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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珠平时最爱抢这件差使,因为换下来可以细看,就不看下面的花样;光是那架鹦鹉的配色,就教人越看越爱。可是,这会儿却望着那幅门帘发愁,几番伸手,始终不敢碰它。
“琳珠!你胆也跟我一样——。”
一激之下,琳珠猛然伸手;入眼是一双悬空的脚!琳珠一看,心胆俱裂,但居然能撑持着,牙齿打战,双眼发直,从不信眼前所见的虚幻感觉中,挤出来一个确信不疑的真实。
“琪珠,”她回身说道:“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大奶奶会上吊。为什么?”
琪珠的眼睛,先是睁得好大;然后闭上。奇怪地,她的身子不抖了:“冤孽!”她睁开眼来说:“你看老爷在那位姨娘屋里,赶快去禀报!”
“什么说法?”
“我不知道。”琪珠摇摇头;但紧接着又改了口:“只说鼎大奶奶上了吊。别的话都不用说。”
※※※
听得琳珠来报,李煦透骨冰凉,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如今只有一件事顶要紧,保自己,保全家的平安。
“琪珠呢?”李煦问说:“她为什么不来?”
“她,她在晚晴轩。”
李煦起身就走;一出了四姨娘的屋子,只见总管之一的杨立升,管家老妈吴嬷嬷都已得到信息,赶来伺候了。
“你们看,这个家运!”李煦稍停一下,又说了一句:“传云板!”
说完又走,以眼色示意,让吴嬷嬷跟着来。到了晚晴轩;只在为琳珠所毁的那扇窗前张望,正好遥对放在前后房门口、夹弄前面的烛台;视线所及,却无琪珠的影子。
“琪珠!”琳珠在喊了,“琪珠!”
随后赶到的吴嬷嬷也帮着喊:“琪珠,琪珠!”
不见琪珠出现,也没有听到她应声。李煦紧闭着嘴透了一口气,向吴嬷嬷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跟琳珠两个人进去看看!看大奶奶身上,梳妆台抽斗里,枕头下面,留下什么纸片儿没有?快去。”
“是!”
吴嬷嬷见多识广,心知事有蹊跷;这桩差使要做得干净俐落,惹不得一点嫌疑。所以一进屋子,先命琳珠将所有的灯烛全都点上,照得内外通明,好让在窗外的李煦看清她跟琳珠搜索的细节。
于是先翻枕下,再看床前;退回来检查梳妆台,将所有的抽斗都拉了开来,凡有纸片,不管是鼎大奶奶随手记的一笔帐,还是一张礼单什么的,一古脑儿拿个福建漆的圆盒盛了,放在桌上。
这就该搜鼎大奶奶身上了。吴嬷嬷走到夹弄前面,一看那幅门帘,立即转过身来,绷着脸对琳珠说:“赶快摘下来,包好,送到我屋里。”
“这会儿就摘?”
“这会儿就摘!”
门帘一摘下来,吴嬷嬷颜色大变;颤巍巍跪倒在地,失声呜咽。
“大奶奶!你怎么就去了呢?倒是为了什么呀!”她将脸埋在手掌中哭。
李煦在窗外顿足:“你别哭了!”他急促地说:“倒是快办正事啊!”
积世老虔婆的眼泪,来得容易去得快;吴嬷嬷爬起身来,拿衣袖拭一拭眼;看琳珠已包好了那幅门帘,随即说道:“你进去,把大奶奶的法身请下来!”
琳珠胆虽大,若说要她将上吊的尸首从绳子上抱下来,究不免还有怯意,所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枉为大奶奶疼了你们!”吴嬷嬷骂过了,鼓励道:“快去!我把你的月规银子提一级,跟琪珠一样。”
月规银子提一级,才多二两银子,算不了什么;等级跟琪珠相并,以后不必看她的脸嘴,打还手,骂还口,那可是好事。看这份上,琳珠的胆也大了。
“只怕我抱不动!”
“大奶奶能有多重!来吧,我帮着你。”
于是吴嬷嬷取支画叉,将用黄色丝绳结成的圈套叉住;琳珠抱着“法身”下半截,往上一耸,脱离圈套,由吴嬷嬷扶着抱了出来,直挺挺地平放在床上,随手取块绣帕,覆在她脸上。然后摸索身上,果然有封信在!
吴嬷嬷心头一喜,拿着那封信,连同漆盒,一起捧到窗前,叫一声:“老爷!”
李煦是等琳珠一进夹弄,便转过身去了的;此时转回身来,看到吴嬷嬷的右手,便来接信。
“是大奶奶身上找到的。”递了信;又递漆盒:“这是梳妆台抽斗里的纸片儿。”
李煦不接漆盒只接信,小小的彩色信封,长祇三寸,宽约寸许;封面上写的是“敬留英表姊妆鉴”。李煦不由得一惊,遗书不留给丈夫;留给嫁在曹家的“英表姊”,莫非是细诉寻短见之由?
不过,细想一想,心怀一宽;因为信未封口,便表示其中并无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于是,急急抽出细看。字很小,不过他的眼力很好,仍能看得很清楚。
信中说,她是外强中干,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内里虚弱,唯有自知,“流红之症”,一直未愈。久病厌世,又以这么一大家人家,她以“冢妇”的资格,主持中馈,实有难以为继之势。倘或出了什么纰漏,有负“堂上老亲”;不如一死以求解脱。又说“千年无不散的筵席”,为今之计,总宜及早寻个退步;这年春天,同榻深谈,所说的话,想未忘怀;切盼“英表姊”能够找个机会,“婉禀两家堂上”。如果此事能够实现,“含笑九泉,一无所憾。”又说公公待她极好:不能侍奉九十三岁的“老太夫人归天”,尤为莫大的不孝之罪!
“唉——!”李煦这口气叹得特别长;因为实在是松了一口气:“真是想不开!你看,你找人讲给你听,看大奶奶死得冤不冤?”说完,顺手把信递了给吴嬷嬷。
其时早已传过云板——一块云头花样的厚铜片,敲起来声沉及远,俗称“打点”;富贵巨家,凡有紧急大事,须召上下人等集合时,以云板为号,犹是钟鸣鼎食的遗意。不过天色微明,忽传云板,没有好事;先当火警,看清了不是,难免猜疑,相互低声探询:“莫非老太太中风了?”
只有极少数接近上房的婢仆,知道丧事不出在老太太静养的西院;而出在东面的晚晴轩。于是二总管温世隆带了两个小厮,跟吴嬷嬷的媳妇都赶了来听候使唤;那时恰是吴嬷嬷跟琳珠四处找遍找不着琪珠的时候。
“会到那里去了呢?”李煦焦躁地说:“给我四下找!好好儿找!”
“只怕也寻了死了!”琳珠接了句口。
没有人答她的话,但都接受了她的话;于是找空屋、床角、门背后、井里,只注意可寻死的地方;最后是在花园的荷花池子里找到了琪珠。
找到已经没有气了。不过还是尽了人事;找了口大铁锅来,阖在池边空地上,拿尸身翻过来扑在锅底上面,温世隆自己动手,轻压背脊,口中倒是吐出来好些泥水,不过救是早就救不活了。
“死得好,死得好!好个殉主的义仆。只可惜,折了我一条膀子!”说着,转过身来,遥望着鼎大奶奶的卧房,放声一恸。
下人自然都陪着垂泪。等他哀痛稍止,总管杨立升劝道:“出这么一件事,真是没有想到。大奶奶的孝顺贤惠,上下无人不知,难怪老爷伤心;不过老爷一家之主,千万保重。再说丧事怎么办,也得老爷吩咐下来,才好动手。”
“怎么办?反正不能委屈死者!”
这表示一切从丰,杨立升答应一声“是!老爷请先回上房吧!”
这时吴嬷嬷已叫人绞了一把热手巾来,亲自送给李煦;同时轻声说道:“这件事只怕得瞒着老太太!”
“啊!”这下提醒了李煦,立即向杨立升问道:“人都齐了?”
“早就伺候着了,该怎么跟大家说,得请老爷的示。”
“喏,大奶奶有封遗书,在吴妈那里!你把大奶奶为了当家责任太重,身子又不好,以致寻了短见的因由,跟大家说一说。顶要紧的一件事,千万别到处胡说,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她最疼孙媳妇;一知道了要出大事!立升,你可仔细着,倘或谁不谨慎,闯了大祸,我只唯你是问!”
“是!”杨立升诚惶诚恐地回答了这一句话,转脸向吴嬷嬷说:“老嫂子,你可也听见了老爷的话了!闯了祸,大家都是个死!这会儿,这里暂时交给你;我得先把老爷的话,切切实实去交代了。”
说完,匆匆而去;李煦定定神细想了一会,觉得还有件要紧事要做,便即说道:“吴妈,你把琳珠带来,我有话说。”
吴嬷嬷知道,他要问的话,只有琳珠才能回答;自己很可以不必夹在里头,因而答一声:“是!让琳珠先跟着老爷说,我料理了大奶奶‘动身’,马上就来。”
“好!快一点就是。”
等李煦刚一转身,吴嬷嬷喊住他说:“老爷,请等一等。我看大奶奶的钥匙在那里,请老爷带了去。再请一位姨娘来坐镇;大奶奶屋里东西很多,慌慌乱乱的,只怕有人眼皮子浅,手脚会不干净。”
李煦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他接过钥匙,带走了琳珠;杨立升宣示已毕,派了好些中年仆妇进来,自然是归吴嬷嬷指挥;但见她大马金刀地在堂屋门口一坐,只动口,不动手,直待她媳妇来回报:“该请和尚来念‘倒头经’了!”方始进屋察看。
帐子撤掉了,空落落的一张硕大无朋的床上,躺着身躯娇小的鼎大奶奶,脸上盖一方绢;双脚套在一只斗中。屋子里的字画陈设都收掉了;花团锦簇的一间“绣房”,像遭了洗劫似地,满目凄凉。
吴嬷嬷走到床前,将白绢揭开来看了一眼,“似鲜花儿一朵的人,谁想得到会是这么一副口眼不闭的难看相!”她在心中自语:“鼎大爷回来,只怕有一场大大的风波。”
※※※
及至天色大明,已有亲友得知消息,络续赶来慰唁。李煦从康熙三十二年放苏州织造,至今二十七年;亲族故旧先后来投奔的,总有二、三十家,平时没有机会上门,只有逢年过节,婚丧大事,才得见李煦,一伸敬意;又都知道李家的这位少奶奶,从她婆婆一死,便接掌了当家的重任,除了公公以外,上有老太太与五位姨娘,下有成群的婢仆,亏她能处得毫无闲言,故而极为李煦所看重;如今年轻轻的死于非命,李煦的悲痛懊恼之深,可想而知。这样,既来了亦就不便只泛泛地劝慰一番;那怕没有话,也得多待些时候,以示休戚相关。
事实上,吊客似乎也说不上话;只听李煦不断地拭泪,不断地谈他的儿媳妇,如何贤惠,如何能干,道是“我这个儿媳妇,比我儿子强十倍;诸亲好友,尽人皆知。不想白头人来哭黑头人;寒舍的家运,怎么这么坏!”说罢又放声大哭。
这副眼泪来自别肠,无人知道;说他出于哀伤,不如说他出于痛悔。想想自己是六十六老翁了,一但不测,偌大的一笔亏空,立即败露,登时便是倾家之祸;所以连日来苦思焦虑,要趁自己精神还健旺的时候,把这个大窟窿补起来;其事艰钜,正要倚仗这个得力的帮手时,不道出此一段奇祸!看来家破人亡,就在眼前,安得不有此放声大恸?
亲友不知道他有此隐衷,只多少觉得公公哭儿媳妇是这等哭法,似乎少见;打听鼎大奶奶寻短见的缘故,道是为了深惧不胜当家的重任,一死以求解脱,仿佛也有点不近情理。因此,若非真有等不得的事要办,都愿意稍作逗留,希冀着或者有什么新闻可听。好在旗人原有“闹丧”的习俗,留着不走,不但不会惹厌,且是帮衬场面,反为主人所感激。
到得中午,凡是李家亲戚、世交、僚友,都已接到报丧条;吊客越来越多,大厨房开流水席忙不过来了。
临时找了两家大馆子供应,闹哄哄地直到起更时分,吊客方始散去。李煦是早就倦不可支了,但仍不能不强打精神,细问丧事,不然不能放心。
综办丧事的是李煦的另一个总管钱仲璇;此人能言善道,八面玲珑,李煦凡有对外接头之事,都归他管。七年前李煦的发妻韩夫人病殁,就是他办的丧事,所以这一次仍由他一手经纪。
“看了一副板,是沙枋独幅,讨价三千银子,还到两千五,还不肯松口——。”
“依他的价儿就是。一棺附身,最后一件事了,不能让大奶奶,有一点委屈。”
“不过有人议论,老爷似乎不能不顾。”
“议论什么?”李煦瞪着眼问。
“沙枋还则罢了,难得的是独幅。”钱仲璇说:“强过老太太的寿材,于道理上是欠缺了一儿点。”
别样闲言闲语都可不理;议论到这一点,李煦不能不顾,脱口问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只有借老太太的寿材,让大奶奶先用;把那副板定下来,另挑日子来合。”
“这行吗?”
“如何不行?”有个李煦最赏识的“蔑片”田子密,外号“甜似蜜”的接口:“江南的风俗,‘借寿添寿’,寿材原作兴出借的。少夫人既不永年,余寿必多;添在老太太的身上,是件再好不过的好事。”
听这一说,李煦始释然:“好,好!”他连连点头:“借寿添寿,准定借老太太的寿材。”
“若是这样子,事情就更顺手了。”钱仲璇说:“大殓要挑单日,明天不入殓,后天不行,就得大后天;用那副独幅合材,一天的工夫不够。天气太热,法身不便;如今是可以在明天挑时辰了。”
“那就挑吧!阴阳生呢?”
“阴阳生算过了,明天只有两个时辰:一个是下午申时,一个是今天半夜里的丑时。要请老爷的示。”
“你们看呢?”
“不如半夜丑时,天气凉爽,办事麻利。”
“照立升看,也是丑时好!”杨立升接着“田似蜜”的话说。
午夜过后的丑时大殓,是太局促了些;但想到缢死的形相可怕,天气又热,真不如早早入棺为安!所以李煦也同意了。
这就无法细细议及其他;因为离大殓时刻只有两个多时辰,而寿材犹寄存在葑门延寿庵,必得即刻去起了来,此外还要传齐各类执事,通知家下人等谁该送殓,谁该避煞,种种琐屑,都得费工夫才办得周全,没有说话的空闲了。
话虽如此,商量了两件事,李煦早就交代过丧礼务必风光,花钱不必顾虑。而有两样东西,就有钱也不是叱嗟可办的:一是大殓之时,披麻带孝的儿女:二是鼎大奶奶尚无封典,神主牌上光秃秃地没有衔头,不够体面。
“没有封典不要紧!”甜似蜜说:“花个一两吊银子让世兄捐个职衔就是。”
“我也这么想。”钱仲璇说:“只是远水不救近火,等‘部照’发下来,不知是那年那月了?”
“这怕什么,藩库‘上兑’,有了‘实收’,就算捐了官了,很可以大大方方地写在神主上。”
“是极!是极!”李煦连连点头:“子翁,你看捐个什么样的官?”
“太低不好看,总得五品;六品称‘郎’,五品称‘大夫’;‘奉政大夫’貤封妻室是宜人,也很风光了。依我看,世兄不如捐个知州,也算有个外官的资格在这里;将来在皇上身边历练两年,放出来当直隶州,一过班就是‘四品黄堂’了。”
“是极!是极!”李煦又是连连点头,转脸向钱仲璇说:“明天拿我的片子去看江大人;把大爷的履历也带了去,说我拜托江大人交代下去,让经历司算好了来兑银子,提前报一报,好教‘部照’早点儿下来。”
“是!”钱仲璇说:“可不能再伺候老爷了。大奶奶灵前没有人,不如拣个小丫头,认为义女,也是一法。请老爷斟酌。”说完,匆匆退了出去,忙着派人到延寿庵去起寿材。
李煦心里在想,钱仲璇这个主意很可以使得,不过不必找小丫头;现成有个琳珠在那里。一大早带回来问话之后,自己曾许了她的,自今以往,一定另眼相看,只不可再说“梦见老爷来看大奶奶的话”。如今拿她作义孙女,既抬举了她的身分;也让儿媳在九泉之下能听人喊她一声:“娘!”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当然,这在琳珠是求之不得的事;即时给李煦与姨娘们磕了头,改了称呼。但还不能给老太太去磕头——鼎大奶奶的死讯,不但在老太太面前瞒得铁桶似地;而且托词屋子漏得太厉害,得要大修,将老太太移往别墅去了。琳珠如果现在去磕头,问起来是怎么回事?岂不把西洋镜都揭穿了?
“难得琳珠孝顺大奶奶,自己愿意替大奶奶披麻戴孝!她就算是大奶奶的女儿了,也替我跟几位姨娘都磕了头了!从此刻起,”李煦郑重其事地吩咐杨立升与吴嬷嬷:“你们切切实实传话下去:管她叫琳小姐好了!”
“那就不能再住下房了!”吴嬷嬷接着说:“得按曾孙小姐的规矩替她铺房间。可还是住晚晴轩?”
“先在晚晴轩守灵;等大爷回来了,把她挪到四姨太那儿。”
“是!”吴嬷嬷抬眼遥望着:“鼎大爷只怕已经从热河动身!回苏州来了。”
※※※
重阳前一天,李煦才接到李鼎从热河所发的一封家信,亦喜亦忧,心里乱糟糟地不辨是何滋味?他所想到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得赶紧去告知九十三岁的老母。
四月十八,李家专门上京送奏摺的家人曹三回苏州,才知道太监魏珠传旨,命李鼎送丹桂二十盆至热河行宫,限六月中要到。这叫做“钦限”,一天都耽误不得,李煦是走惯了这条路的,由苏州坐船,沿运河北上到通州,总得二十天;然后起旱进京,出口到热河行宫,总得十天。天时入暑,赶路都在一早一晚;而且河水也浅,得宽订程限。李煦给儿子四十天的工夫;端午节起身,限六月十五非到热河不可。
结果李鼎还是晚了三天;从那时——六月下旬来过一封信,再无信来;李老太太想念孙子,不断地在问,尽管李煦一再解释,在热河不如在京里,常有南来的便人,可以捎信。最快也得八月半才有第二封信。可是,过了中秋,李老太太从别墅回家,而李鼎依旧音信杳然;以致天天催问,问得李煦几乎词穷,竟有些怕见老母的面。
如今可是振振有辞了:“看!我说嘛,小鼎跟在皇上身边,还会出岔子不成!这不是他的信来了!”
“怎么说?快念给我听!”
李煦无法照念,怕念得口滑,无意中漏出一句去,关系不浅。因为儿子已经得到家信,知道了家中出的变故,提起他妻子,语气中似乎哀伤有所保留;而对遗书中自道身子如何外强中干、虚弱难支却毫无保留地表达了他的强烈的疑惑,不知道鼎大奶奶何以有此说法?因为照他的了解,她的身子跟她自己所说的情形,大不相同。
“小鼎是七月初五见的驾。”李煦只讲不念:“皇上特为召见,问到我,也问到娘。随后又准小鼎跟皇上一起出口行围;去了二十多天才回行宫。”
“怪不得!原来哨鹿去了!”李老太太喜动颜色:“能巴结到这一步,小鼎有出息了!”
“那也要看他的造化;更要看他肯不肯上进。娘,有这封信,你该放心了!歇着吧。”
“也不能完全放心!”李老太太说:“该打发人去把小鼎妇媳接回来!这一趟去住的日子可真不少了!”
又说到李煦揪心的事了。从将她老太太挪到别墅那天起,就说鼎大奶奶让曹家接到南京去了;又说来辞了两回行,都赶上她睡着,不敢惊动。这话已嫌牵强;及至一问再问,一催再催,支吾搪塞,一回难似一回,看看真要交代不过去了,李煦心想:索性等儿子回来了,将儿媳妇已不在人世的话揭穿了它。不过言之太骤,刺激特甚,应该一步一步逼近真相。
打定了主意,随即答说:“昨天南京有人来,说她身子不爽,还得待些日子。反正小鼎也快回来了,路过南京,把他媳妇带了回来,倒也省事。”
“身子怎么不爽?”
“伤风咳嗽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
李鼎终于回苏州了。
若无丧妻一事,他应可说是衣锦还乡;因为去时是一名尚无出身的监生,归来已换上了五品服饰,虽是捐纳,毕竟是官!而况旗人与汉人不同,不在乎什么科第。此去能蒙皇帝单独召见,且能扈从出口,行围哨鹿,便已够“近臣”的资格;诚如他祖母所说:“巴结到这个地步,就有出息了。”应该是值得举家兴奋的一件事。
但就因为妻子不明不白地,一夕之间,人天永隔,所以李鼎这一路来,白苹红蓼,触处生愁。只是一到家却不能不强打精神,装得很豁达似地按规矩行事,先到设在大厅东偏的“祖宗堂”磕了头.然后问“老爷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