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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说怎么死的?”
“说了!说大奶奶寻了短见。总管老爹说,大奶奶是身子太弱,当这么大一份家,累得喘不过气来,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大家念着大奶奶死得苦,务必勤快守规矩,别打架、别生是非;不然大奶奶死了也不安心。”
“你还听见别的话没有?”
“没有!”小福儿答得十分爽脆。
“琪珠呢?是怎么死的?”
“自己投荷花池死的。”小福儿答说:“捞起来已经没有气了,吐出来一大滩泥水。”
“另外,”李鼎踌躇了一下又问:“还听见了什么没有?”
“没有!”小福儿慢吞吞地,摇着头说:“我们在外头的,向不准随便打听里头的事。”
这话似乎是个漏洞,仿佛这件事值得打听似地。“那么,绅二爷呢?”他问:“你听绅二爷跟你怎么说。”
“绅二爷从不跟我们谈里头的事。”
“嗯。”李鼎只有一个人喝闷酒了。
小福儿见他再无别话,脸色阴郁,逡巡退去。等他走到廊上;柱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悄悄追出来一把攥住他的肩;等他受惊回过头来,只见柱子似笑非笑地瞅着,不由得心里有气。
“干嘛呀?吓我一大跳!”
“这儿就你一个人?”柱子问道。
“是呀!怎么样?”
“你想不想赚五两银子?”柱子压低了声音问。
听这一说,小福儿笑逐颜开,“怎么个赚法?走,走!”他说:“到我屋里说去。”
小福儿住的是加盖的一间小房,旁边有一道紧急出入的便门,开出去就是通大街的一条夹弄。
“小福儿,便门的钥匙在不在你那儿?”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管,你只老实说就是。”
“钥匙是在!好久没有用,不知道搁那儿去了?等我想一想。”小福儿想了好一会,记起来了;打开一个抽斗,一找便有。
“好!你五两银子赚到手了。”
接着,柱子扳住小福儿的肩,咕咕哝哝地说了些话。小福儿面有难色;禁不住柱子软哄硬逼,终于答应了。
于是,柱子复回堂屋,但见李鼎意兴阑珊,右臂搁在桌上,手扶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见他进去,便即说道:“你叫小福儿把绅二爷的房门开了,我躺一会儿。”
“大爷,”柱子含着鬼鬼崇崇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去把王二嫂找来,陪大爷聊聊,好不好?”
一听这话,李鼎眼中有些生气了,不过随又颓然:“算了!”他说:“那有心思干这个?”
“大爷不是在打听大奶奶临终的情形吗?也许她在外头,知道得还多些。”
这句话打动了李鼎,精神便觉一振,“妥当不妥当?”他踌躇说:“别闹笑话!”
“妥当之至!这儿只有小福儿一个人,我跟他说好了。大爷,你看,”柱子将那柄已长满铁锈的钥匙一扬:“这东西他都给我了。我这就去,把她领了来陪陪大爷;回头我跟小福儿俩轮班坐更,到五更天我会到窗外来通知,开门把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
像这样牵线拉马的把戏,柱子干过不止一回;李鼎等他一走,忽然觉得有了些酒兴。擎杯在手,不觉艳影在心,高挑身材,紫棠色面皮,永远梳得极光的头,配上那一双一汪水似的眼睛,简直就是金瓶梅上的王六儿。
也可怜!李鼎在想,机户中颇有几个出色的小媳妇,细皮白肉,眉目如画,比她长得美;但不知怎么,偏都不如她另有一股撩人的风韵。这样的人材,又偏偏嫁了嗜赌如命的王二,实在替她委屈。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又想起鼎大奶奶。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刚刚拿王二嫂勾搭上手,不想妻子就知道了。她不嗔也不恼,只是劝他:“俗语道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机户的老婆,又住在后街;倘或叫人瞧见了,沸沸扬扬传出去,不把你这个‘大爷’看扁了。再说,染坊里的那帮太平、宁国府来的司务,全是单身的光棍;倘或跟你走在一条道儿上,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笑话来,不把老爷子气出病来?依我说,你最好断了她;如果真舍不得,我替你办,叫人给王二几百银子,写张休书;另外找一所小房把她安顿在那里,也省了我提心吊胆。”
李鼎当然不会要妻子替他置外室;可是也没有能断得干净,藕断丝连,不时偷上一回,反觉得更有意趣。
于是回想着跟王二嫂幽会的光景,一次又一次,想到有些出神。忽然听得“戛吱”一声,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开门的声音;急忙抬眼向外望去,熟悉颀长的身影入眼,立刻浮起一阵从接到妻子死讯以后所未曾有过的兴奋。
“进去吧!”柱子在堂屋门口说:“伺候大爷的差使可交给你了!”
王二嫂慢慢跨了进去,头低着,拿手遮在眉毛上,是由暗处骤到明亮之处,眼睛还睁不开的样子。
“你大概已经睡了吧?”李鼎问说。
“想睡,睡不着。”王二嫂将手放了下来,双眼使劲眨了几下,睫毛乱闪;李鼎顿觉眼花撩乱了。
“来!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咳!”李鼎叹口气:“去了五个多月,谁知道回来是这个样子。”
“你也别难过!”王二嫂安慰他说:“凭大爷这个身分,还怕不能再娶一房胜过前头大奶奶的大奶奶?”
“现在那谈得到此?我倒问你——”
刚说到这里,门外的人打断了他的话;是小福儿跟柱子,一个在前,开了李绅的卧室;一个在后,端了个取暖的火盆来。
“里面坐吧!里面暖和。”柱子说道:“等我来把酒菜端了进去。”
一挪到里面,满室如春,李鼎卸脱皮袍,浑身轻快;王二嫂的棉袄也穿不住了,只穿一件紧身小夹袄,陪着李鼎干了一杯酒,便有星眼微饧,春色恼人的光景。
“大爷,”王二嫂偏着头,看着李鼎说:“不说要问我话。”
“啊!”李鼎被提醒了,不过想了一下才问:“大奶奶去世,外头怎么说?”
“都说老天爷不公平,好人不长寿,恶人一千年。”
“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说什么呢?”
“我是说,”李鼎很吃力地说:“外头可曾提到,大奶奶为什么要寻短见?”
“是啊!”王二嫂立刻接口:“为什么要寻短见,年纪轻轻地,生在富贵人家,又那么得人缘,往后真是享不尽福。为什么要寻短见?”
“这?”王二嫂垂着眼说:“你该问‘琳小姐’才是啊!”
要细问琳珠,本在李鼎的打算之中,只是一时不得其便。此时听王二嫂说到“琳小姐”三字,声音有异,带着种有意做作的味道,不由得便想:莫非其中有文章?
于是他稍做考虑,想好了应该问的几句话,从容说道:“你跟琳珠熟不熟?”
“怎么不熟?她后娘是只母老虎,也只有我能对付她;每次她要打琳珠,都是我去救。”
“这么说,你就跟琳珠的亲娘一样!”
这句话惹得王二嫂不愉快,斜睨着说:“你就把我看得这么老了,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我是作个比方。”李鼎握着那只丰腴温暖的手,将她拉近了些:“早知道琳珠跟你这么亲热,咱们俩不就方便得多了吗?”
“算了!亏得你没有跟她说破咱们这一段,我有点儿疑心,这个丫头恩将仇报。当面叫我‘姑姑’,背后在造我的谣言。”
李鼎恍然大悟,何以当初刚把王二嫂偷上手,妻子就知道了?不言可知,是琳珠得了消息告的密。不过此时他不暇追究这一段;要紧的是,打听琳珠跟她说了些什么?
“既然她叫你姑姑,就当你是亲人;她由丫头变成小姐,你当然也替她高兴啰?”
“高兴是高兴,就一样不好!本来叫她琳珠,如今可得管她叫‘琳小姐’,平空矮了一截。”
“你不会仍旧叫她琳珠?”
“那怎么行?”王二嫂作色道:“老爷吩咐下来的话,谁敢不听?不过——。”
“怎么?”
“有好些人不服。”
“包括你在内,是不是?”李鼎问道:“为什么不服?像这种事,做官人家也是常有的。”
“只为——。”王二嫂突然住口,似乎是有所警觉似地。
“只为什么?”
“只为——,”王二嫂很慢很小心地说:“大家都说,如果鼎大奶奶要认个干女儿,应该是瑶珠。”
“为什么呢?”
“咦!”王二嫂忽然反问:“这个道理,大爷你应该很明白啊!怎么反倒问我呢?”
“奇怪了!我凭什么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谁都知道,鼎大奶奶身边四珠,最得宠的是一头一尾:再说瑶珠的年岁也适合。不认瑶珠认琳珠,只怕不合大奶奶的心意。”
“那么,为什么认了琳珠呢?”
王二嫂笑了,“大爷这话可真把人给问住了!”她是揶揄的神气:“你不会去问老爷子吗?”
李鼎心头一震!妻子的死因要问琳珠;琳珠何以能“飞上枝头作凤凰”,要问老爷子。两件不相干的事,仿佛串连在一起了;而关键在琳珠。
想到此处,恨不得即时能把琳珠找来,问个明白。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琳珠已经搬到四姨娘院子里去住了——这也似乎是件不平常的事!李鼎在想。
原来李煦娶过六房姨娘;除了李鼎的生母,顺序第三的姨娘,早已亡故,现存五房,而以四姨娘为最得宠。倒不是因为四姨娘颜色过人,最美的是五姨娘;而是四姨娘知书能算,处事谨密,为李煦的一大臂助。
他在想,父亲跟四姨娘,常常深宵筹画,某处应该如何打点;某笔款子可以挪来先用,事属机密,不宜外人共闻。家中有的是空屋,何必把个不相干的琳珠挪了去,自招不便?
意会到此,越觉事有蹊跷,片刻都耐不下:“你总听说了些什么吧!”他使劲摇撼着王二嫂的手:“我的好人!你就跟我说了吧!”
越是如此,王二嫂越不敢说,“大爷,你别这样子!”她有些发慌了:“我那会知道宅里的事?”
“琳珠没有跟你说过?”
“没有!”
“你也没有问琳珠?”
“没有!”
“可见得你撒谎。你们那里的情形,你打量我不知道;大奶奶的一只波斯猫走丢了,你们都当作一件新闻,那有这么大一件事,你不问一问琳珠的道理。”
王二嫂语塞,想想亦真无话可以辩解,只有垂着眼不作声。
李鼎也不作声,僵硬的空气,令人无法忍受;而那种难堪的沉默的本身,便具有强力的催促作用,王二嫂毕竟承认了。
“谈是谈过的。她说她当时简直是吓傻了,所以问到那时候的情形,模模糊糊,说不上来。我又问她,老爷怎么把你认作鼎大奶奶的干女儿了呢?她说,老爷因她救火有功;若不是她跳窗进去,晚晴轩一烧起来,可不得了。”
李鼎心想,这话就不对了,琳珠能够一个人逾窗而入,从容救火;何致于一发现女主人自缢竟会吓得连当时的情形都记不清楚?只怕不是记不清楚,而是不便细说;或者根本就是王二嫂的托词。
由于她已有警觉,李鼎觉得硬逼她说实话,是件不智的事,只能慢慢套问。点点滴滴,真真假假的情节,经一番过滤拼凑,李鼎多少了解了事实的真相;琳珠发现蜡泪延烧,势将成灾时,一面救火,一面喊“大奶奶”,结果是将琪珠惊动了来。两人一起寻觅女主人的踪迹,当琪珠发现,前后房门自内紧闭而鼎大奶奶不知去向时,吓得浑身发抖;而夹弄中可能生变,却又是她的指点。照这样看,似乎鼎大奶奶会寻短见,已在琪珠的意料之中;然则琪珠之死在荷花池内,莫非是有人杀她灭口?
“大爷!”窗外突然发声;是柱子的声音:“天可不早了。”
“知道了!”答过这一声;李鼎歉疚地向王二嫂苦笑:“多冤枉!半夜工夫,就这么糊里糊涂蹧蹋掉!”
“别那么说!”王二嫂急于脱身,半安慰地说:“往后少个人管,来去也方便;就怕你把我丢在脑后!若是起了这个心,千万叫柱子来跟我说一声儿,免得我牵肠挂肚。”
“怎么能丢得下你!”李鼎站起身来,从荷包里掏出一枚足赤金钱,交到王二嫂手里说:“这是皇上皇后拿来赏王公家的小孩儿用的。东西不算贵重,不过很难得,我也仅得了这么一个,送给你玩儿。”
只有一个,肯以相赠,足见情意之厚;王二嫂不由得就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了上去。然后两张脸相摩相转;她长得跟李鼎一般高,转正了正好亲嘴。
这使李鼎想起端午节前动身赴热河;临上船的那天清晨,也是连马褂都穿上了,还跟妻子这样子难舍难分。夫妇的恩情如此,就算世间无一事堪以留恋,至少她也要想一想丈夫,灯前月下,数不尽的轻怜蜜爱;莫非连这些温馨的回忆,都无动于衷?那也就太不可解了!
李鼎此刻已可以百分之百断定,爱妻不但不会轻生,甚至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而是别有不能不死的原因,这个原因是连丈夫面前都不能透露的——。
“不见得!”他自语着:“也许有信给我。”
“大爷!”王二嫂吓一跳:“你在说什么呀!”
这一问,才使得李鼎省悟,自己想得出神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没有什么!你回去吧!”
王二嫂面现忧色,一面穿棉袄;一面身子有抖颤的模样。李鼎不由得一惊。
“你怎么了?”他问:“是发酒寒不是?”
“大爷!”王二嫂抑郁地看着他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
“仿佛觉得要出什么事!”
“喔!”李鼎闭着嘴,用鼻孔作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用很沉着的声音说:“你别怕!不会出什么事。你只记住,我今天问你的话,你千万搁在肚子里,尤其是见了琳珠,更不能大意。”
※※※
第二章
回到晚晴轩,第一件事是开一个西洋来的小铁箱,这个铁箱用暗码代替钥匙,来回转对了才打得开;而在这世界上此刻已只有他一个人能开这铁箱,李鼎在想,爱妻一定会有遗书留给他;而且一定置在这只铁箱中。
果如所料,一开了铁箱,便发现一张摺叠着的素笺,打开来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清白身来,清白身去。”
全神贯注在追索爱妻死因的李鼎,立刻想到,并且可以断定,字里行间隐藏着一桩奸情。这八个字是她自明心迹,也是告慰丈夫。
李鼎震动了!明明是逼奸不从,羞愤自尽。虽保住了清白之身,毕竟也受了辱。是那一个恶仆,胆敢如此?李鼎心里在想:这个人不难打听;只是打听到了如何能置之于死地而又能不为人所知,免得家丑外扬,却是颇费思量的事。
但不论如何,那颗心已非飘飘荡荡,毫无着落;加以也实在是太累了,所以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中方醒。
醒来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叫柱子去打听那逼奸主母的恶仆是谁?不过,他心里是如此断定,对柱子却不能想到什么说什么;因为了解与感受都不同,会使人觉得他太武断,胸中太无邱壑,或许会起轻视之心。
“大爷”,丫头伺候他漱洗时,柱子在窗外回话:“老爷吩付,有几处要紧地方,大爷得赶紧走一走;吃了饭就出门,老太太、老爷那里,都等拜了客回来再去,免得耽误工夫。”
“好吧!”李鼎问说:“是那几处地方?”
“抚台、两司、苏州府,还有长、元、吴三位县大老爷。”柱子又说:“老爷又吩咐,大爷现在是五品官,礼节别错了。”
“那,”李鼎问说:“派谁跟了去?”
“派的钱总管。老爷说,派别人不放心。”
有钱仲璇确是可以放心了;“好吧!吃了饭就走,早去早回。”李鼎说道:“你别跟去了!你进来,我有话告诉你。”
丫头伺候惯了的,遇到这样的情形,便知大爷有不愿旁人听见的话跟柱子说;所以都避了开去。
及至柱子到得面前,李鼎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一会,还是泛泛的一句话:“大奶奶的事,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喔,”柱子精神一振,是突然想到一件要紧事的神气,“我听小福儿说,绅二爷这回是特意躲了开去的;绅二爷说:鼎大爷回来了,如果问到鼎大奶奶那档子事儿,他不知道该怎样说?不如溜之大吉。”
“有这话!”李鼎怕是听错了;回想一遍,柱子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清楚的;然则“绅哥”必是知道真相的了!
既然他能知道真相;别人当然也知道,“柱子,”李鼎说道:“大奶奶死得冤枉!决不是什么身子不好;是太贞烈了的缘故。大奶奶待你不错,你得替她报仇;好好儿去打听,千万别露声色!”
“是!我懂。”
“你去打听很容易。不过先别问人家,等有人拉住你,问京里、问热河的情形,你讲完了,再问家里的情形,慢慢提到大奶奶的死。你懂吧?”
“我懂。”
※※※
虽然打听到情形不多,但一半印证一半猜,李鼎觉得慢慢接近真相了。
逼奸这一点,大致可以断定,确有其事。出事那天下午,鼎大奶奶在后房洗澡,当时四个丫头,一个生病、一个告假、一个呼呼大睡、一个在大厨房摇会;有人逼奸,必在此时。但逼奸的决不是什么恶仆,否则,“老爷子”早就作了处置;而“绅哥”亦不必为难得必须避开。
定是在苏州的族人或是亲戚。李鼎在心里一个一个数;浪荡好色的虽也有几个,但没有一个能到得了晚晴轩。
那么会是谁呢?李鼎不断地在想;尤其使他大惑不解的是,据柱子说,一打听到鼎大奶奶的事,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多谈,然则何以有此讳莫如深的态度?
深宵倚枕,听一遍遍的更锣,正在发愁不知如何方能入梦时,忽然听得窗上作响,接着又听得低微的声音在喊:“大爷,大爷!”
“谁?”李鼎问。
“柱子!请大爷开开门。”
这样的深夜,柱子会来求见,自然是紧急大事;李鼎趿着鞋走来拔闩开门,只见柱子脸上阴郁得可怕。
“怎么啦?柱子。”
“大爷,轻一点!”柱子还回头看了一下。
李鼎惊疑满腹,回身坐在床沿上;柱子进门,轻轻地将房门关上,走到床前轻声问道:“后房没有人吧?”
“没有。”
“我——。”柱子说了一个字,没有声音了。
“怎么回事?”李鼎有些不耐烦:“有话怎么不好好说?”
“我刚打听到一个消息,大奶奶死的那天下午,老爷在水榭外面检到一支大奶奶的碧玉簪子,亲自来送还大奶奶,正就是琪珠在大厨房摇会的那时候。”
不等他语毕,李鼎已如当头着了一个焦雷,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但他直觉地排拒任何将他父亲与他妻子连在一起的说法。“谁说的?”他问:“一定是弄错了吧!”
“不错!”柱子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老爷还带着一本账,大概是要跟大奶奶算;这本胀到傍晚才由琪珠送回来,是成三儿经手收下的。”
李鼎方寸大乱,心里像吞下一条毛毛虫那样地难受。但是他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有人看见没有?”他问。
“据成三儿说,他们是远远跟着,看老爷进了晚晴轩才散了去的。”柱子又问:“大爷不是问过琳珠,她怎么说?”
“她说前一天晚上她坐更,那天她睡了一下午,什么也不知道。”
“恐怕她没有说实话。”柱子停了一下,又补一句:“如今她是‘琳小姐’了!”
这话像是在李鼎胸前捣了一拳,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也怪不得绅二爷要躲开了。八成儿他知道这件事;怕大爷问他,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
“你别说了!”李鼎暴喝一声;一掌打在柱子脸上。
这是多大的委屈,柱子捂着脸,两行眼泪慢慢地挂了下来!
“柱子!”李鼎扑过去抱着他,痛哭失声。
※※※
李鼎像换了一个人似地,沉默寡言,从无笑容,干什么都不起劲。这种改变,自然令人诧异,但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会,无怪其然!
只有一个人诧异愈来愈甚;李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