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绅细细谈论;震二奶奶静静倾听,虽非心领神会,而利害关系,大致已经了然,觉得受益不浅。

“唉!”震二奶奶叹口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知道皇上家的这本经更难念。绅表叔,照你看,京里有人来要东西,该怎么办?不是王爷,就是贝子,贝勒;派出来的人,不是蓝顶子,就是花翎,我们家的织造老爷见了还得请安问好;你说,能当面驳人家的回吗?”

李绅想了想答说:“只有一个法子,听皇上的话。差事尽管办,密摺还要奏;或者明人不说暗话,告诉来人:皇上有旨,以后凡有差事,必得奏明经手之人。也许就把他吓跑了!”

“对!绅表叔这个法子妙得很。”震二奶奶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绅表叔,不是我恭维你;你可比我见过的那班爷们强多了!舅公怎么不重重用你?”

“我的脾气不好!没的替他得罪人。”

“是啊!”震二奶奶困惑地,“我也听说过,李家有位绅二爷,难惹得很;可是,我就看不出你有脾气。”

李绅不答。他是在心里考虑,应该不应该就从此时开始,让她觉得不好惹?所以不但沉默,而且别无表情。

这局面好像有些僵了,绣春便在旁边说道:“人家绅二爷有脾气,也不是乱发的;二奶奶自然看不出来!”

“是吗?”震二奶奶斜睨着李绅问。

“绣春这话,说得我不能不承认。”李绅答说;视线又缭绕在她那条长辫子上了。

“绅表叔!”

李绅微微一惊,看到她略带诡秘的笑容,知道自己失态了;定定神问说:“原说有事要跟我谈。不想一聊闲天,忘了正事。”

“没有什么正事。”震二奶奶笑道:“闲着没事干,闷得慌!请你来聊闲天就是正事!”

“时间可不早了!”李绅说道:“明天这一站,路程比昨天今天都长,得早点动身。请安歇吧!”说着,站起身来,是打算告辞的样子。

“还早!”震二奶奶说:“我煨了薏米粥在那里。要不要喝一碗?”她不等李绅开口,便即吩咐:“绣春,你去看看,煨好了,端来给绅二爷尝尝。”

这一说,李绅只好坐了下来,没话找话地说:“明天是在丹阳打尖。”

“绅表叔。”等绣春走远了,她轻声问道:“你很喜欢绣春是不是?”

此一问颇出李绅的意外,看了她一眼,沉吟未答。

“别说假话!”

“说假话就不是李绅了。”他立即接口:“我不是在找话敷衍你;是在琢磨你问我这话的意思。”

“当然是好意。”震二奶奶说:“好些人跟我要绣春,说她是宜男之相;这趟到苏州来之前,扬州‘总商’马家的老二,还托人来跟我说,想娶绣春,答应给她娘老子一千两银子。她嫌马老二已有七个姨太太了,说什么也不肯。绅表叔,你若是喜欢她,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多谢盛意!我可拿不出来一千两银子。”

“你就拿得出来,我亦不能让她娘老子要。她不是‘家生女儿’;十四岁买来,契上写明白是卖断的,一个子儿不给,也无话说。而且她老子开个小饭馆,境况也还不错。”震二奶奶想了一下,用总括的语气作了个结论:“反正只要你绅二爷说一声:我喜欢。人就归你了!什么不用你管,我还陪一副嫁妆。”

“这不是喜从天降吗?”李绅笑着回答。

看样子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不过震二奶奶非常机警,看出他笑容后面有个疑问:值一千两银子的人,白送还贴嫁妆。干嘛这么好啊?

这个疑问,在别人可以不管它;照李绅的脾气,一定会追根究底。倘或从曹荣口中得知,“震二爷”一直在打绣春的主意,他就会恍然大悟,怪不得震二奶奶这么大方!而像他这样的人,多半有便宜不会捡,迂腐腾腾地说什么“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那一来不成了笑柄?尤其是让“震二爷”在暗地里笑,最不能教人甘心!

因此,震二奶奶觉得即时有解释的必要,“绅表叔,你大概也知道,我做事是有分寸的。多少人来求我要绣春,我不肯;你没跟我要,我反倒把她送了给你,这不是毫无章法吗?不是!”她自问自答地说:“这种事得要男女两厢情愿;旁人看起来也很合适,才算圆满。你绅二爷至今不曾成家,老来作伴,房里该有个人;既然喜欢绣春,又是宜男之相,自然再合适不过。绣春呢,她早说过,最好一夫一妻;可又不愿嫁个不识字的粗人。这就难了!有身份的人家能用花轿把她抬进门吗?不能。如今好了,跟了你绅二爷,虽无夫妇之名,可也跟一夫一妻差不多。我敢写包票,她一定愿意!”

话说得十分透澈,李绅的疑问,涣然消释,只是拱拱手道谢:“深感成全之德!”

“你也不用谢我。”震二奶奶又说:“这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第一、承绅表叔一路照应,我能撮成这桩好事,算是有了报答;第二、绣春跟了我九年,有这么一个归宿,我也很安慰;第三、明年绣春替绅表叔生个白胖小子,香烟不断,不就是我做了一件积德之事吗?”

把这番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的,除了李绅,还有门外的绣春与锦儿——是锦儿发现在谈绣春;赶紧转回去将在热薏米粥的绣春拉了来,两人悄悄侧耳,把震二奶奶与李绅对谈的话,凡是要紧的,都听见了。

听到最后一句,锦儿轻轻拉了绣春一把,“你赶快替绅二爷生个白胖小子吧!”她忍俊不禁:“好让二奶奶积一场阴德。”

“去你的!”绣春掉头就走。

这一来里面自然听到了;李绅有些不安,震二奶奶便即喊道:“锦儿!”

锦儿答应着走了进来,脸上有一种孩子淘气,被大人抓住的那种神气。

震二奶奶不免奇怪,“怎么回事?”她问。

“没有什么!”锦儿答说:“绅二爷的薏米粥怕吃不成了。”

“为什么呢?”

“有糊味儿了。”

震二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然后沉着脸说:“说过多少回,不准你们听壁脚,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

“别怪她们!”绅二爷赶紧解劝:“像这样的事,我听见了,也得听壁脚!”

震二奶奶不过随机告诫,并非真的生气;她关心的是绣春的态度,呶一呶嘴,轻声问道:“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高兴也不能摆在脸上啊!”

震二奶奶点点头,表示满意,“你再去看看,有什么宵夜的东西?”她说:“我也有点儿饿了。”

“不必费事!我一点儿都不饿。”李绅摇着手说。

“好吧!绅表叔,明儿听好消息吧!”

这是很客气的逐客令,李绅便即说道:“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反正自己知道。震二奶奶,请你也早点歇着;明儿比往常早半个时辰动身。”

“我知道。反正一上了路尽有得睡!倒是绅表叔你,别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觉。”说着,震二奶奶抽出腋下那方白纺绸绣黑蝴蝶的手绢,掩着嘴笑。

李绅微笑不答,一手掀帘,一手捞起羊皮袍下摆,大步跨了出去;绣春恰好在门外,躲避不及,赶紧转过身去,势子太猛,辫子飞了起来,“啪”地一下,正打在李绅脸上,还颇有些疼。

绣春从感觉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不想无意中闯这么一个祸,按规矩应该陪个笑脸;却又不好意思。正在踌躇时,李绅却很体谅,连连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一面就迈步走了。

“怎么回事?”震二奶奶在里面问。

锦儿正看得好笑,听此一问,便即笑着答道:“绣春揍了她老公!”

“什么?”震二奶奶又问:“你说什么?”

“二奶奶听锦儿嚼舌头。”绣春红着脸赶了进去说:“绅二爷出门,我一躲,辫子扫着他了。”

“原来这么回事!”震二奶奶问道:“你干嘛躲他?”

这不是明知故问?绣春连番受了戏弄,心里不免觉得委屈;眼圈红红地想哭!

见此光景,锦儿发觉事态严重。震二奶奶驭下,一向恩威并用;如果一变脸,绣春受得委屈更大,所以赶紧出面转圜。

“自然是害羞才躲。”她插身进去,乱以他语:“到底吃什么?若是不爱烫饭;有剩下的鸡汤,下挂面也很好。”

“还是烫饭吧!你们俩一起去。”

说着,震二奶奶呶一呶嘴,锦儿懂她的意思,报以一个受命的眼色,悄悄拉了绣春一把。

“你也是!”锦儿一面将剩下的菜和在冷饭中,一面埋怨绣春:“好端端地哭什么?人家正在高兴头上;你这一来不扫她的兴?”

“你还怪我!齐着心拿我取笑,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

锦儿笑笑不答,将烫饭锅子坐在炭炉上,煽旺了火,放下扇子说道:“开起来得有会儿;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绣春不答,也不动,低着头咬指甲;不过锦儿一拉,她也就过去了,完全是听人家摆布的那股味道。

两人在一张凳上坐定,锦儿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像一只猫,一条狗;谁喜欢我就拿我给谁。根本不管猫跟狗愿意不愿意。”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

“我可没有说这话!”话一出口,绣春觉得这样否认,倒像是很愿意似地,所以跟着又说:“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由不得我!”

听得这话,锦儿知道已可以覆命,不妨聊聊闲天;便即笑道:“会有这么一桩喜事,谁都没有想到。”

“我是早想到有这么一天。”

这一回答颇出锦儿意外,“怎么?”她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那还用说吗?”绣春口有怨言:“防我像防贼似地,还不是早早打发走了,也省多少心。”

锦儿笑容收敛了,细想了一回,觉得她似乎还舍不下曹震,倒要好好劝她一劝。

“绣春,我当你亲姊妹,我才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别糊涂!曹家的姨娘不好当;震二爷的姨娘更不好当。就算让你如了愿,那头雌老虎不把你连骨头都吞了下去才怪!”

“谁要当他家的姨娘?”

“既然如此,你还冤气冲天地干什么?凭良心说,她想撵你,固然不错;替你做的这个媒,可是更不错。你没有听见她的话?处处都替人打算到了。要说她把你当猫、当狗随便送人;这话连我都不服。”

绣春不答,心里在琢磨锦儿的话,想驳她却找不出话。

“再说,绅二爷脾气虽怪,也得看人而定;我在李家听说,他专门跟那个篾片叫什么‘甜如蜜’的过不去;再有他家的那两个大总管,他也没有好脸嘴给人看。至于好好的人,他一样也通情达理,尤其是对你,让你揍了他一辫子,还怕你不好意思,连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有多难得。”

“什么让我揍了他一辫子?我又不是存心的。”

“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锦儿笑道:“你也舍不得。”

“又来了!看我不收拾你的。”说着,绣春扬手吹一口气,作势欲扑。

锦儿最怕痒,看她这个动作,先就软了半截,“别闹!别闹!”她笑着说:“我有正经话问你。”

“好!”绣春警告:“你再耍我;我可决不饶你。”

锦儿说的果然是正经话:“你伺候二奶奶一场,要分手了;二奶奶说要给你一副嫁妆,你也不必客气,心里想要什么,如果不便说,我替你去说。”

这确是好意,绣春颇为心感;想了一下说:“我想不起来该跟她要什么东西?只巴望着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了。”

作此说法,当然是她觉得以后的日子不平安。这话又从何而来?锦儿实在有些困惑。

“我不懂你的话!你倒说明白一点儿,嫁了绅二爷会没有平安日子过?”

“这趟回去就不平安了!”

“怎么呢?”锦儿想了一下,疑惑地问:“莫非二爷会闹?”

“不是二爷闹,只怕二奶奶会闹。”

“越说越让我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要二爷说一句话,二奶奶就会大闹特闹。”

“你先别说,等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句什么话?”锦儿揿着她的手;想了好一会说:“我知道了,二爷要把你收房。这话,”她又怀疑:“二爷敢说吗?”

“他自然不敢!不过有句话,他不敢也得硬着头皮说。如果他不说,我说了;他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喔,”锦儿被逗得好奇心大起:“那是句什么话,我倒真要听听!”

绣春却又迟疑不语;禁不住锦儿一再催促,甚至要板脸吵架了,她才很吃力地吐露:“我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啊!”锦儿大惊:“真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这件事是记得很清楚的。”

她说不知是真、是假,是指怀孕而言;锦儿觉得这一点在眼前必须确确实实弄清楚,才谈得到旁的话。不过,大家的丫头对男女间事,虽懂得很多,而她到底还是处子,怎会检验有孕无孕?只能就习知的迹象问说:“你是不是时常想酸的东西吃?”

“也不怎么想。”

“那么,肚子里是不是常常在动呢?”

两个月的胎儿只是一个血块,那里就能跃动了?绣春听她说外行话,便懒得答理了。

“你说啊!”

“说什么!”绣春没好气地说:“你不懂!”

锦儿不能不惭愧地默认;这一点无法求证,只能假定是真,叹口气说:“唉!这一下可有得饥荒打了!我就不懂,刚才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说了不是我自己找倒霉?她能饶得了我吗?”

“可是,你这会儿不又说了吗?”

“那是你逼得我说的。”

“好!”锦儿因受惊而紊乱的思绪,恢复正常了,“我倒问你,你始终不说,莫非要把曹家的种,带到李家去?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再过个把月,肚子就现形了。”

“我也不是始终不说,是他的种,我当然先要问他。”

“原来你是要问二爷!”锦儿想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打算着让二爷来说破这件事?”

绣春沉吟未答。实在是她至今还不能确定,要怎么说才算妥当。不过,曹震说破了这件事,锦儿便得改口叫她“姨娘”;这是可想而知的。同时她也知道,锦儿问她这话的意思,正就是要确知她是不是想做曹家的姨娘?这一点应该有所分辩,却不知该怎么说?

“绣春,我劝你的话,你记不得了?”

“那里!”绣春立即否认:“你说得不错!我还留着我这条命呢!凭什么让人把我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既然如此,我劝你自己先跟二奶奶表白,不告诉她就去跟二爷商量,这就大错特错,千万做不得!”

“我心里也这么想过。可就是——,”绣春苦笑着说:“教我怎么开口呢?”

“我替你去说。”锦儿自告奋勇。

“那可是求之不得!”绣春又轻松、又紧张,“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这得看情形,反正,你瞧我的眼色就是。”

谈到这里,烫饭也开了;两人检点碗筷、凑付着装了六个小菜碟子,一个端托盘、一个端饭锅,双双入内一看,震二奶奶和衣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怪道,好半天不叫我们。”锦儿上前推一推她的身子,“二奶奶、二奶奶、烫饭来了。”

“我又不想吃了!服侍我睡吧。”震二奶奶说:“别忘了把闹钟的楔子拔开!”说着,挣扎起身,在一张作为梳妆台的半桌前面坐下,等丫头来替她卸妆。

锦儿心想,发脾气也得有精神;这会儿她倦不可当,有脾气也发不出来,正是揭破秘密的好时机,便向绣春使个眼色。

“你先吃去吧!吃完了先收拾起来,省得临时抓瞎。”

“知道了!”绣春答应着,走到堂屋里,就坐在房门口,细听动静;心里自然是“卜通、卜通”地在跳。

锦儿并未想到,说话的声音最好提高,让绣春也能听见;她只是很婉转地在说:“绣春有件事,早就想告诉二奶奶了,心里怕,不敢,她跟我说:到今天再不说,可就对不起二奶奶了!”

“什么事啊?”

“她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听得这一句,震二奶奶的惺忪倦眼,立时大张;瞪着锦儿,睫毛不住眨动;虽是看惯了的,锦儿仍不免觉得可怕。

“你问了她了,是二爷的?”

这不是明知故问?锦儿刚这么在想,突然醒悟;震二奶奶做事向来不恤杀伐,只求干净,看样子她可能存着根本不承认绣春腹中一块肉,是曹家的种。倘或如此,绣春就太委屈了。

因此,她本来想回答说:“那还用说?”此刻改为清清楚楚地同答:“是的!我问了她;是二爷的。”

“那么,她是怎么个意思呢?”震二奶奶问道:“意思是生米煮成熟饭,非让二爷收房不可啰!”

“没有!”锦儿的声音毫不含糊:“她决没有这个意思。”

震二奶奶的脸色舒缓了,眼光也变得柔和了,一面对镜子用玫瑰油擦着脸,旋又抹去;一面慢条斯理地对锦儿说:“她该早告诉我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已经许了绅二爷了,忽又翻悔,传出去不成了笑话?再说,为了别的缘故翻悔,犹有可说;结果是二爷收了房了,亲戚熟人不知道内中有这一段苦衷,只说二爷好色,已经许了人家的一个丫头,只为长得出众,居然就能翻悔。你想,有这个名声落在外头,二爷还能好得了吗?”

话说得异常冠冕,不过有件事不知道她是忽略了,还是有意不说——曹震还没有儿子,绣春如能生个男孩,也是好事。

“二爷若有这个名声在外面,锦儿,你也会受累。”震二奶奶又说:“如说他好色,人家心里就免不了会这么想:大概他家的丫头都让他偷遍了!绣春这个骚货,我早就知道逃不出他的手;你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无缘无故让人家疑心你,可就太冤了。将来要找个好婆家都难。”

锦儿真佩服她能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拉紧她;当即答说:“只要二奶奶能知道我就行了!”

“我全知道,就不知道绣春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不过,到底是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可也难说。你把她找来,等我问问她。”

在堂屋里的绣春,听得这话,赶紧蹑足而起,到对面椅子上坐下,静等锦儿出现。

“进来吧!”锦儿掀门帘探头出来说:“二奶奶问你话,不会难为你,你别怕!”

这是帮绣春的忙,预先拿句话将震二奶奶拘束住;绣春心放了一半,挨挨蹭蹭地进了门,把个头低着。

“绣春,”震二奶奶说:“恭喜你啊!”

她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连锦儿都大出意外;绣春一听话风不妙,赶紧跪了下来,“二奶奶,”她有些气急败坏地:“我不敢撒一句谎,是二爷逼了我好几次,我不肯;后来他拿酒把我灌醉了,才,才让他得了手。”

“喔,那是什么时候?”

“是今年二月十九,二奶奶上白衣庵烧香宿山那一天。”

“好啊!我在白衣庵烧香求子,你们在家喝交杯盏;怪道没有效验!这不能怨菩萨不灵,你二爷丧尽良心,怎么会有儿子?”震二奶奶停了一下又问:“一共几回?”

“两回。”

“才两回?”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听听。”

“二奶奶且听她说下去;算日子就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

这是提醒绣春,别将日子算错,露了马脚;绣春看了她一眼,却不敢露出感激的神色。

“说啊!第二回是什么时候?”

“两个多月以前。”

“这回又是拿你灌醉了?”

“是,是夜里偷偷儿到我床上来的。”

“咦!”震二奶奶神色又一变,“你们当着锦儿就干起来了?”

这一下,锦儿可着急了!她跟绣春一屋睡,两张床靠得很近;半夜里有人偷上绣春床去,她不能毫无知觉。如今看震二奶奶的神色,似乎疑心她们通同作弊;再往深处去想,她是不是已让二爷“偷”过了,也就难说得很。因此,胀红了脸,气恼万分;待要分辩,却又是空口说白话;想一想,除非罚咒,不能让震二奶奶相信她确是不知其事。