁的大姨娘的手腕子,颤巍巍地说:“娘怎么了?”
一厅的人、姨娘、丫头、总管嬷嬷,原都是含着笑容的;听得姑太太这头一句话便问老太太,无不感到意外,而表情亦随之转移,一个个拉长了脸,皆是哀戚之容。
“不行了!”大姨娘答说:“一口气不咽,看来就为的是等着见姑太太一面。”
“喔,”曹太夫人又问:“还能说话不能?”
“能说也只是一句半句。”
曹太夫人还想说什么;震二奶奶已抢在前面说道:“你老人家也是!人都到了,还急什么?有这工夫,何不先见个礼,顺便歇歇腿,不就好瞧太姥姥去了吗?”说着,便亲自上前来搀扶。
“震二奶奶说得是!”四姨娘接口:“姑太太必是累了,先好好息一息。”接着又对震二奶奶说:“你也请进去吧!这里都交给我了。”
所谓“这里”是指曹太夫人带来的箱笼行李;四姨娘督同吴嬷嬷、逐件检点,送到韩夫人生前所住的那个院落;五开间带前后厢房,足可容纳曹家两主六仆,四姨娘在每间屋子看过,陈设用具,一样不缺,方始来到专为接待内眷之用的牡丹厅。
厅上的人很多,却只有李煦与曹太夫人对坐在椅子上说话,大姨娘也有个座位,在柱脚的一张方凳子上。此外都是站着,不过嬷嬷丫头站在窗口门边;李家的几个姨娘跟震二奶奶站在椅子背后。
四姨娘悄悄跨入门槛,直奔站在曹太夫人身后的震二奶奶。震二奶奶便急急地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我给你捎了好东西来。”
于是手牵手到了一边,紧挨在一起坐下;四姨娘说:“只要你来了,就是一天之喜;还捎什么东西给我?”
“前年有人送了一张‘种子方’,说是其效如神;那时你带信来要,偏偏一时不知道塞到那儿去了。说来也真巧,临动身以前,我心里在想,李四姨要过这张方子,倒找一找看!那知居然一找就找到。我替你带来了。”震二奶奶笑道:“明年这时候可别忘了让我吃红蛋!”
“多亏你还记着这么一件事。前年是一时没有想开,才捎信跟你去要。说实在的,就要了来也没有用。震二奶奶,你倒想,他多大年纪了,我还指望这个?”
“那也不尽然。我爷爷八十一岁那年,还替我生了一个小叔叔!”震二奶奶很关切地说:“我看舅公跟四十几岁的人一样;四姨,你别当这是个笑话,若是有了小表叔,你就不是老四了!”
“我知道!”四姨娘深深点头;但只是表示感谢,并不愿接纳她的意见。
震二奶奶最能察言观色,一见如此,便不再谈种子方;问出一句她早就想找人去问的话。
“我那表婶儿是怎么回事?”
大家巨族,攀亲结眷,关系复杂,称呼常是乱的;不过晚辈对长辈,必按着规矩叫,震二奶奶口中的“舅公”是称李煦、“小表叔”意指四姨娘未来的儿子;这里的“表婶”,自然是指她的表妹鼎大奶奶。
“唉!冤孽!”四姨娘轻声叹气;回头望了一下又说:“说来话长,我慢慢儿告诉你。”
“我睡那里?”
“南厅,跟姑太太对房。”
“你知道我有择席的毛病。”震二奶奶说:“今天头一天,你可得陪陪我。”
四姨娘知道她要作长夜之谈,自己也正有好些心事要向她诉说,所以一诺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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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真想亦想不到!我也不知道打那儿说起?总而言之,天下没有比这件事再窝囊的。”说着,四姨娘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我在南京听说,琪珠一头栽在荷花池里,跟表婶的死,也有关系。四姨,你说那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不能做人了。”
“怎么?”震二奶奶试探着问:“莫非是她害了表婶一条命?”
“也差不多。”
“这就奇怪了!”震二奶奶皱紧眉头在苦思,“表婶寻短见,当然也是自己觉得不能做人了。难道是琪珠害得她这样?”
“也可以这么说。”四姨娘放得极低的声音:“那天下午,小鼎媳妇在屋子里洗澡,有人闯进去了,正在缠不清的那会儿,琪珠在大厨房摇会回来,一推门知道不好,想退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有这样的事!”平时从无惊惶之色的震二奶奶,目瞪口呆地,好一会才说了句:“表婶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不过,也怪不得她。”
“那么怪谁呢?喔,”震二奶奶想起顶要紧的一句话:“闯进去的倒是谁啊?”
四姨娘摇摇头,“你想都想不到的!”她凄然地又说一声:“冤孽!”
震二奶奶倒是一下子就猜到了,但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敢追问。踌躇了好半天,觉得胸前堵得难受;心想还是要问,问明了不是,心里不就舒服了吗?
但是,她觉得不便直问其人,问出不是,是件非常无礼的事。所以由旁人问起:“是跑上房的小厮!”
“跑上房的小厮跟着小鼎到热河去了。”四姨娘又说:“不是下人。”
“那么是住在偏东院子里的绅二爷?”
“也不是。”
“那,”震二奶奶用失望的声音说:“我可猜不透了。”
“谁也猜不透!是他。”四姨娘在嘴唇画了个八字,意示是有胡子的。
震二奶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真的吗?”她说:“怎么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
“我早说了,冤孽!七凑八凑,都凑在一起,才出这么一场大祸!”
震二奶奶心潮起伏,好半天定不下来,把要问的话,想了又想,拣了一句话说出口:“那么,表叔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我想,他知道了!”
“老太太呢?当然得瞒着?”
“是啊!连小鼎媳妇的死,都瞒着的,只说她到府上作客去了。可是要瞒得住才行啊!冬至都到了,一个当家的孙媳妇,再是至亲,也不能赖在人家那里不回来。老太太天天催着小鼎到府上去接他媳妇回来。小鼎没法子,只好躲她老人家;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
“自然很伤心啰!”
谈到这里,只听娇嫩的一声咳,房门慢慢地推开,四姨娘的丫头顺子跨进来说:“姑太太打发人来了。”说罢,往旁边一闪;震二奶奶便站了起来迎候。
进来的是曹太夫人四个大丫头之一的秋月——总有三十年了,曹太夫人一直用四个管事的丫头,最初按春夏秋冬排行,春雨居长,其次夏云、秋月、冬阳;以后遣嫁的遣嫁,被逐的被逐,每缺一个总补一个,顶着原来的名字,而资格上名不符实了,如今是秋月居长,跟震二奶奶同年,都是二十六岁,这样年纪的管事的丫头,身份上也就跟伺候过三、四代主子的嬷嬷们差不多了,所以震二奶奶不敢怠慢。四姨娘也懂旗下包衣人家的习俗,敬重奴仆即等于敬重自己;而况又是主人,礼下一等,因而也是手扶着桌子站着。
秋月一进门,自然是先含笑跟四姨娘招呼;然后向震二奶奶说道:“都已经睡下了,忽而想起一件事要交代,请二奶奶去一趟。”
“这可怎么办呢?四姨娘在我屋里——。”
“你别管我!”四姨娘不等震二奶奶话毕,便抢着说道:“请吧!我在这儿等你。”
“尽管请吧!”秋月也说:“我替二奶奶陪客。”
“对了!你替我陪着!我去去就来。”
“真是!”四姨娘目送着震二奶奶的背影说:“你们府里也真亏得有这么一位能干的人当家!”
“说得是。”秋月很谦恭地回答。
“秋姑娘,你请坐啊!”
“四姨娘千万别这么称呼!叫我秋月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你是姑太太面前得力的人;又是客。秋姑娘,你请坐!不必客气;坐了好说话。”
秋月依旧守着她的规矩,辞让了半天,才在一张搁脚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芹官长得有桌子这么高了吧?”
“早有了。”秋月答说:“六岁的孙子,看上去像十岁。”
“倒发育得好?”
“壮得像个小牛犊子。”
“阿弥陀佛,要壮才好!”四姨娘说:“姑太太也少操多少心。”
“何尝省得了心?上上下下,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这回不是震二奶奶拦着,还把那个‘小霸王’带了来呢!”
“怎么呢?”四姨娘问道:“想必是爱淘气,所以教人不放心?”
“正是这话。淘气得都出了格了!有次玩儿火,差点把房子都烧了!”
“这么淘气,就没有人管他一管?”
“我家‘老封君’的命根子,谁敢啊!”
秋月口中的“老封君”,便是曹太夫人;她的“命根子”自然是芹官——曹颙的遗腹子,单名一个沾恩与沾衣双关的沾字;又因为落地便是重孝,“泣下沾衣”之衣,自然是“麻衣如雪”;却又怕养不住,名字上不敢把他看得重了,所以依“芹献”之意,起号“雪芹”,小名“芹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